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齐
唱样板戏
八亿人民八个戏,且轰轰烈烈地唱了十年,堪为古今奇观。那年那月,何人不知郭建光、杨子荣、阿庆嫂、座山雕,哪个不会哼几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或“临行喝妈一碗酒”。连香港人都不能“幸免”,他们管大陆人叫“表叔”,就源于《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句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那时嗓子好会演戏的人,不红都不行。我的同学H才十来岁,天生浓眉大眼,发育得好,一副演员的身板子,在学校里绝对吃得开,风头很健。尤其让人羡慕和妒忌的是被女同学暗暗喜欢,今天便是异性粉丝多多。最轰动的是参加市里的样板戏调演,他居然被选定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按照江青的“三突出”原则,样板戏里所有人物要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里要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里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李玉和就是主要英雄人物,万千光彩集于一身啊!演女儿李铁梅的居然是带我们数学课的年轻女老师,才大学毕业,未婚,上课动不动脸红。台下师生,台上父女,我们倒要看看这“爹”字怎么喊出口。让我们吃惊的是,戏一旦演了,那“爹”长“爹”短叫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忸怩肉麻!等到再上课时,女老师一进教室,我们一帮子男生把H推到讲台前,然后起哄:叫爹呀!她一愣,“哇”地哭起来,捂着脸逃走了。我们哄堂大笑,快活得一塌糊涂,这堂课可以放羊喽。
另一所学校找不出李玉和,只好让十位女教师同台演李铁梅,小合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有的徐娘半老,浓妆一上,已然十八岁的大闺女。临开演一小时前,发现了一个大疏忽:铁梅是梳大辫子的,可这一多半都是齐耳的短发,一登台,就是大洋相。有人急中生智:火速去废品收购站,那里有专门收头发的台子,肯定有大辫子。果不其然,很快弄来了十根粗粗的、死蛇一样的长辫子,橡皮筋一扎,台上怎么甩都行。事毕,有“铁梅”透露:那辫子有一股子霉臭味,相当恶心。
样板戏每一个唱腔、每一句台词,都是“旗手”钦定的,不能有任何改动的,否则以现行反革命论处,蹲大狱掉脑袋的事时有发生。不像现在什么皆可戏说,梁山伯飞檐走壁,鲁智深埋头读书都是可以的。话又说回来,为了吸引眼球,争取观众,在一些穷乡僻壤,未免添油加醋,弄点噱头。尺度大些的,居然让《沙家浜》里的新四军郭建光指导员与春来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谈起了恋爱,后者是我党地下工作者。搂搂抱抱是决然没有的,充其量眉目传情罢了。这可闯了大祸,篡改者被判了重刑。我的同学后来大多下乡插队了,组织宣传队,胆子忒大,十来个人,几把破二胡,居然敢演足本的《红灯记》。我估计他们是巧立名目逃避劳动,一来有好吃好喝,每天还有工分补助;二来可以打情骂俏,谈谈恋爱。排了三个月,春节前正式演出,轰动乡里,几十里外的老乡扛着条凳,翻山越岭来看。几盏大灯泡把临时搭建的舞台照得白昼一样,下面全是攒动的人头。演得很亢奋卖力,个个满头大汗,一激动,台词忘了,就现编,八九不离十。当然也出纰漏了:打手上来向日本宪兵队长鸠山报告,说李玉和招供了。那还了的,铮铮铁骨的革命英雄岂不又成了一个叛徒王连举了?好在“鸠山”沉着老练,不动声色地应对:我想他是不会招的,继续大刑伺候。把打手支下去了。台下看的是热闹,只是一个劲地鼓掌、喝彩;尽管是三九天,宣传队长在幕后,吓得里面的衬衣都湿透了。
红哨兵
有编制,铁饭碗,当下做城管是一件趋之若鹜的事情。我朋友的孩子文学硕士,考上城管,摆酒请客,大大庆贺了一番。酒过三巡,我语出惊人:四十年前我就是“城管”了。众人皆大笑:酒又没有喝大,怎么就胡吹神侃起来?
