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远
一
这次,大哥终于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由于在记忆中这是大哥第一次面对着我哭,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大年初三,当我走近这一堆人时,他们正赌得起劲。
虽说输赢不大,桌面照样像磁石般吸引着村上的老少爷们。其中,占着桌面正中、或面红耳赤、或喘气粗重、或脸煞白如纸的,往往是主角。挤在拐角的,是初入道的“小手”,他们当中除了少数外,多数是沉不住气的,不时会站直身子搓手,似乎那手上有团火,得用力搓去才行。
大哥照例是面红耳赤的那一类,特别是那大鼻子红得很显眼,离远看去就像是一枚印章。他两个眼泡肥桃似的肿大,眼角里挤满了灰黄色的眼垢。
此时,他稳踞一方,伸长脖子仔细瞧着。当看到庄家出条子,大哥先用手揉几下鼻尖(我想这鼻子特发达,一定与他这种习惯有关系),然后把手中的钱狠狠地朝桌子上一摁,嘴里响亮地喊道:“还是这门……离手钱……不要抢,不要抢。妈的X,看能有多背霉!”其实这门只有他一个人,根本就没人和他争,他这么说完全是一种习惯,抑或理解为壮威。
此时,他急切地欠起身子,拿过二张叠放在一起的褐色的牌九。先轻扫一眼下面那张牌的点数,再坐直身子。他并不忙着看另一张牌,而是把眼投在庄家手上。
“放下,放下!看是什么?好!天地二老爷!这下赢定了!”他这才喜滋滋地来看自己的牌,但是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最后从他那布满裂缝的厚嘴唇中轻声吐出:“妈的X,又输了!”
这时另外三家已把牌九放到桌上了。
“快放下,什么X牌?”在别人的催促声中,他这才很不情愿地让牌离开自己的手,呆看着别人吃他的钱。
“狗日的,你在这门赌到晚输到黑,不信邪试试。”
“又多了个看画子的,起来吧!”
大哥没从板凳上站起来,只不过抬头四处寻找,看是否有可借钱给他的人。我大嫂站在边上气紫了脸,什么也不说,用眼瞪着他。大哥知道大嫂身上没了钱,另外,有她在场也不会有人借钱给他,于是准备起身让位。
就在这时,他又坐下来,向我伸过手来:“给我几个,再干一把。”
许多人都笑了,庄家把条子开好后也笑著等他。
大嫂子走过来想拦我不让给。我没理会大嫂,把口袋中的零票子给了大哥。
接过钱,大哥得意地朝大嫂笑,情不自禁地摇起头来。然后把钱向桌子上一拍说:“就这么多,还是这门……”
但还是输了。庄家截止了。
大哥只好在大嫂的呵斥和拉扯中站起来,头仍摇个不停。
二
大哥是这门里的长孙,所以他的婚姻得到了全家族人的重视。他上高中不久,就有媒婆来我家,说一阵子好听的,然后就是我那远近闻名的黑大爷带着大哥一起去女方家看。
那天,大哥穿着墨绿色灯芯绒褂子,很精神。
人是早上去的,傍晚才回来。到家后大哥显得很疲倦,什么也没说就上床睡了。
大爷说,我已答应了,过几天人家女方来看,要是没什么,就可以定下来了。
这时我很好奇,心里老是想,未来的大嫂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天早晨,妈交待没去上学的大哥几句,就上街去了。我心想一定是新嫂子要来了,我也就没去上学,坐在门口大椿树下假装编东西。等把新嫂子盼来,已是午时了。
初夏的阳光很好,我听到村头狗叫,忙朝那边看去。老远我就看到金子般的阳光下走来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
我想,这必然是新嫂子了。
我赶紧喊大哥,大哥从床上坐起来,慢腾腾的,不仅不出门迎,反而把我也拉住。我很着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做,只是一个劲地朝外挣。
“有人在家吗?”是媒婆。
我急忙答应,跑了出来。大哥也只好迎了出来。
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已站在门口,她静静地看着我家的门。她瘦瘦的,个儿高挑,留着短发,多年以后我只能记得这点了,但在当时我真欢喜得浑身一颤。
这个女孩到我家后一点也不生分,第二天就找活干了。那时我家喂一头猪,特能吃食,于是她就带着我到门南的一棵榆树上采摘嫩叶。
到了树下,她很利索地爬上去。她穿着蓝裤子和月白色的上衣,我在下面向上望时,只觉得那是一轮圆月嵌在树上。
说真的,我很喜欢这个女孩,虽然妈让我喊她姐,其实心中已认她是嫂子了。我老是在大哥面前说,嫂子真好!每当这时大哥总会瞪我一眼,用力推我一下。
这个女孩在我家住了几天后走了,是在一个下午走的。那天,我趁着人没注意跑到她要经过的地方,先躲起来,当只能看到她远去的背影时,我才站起来。
晚上大爷又来了,说姑娘很好。我爷也说这个女孩好,就收留做大媳妇吧。
我大哥起先什么也没说,过会儿小声嘀咕:“不行,我在学校已谈了一个。”
“那不行,你的婚姻得听家里的。”大爷以不容更改的口气说,然后就走了。
剩下的人再不说话了。我装打瞌睡倒在地上,我妈慌忙过来扶我,大哥趁机溜走了。
大哥从此再没去上高中。一次,我问他和学校的那位怎么样了,他笑着拍着我的头说:“去,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愿意放过,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大哥说:“跟人家了……怀孕了……”
过年后,我喜欢的她又来到了我的家,大哥照样不搭理她。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很灵巧,好笑好动,闲不住地干这干那。
“你为什么去要饭?”那天,大哥突然这样问她。
“我们村上过年出外要饭的多着呢,在家也没事,大年上好要东西……要饭又怎么了?”她问。
“不怎么了。你什么也别说,走吧!”
