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如何表现中国精神?

2014-05-30 11:13:58孙宗广刘锋杰
南方文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赛珍珠文化

孙宗广 刘锋杰

读到李云雷《赛珍珠:如何讲述中国故事?》(1),我们感到这是国人评价赛珍珠难得的一篇平心静气的好文章,作者跨越民族国家的差异与意识形态的对抗,怀抱同情与理解,分析了一个深爱中国的美国作家的创作奇迹。李文将赛珍珠与中国现当代几位重要作家进行比较,凸显了赛珍珠的独特性,即表现传统的、常态的中国农村,这找准了评价方向。李文分析《大地》时认为,鲁迅创造的阿Q形象,表现了中国乡村的“变态”一面,《大地》所把握的则是“常态”的一面。并指出鲁迅笔下的乡村是分裂的,他对之既满怀眷恋(《故乡》《社戏》),又带着批判的眼光(《祝福》《风波》),在批判中国乡村“不合理”的现状时,要求“变革”;而赛珍珠的眼光“平淡而疏远”,注重表现中国乡村“稳定的一面”。尤其强调几乎没有一部“新文学”作品描写过一个农民是如何变成“地主”的,赛珍珠凭借《大地》做到了,“《大地》中的王龙,是白嘉轩的‘前史——正是他的艰苦创业才奠定了一个家族的地位与声望;或者说,王龙实现了《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理想,——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贫苦农民的愿望。”李文进而提出:“从赛珍珠的视角,我们可以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新文学的面向”,“让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理想”。这其实是说赛珍珠揭示了为中国作家所普遍忽略的一面,弥补了“新文学”的不足,这是很有见地的。

我们认为李文也有一些未尽如人意处:一、文中关于“东方主义”的一些议论,虽然没有在整体上左右对于赛珍珠的评价,却也暗示外国作家,无论怎样热爱中国,也免不了对于中国的隔膜甚至敌对,难避“东方主义”的内在痼疾。二、充分说明了中国作家用自己的创作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言下之意则是同时期的赛珍珠不太具有这样的意义,因为她无法洞悉中国社会的实质而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三、强调赛珍珠隔空讲述了一个遥远的中国故事,肯定了故事的真实性,但还是或多或少受制于鲁迅那句“浮面的情形”的评价,不能深入揭示赛珍珠在表现中国人的人生观方面所达到的深刻性与真实性。我们不准备逐一回答上述问题,主要接着李文的“故事描述”往下说,看赛珍珠是如何表现中国精神的。解决了这个关键问题,关于赛珍珠是否具有推动中国社会变革的意义与是否具有“东方主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个真正熟悉中国生活并充分肯定中国的进取作家,无论出生于哪里,都有可能用自己的真诚、深刻、普遍性追求来超越地域、种族、语言的差异而达到某种理解与认识上的心心相印。

要把握赛珍珠所表现出来的中国精神,我们还得从其代表性作品如《大地》《母亲》来加以观察。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某些西方的“中国通”有这样一个刻板的印象或“套话”,即讲到中国人时,总是认为他们天生外形丑陋、不懂礼貌、不守时间、爱好嫖赌、不讲公德、溺婴杀生、见死不救等,“认为中国人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种族,只能靠上帝来拯救,这个态度是坚定的。”(2)赛珍珠则根据她在田间地头的所见所闻,塑造了《大地》中的王龙、阿兰等男女主人公形象,证明中国人同样有欲望、有追求、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在他们那一张张受尽煎熬的面孔里,蕴藏着令人肃然起敬的生命力量。王龙、阿兰作为古老土地与传统文化的代表,他们坚韧而顽强地活着、忍受并抗争一切苦难。在生产力极为落后的年代里,天灾人祸不断,兵燹与匪患横行,他们缺乏最起码的安全感,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勤俭持家,没有非分的要求,也不怨天尤人,视土地为命根子,发家致富就是最高的人生追求。赛珍珠用人类的同情、同时也是用女性的敏感,关注中国农民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复活了中国精神——一种永远摧折不垮的生命意志。小说对王龙、阿兰的生活理想充满同情、理解与尊重,根本没有像革命文学那样,将这样的发家致富思想纳入地主资产阶级的思想范畴加以批判。结果,不是由我们中国作家来表现了中国人的正常生活追求,反而由一个外国作家发现了中国人的正常欲望及其合理性。这一点,倒是在后来的当代文学中有所折射,《创业史》描写了梁三老汉希望多打粮食的希望,《陈奂生上城》描写了陈奐生“囤里有米、橱里有衣”,再多卖些油绳的理想,《泥鳅》描写了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看着万家灯火,躺在草坪上希望有枕头、被子、褥子甚至女人的愿望。这一切都证明,王龙、阿兰的发家致富追求,作为一种人生理想,不会轻易地就从政治的压抑中消失掉,一旦遇到合适环境,就会再冒出来,成为新的追求目标。所以,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赛珍珠曾经揭示过的中国人的内在生存希望,才获得了正当的承认与表现。在西方世界普遍歧视中国的时代里,赛珍珠的贡献在于能够从传统农民的身上发现中国精神,在沉默麻木的面孔上读出快乐和悲哀,无疑向世界宣布:他们也是真正的身体,具有丰富的灵魂,充满真实的生命活力。

