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以来小说的叙述语态研究

2014-05-30 19:17:29苗变丽
南方文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语态语境小说

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世俗化开始的时代。市场经济的全面进行,一下子,中国人身上禁闭了多年的欲望(情欲、色欲、物欲等等诸多人性欲望)就如狼群出行,洪水泄闸,解辖域化地扑向一个又一个目标;有如《水浒传》中的洪太尉在上清宫放倒的那块石碣,使“欲望”这道魔烟“往四面八方去了”。在一个市场经济以货币为真理的年代,金钱名利当然是最高追求目标,人们物质生活极大提升的同时又伴随着道德的沦丧、精神的泯灭、人性的异化,这极大地削弱了道德体系、精神向度、理想价值对生活的净化和引领作用。缘于一个时代缺乏什么就越要凸显什么的文化心理,1994年由上海的王晓明等知识分子在《读书》杂志上发起了人文精神的讨论;由张承志、张炜两位作家发出的“抵抗投降”而引发了道德理想主义论战。随即,这些局部范围的讨论被推向全国,成为一场轰轰烈烈的学术界盛事。然而,正如中国绝大多数讨论一样,由于论者的立场、尺度、信条各不相同,这个问题陷入了莫衷一是、众说纷纭的局面,最终是不了了之。不管舆论界如何高调彰显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想,但现实的世俗化潮流是势不可挡地在奔赴前进。在一个世俗化的世界里,不甘沉沦的艺术究竟何为?每个作家都会有一个与之相应的独特策略,所谓解决问题各有各的方法。在这种时代背景和社会语境下我们来看小说的叙述语态饶有深意,通过叙述语态的阐释抵达作家不同的叙事思想和叙事态度,乃至其不同的创作观、存在观。

在当今文坛上,张承志的小说创作代表着一种精神高度的追求,他坚持倾听个人灵魂的声音,领受精神纵深的示谕,以小说的形式如《北方的河》《黑骏马》《金牧场》《心灵史》等,通过对存在、人性、宗教的反思建立了一个个精神前进的驿站,以灵魂的脚步一步步地走入辽远阔大而又繁复幽深的精神世界。同样,山东作家张炜也追求着这种极端的精神性存在,譬如他的《古船》《九月寓言》《远河远山》《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等无不具有深刻的思想意蕴和精神主旨。终极的信念、超越性的精神、绝对真理、永恒的价值、诗性的乌托邦是这两位作家共同的追求。出于这种诗意唤神的艺术追求,他们的语言都表现出了一种颂祷的语态。这种祈祷语态具有异常鲜明的语言修辞策略,比如它更多地返视内心之境,叙事话语中的内心语言占据主体性地位,揭示感觉体验,是一种积淀在精神意识深部的言语方式,乘着这样颂祷语言的翅膀,言说者的心灵可以朝上飞升。“祈祷就是献祭,就是把我连同我的语言一起献给你,献给某种至善的意志,某个无形的聆听者——爱、艺术或上帝。”(1)另外,这种颂祷的叙述语态还具有充沛的情感力量,如张承志《北方的河》中对黄河的描述与其说是在摹写他眼中所见到的黄河實景,不如说是他把自身热切的激越之情赋予了黄河,为黄河染上“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种语言具有一种内心的高度张力,强烈的主观体验方式常使其文本带上某种抒情风格,具有一种心灵倾诉、心灵呼号的基调。

和这种颂祷语态相反的是,当今小说还呈现出另一种语言态势,那就是反讽语态。反讽是一种矛盾的语义状态,所言非所指,“一种用来传达与文字表面意义迥然不同(而且通常相反)的内在含义的说话方式”。当代作家王蒙、刘震云、李洱就是这种反讽语态的使用者。作为语言修辞术的反讽,它表现为或散漫性的东拉西扯,或多重语言的杂糅,或陈词滥调的仿造,或荒诞性的理念,或或然性的选择等等。反讽语态是一种比较复杂的语义状态,有着复杂的技术指数,它必须是智慧的,是一种理性的方式,具有明显的知性倾向,需要读者在语言圈套中拆解意义。另外,和颂祷语态的浓烈抒情性色彩不同的是,反讽语态自觉控制情感、压抑情感,避免那种外露的情感宣泄的文字,这种语言的内敛导致了一种相对客观化的小说基调。也即是说,情感在反讽语态中是一个十分曲折的隐晦的控制存在,是一种隐在表现型,需要读者比较、反思、鉴别、曲折的分析才能看到它们的情绪流动。

