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畏惧或亲近

2014-05-30 23:33凌泽泉
安徽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安西刺槐神灵

凌泽泉

一九八一年,我的老家安西村。

放眼望去,晚秋明净的天幕下,卧在枝杈间的鸟巢,有一种很美的诗意,宁静且致远。

村庄屋顶直指苍穹的烟囱里冒出的袅娜炊烟,绕着鸟巢,确切地说是绕着树梢瞄上几眼,便自顾自地走远。乌鸦浮在枝头,几声冷叫跌落在田野上,炸开了还未来得及收割的豆荚。

塘口那棵有碗口粗的刺槐树梢上,横七竖八的枯枝和长长短短的稻草、豆秸,借助枝杈的托举聚拢成一个通风透雨的巢,成了乌鸦们打盹的场所。放学归来的我多次想爬上树去看个究竟,每回都被树枝上尖锐的刺们戳破手指、大腿或胳膊,鲜血加之疼痛让我一次次败下阵来。

个头比我高的强坤笑话我,他跑过来,扔下书包,一把拽开受些轻伤的我,吐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然后甩开膀子就往树上爬,眼看脚就要踩上够得着鸟巢的树杈了,只听“哎哟”一声叫,整个身子就像断线的风筝急速地下滑,及至双脚落地。抱着左手的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我跑上前,掰开他被树皮擦破的手掌,鲜血,湿了大半个掌心。刺!刺!他叫着,眼里布满恐惧。我撕下裤口袋布,帮他把血口包住,然后提上他的书包,追着他的哭声向村里跑去。强坤的妈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他却还在哭着喊疼。后来血止住了,他妈用缝衣针从肉中挑出了半根长刺,另一半断在肉里再也无法挑出,后来刺在肉里腐烂,强坤的手指头肿得老粗,指甲盖都被顶掉。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是村里的端大爹用草药敷好了他肿粗的手指。自此,强坤再也不敢碰架在刺槐树梢的鸟巢了。

关于强坤被刺,按我外公的解释,乌鸦是一种能预测凶险的神鸟,只要它在村庄上空叫个不停,村里就会有一个人的灵魂要上西天。漫游在村庄上空的黑色乌鸦,是村庄里能够看得见的灵魂。这群黑色的精灵是绝顶聪明的,它们选择刺槐,把巢筑在周身长刺的槐树梢头,大约就是因为刺槐满身的刺根根向外,笔挺挺等待着胆敢爬上树的顽皮少年,然后冷不防刺破他们的肉体抑或胆量。外公最终的结论是,乌鸦的巢是万万碰不得的。

外公的话在那年冬天刚刚到来之前便得到了印证。一日清晨,我和强坤背着书包去学堂,离那棵老刺槐不远,就听见乌鸦丧钟一般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挟着惶恐、凄凉、焦灼与不安,我和强坤不觉缩了缩脖子,将衣领竖起来,猫着腰迎风向学堂跑去……

放学归来,老远就听到村庄在哭,原来是强坤奶奶的灵魂被乌鸦衔走了。强坤回到家,丢下书包,气冲冲地跑出来,约我去找乌鸦算账,可从村东找到村西,哪里还有乌鸦的影子?胆小的乌鸦也许是看到村里真的有人死亡了,吓得躲到别处去了。

仰起头无奈地看着那个硕大的鸟巢,太阳的光线从纵横交错的枝丫间落下来,穿透鸟巢的底部,在地上投下虚晃的影子。强坤对我说,乌鸦的身体里肯定住着一个神灵,掌管着村庄里所有人的灵魂。我深信不疑,这个神,在强坤奶奶去世前的那天早上我们就听到了它的叫声了。我伫立在树下,向这个神灵居住的巢投去说不清是胆怯还是畏惧的目光,待我低下头来,却发现强坤双膝跪地,双手抱头抢地。从树枝间隙中透下来的阳光落在强坤的后背上,在他那件灰色外褂上绘出了非常优美的图案。隔着多年的时光,那图案还如此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甚至想,就是从那天起,强坤的心中也住进去了一个神灵。

強坤说不想上学了,第二天就放下书包,跟爸妈下地去了。夜里,强坤被乌鸦的歌声惊醒,他翻身下床,没有惊动家人。他悄悄来到那棵刺槐下,他想问一问,村里的哪个人又要走了。