《母亲》(1934)的主人公没有具体的姓名,作者始终用“母亲”称呼她,包含了作家试图概括中国母亲共性的创作意图。作家赞美了这位“母亲”,她身体强壮,精力充沛,勇敢坚定,敬老爱幼,忍辱负重……尽管如此,负心的丈夫还是弃家出走,留下她独立支撑一个家。她尽管遭遇了种种磨难,却始终没有倒下。她的小儿子被当作革命者砍头,死无葬身之地,她跑到一个陌生的坟头痛哭一场,又把她的爱倾注到刚降生的孙子身上。这是一位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却始终坚持“活着”的中国母亲形象。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渗透着赛珍珠对中国下层劳动妇女的深深的同情。如果与《大地》中的女主人公阿兰相比较,“母亲”表现得更完美,从某种意义上说,赛珍珠通过“母亲”形象的塑造,谱写了一曲中国精神的颂歌。

正是因为赛珍珠对中国人民的真挚热爱和同情,她才得以创作出优秀的中国题材作品,改变美国人的中国观。诚如所评:“几乎可以说,她为一整代的美国人‘制造了中国人。”(3)由于她揭示了普通中国人的美好精神品质,因而在西方世界塑造了中国人的正面形象,“赛珍珠小说中的人物使我们发现了中国人坚强、质朴、勇敢等品质,他们坚定地与命运和逆境的打击相抗争。”(4)

应该看到,赛珍珠不仅书写中国之美,也严厉批评中国人性格中的弱点,这表现了她的更加深沉的热爱。她对中国停滞不前的小农经济以及在长期封建专制基础上形成的民族性格有着清醒的认识。中国偏僻乡村的陈规陋俗,十里洋场的奴相媚骨,闭锁、专制状态的家庭体制以及令人汗颜的淡漠的民族国家意识……在《大地》三部曲等作品中皆有所呈现,作品中所描述的负面、消极现象主要包括主奴意识、“面子主义”、民族国家意识淡薄、家族观念严重等几个方面,批判矛头直指封建政治文化。我们一直认为,《大地》共三十四章,再加上《儿子》的前四章,大约各用一半的篇幅描写了佃农王龙的奋斗史和地主王龙的堕落史,这一两端对照的叙事结构安排,不能仅仅将其看作是对一个人物的分阶段描写,着眼于展示王龙的性格与思想变化,也是试图概括中国农村中两个阶级的不同生活状况,揭示中国农民的思想复杂性,由此看到中国农民精神上的消极成分。这不是革命文学的阶级分析写法,却也对此予以佐证,可见中国农民的精神问题一点也不简单。由此体现了赛珍珠观察与思考中国精神的深度。也许有人追问在旧中国会有多少农民通过勤奋劳动成为地主,并进而怀疑作品的真实性,但问题不在这里,赛珍珠其实向中国人提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一个极端贫困的农民有朝一日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以后会怎样?这表明,中国精神在自己的空间里会异化,必须予以警惕。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地》三部曲等作品是一部“民族性格小说”,考察与分析了中国传统民族文化性格的构成与裂变。此处为什么会通过描写农民而不是描写知识分子来体现这样的精神历程呢?徐清有过分析:“农民本位是中国的传统,农业文化所规定的‘农民性在某种意义上同‘国民性相通。”(5)所以,选择农民来承受这种精神裂变也就不无道理了。并且由于每一个中国人,哪怕是领袖、英雄、知识分子,身上都或多或少潜伏着小农的影子,这里的农民刻画,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民族文化性格的刻画,具有了典型的“共名”功能,作为农民的王龙、阿兰、“母親”等当仁不让地成为民族文化性格的文学标本,阅读他们,将警示所有中国人。