颂祷语态与反讽语态是当今文坛上两种最常见的话语方式。作为语言现象的颂祷语态和反讽语态不仅仅是一种外表的用语技巧,表现在语言的特殊的节奏和字句的锻炼上——语感、语调、语象、节奏、速度等方面,还是一种扎根于作者艺术思维与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叙事思想和叙事态度的体现,是作者理性思维与精神世界、世界观和存在观的体现。“十分显然,作为写作行为的不同现身情态,祈祷面对的是苦难或痛苦(存在之重),反讽面对的是无聊或荒诞(存在之轻),它们不仅意味着迥然不同的语言承担或应对方式,同时也提供了不同的存在‘观、世界‘观。”(2)

颂祷语态使叙述者的目光或者上扬,投向上空无际苍天一道久久的目光,试图重临想象的没有边界的千座高原;或者内视,进入自己的内心,在心的深处创造一个新的幻象世界。无论上扬或者内视,这种语态都远离工具性和写实意味,而是直指内心的隐秘和精神的超越性向度,具有一种自足的诗性质地和美学蕴涵。借助于这样的颂祷语态,读者能感触到、感觉到和经验到那至深之深或者至高之高的存在,可以从中读到人对神灵的顶礼膜拜,一种善恶的基本抉择,一种严肃的人生宣誓。对于在世俗泥淖中沉沦的个体,这种颂祷语态无疑是一剂强有力的精神解毒剂,荡涤了他们在混沌沉滞的物质主义俗世里沾染的精神污垢,保持其“清洁的精神”。这一切都吻合了德国汉学家汉斯·昆的那句话:“在一个受无意义威胁的时代,艺术有助于使‘意义问题出场,有助于激发对‘意义问题的追问,有助于面对‘意义问题。”(3)在这个意义上,张承志和张炜成为当今世俗社会里的两位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知道,人之所以为人的唯一方式是他的精神性,人消除不了自身的精神追求,这追求和梦想使人性变得高贵。所以在当今这个已经失去神性的物质世界,这种颂祷语态无疑是高傲的、圣洁的、神秘的,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颂祷语态在专注抽象的玄虚之境的同时,也是对俗世的拒绝,外部世界在这种叙事话语中是非常模糊乃至消隐的。当代作家残雪说过,诗的境界只能在世俗的激情中去接近,否则便是虚妄。由于对现实不同程度的弃绝,“二张”的精神追求很容易沦为虚空的知性之美。所以有时这种语态留在文学史上的难免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和一个僵硬的背影,容易跌入单一化绝对化的陷阱之中。比如“像《家族》这样的作品企图借助信念的力量,来重新整合时代的混乱,但毕竟力不从心,只留下一些空洞的言辞和虚弱的热情而已。深入生活的结果往往是远离了生活,抓住‘本质的幻想,却只抓住一个空无一物的坚硬的外壳”(4)。张炜在小说中以诗意的文字构筑了一个想象的原乡,但是他所追求的田园理想不过是一个已经被耗尽的美学理想,被当作精神家园的乡村其实也只存在于他虚幻的想象中而已。由于其与现时代发展趋势发生根本性冲突,这一道德理想只“不过是纸扎的楼阁”。至于张承志,其身上的红卫兵精神更是大可存疑的。张承志出生于1948年,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精神气候、时代思潮形成了他原初的文化记忆,他曾为之奉献出自己的青春、爱情、热情,但是在一个僵硬的革命教条主义时代,其精神气候、时代思潮只是硬邦邦的革命理论和意识形态话语。与其说张承志耿耿追怀红卫兵精神,不如说是想凭之吊祭自己当年那火样的青春岁月。