那时当然没有城管一说,叫“红哨兵”,做的基本也是整顿市容市貌的事情。可出发点却是大大的不同:现在是为了城市的清洁美化,让大家都赏心悦目;当年可是极左政治的产物,名曰“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以革命的名义撵得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一类几无立足之地,黎民百姓叫苦不迭。不像今天的城管,组织严密,装备精良,且有硕士学士人才;“红哨兵”基本是临时凑合的乌合之众,在一线充任主力的,竟是十来岁不谙世事的同学少年,我生逢其时,也忝居其中。社会流行“读书无用论”,我们发育正常,精力充沛,无所事事,做红哨兵也是一种宣泄,故报名踊跃,个个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异常,不得不遴选再三。当然,与现在城管招考的火爆相比,还是差远了。
这支队伍有百十号人,各校男女学生都有。奇怪的是有些女生,一改以往羞涩淑女状,泼辣明快起来。个别官宦背景的,穿起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扎上武装带,英姿飒爽。有一瘦高领导给我们集中训话,看了面熟,想起他原在澡堂卖票,有传言卖给女浴客都要慢五秒。“文革”造就了他,大小也成了个领导。他是公鸭嗓,虽声嘶力竭,也没太听清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见摊就撵、见货就收、见人就赶,把资本主义尾巴割得血淋淋的。末了,一人发红袖标一个,上书三个金黄字“红哨兵”。往胳膊上一箍,执法权、处置权全有了,“革命”的年代,没那么多的啰嗦事,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干脆。
我们呼啸而出,旋风即起。万把人的小镇街头,突然出现了如此多的革命少年,鸡飞狗跳,让人瞠目结舌。苦就苦了那些小摊贩,无非是在街头巷尾做点小买卖,赚几角辛苦钱,如今被撵得如丧家犬一般,几乎断了活路;四乡的农民,偷偷来城里卖点自留地的菜、自家鸡生的蛋、河里逮的鱼、山上砍的柴,被統统赶到指定的地段,限价出售。违者一律没收。一时间,小镇变得“纯洁”安静,继而开始了星星点点的游击战,野火春风起来。也有个别坚强不屈,敢作敢当的,如卖卤猪头的大头,十几年做下来,已然品牌,岂能就此夭折?赶不走,撵不动;七八个围住要掀摊子,大头把锋利飞快的削肉刀往案板上一跺立,大喝一声:我命在此。我们被震撼住,赶紧去找公鸭嗓求救,寻来找去,终不见其踪影。
我当属于心慈手软一类,每每见对方可怜状,总动恻隐放一码。我打酱油常过一小巷口,有老妪燃炭炉卖烤红薯。三五分钱可买一个,童叟无欺,似对我格外关照。生意好时,孙女过来帮忙,年纪与我们相仿,长得好看。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吃一个又热又面的烤红薯,真正暖到心头。这次与老妪不期遭遇却是在巷尾偏僻处。与孙女一起守着炉子,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一帮子人奔过来。有人急吼吼地要毁炉收物,理由是这“尾巴”屡割不掉,非出重手不可。祖母孙女的眼光如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助地望着我。以炉为生,相依为命,真真的于心不忍,下不了手啊!我好说歹讲劝住同伴放过她们一次,事毕,竟有如释重负之感。同伴一路怪笑,说我中了“美人计”。
西哲云: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由此推出:无监督的权力,哪怕一丁点,也会出纰漏的。红哨兵中有不良少年混入,日子一长,顺手牵羊,敲诈勒索,化公为私之事时有发生。出身流氓无产者,家境困顿者尤甚。内讧渐起,又不见公鸭嗓训斥整顿。小道消息说他与一“投机倒把”的女性大户有一腿,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们的斗志日见涣散,队伍愈加松懈。给我们致命一击的还是小镇居民,弄得大家生活不下去了,能不群起而攻之?方法很简单,各家抱走各家的娃。不服从的,晚上关起门来修理。又一日,当太阳升起时,红哨兵的队伍走上街头,已凋零得不成形了。我感慨起来,想起了不久前传达“913”事件的文件,里面有一个热词: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