赛珍珠对中国精神的探索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自觉。她与林语堂相识之后,很期待后者写“一本真正的书,渗透着中国人基本精神的书”,结果才有了1934年《吾国与吾民》在美国的畅销。在赛珍珠看来,中国是“一个伟大到不需要为之辩护的国家”,“一本有关中国、与中国的名字相称的书,它应该是坦诚相见,不自惭形秽的,因为中国向来就是一个骄傲的民族,它具有坦率与自豪的资本。”(6)而林语堂的书令赛珍珠大喜过望,它的语言流畅、准确、优美,对中国的阐述富有幽默感,尤为重要的是,“它实事求是,不为真实而惭愧。……既严肃又欢快,对古今中国都能给予正确的理解和评价,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最真实、最深刻、最完备、最重要的一部关于中国的著作。”(7)赛珍珠的中国写作,同样为我们创造了一代中国人的形象,从而使我们可以反观自身,自我扬弃。旅美学者江亢虎曾指责《大地》没有像中国的传统人物画一样画出“一幅丰满的脸”,而是“自然地把中国人画成一副一半黑一半白的面孔,而官顶子亦不见了”(8)。赛珍珠则旗帜鲜明地表明:“我只画我印象中的他,我自然不必辩解。”(9)她的自辩不仅表明她一贯坚持的美学立场,也昭示了她撕破虚假的决心,她的批评是爱的一种表达,甚至是更为真挚的爱的表达。

正是由于对一些负面因素的清醒认识,才有对中国精神更高的展望与期待,或者可以说,只有摆脱掉民族性格中的消极因子,中华民族才会走向成熟与强大。赛珍珠描写觉醒了的抗日英雄、归国服务的知识分子,是其探索中国精神的更高存在的一部分。

客观地说,赛珍珠笔下的农村,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她对农民理想的“贴近”或同情,并不影响她为这种生活的终结唱出留恋的哀歌。无论在传统社会的封闭体内部还是面临着外敌的入侵,赛珍珠都认识到了传统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已不可再延续,“小生产者的汪洋大海”与建设现代民族国家重任之间所存在的巨大矛盾,意味着必须寻求变革才有出路。在这一点上,我们认为将《大地》与“新文学”进行区隔,不能仅仅道出事实,还必须道出其中的原委。实际上,赛珍珠与“新文学”的区隔不是降低了创作的思想与艺术价值,而是保持甚至提高了思想与艺术价值。

《大地》等作品与中国“新文学”的最大区隔在哪里呢?在于对中国农民的出路有着不同的理解与探索。“新文学”作家尤其是革命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地将中国农民置放于“现代”“革命”“战争”的语境中加以表现,所以着重描写他们与时代现实之间的冲突,因此,批判、改造、革命、前进等构成诸种表现特征。其间“新文学”作家与革命作家又有一些区别,“新文学”作家如鲁迅等乡土派,更多地表现中国农民面对现代化的苦闷彷徨、进退失据,所以给以引导,希望他们觉醒。革命作家则公开表现了他们的反抗与争取,也将广大农民吸引到革命中来,试图创造一个新社会。尤其是当乡土派作家融合进革命作家队伍以后,引导中国农民通过暴力革命方式夺取政权,也就成为主要的表现模式了。其间,原本具有强大思想力量的知识分子失掉了自身的优势,转而以工农为标准来改造自己,汇成了更大的革命洪流。

