橘文泠
(一)
戈壁的夜,一如她记忆中的寒凉如冰。
月光下沙砾都成了银白色,远处的山脉隐约可见,山顶的雪冠连成一线,宛如飞翔于半空的白龙。一阵夜风吹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只听甜甜软软的声音问:“你冷吗?”
真是废话,不冷生火做什么……她笑着摸了摸小鬼的后脑勺:“腿都被你枕麻了,你倒还没睡着。”
小鬼头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冲天辫一颤一颤的可精神着:“睡不着。你还是给我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
“洛阳城里的故事,我爱听。”
大抵是因为他从未到过那里吧?她想着,嘴角微勾:“早年,洛阳有一户姓李的人家……”
李苧针是洛阳出了名的祸坯子——全洛阳的人都知道,李家的三小姐打生下来就惹祸。生她的那天明明下了连夜的雨,李家偏还有产业失了火,烧的是一间油铺子,救都救不回来。
从那时起李老爷便觉得这闺女不祥,可找人批命又说是注定的父女断不得,才让一向笃信命数的李老爷歇了弃养的念头。
只是本来就是行三的丫头,这样一来更不上心了。
从小到大,李苧针听爹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随她去吧”,随便她上房揭瓦也好,斗鸡走狗也罢,荒唐事做绝,爹爹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被忽视或被痛恨,不知哪一种更叫人难过一些。
年纪越长,她越发闹腾。
四月初八这天母亲带着她和长姐去敬香,母亲与姐姐在大殿虔诚礼颂,她躲开知客僧偷偷地往内庭跑——寺院深处生了天下罕有的优蓝荼,她打算在花开之前把它给拔了。
可惜最后没成功。
有匹白马不知打哪儿跑来,叼着她的衣袖不放松,好似那优蓝荼是它偷偷心仪了百八十年的心上人,死活不让她动手。
“谁家的孽畜?!”她心里掂量要是打马一拳会不会被踹个半死?
却不想身后有人答说:“这是我家的。”
于是她就转过去,打了那个人。
安骓大概有点胡人血统,所以五官的线条较常人更坚毅深刻一些,眸子的颜色也浅,阳光下看着会闪点点的金。
可就是再好看,她起初一拳上去的时候可没丝毫怜香惜玉的心。幸好安骓格开了,不然打花他那张脸,洛阳酒肆里不知有多少胡姬要伤心。
“姑娘好大的戾气。”他看着她笑道,“这优蓝荼怎么得罪了你?”
一丛花又能怎么得罪她?
“我就是看着不顺眼。”
安骓眨了眨眼:“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是李苧针。”大抵是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太有趣,他哈哈大笑起来,极为成功地把她的一腔火拉到了自己身上。
笑你个头,她想,我才不是李苧针。
我是你的祸星。
(二)
对于如何修理一个人这件事她自幼深得其中三味,很明白最首要的就是先了解那个人,了解了,才能知道他的弱点为何,才能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她成天往寺里跑,他就住在寺里,是住持聘下调教那匹白马的。这匹叫霜明的马是安平侯所布施的宁远国名驹,原本的骑师思乡心切回国去了,自那以后这马性情便暴烈起来,先后找了许多人驯养,却只有安骓跟它亲。
只是他的出现着实有点古怪——某一天忽然来到寺中说自己能降伏霜明……
她猜他是跟着商队来的,想趁年轻在大唐见见世面什么的,洛阳街头到处都有这样的胡人。
这就有点麻烦了,浪迹天涯的游子,他可有在乎的人、在乎的事?
很难知道,因为每每安骓见了她,都是温和有礼的,时不时还说笑,弄得好像他们是多少年的朋友那样。
可她知道,他从来不说真心话……
只除了此刻。
“戈壁一望无际,几天几夜都走不到头,白天除了沙石和芨芨草之外便看不到任何活物,你觉得你会死在那里,可等海市蜃楼散了,便能看见水边的胡杨林子,而那水就像镜子一样,将人世里头的一切都映在了里面……”
这天她谈起了商队的事,说着说着安骓便讲到了大漠戈壁,那么生动的,干燥、风沙、夜晚的冷清、远方冠雪的山脉、天幕上零零碎碎的星辰。
不知终点在何处的,旅途。
他的样子像是陷进了最美好的梦里,目光迷蒙,满是追思。
动人到她看着都忘记了手中刚点好的茶,等回过神来茶都已经凉了。
“你是不是很思念那里?你想离开洛阳了?”她抿了一口茶,苦涩清香满口,却不知为何没有生津回甘的效果。她盯着安骓,等他的答案,只觉得口干舌燥。
而他许久不说话,直到一朵刚开的优蓝荼落在面前,才仿佛回过神来:“我不会离开。”
他看着她说,就好像她是那个让他不离开的理由。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想,可下一刻安骓拾起那朵优蓝荼,簪在她的鬓边。
她跳起来时连茶盏都碰翻了,一溜烟跑出去的时候,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撞了个满怀。
后来她也想过,如果当时自己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心绪吓得那么厉害,她应该会按照惯常蛮横无理的作风把那个和她相撞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那样一切或许就不同了。
当然这是妄想,而真正的事实是——
自那之后过了半个月,有人上李家来提亲。
对方门第之显贵是他们无法拒绝的,安平侯府。
她撞到的人,是来视看霜明的安平侯。
来人说侯爷见了她之后便惊为天人,着人查访之下才知道是李家的三小姐——那应该也知道她足以叫人闻风丧胆的劣迹。就这样还找人提亲她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被自己撞坏了脑子或者其他,于是要她嫁过去守个活寡什么的算作报复?
当然父母趋之若鹜。
“可我不乐意。”她去找安骓吐露,本来倒也没期待他有什么回答,就是想找个人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