她是哭着走的,我从来没有比这天觉得大哥“万恶”的了。大爷几乎暴跳地指着大哥骂起来。
最后大哥说:“要饭不算丢人,跟男的一起去要饭,你能说没问题?”
大爷丢下个烟头,气哼哼地走了。为此我爷发誓:“妈的X,老子再不管你的事了!”
那天,我烧锅时被火燎到了手指,流了泪,大哥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为什么不让她做我的嫂子?大哥脸一红,转身就走了。
长大后想一想,大哥一定也说不明白,如果没有学校的那一个,也许就会成事的。这样一想,就总以为大哥太傻了。
“她与大哥谈时,一定与另外男的也有点关系,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就跟人家了呢?”我曾当面这么说过,被大哥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那么,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报复我爷的吗?
以后,虽说少不了有人来提媒,但都由于我爷的死犟脾气,被一一顶回了。大哥终于让我们家平静了一段日子。
三
也许那时大哥还年轻,经过这么些事,仍没颓废,还是往日那么精神、英俊,差点闯下更大的祸。
一个闷热的晚上,我们正在大椿树下乘凉吃饭,大爷来了。
我爷、我妈却立刻放下碗筷朝屋里去,同时叫上了大哥。
“万恶妈,什么事,这么慌。”我耳贴在门上,听大爷问。
“让万恶自己说吧!”妈没好气地说。
“到底是什么事呀?”大爷显然急了。
“是这样……万恶和银子有关系了。”这时爷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什么?这事我可管不了!”大爷说。
这时,妈把大哥喊了进来,让大哥解释这件事,大哥说:“我没办法,真不怨我。”
“狗日的,你没办法,谁有办法!”大爷说。
“她一个劲要和我结婚……”
银子是我们这个村子五个上海下放知青之一,高高的个子,眼睛特别大。这时我想明白为什么前天她给我糖吃了。
“和你结婚!狗日的,就怕没结婚你个狗日的先进了监狱。”
大爷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那年月,对这些女知青的称呼是“高压电”——沾不得。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说说该怎么办吧?”妈一副讨主意的腔调。
“还能怎么办?难道让万恶去蹲监狱吗?”这时大爷却这么说。
第二天,我爷像押俘虏似的把大哥押到城里二爷家去了。
不久,银子也被她在扬州的姑妈接走了。
几年后,当我朦朦胧胧地也爱上一个叫小鹿的姑娘时问过大哥这样一句话:“走了,就能忘记吗?”
他极难看地苦笑笑,缓缓地说:“你会明白的。”
大哥走后,他使用的小木箱就给我了,有一天,我在整理箱子时,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我打开笔记本时,发现扉页上有银子的题词:
给你,乘风破浪的帆,愿你永远保持这股闯劲!
字迹娟秀如她的面颊。我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看下去,接着就是大哥写下的对银子的情话。
我的少年生活很枯燥,又没有什么书可读,于是没事就看这笔记本上的话。这可以说是少年时我读到的最好的东西,特别是最后一页上的这几句:
“銀子,火车带走了你的声音,带走了你的笑颜,带走了你的芳香,也带走了我的心,留下的,只是空空的躯壳了!”