赛珍珠则着眼于中国传统的实际,要掘出这个传统的灵魂,所以整体上是一种客观的观照与如实的描写,尽管也有一定程度的批评,但仍然是在文化改造的层面上,以发现与探索中国农民的精神生活特征为旨归,缺乏煽动性与指向性。1941年《分家》的译者唐长儒在译评中曾这样说过:“(三部曲——笔者按)表面上虽只单纯地描写王氏家庭的三代史,实则充分地反映着中华民族由古老帝国,经过军阀割据,而抵达现代中国的三个不同阶段。所以这一部伟构,可以当它做纯文艺小说读,也可以当它做错综复杂的社会史来研究。”(10)用这段话来评价赛珍珠的总体创作也很合适,在她笔下,呈现了人物的不同出场与变化,却非引申出某种政治结论。如在《大地》三部曲中,王龙这一代钻进了旧文化的循环怪圈;王龙的三个儿子,分别为地主、奸商、军阀,三人沆瀣一气,构成当时中国社会炙手可热的“三驾马车”,但中国的未来绝不属于他们。新一代人也产生了严重分化,有的在接受了西方的生活方式后,丢掉传统的一切,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但这并不是说赛珍珠没有写出丝毫希望,她实际上寄望于启蒙大众,而能够进行启蒙工作的当然是那些接受西方文化观念的先觉者——具有报国之志的现代知识分子。可以说,除了农民形象之外,赛珍珠塑造最多也最成功的便是知识分子形象。从短篇小说中的李渊(《结发妻》)、黎德俊(《雨天》)到长篇小说里的王源(《分家》),彝范(《爱国者》),峰镆、露兰(《群芳亭》),詹姆斯兄妹(《同胞》),杰拉尔德(《北京来信》),以及梁夫人母女(《梁夫人的三个女儿》)等,都是负箧前行、心忧黎民的知识传播者。从其作品的情节构成看,她一直设想笔下的知识者走向大地,深入民间,同广大的农民相结合,恰如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点燃燎原之火,照亮黑暗的天空。从某种意义上,赛珍珠停留在五四时期,那时的知识分子还是启蒙者,还处于文化的中心地位。这就与“新文学”的发展区别开来了,一时显得孤独而不可理喻。

可以这样说,这既是赛珍珠的局限处,在中国革命日益高涨的情形下,没有随着革命形势而舞;也是她的超越处,当“新文学”作家开始将启蒙与革命相混淆甚至以革命完全取代启蒙之际,赛珍珠的保持启蒙,体现了其思考上的延续性与深刻性。尤其是在今天,当我们重读这些作品时,她的那种关注中国精神的深入和持续,更加显示了它的独特魅力,因为关于什么才是中国精神、什么才是中国人的生活目标、什么才是中国人的人性等再次成为关注点时,从赛珍珠那里读出的启示要比在一些革命作家那里读出的要丰富一些。

这缘自赛珍珠的选择,她一向对政治不感兴趣,而只关心人的思想变化。她的作品从来不写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这当然也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生活经验),写得最多的是主人公医学救国、农业救国、教育救国等,与其说排斥了组织化的生活,倒不如说更看重人的精神变革的重要性。许多有识之士都曾冷静地意识到革命并非包治百病的万能良药,精神层面的变革更为艰难与漫长。屠格涅夫《处女地》的题记有这样一句话:“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11)屠格涅夫所指的这把“铁犁”不是革命,而是教育。国内学者高文舍认为:“当我们欢呼崭新的共和国建立之时,人们的巨大热情并不能代替社会基础结构的改造,传统文化中的消极成分也并未寿终正寝,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左右着人们的言行。对传统文化的改造是民族希望的唯一選择。”(12)金耀基等文化学者也认为,思想行为层次的现代化要远比器物技能层次、制度层次的现代化来得缓慢与艰难,这一层次的转变关乎个人的心灵,关乎民族的精神,是最复杂也是最深刻的。

尽管赛珍珠作品存在一些艺术上的瑕疵,但她的跨文化思考能力和作品的思想价值,又当仁不让地构成一个自足的文本世界。你可以不喜欢赛珍珠,但你不能否认她的中国写作直到今天还有较强的生命力,还有研究的“当代性”意义。当然,她关于社会进程、中美对抗的一些看法,带有强烈的个人化色彩,有时也受到历史的局限,不可能完全准确无误。

