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晨
读初中那几年,我迷上了玩弹弓,几近着魔。破旧的书包里,除了几本语文、代数、几何书及作业本外,就是自制的弹弓和弹子(用黏黄土和泥搓成晾干的小圆球或在河边捡拾的小石子)。不大的空间里,它们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当然,这书包里的“秘密”,绝不能让老师,特别是“班主任”发现,也不能让那些爱打小报告的“班委”们知道。
那时,中学生玩弹弓的并非我一个,许多半大不大的孩子们都玩。只不过我玩得比他们更执著,更痴迷罢了。我觉得那是一种天性使然。玩弹弓,在当时,也许是少年们最好的,更是一种别的玩耍无法替代的乐趣。那个年月,一切还很原始,一切还很落后,一切还很简单。不像现在,孩子们可玩的东西不计其数,花样随时都在翻新。加之“电子化”的色彩越来越浓,有谁还会去顾及那个已土得掉渣的老式弹弓呢!
我虽然迷恋玩弹弓,但并没有以荒废学业为代价。在记忆中,从初一到初三毕业,我的弹弓仅在校内出现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把玩的时间大都在放学后,从学校到老屯这段六里之遥的时空,还有就是寒暑假和逢年过节的空闲。在这段时间和空间里,准确地说,还应该除掉为了挣工分在生产队劳动的大量时间,以及为了家里的生计,捋猪菜、打烧柴、积肥捡粪等无法摆脱的乡下农事活计。我得到的只是在必须完成上述任务之外的少量的“自主权”。即便是这样,由于我的“见缝插针”和“坚持不懈”的精神,“弹技”日长,我还是成了村里众多孩子们追捧的“弹王”,成了他们谁也替代不了的“头儿”。
那时我们的课后作业不像现在的中学生们这样太多、太杂、太难(还有各种多样的补习班)。我们那会,只要课堂注意听讲,放学后,在教室滞留二三十分钟,顶多个把小时就完事大吉,然后就自由了。自然,从学校到家里这段距离,便成了玩弹弓的黄金时段和黄金空间。
那是一条呈偏西北东南走向的斜斜的小路,村里人称其“毛毛道”,纯属屯里人为了方便到镇里取近而踩出来的。小路的中间,南北走向穿了一条蜿蜒的小河,叫乌龙沟子。沟子的两侧都是成片的柳条通,绵延几十里,很有几分“原始森林”的壮观和浑然。然而,这就是进校、归家的必经之路。柳条通里虽未有虎啸猿啼,却也有狐兔出没,偶尔还能见到野狼的踪影。离小路十几米处还有一片“乱葬岗子”隐匿其中。在其中穿行,别说十二三岁的少年,就是成年人也难免毛骨悚然,若是晚间路过更使人胆战心惊。
而我,恰恰就选择这里作为玩练弹弓的最佳场地,荒僻、寂静、隐蔽,既不受干扰,也伤不着人。就这样,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每天傍晚放学后,我都准时到达,伴着风声鸟鸣,开弓放弹,尽情地释放梦想的情怀。我把目所能及的树干、枝条、草丛,甚至树上悬挂的鸟窝统统当作靶子,一弹接一弹地打出去,直到把每天计划的弹子打光为止。这段时间大约持续30分钟到50分钟左右。夏季天长,尚不以为然,冬季天短,走出校门天已黑了。到了练弹地点,天几乎大黑了,再打完100到150颗弹子,肚子早已是饥肠辘辘了。然而,我硬是坚持下来,那劲头和执著,真有点像解放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味道。读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和我一起玩弹弓的同屯几个伙伴,都半途而废,先后离我而去,他们忍受不了胃肠饥饿的痛苦和关于柳条通、乱葬岗众多鬼怪传说的恐吓。所以,他们最后也未达到“神弹”的境界。
而我,由于持之以恒,乐此不疲,弹弓玩得愈发熟练。说“百步穿杨”“指哪打哪”可能为过,但二三十米的射程之内,选中目标,基本上是弹无虚发,即或是头顶上飞过的小鸟,只要我开弓发弹,十之八九都被打落在地。最值得我骄傲和引以为豪的是,上初三那年腊月(已放寒假),我跟随同屯的堂哥去野外打猎,风雪中,在回家的路上,我竟然用弹弓打伤了一只跳猫(即野兔)和两只山鸡,在堂哥的帮助下把它们抓住。这在屯中引起了“轰动”,连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了,且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姜义屯(老家的名字)有个中学生弹弓打得极准,他们家一冬都不缺野味”。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生活十分贫困的年月,能吃上几次野味,毕竟是少数人家呀!这种传闻虽说过于夸张,但我也确实打到过,屯中的老少爷们都夸我:这小子别看蔫不登的,还真有点“内秀”。