如果说颂祷语态使叙事人的视线向内探视或向上仰望的话,那么反讽语态则体现出叙事者居高临下的俯视,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智者对当下世界矛盾的一個本质认识,所以有人说上帝才是最原始、最卓越的反讽者。反讽语态是向下俯视的,它观照到的是切实的世俗生活和时代状况,具有生活形态的审美风格。那么,当今时代当今社会又是一番什么状况呢?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社会已进入全球化、信息化的后工业时期,但这个高度物质化、技术化的社会出现的问题越来越多,而且是人类无力解决的整体上的问题。如人与自然长期以来形成的天人合一的关系遭到极大破坏,拯救人类的上帝已死(尼采),甚至于人已死(德里达),一切人文科学理念都失去了整合作用,关于真、善、美等一些重要范畴的释义也陷入莫衷一是,中心价值处于瓦解状态,任何清晰可辨的单一视域都被取消。在这个破碎而又矛盾的世界,在基本原则和范式的缺席下,我们能做什么?个人仅有的能耐也许只能转向反讽。反讽是“对于世界在本质上极为矛盾、唯有爱恨交织的态度方可把握其矛盾整体的事实的认可”(5)。所以说反讽根植于当今的社会中,并结构为反讽辩证法,反讽辩证法既是我们的现实处境,又是我们的认知方式。这无疑会指向克尔凯郭尔著名的反讽观:“在更高的意义上,反讽不是指向这个或那个具体的存在,而是指向某个时间或情状下的整个现实……它不是这个或那个现象,而是经验的整体……”(6)对于存在主义者看来,反讽是世界的本体,一个否定性的本体,是存在的本质。对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来说,他们的艺术乃是他们所处的反讽地位的反讽式展现。反讽,也许是对现实的最后一战的可能,否则,那真是陷入了一个彻底的无意义世界了。

今天为反讽的世界,我们所处的时代为反讽的时代。在当今文坛上,李洱的小说正是立足于一种社会历史、政治文化、哲学思想的反讽维度上的,是我们考察反讽的最佳范例。李洱代表着一种智慧型、技术型的写作路子,追求冷静叙述、知性主体判断的美学旨趣使他的小说充满了机智、审慎和反讽,幽默的叙述语言和智慧的哲理思辨充满了反讽的激烈震荡。对李洱小说中的多层反讽色彩给予阐释,首先从探讨其反讽语态修辞开始,然后扩大到研究弥漫于作品各个层次中的广义反讽性叙事技巧,也就是说,语言层面上的反讽体现是研究李洱小说的思维逻辑起点,继而在叙述视角和结构分析的反讽性叙述方法上,最后在人物情节主题思想的基础上阐释其作品总体的“反讽精神”。

读李洱的小说,你会感觉其语言荡漾着一种浓郁的反讽色彩,它通过一套特定的修辞手段,始终赋予人物和事件以一种突出的反讽角度。这样,我们就接触到了李洱小说修辞问题的关键要点:言语反讽。李洱小说的言语反讽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语境置换所形成的言语反讽。这就是英美新批评流派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所说的:“反讽就是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二是悖谬性言语反讽。

关于语境置换性言语反讽,《花腔》中有许多叙述话语就属于此类,特别是赵耀庆叙述的第二部分,他慷慨激昂地将许多“文革”时期的政治术语移植到三四十年代的语境中去运用。比如:“让俺打入军统的时候,俺就有这种思想顾虑,可是经过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批私字一闪念,俺终于想通了。”“瞄准他的脑壳,举起木棍就砸了过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镇压反革命,要打得稳,打得准。俺就是这样做的。”我们知道,每一种语言都有其具体的生发语境,意义是由语境限定的,这种起源语境提供其确定的涵义和所指。“三四十年代”和“文革”二者所具有的文化语境有着根本性的差异,“文革”时期特定的政治性辞令脱离其起源语境而在“三四十年代”的语境中再现,包含着某种夸张、影射、暧昧的风格特点,经由能指移用和所指置换的处理就显得不伦不类、荒诞可笑,这种话语和语境的明显错位就构成了反讽。