赛珍珠承认:“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我生逢其时。没有哪个时代——在读历史时我有这种感觉——比我目睹的时代更为动荡不安、更具启蒙意义的了。”(13)对中国而言,她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外国人),但同时又是一个深入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局内人(如同一个中国人)。这就使她在观察和评价中国社会各阶层的价值观和集体无意识时,可以见微知著,独具慧眼。她能够记录一个中国人由于习以为常而经常忽略的许多行为和习惯上的细节,所谓旁观者清;也能够避免一般西方过客的走马观花、道听途说、浮光掠影。从某种意义上说,赛珍珠确实首先是一个社会观察家,其次才是一个作家,正是因为她对中国社会长期的关注,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思考、对中国民族性格的透彻的了解、对中国民族国家未来的想象,才使她的作品增加了几分思想的厚重。

我们认为,赛珍珠之所以能够成功言说中国并表现中国精神,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长期跨文化的生活经历。杨义在分析沈从文的“凤凰情结”时曾经说,“人之初是人的性情的根本之所在,童年的人生教育和生命体验是带有原生性的,它对一个作家的审美选择,存在着永远难忘的精神维系的潜在力量。”(14)从某种意义上说,赛珍珠对中国的感情也是原生性的,她了解中国人民的真实生活,理解中国文化的精髓。因此,她对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都采取了忠实而坦率的态度。即使面对1949年后中国一次次疯狂的政治运动,尽管她“去国”二十多年,也明知沉默是金,但她在感情上依然难以置身事外,还是坚持一次次发声。所以,在我们看来,赛珍珠已经是一个中国化的美国人,这颇像当今的美国,也有很多美国化的中国人一样,长期的文化浸淫,会带来思想、情感与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变化,这些巨大的变化一旦体现在创作中,也就超越了文化的限制而具有了融合的特点。在赛珍珠身上,产生这样的文化交流景观,已经是一种事实。

其次,“双焦透视”思维。和几乎所有的美国同龄人不同,赛珍珠在成长中认识中国,感受到真实的中国世界。同时,她随同父母来到中国,遇到的大人中既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来自十几个国家,说着不同的语言,展示的是不同的思维方式与观念形态。因此,特殊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使赛珍珠能够用跨文化、跨民族的眼光看世界,用比较的方式认识不同民族的性格。她自己如是说:“那是些充满矛盾的奇怪的日子。每天上午,我阅读美国的教科书,学习母亲布置的功课。母亲完全是依照卡尔弗特教育体系来教我的,而一到下午,我却又在孔先生的截然不同的教学方法指导下学习。于是,我的脑海里就形成了两个焦点。所以,我在早年就认为,在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绝对真理,有的只是人们眼中的真理,真理也许是,事实上也就是个多变的万花筒。这一观念在当时给我造成的危害,至今我一直可以感到。危害这个字眼可能有点过重,因为当时这个观念的意思只不过是我决不能一边倒。让我去当共产党是荒唐的,与一边倒同样荒唐,同样不可能。这样小小年纪,我已过早地跨入了人世。”(15)

她脑海里的两个焦点,即被称之为“双焦透视”。正是凭借“双焦透视”,赛珍珠多层次地画出了中国民族黑白交杂的特性,她所创作的《大地》才获得巨大的成功。不必讳言,赛珍珠的跨文化想象含有一定的“美国因素”,但她并没有预设一个“唯美独尊”的前提,而是把中美文化并置一处,使它们彼此对视,相互参照,以凸现各自的特点。也许与上一个可以跨文化想象的理由比较起来,这里的理由更多的是从想象者的理性角度着眼的,即一个想象者,如果他或她能够时时提醒自己,为自己的想象设定双焦视野,精心防止堕入单一视野中去,这实际上将对跨文化的想象提供理性的护卫,保证跨文化想象的超越性与可靠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双焦透视极有可能在保持普世价值观的前提下,尊重文化与历史的多样性,在寻求文化价值的多样互补上,向各种不同的文化与历史开放,建构新的肯定人类共通性的文化价值,同时包含了各种文化与历史所可能提供的极具个性的、有意义的价值内容。如此形成的文化交流,将是一次全新的、融合性的文化交流。赛珍珠的跨文化想象包含有文化相对论的思想,这也许没有抵消她的文化普世主义,却因此具有了丰富文化普世主义的宽广路径。从这个角度看赛珍珠,跨文化的想象,仍然是具有活力与不可忽视的。