我玩弹弓玩出了些“名堂”,也有了一定的“造诣”,我清楚,这除了我的苦练不辍、熟能生巧外,那把爱不释手的“技压群雄”的弹弓,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我称之为“神家伙”,俗话说:“人巧不如家什妙。”我的那把弹弓,在当时就堪称“现代化”。其把,是堂哥在大兴安岭“倒套子”(从山上往山下拉原木)时,在原始森林中踅摸了多日,方在一株愈百年的老柞树上找到的,它呈丫形状,做弹弓把再合适不过了。堂哥告诉我柞树这玩意,在大山中,经过风吹雨打、严寒酷暑的磨砺,质地特别坚硬,韧性也强,不易折,不易断,做成弹弓,够你玩一辈子了。经过堂哥的修理和打磨,又在阴凉处阴干了一段时间,整个把柄渐显暗黄色的亮泽,握在手中既滑顺又坚挺,绝非那些硬铁丝,或杨柳枝杈做成的弓把可比。而发力的弓弦(皮筋)也不是镇里供销社卖的小姑娘们扎发束用的皮条,扯几下就断了。而是我通过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的姐姐朝吴家祥大夫要的废旧听诊器上的胶皮管,那东西韧性、弹性、伸缩性极强,又结实耐用,是不可多得的弓弦。包弹子的皮子虽方寸大小,是堂哥做靰鞡剩下的边角废料,真正牛皮的,其特点是绵软、耐磨,不易破损,拉弓时手感极佳。而固定弹托、弹柄与胶管(弓弦)的衔接处,则是我从一位在县火磨厂(发电厂)工作的亲属要来的纤细的铜丝。固定缠绕四处接头时还是堂哥帮的我,他年轻力壮,认真细致,做弹弓又很内行,所以把个弹弓做得特别结实。就是那个“神家伙”,一直陪我读完初中。
玩弹弓虽然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但也着实惹了“祸”———想起来,内心仍很纠结,也很愧疚。
那是初三的第二学期,也是结束初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迟迟交不上学杂费(每学期3元),我已被班主任老师在课前早会上点名催促过多次。
那天早上,老师说:“明天你再交不上,就别来上学了,啥时把学杂费凑齐再来。这是学校下的最后‘通牒,我也没有办法,全校可能就差你自己了。”此刻,我站在那里,整个身体似乎都麻木了,大脑一片空白。那一天的五节课都上了什么,哪个老师讲的什么,全然不记得。晚上放学后,同学们都走光了,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门“咣当”一声打开,班里几何课代表荣升出现在眼前,我才从“迷茫”中醒来。他挺神秘地跟我说:“我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调来时间不长的教导处麻主任正与几个班主任研究特困生学杂费减免的事,好像咱们班主任提到了你,免不免没听清楚。”我“忽”地站了起来,拉上荣升冲出教室朝办公室跑去。我俩悄悄地溜进走廊,躲在办公室一侧,借着门缝看见长着三角眼、一脸浅白麻子的麻主任正十分严肃地说:“三年二班的李什么晨家庭生活再困难,他的学杂费也不能免。他家的成分是富裕中农,他的外祖父家是地主,社会关系很复杂,这样的人怎么能免,贫雇农子女还照顾不过来呢,怎么能轮到他……”听到这里我觉得这下真的完了,书是念到头了。升初中后,我的学杂费就一直全免,因为班主任知道,我是全班,甚至全校最困难的学生,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班主任一直对我十分同情,每个新学期开学时他都为我的学杂费减免费了许多心计。我之所以能够坚持读到初三,与他的“恩惠”是分不开的。开学半个多月,全班40名同学只有我自己一直未交上,老师嘴上虽然严厉呵斥,但一直未动“真格的”。为此,他也挨了校方的批评,我班在收缴杂费这项工作上成了倒数第一。这一点,我十分清楚,老师是不忍心我辍学呀!
麻主任一锤定音,老师们谁还敢说什么?我的一点希望顿时破灭了。天已大黑了,我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荣升,到大姑家取回了弹弓和弹子,独自朝回家的小路走去,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经常练弹的柳条通。望着不远处草丛中的坟圈子不时闪现的“鬼火”,我的胆子竟大得出奇,什么也顾不了,掏出弹弓,嗷嗷直喊,弹子打在树丛中“飕飕”作响……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
第二天,我依然背着破旧的书包上学去,里面却只装着弹弓和弹子。这一天我根本未去学校,我在柳条通中游荡了一小天。尽管西北风夹着碎雪一刻不停地袭击着我,冷和冻让我很是难受,但为了“阴谋”能圆满地实现,我挺过来了。我决定,天黑以后用我的弹弓去教训一下“三角麻主任”。
“三角麻主任”刚调来不久,家属尚未搬来。他在男老师宿舍住,而宿舍在办公室的后院,间距200多米,宿舍连着食堂,靠近学校的东大墙,间距20米左右,大墙四周是杨柳树和草丛,只要事先翻过大墙隐匿在树丛中,待他吃饭或进宿舍时我便可开弓袭击之。
在焦虑和等待中,懒惰的太阳终于落下山去。我如期地翻过校园的大墙,如期地在树丛中“潜伏”,如期地盼来了“三角麻主任”,如期地把三发弹子打在了让我念不成书的“恶人”身上。尽管当时人们还都穿着棉袄棉裤,小小的黄泥丸是打不透的,也未必能伤着他,但“三角麻主任”还是发出了呼喊。尽管在夜幕中,我看不清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但仍然感到十分快意。实现“阴谋”和“计划”后,我迅速地爬过大墙逃之夭夭……
两天后,娘从同屯一个同学那里得知我因交不上学杂费被学校停课的事,便冒着大烟雪往返四十多里地到海伦河北岸的共合镇借回三元钱为我交上了学费,我又重返了校园。然而娘的手、脚、脸都冻坏了,落下了残疾,为此,我愧疚了一辈子,每每想起都泪水盈眶,难以释怀。同时,我也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想起了那次弹击“三角麻主任”的一幕。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毕竟是我的老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