《午后的诗学》中的人物都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他们遍览古今中外知识,满腹经纶,口若悬河,从西伯到胡适、从柏拉图到哈贝马斯无所不知。但在一个世俗化的时代里,正如人物费边在会议上的发言,一切大的宏观的东西都有变小的趋势。这些知识分子引用众多的皇皇大论来应付日常生活的鸡鸣狗叫的小问题。如费边为他的老婆评奖去走后门的时候,想到的是阿奎那《神学大全》里的话“慎重是所有德行的原则”,再如费边和韩明吵架时二人所援引的语句分别来自《李尔王》和尼采的名句。“众多的智慧、知识作了生活的可笑的注脚。或许,是他们的生活作了那些思想的滑稽的注释。一切严肃的真理都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失真地夸张,并具有了真实的现实意义。”(7)一些高明思想和哲学言说在世俗语境中演化为一种小事件,一次行为的冲突,从哲学思想层面移植到世俗语境里,这些皇皇言论究竟是对自身的嘲讽还是对世俗生活的嘲讽?它无疑暴露了世俗化语境中知识分子的深刻认同危机。这里的反讽在于揭示人物与时代的冲突。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费边,在思考能力上能实现对现实的超越,有对生活清醒的认识,但这仅是一种“颓废的清醒”,因为从社会行为方面看,知识分子在充满了现实牵扯与世俗制约的环境里本身又沦为了现实,被庸常生活所同化。知识分子这种尴尬的位置被费边以一个精巧的比喻表述了出来,“天堂和地狱都已经超编,我们这些人只能在天堂和地狱的夹层中生活,就像夹肉面包当中的肉馅。”(8)

李洱小说的言语反讽还表现在使用一些悖谬性语言,这首先体现在一系列作品的名字上,如《白色的乌鸦》《喑哑的声音》《饶舌的哑巴》《石榴树上结樱桃》等等,首先从字面意义看来这些都是一种悖论的修辞方式,怪异的矛盾逻辑以修辞—诗意的方式表达出一种精心设计的歪曲,它们表明了作者对日常存在之无序性与悖论性的理解,生活中充满了悖论,事物的表现与真相之间存在着无底的裂缝。以《石榴树上结樱桃》这部小说为例。“石榴树上结樱桃”这个悖谬句式作为标题存在是文本最醒目之处。小说开头描写到殿军从深圳归来走进院门时,女儿豆豆正在唱儿谣:“颠倒话,话颠倒∕石榴树上结樱桃∕兔子枕着狗大腿∕老鼠叼个花狸猫。”(9)这一悖谬语象首次引人注目地出现在人们眼前,随后这类颠倒话又多次在小说文本中出现,或是出自故事人物之口,或是出自故事隐性叙述人之口。可以说“石榴树上结樱桃”这个颠倒语象贯穿小说文本的始终。小说的意义和题旨——乡村生存的荒诞性境遇讽喻——正是在这些颠倒话网络中显现出来的。颠倒话的语义有一个曲折散发出来的过程,其中伴随着一系列的颠倒事件加以佐证,在小说中事件反常的发展逻辑和古怪的演进成为叙事不断增进的强度,导致所有事例都有一个出人意料的反常结局。比如铁锁在公路上修了一个月的路居然仅得到五双劣质皮鞋的“工资”,穿了一个星期即穿帮,后来才听说这鞋是交通局局长的小姨子做的,因做工太差滞销卖不出去,只好拿来发给民工以充当工资;倒卖妇女、贩卖牲口的祥民发家致富后出资办教堂,只是因为教堂的香火钱也是很可观的;乡卫生院的“绣花枕头”张石英因为嫁给了县长的儿子一跃成了县卫生局的副局长了;全溴水掀起了学英语高潮,原因在于县委书记的侄子编了一本英语初级教材,滞销一年后又返销给各乡村委了;计生干部们为了促使超生的媳妇乖乖地自己去做人流,所想的办法,针对这种方法的副作用——也会使刚结婚生孩子的媳妇跟着倒霉,他们的政策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等等不一而足,以及最后那个最大的阴差阳错颠倒事件——堪称小说主题最重要的范例:繁花落选,小红上任。在这里,每件事之间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都是在乡村权力场和欲望场的拨弄下所诞生的荒唐结果。一个事件与另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与另一个人物间的相似之处,无疑出自作者深思熟虑的安排,“目的是从不同的角度,在一个特殊的焦点上,由所有类似的东西反映出的不同光线中去观察它。”(10)这一次次以不同的形式重复出现的颠倒事件,和那以叠合与扭结的形态贯穿于作品的颠倒歌谣象征语象之间互为应和共鸣,贯穿全文,形成较为隐秘的反讽性应和和回声。使得乡村生存背后的荒诞得到了空前的凸显,整个故事叙述的意义得到了增殖。