吃忆苦思甜饭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当下五十岁以上的人,对这歌词和旋律是耳熟能详的。悲催、凄怨,每每忆苦思甜时,它总是必不可少的背景音乐,烘托气氛,渲染环境,暖场也。
不知谁是始作俑者,忆苦思甜罢了,又加上了吃饭这一段,感同身受,情境再现,体验一把;一段时间里,甚是风行。我第一次参加,还是小学生,是父亲单位组织的。要求各家倾巢出动,拖儿带女好几百号人,放在大操场上,相当气势。如同一出戏,几个角色是一定的:主持人,须根红苗正;主说人,须苦大仇深;发言人若干,最好年龄家庭出身各异,以体现全面性;领呼口号者男女各一,须声音高亢激昂;维持秩序者若干,须戴红袖标,有弹压能力。若有现成的反面角色则效果更好,“地、富、反、坏、右”加上“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押上来一溜子,畏缩缩地站在那里,历史与现实、控诉与斗争,绝对是一场“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课”。父亲单位的这次活动似乎是个简约版,主说人缺失,也可能是找不出苦大仇深且声泪说下就下者,戴白袖章监督劳动的倒有好几位,可他们把猪养得肥肥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从不乱说乱动,再斗他们多少有点于心不忍。那就先把歌唱起来吧,人多音杂,几不成调。然后一文雅妇女上台发言:我是一个上海资本家的女儿……接下去便是忏悔,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从小喝牛奶、吃面包。我听起来很遥远,心里牵挂着忆苦思甜饭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悄悄地溜了。
食堂里,两师傅在做忆苦饭。一位在发牢骚:一口大锅,蒸了几年的米饭,却拿来煮糠菜糊,害得他明天要洗涮半天锅,倒不如用烧猪食的锅灶弄一回。另一位不以为然:忆苦也不能把人当猪喂,人终究还是人嘛!这糠昨天还用细筛子过了一把,否则怎么咽得下去?他一边说,一边往锅里续水,多加白菜帮子。忆苦饭就是这样了,我仔细搜寻思甜饭的蛛丝马迹,如同猫嗅鱼腥一样。未果。受不了厨房中弥漫的霉涩味,直冲脑门的,赶快闪人。
操场上,一中年男子忆苦正酣,好像是做什么事被地主放狗出来咬了。说着说着,裤脚撩起了一大截,估计要把伤疤作为见证公布于众。人们哗地涌上前,高潮已然到来。一对男女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手臂林立,应者此起彼伏。忆苦饭恰到好处地上来,满满两大桶,四个精壮汉子抬得吭唷的。主持人首先舀了满满一碗,慷慨陈词:吃了忆苦饭,想起旧社会,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大家争先恐后围着桶舀起了自己的那一份,吃相皆庄严认真,革命性阶级性均定格于此。五分钟后,喉管下咽处呈缓滞状,脸部表情趋僵硬。尤其是后来者,桶中汤水已尽,糠沉淀成糊,一碗在手,众目睽睽,如何收场?
夕阳西下时,忆苦饭才句号划上。接踵而来的是思甜饭——红枣大米粥。红枣寥寥,如同漂在汪洋大海上的几个孤岛,好在粥还稠。不是向往已久的红烧猪肉之类,大家颇失望。骂娘是不敢的,这关乎政治。好在敞开供应,各家各户尽可动员所有的钢精锅瓷钵子来装。绝对大锅饭,但见捧的、端的、提的,络绎不绝;性急的,就地喝了三大碗。有老者云:1958年,吃公共食堂就是这样的。我困惑:这粥是从哪里熬出来的呢?