四
大哥是在银子离开我们生产队半年后回来的。我那在城里工作的二爷带着负疚的神情对我父母说:“让他学什么都不学,整天你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知道大哥再也没有银子所喜欢的那股“闯劲”了,整天默不作声,家里人很担心,就商议让他结婚。
不几天,我家又来一个女孩,不高,胖胖的。
她是正午到的,草帽底下有张红红的圆脸。媒人喊她玉子,说她像玉一样的白润。
媒婆这样对我妈说时,我也站在玉子的旁边。我妈让我喊姐,我没喊,看一眼她那红红的圆脸就跑出了家门。
不久,大哥就和这个叫玉子的女孩结婚了。
结婚那天,妈对我说在家烧锅别去上学了。我不干,背上书包就跑,走到半路,躲在田埂边晒起了太阳。
我仰头对着秋阳,一排大雁掠过天空,大雁的叫声彻骨地凄婉。泪从我的眼眶流了下来。
其实,现在的这个嫂子很好,村上的人都这么说她,柔顺,吃苦,能干……特别是她又生下个虎头虎脑的大旺——我的大侄子,刘氏门宗又一代长房,众人更是满意。
大哥又一次到城里二爷家,这时已是1980年,我也从家乡那所小河环抱的初中考上了凤城里的师范。
二爷升了官,当起了全城建筑行业的主管,大哥自然成了一个“包工队”的负责人。其实他仍然什么事都不干,没事时就找我一起到那古老的城墙边玩。
一个周六下午,我走出校门,看到大哥正等我。边上还有一个女的,走近一看原来是银子,我先一怔,但抑不住地对她笑了,算是打招呼。
银子在后,我俩在前,大哥轻声告诉我,银子还没结婚,现在扬州一个街道服装厂工作。她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在这儿的,就找来了。
我说,那你怎么办呢?他说离婚,我过几天就回家和你大嫂离婚。大哥话说得兴冲冲的。
后来,大哥真的离婚了。当我那大侄子跑来告诉他奶奶说:“我爸打我妈,闹着要离婚。”我爷拖着根棍子就去了。我爷房前屋后地追了大哥好几圈,差点把大哥的腿打断。
这次事件以后,大哥再不敢提离婚的事,似乎他的心从此沉在了湖底。
此后,大哥经常会在周六到我上学的那所学校来,然后把我带到饭馆里,鱼呀肉呀地买给我吃,他自己只是慢慢地喝酒。
有时我担心他会喝醉就陪他喝,结果常常是两人都醉得歪歪倒。离开饭店时,他就什么也不说地扶我走,到校门口,一边嘱咐我回去就睡,一边说,我还得去录像馆看一会儿录像。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就没去录像馆,而是去了赶赌场。
那时我开始与小鹿相爱。当时小鹿只藏在我心中若即若离的,我的酒量却增加了。
但是,没等我毕业,大哥就从城里回家了。听说后,这天晚上我赶到二爷家问究竟。
二爷正在喝酒,看到我睁圆了眼,手指着没关严的门,大声说:“给我滚,别让我丢人!”
我那婶子在边上说:“又醉了,又喝醉了……不是万恶,你看错了!”
二爷这才不说话了。
婶子说,前天,你大哥和几个人在馆子里喝酒,个个都喝醉了,又砸人家的碗碟,又砸人家的桌子,后来被公安局关了起来,是你二爷找人把他放出来的。
看着二爷那余怒未消的脸,听着婶子那喋喋不休的话语,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五
吃晚饭的时候,大旺怯怯地走进来。正朝桌子上端菜的妈转头见是大旺就问:“吃晚饭了吗?”
大旺迟疑一下,小声地说:“饭被我爸倒掉了。”
正在喂牛的我爷把稻草一扔,气冲冲就要出门:“我看这个讨债鬼想干什么?输了钱还耍疯……”
我赶紧拦住爷,说我去看看。
我去时,大哥正当门坐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吸烟。大嫂搂着小女儿蹲在锅灶边哭。
我拉大哥,他没动。再用力拉,他站起来。
我说:“喝几杯酒去。”他看看我,丢下烟头,跟在我后面出了门。
我爷看见他,把脸使劲地一转,黑脸苦皱着,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什么也没说。我把大哥按着坐下,给他倒酒。他一口又一口地喝,闷闷的。
“大哥,以前我总是喝几杯酒就话多,说你窝囊,今天我不说你,你喝吧,我保证没人说你。”
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又点上支烟。
“大哥,输钱不要放在心上,说几句话,心里畅快些。”
“我不是疼钱,不是疼钱……”
“你现在哪里还有钱,这么大的水灾,你手中那两个钱也该为孩子上学想想!”妈在边上插一句。
大哥开始揉他那大鼻子,揉了又揉。
农村用电,电压不够,灯光总昏黄黄的。不到四十岁的大哥,在灯光下显得老多了
这晚,大哥醉了。
我送他回家时,他就趴在我的肩上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大哥哭,他的哭声让四周的黑夜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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