这种悖论性语言反讽除了体现在怪异的矛盾语法之外,还表现为将不相容的事物并置,从中看出反讽的性质。在《石榴树上结樱桃》中,南辕乡政府大院里的花木用的花肥都是山区的肥料,其理由根据秘书的说法是:“山区的人吃的屙的都没受过污染,屎尿很干净,花木用了不容易生虫。又说,好是好,就是运费太贵了,运过来比可口可乐都贵。”(11)这里通过人物的价值观评估,把粪便和可口可乐估评颠倒,言辞含蓄而不尽其意,在平实的表象下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反讽。再如《光与影》的并列词组式名字暗示出的“生活中最光亮的地方,恰恰充满了最浓烈的阴影”(12)。

李洱小说的语言反讽有时还表现为一种夸大陈述,言不及义的说大话,如《花腔》中的人物赵耀庆说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你多喝一口水,庄稼就少浇一口水,所以俺通常不喝水。”虚情假意地夸张暗指相反性质。

以上列举了李洱小说中的言语反讽类型,但是,反讽在李洱的小说中,不仅仅是一种外表的用语技巧,它还表现为一种富有效力的结构策略。《花腔》中的反讽在于小说的结构原则。该叙事建立在“3+1”的结构框架上,所谓“3”,是指文本中以第一人称出现的三个讲述者,即白圣韬、阿庆、范继槐,他们同时充当不同时段的历史见证人和讲述者,从各自角度观察同一事件,分别承受了这个故事的不同侧面。所谓“1”,即以葛任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亲人“我”的身份出现的整个故事的叙事人和资料的收集者。“1”虽然仅一人,但在诠释故事的过程中,有冰莹、宗布、孔繁泰、川井等多人以文章、谈话、回忆录等形式进行着第二个层次下的第一人称叙事或被转述。同时,“1”还引用了《申埠报》《东方的盛典》和《绝色》等众多真假不一的报纸、史书、文集、诗歌等各类文化文本和出版物,“1”的旁征博引和引经据典几乎把各式出版物一网打尽。总之,由于文本这种特殊的叙事结构,文本内部几批话语相互纠缠、增殖、消解,不同历史、不同现实、不同背景的人物、语言和文字并置在同一个时空,现实性之各个不相称层面的并置或冲突迫使我们在叙事的几端来回滑动,一旦我们读者站在高处纵览多方的交织和冲突,事情必然显现出了荒谬。

《石榴树上结樱桃》反讽的技巧之一是对叙事角度的操纵。作为一个很富经营性的文本,《石榴树上结樱桃》在叙述视角的选择上是有巧妙策略的。小说以全知型视角开场,有关人物和事件的一切信息,都是作者提供的。然而在文本短短几段全知叙述之后,视角很快就转移到人物繁花身上,对故事的感知经验局限于繁花这一个局部主体意识。读者的观察角度只能跟着繁花走,女主人公繁花带动着故事的发展。读者随着孔繁花的视角一路看到她斗智斗勇、力挫竞选对手。繁华很自信,或者说被刻画得让我们看起来很自信。但是始料未及的事态变化使她的计划、企盼、希求、热望发生逆转,正当繁华踌躇满志连届选举成功时,随之而来的叙事却颠覆了我们的阅读结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早落在了小红的圈套之中,繁花败局已定。当真相大白时,对作者寄予信任的读者自然会感到十分出乎意料,也许比繁花还要吃惊,这样就加强了反讽性效果。作者巧妙运用反讽的叙事视角,给予我们初是终非的印象,反讽就体现在人物努力和效果之间的对立上,对立越明显反讽意味愈强烈。