挖防空洞
元末儒生朱升是我们徽州老乡,他做梦也万万没想到他帮助朱元璋打天下的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百年后与时俱进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基本国策。广积粮与不称霸关乎大人,他们操劳;我们小孩子天天深挖洞,虽荒废了学业,却“嬉”(当地土话,玩)得十分快活。
那时我们曾被反复告知:我们这一代人真幸运,将能亲手参加埋葬帝、修、反的战斗。这战斗咋个伟大呢?“我们饮马顿河,跨过乌克兰草原,翻过乌拉尔的高峰,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再次点燃。我们踏着国际歌的鼓点,驰骋在欧罗巴的每一个城镇、乡村、港湾……”当然,还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得让对方开第一枪。为了对付敌人的突然袭击,挖防空洞是必须的。听说美帝国主义有一种叫B52的飞机还是相当厉害的,一颗炸弹炸平一个足球场。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每天挖洞不止,全国山河皆为洞,看你有多少炸弹可扔?我们一个班四十人,分成四组挖四个防空洞。老师语重心长说:战争一旦爆发,这里就是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可不能马虎。我们不懂安身立命是啥意思,只晓得《地道战》里的招数,鬼子进村了,立马进入地下,该干啥干啥。
我们无师自通,就在学校边上的一块平地上挖将起来,工具是锄头畚箕,男生掘地女生倒土,搭配干活,确实不累。前者兴奋得如同小公鸡,个个表现欲极强,一展“力拔山兮”;后者倒愈发显得腼腆羞涩,手脚特别勤快,也不乏端茶送水递毛巾擦汗的温柔之举。那时很讲“男女界限”,就像如厕一样分明,有这么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能不在记忆的深处珍藏?十年后真成了两对,据说就发端于挖洞时的眉目传情。
现在看起来,当年每天的“挖洞不止”,实在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帝、修、反要是知道了,也会笑掉大牙的。就地斜斜地挖到四五米深,便见到细沙鹅卵石,这就是地壳运动沧海桑田的结果?不能再深入了,只好平挖过去,十余米后,便是漆黑一片了,得打着手电继续干;呼吸也明显感觉急促了。四个组约定齐头并进,在某中心点会师,在地下都晕了向,找不到北,只能歇菜待工。
老师见此,忙请示工宣队。工宣队长平时开口闭口“四海翻腾五洲振荡”,好像天下他第一大,此時也不敢贸然做主,请来一位军官定夺。军官进洞转了转,连连摇头:玩笑玩笑。边说边走开了。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徽州是山区,日本鬼子当年都没进来,小孩子挖这样的洞有啥用?军人军令,从此挖洞戛然而止,可整个战备空气却紧张起来。经常搞防空演习,警报器立在山头上,拉起来响彻全城,一会儿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我们在老师引领下,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地钻进防空洞,堪比今天的地震演习。在洞里,我们紧紧依偎,神情严肃,仿佛上面掠过侵略者的飞机。有人不合适宜地放了一个响屁,估计是先前吃了某类动植物,绝对污染了空气。没人敢笑,只得死死地捂住鼻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更加诡异神秘,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低低的,战争似乎就要爆发,但却不要钻洞了。然后是戒备森严地传达文件: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了。校长坐在台上,嘴里慢慢地吐出的一系列词语让我们毛骨悚然:篡党夺权、政变、小舰队、三叉戟、火焰喷射器……我们挖了无数的洞,那边的飞机没有过来,这边的要飞去,却自我爆炸,折戟沉沙在茫茫荒漠里。这叫啥事情呢?冬天到了,热火一时的防空洞们再也无人问津,白雪覆盖大地,它们很丑陋地敞着黑洞洞的口子。春天接踵而至,里面开始渗水,崩塌;奇怪的是洞口处闲花野草疯长,萋萋蔓蔓。有人看见野狗旁若无人地频繁进出;一段时间后,小狗呈几何级数增长。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