他站在树下,听清了乌鸦的叫声向着他家的方向汇聚,他慌了,跌跌撞撞地往回就跑,冲天的火光耀花了他的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然后跌倒不省人事。他的父母都在大火中被乌鸦衔走了灵魂。待强坤醒来时,面前站满了熟悉而又陌生的乡亲。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深更半夜为啥要去老槐树下?一直是村庄里谁也解不开的谜。

失去了父母的强坤在刺槐树下搭了个窝,住在那里,谁也劝不走。打那儿路过的乡亲,听到强坤整天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休,可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意思。

因为伙伴强坤对乌鸦的关注,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正因为乌鸦巢高悬在刺槐梢头,强坤的家又安在刺槐树下,我对刺槐的畏惧与乌鸦不差上下。

对神灵的极度恐惧笼罩着村庄,黑色的乌鸦高悬在人们的头顶,打量着地上行走或坐下的肉体凡胎。越来越多的乌鸦飞过,就像一片片黑云要从天上掉下来。村庄灰蒙蒙的,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这群控制着天空或地面的神灵。上年纪的老人甚至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抑或跪下身子,朝着乌鸦飞走的方向,磕上三个长长的响头。

对乌鸦的敬畏,让村庄的空气凝滞起来,乡亲们几乎把疾病与生死割裂开来,生或死的命运全掌控在神灵手里啊。

忽然的一天,一群喜鹊住到了与刺槐树毗邻的椿树梢头。乡亲们担心,乌鸦的叫声迟早会破坏喜鹊们的美梦,它们那类似于乌鸦的巢也将难逃神灵的妙算。

喜鹊不像乌鸦的叫声那么矜持,它们在村前村后的天空中翻转舞蹈,抑或立在人家门前的大树上狂叫。这些叫声,乡亲们是乐意打开大门将之连同阳光一同装进家里来的。

桐爷孙子成家的那天,几只喜鹊聚在他家门前的老榆树梢,硬是把天叫亮。桐爷一高兴,将一整袋的花生果还有喜糖、喜糕撒得满场地都是。一年后,喜鹊再登他家老榆树,孙媳妇生了个胖小子,乐得桐爷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一日晌午,天灰暗得要下雨,老椿树上爬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强坤!只见他猴到喜鹊窝前,挥动右手,呼啦啦扯将起来,一根根散了架的枯枝枯柴如雨点般坠地的声响,震惊了村庄。桐爷赶到,发现地上几只光着身体的小喜鹊全耷拉了脑袋。桐爷跪在地上呼天抢地:造孽呀造孽!也许是桐爷的喊叫声惊动了外出打食的喜鹊,不大一会,一只喜鹊惊恐地扑向老椿树,强坤吓得埋起头急步向庄子里奔去。突然,那只喜鹊快速俯冲下来,在强坤的头顶盘旋了几圈,然后用尖锐的长喙对着强坤的右眼猛啄过去,强坤痛得倒在地上,双手掩住右眼,嗷嗷大叫,鲜血从他手指缝间钻出,瞬间濡湿了他的面庞。而那只喜鹊早已斜刺里振翅高飞,哪管躺在地上痛得打滚的强坤。

半年后,瞎了右眼的强坤一头栽进村口的池塘,再也没能爬上岸。

一九八一年的安西村,乌鸦和喜鹊在村庄上空徘徊的身影,迷离了乡亲们的眼睛。

一九八一年的安西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关注的仍是浮游在村庄上空神灵样的乌鸦和喜鹊。他们把悬在枝头的鸟巢看作是村庄的守望者,对它们在情感上不敢有半点的潦草。

安西村,排列着高高低低的土屋,陷在灰暗中,靠西边的那间草屋的土墙裂开了一条弯曲的缝,穿着蓑衣的山墙默立在那儿,这样的散淡最容易让人忽视光阴的流淌。只有在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升学参军这些事上,时间才显出它朦胧的轮廓。

隔着多年的时光,如今的安西村正在拆迁,梧桐、刺槐、椿树们都将别离故土,桐爷辈大多也已入土。乌鸦和喜鹊的叫声也只能向梦里搜寻了。

可一九八一年的安西村却在我的心田里住了下来。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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