如果我们进一步探析的话,就会发现李洱小说的反讽不仅体现在形式(语言、结构)上,在人物形象思想内容方面也有同样的体现。李洱的小说多是对日常生活的描述,但又特别注意对生活中所掩藏的“内在戏剧性”进行挖掘,日常生活戏剧性的发现又是小说具有反讽效果的保障。在《光与影》中,孙良和警察小王本来是想对生活演戏,但在众人的激将法怂恿下,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统摄并控制住了他们,事情一步步弄假成真弄巧成拙,并最终走向了反面,最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那个警察小王竟因此而升官。《国道》中医院院长甘冽博士对曹拓麻戏剧化逆转的态度充满了反讽的意味。《朋友之妻》中人物杜蓓戏剧性的变化,事件的逆转,产生出出其不意的反讽效果。这一切不正符合反讽把外表与实际相提并论,实际发生的与期待的正相反的意蕴吗?在李洱小说中,一个又一个的戏剧性场景、戏剧性情节、戏剧性人物在小说中不断涌现,把生活的张力演绎得淋漓尽致,也渲染出了浓厚的反讽色彩。

综上所述,李洱的小说文本存在着多层反讽色彩:无论从语态的讽喻修辞来看,从弥漫于作品各个层次的中广义叙事策略手法和文学技巧来看,还是从人物形象主题思想方面来看,叙述者都有着深切的反讽精神和反讽意识。完全可以说,反諷播撒在李洱小说的一切角落,渗透到其文本的一切元素之中,成为其一种基本的创作原则,形成自己独特的反讽诗学。李洱小说作为反讽艺术的一种,其创建目标是反讽视域下的存在意义。这种存在意义不是单一的、绝对的,而是多元的复杂性意义。李洱小说多描述散碎的日常生活经验,在这种经验碎片面前,叙事者丧失了绝对的控制地位,正如一位批评家所言:“当一切教化系统陷入尴尬之际,他宁肯没有态度,从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判断他人时深深的无能为力之中。”(13)主观价值判断的悬置导致叙事人无法给散碎的生活画面确定一个百川归海的共同主旨,一个明确清晰的整体意义,而只能让日常经验保持着各自的片断性、零散性意义。这样一来,李洱小说的主题就不是单向度的,而是一片各个分散、点点闪烁的光芒,这种反讽主题具有不确定性、多义性或多重性,表现了人生深刻的困惑。在当今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借助于反讽,李洱赋予纷乱的生活以美学形式,这种反讽艺术不也很透彻地揭示了个体与社会的矛盾关系和存在的否定性启示了吗?

【注释】

(1)(2)(7)(13)曲春景、耿占春:《叙事与价值》,200、202、65、123页,学林出版社2005年版。

(3)[德]汉斯·昆等:《神学与当代文艺思潮》,39页,三联书店1995年版。

(4)张闳:《感官王国——先锋小说叙事艺术研究》,302页,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5)[英]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28页,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

(6)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184页,中国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8)李洱:《午后的诗学》,5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9)(11)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8、104页,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10)[美]勒内·韦勒克、澳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22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12)李洱:《问答录》,10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苗变丽,河南大学民生学院副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博士后流动站)

猜你喜欢
语态语境小说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动词的时态与语态题这样得高分
“媒介技术论”语态下的宗教形态与传播
新闻传播(2016年11期)2016-07-10 12:04:01
语言学习中语境化的输入与输出
文学教育(2016年18期)2016-02-28 02:34:43
跟踪导练(三)2
动词的时态、语态
论幽默语境中的预设触发语
话“径”说“园”——来自现象学语境中的解读
时态与语态专项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