再次,世界公民的宽阔胸襟。在西方世界普遍歧视中国的时代,赛珍珠便以真实的中国形象超越了西方有关中国的“套话”。在观念世界里,她热情地想象着老子与耶稣基督某一天能够相遇,中国的孔先生与自己的外祖父能够促膝谈心,但在文本之中,她却谨慎而细心地设想着中西文化交流的种种可能。赛珍珠确实是一个以世界公民的身份叙述中国故事的世界人,而非简单的一个美国人来写中国故事。

然而,长期以来,赛珍珠的中国写作在她的“第二祖国”遭受了诸多非议。目前国内的赛珍珠研究形成了三种范式,第一种是革命化范式,第二种是现代化范式,第三种则是民族国家范式。所谓“范式”,如黄宗智所释:“指的是那些为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不言自明的信念”,“它们往往构成不同理论,模式间发生争议时的共同前提和出发点。”(16)对于赛珍珠的中国写作,为什么有的人会质疑她没有写出中国“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其根本原因是用单一的革命化范式来武断要求她,恰如一张达玛斯忒斯的床,抹杀了赛珍珠中国写作的独特贡献。在我们看来,应当形成赛珍珠研究的第四种范式即文化范式,着重从文化历史与民族性格进行分析,才有利于揭示她的创造性与贡献。李文已经露出这样的倾向,我们应当接着往下说,扩大与形成这一范式。

《淑女和熊猫》记载了这样一个悲剧故事:一个世纪前,J·W·布鲁克在追踪及捕捉大熊猫和其他动物的过程中,被彝族人(当时称作倮倮)杀死了。当时,布鲁克正和当地的一位首领商量事情,谈到一半的时候,他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做了一个西方式的示好姿势,伸出手去拍了拍首领的肩膀。他的失礼行为遭到了报应:一把锋利的刀剑刺进了他的体内。这位探险家强忍着伤痛,感到万分震惊,转过身去,对着首领开了枪,把他打死了,而他也被狂怒的彝族人痛打致死(17)。

这是一个悲怆的“文化误读”的故事。时至今日,我们不可如那个鲁莽的首领那样再误读赛珍珠的友好“手势”了。中国社会的华丽转身令每个华夏子孙倍感欣喜,但改革进程依然任重道远。赛珍珠所创造的“过去的”中国形象,自然不能与今日中国混为一谈,但它对当下中国社会的发展,依然具有启示意义。不言而喻,赛珍珠在感情上一直没有告别她的第二祖国。作为第一世界的一员,却热衷于写作第三世界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深思的文化传奇,它对中国精神的认同、判断、思考与对中国未来前途的展望、设想,我们没有必要照搬认同,但却不能忽略与蔑视。

【注释】

(1)《南方文坛》2014年第3期,以下简称李文,相关引用皆出自该文。

(2)[英]哈罗德·罗伯茨:《十九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蒋重跃、刘林海译,51页,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

(3)(4)[美]哈罗德·伊萨克斯:《美国的中国形象》,于殿利、陆日宇译,77、212页,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

(5)徐清:《赛珍珠对乡土中国的发现》,见许晓霞、赵珏主编《赛珍珠纪念文集》(第二辑),19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6)(7)林语堂:《中国人》(全译本),郝志东、沈益洪译,7、8页,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

(8)江亢虎:《一位中国学者对布克夫人小说的观察》,见郭英剑主编《赛珍珠评论集》,12页,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

(9)赛珍珠:《赛珍珠对江亢虎评论的答辩》,见郭英剑主编《赛珍珠评论集》,569页,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

(10)唐长儒:《评〈分家〉》,见郭英剑主编《赛珍珠评论集》,119页,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

(11)屠格涅夫:《处女地》,巴金译,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12)高文舍:《中国古代人的富裕之梦》,146页,新华出版社1991年版。

(13)(15)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尚营林等译,2、51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14)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26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16)李彬:《中国新闻社会史(1815—2005)》,21页,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7)[美]维基·康斯坦丁·克鲁克:《淑女与熊猫》,16頁,苗华健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

(孙宗广,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刘锋杰,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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