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的叙事空间与叙事伦理①

2014-05-13 06:55王萌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家宅金锁记华文

王萌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河南 郑州 450002)

[文 学]

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的叙事空间与叙事伦理①

王萌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河南 郑州 450002)

张爱玲;家族小说;叙事空间;叙事伦理

在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中,叙述者主要从空间结构和空间意象两个方面,建构出独特的叙事空间,以此巧妙地展现了女性的伦理困境,并深刻地揭示出小说的伦理意蕴,从而影响到读者的伦理情境和伦理取向。这对于当下的小说创作而言,具有一定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作为小说的构成要素,空间“并不是被动的、静止的或空洞的;它不是事件在时间中展现时的背景或地点”②[意]弗朗哥·莫雷蒂《欧洲小说地图集》,转引自[美]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空间诗学与阿兰达蒂一洛伊的《微物之神》[M]// [美]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09-210.,而是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空间不是叙事的‘外部’,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③[意]弗朗哥·莫雷蒂《欧洲小说地图集》,转引自[美]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空间诗学与阿兰达蒂一洛伊的《微物之神》[M]// [美]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04.。但是在相当长的时期里,空间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随着当代理论界“空间转向”,叙事理论也出现了空间转向的态势,尤其是进入21世纪,空间研究已经成为叙事学研究的焦点之一。不过,当下学界对于叙事空间的关注,仍以西方作品为主,对于中国作家的作品则相对涉及较少。其实在中国作家笔下,叙事空间策略早已被有意识地加以运用,尤其是进入20世纪以来,往往在吸收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传统的基础上,又融入西方现代小说和电影的理论与技巧,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就是颇为典型的例证。在张爱玲一生所创作的《倾城之恋》、《金锁记》、《创世纪》、《小艾》、《怨女》和《小团圆》六部华文家族小说中,叙述者主要从空间结构和空间意象两个方面,建构出独特的叙事空间,以此巧妙地展现了女性的伦理困境,深刻地揭示出小说的伦理意蕴,从而影响读者的伦理情境和伦理取向。

一、空间结构

圆形结构是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一个非常显著的空间特征。所谓圆形结构,是指故事发展和人物活动所经历的空间(包括自然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首尾相接,构成叙事空间的圆形运动轨迹。其中,《金锁记》、《小团圆》、《怨女》和《小艾》为单圆环结构,《倾城之恋》和《创世纪》为双圆环结构。同时,单圆环结构和双圆环结构又可细分为多种具体形式。

单圆环结构 表现为三种形式:第一种是故事的自然空间的终点与出发点重合。《金锁记》中叙述者以“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①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85.开始,又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②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24.为结束。显然,月夜既是出发点,又是故事的终点。第二种是人物的心理空间首尾重复,《小团圆》中以女主人公盛九莉的一段心理活动为开端: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③张爱玲.小团圆[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9:18.

在盛九莉半生所遭遇的伧俗秽亵与背叛欺骗相交织的故事讲述完毕后,此段心理描写又作为结尾再次出现。第三种是故事的社会空间与人物的心理空间的首尾照应。《怨女》开篇是木匠夜晚借买麻油调戏银娣、而被银娣拿油灯烧手这一发生在麻油店门口的事件,故事末尾则是30年后,已经寡居多年的银娣因为拿着烟灯去烧一个打盹丫环的手,又想起当年被调戏的事情。结尾处银娣的心理空间与开始时麻油店的社会空间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情。《小艾》结束时是小艾对未来幸福世界的期盼,认为未出世的孩子以后“要是听见他母亲从前悲惨的遭遇,简直不大能想象了吧”④张爱玲.小艾[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378-379.,以此与前半部分小艾在席家被残害的故事相衔接。

双圆环结构 存在两种情形:《倾城之恋》是两个圆环相套(左图),《创世纪》则是两个相连的圆环并置(右图):

在《倾城之恋》中,首先是以“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⑤张爱玲.倾城之恋[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8.的首尾重复的社会空间,构成了一个外圆环结构;其次,女主人公白流苏的行踪则构成一个内圆环的运动轨迹,上海——香港——上海——香港——上海:失婚后的白流苏在上海与范柳原相识,后前往香港,在酒店与柳原周旋失败,遂返回上海;之后流苏应其邀请再次前往香港,二人同居并因战乱而结为夫妇;最终与范柳原返回上海定居,过着寂寞的阔太生活。

《创世纪》以匡潆珠家庭基本状况的社会空间为开篇: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⑥张爱玲.创世纪[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222.

然后展开潆珠与毛耀球的情感纠葛,二人关系破裂后又以潆珠回到家这一社会空间作为结束。紧随其后的是其祖戚母紫微的故事。紫微故事的后半段其实就是对开篇家庭经济现状的详细解释。潆珠和紫微的故事各自为一个封闭的圆形结构,并置在一起,开篇即是两圆相交的一点,也是各自圆形结构的开端和末端重合之处。

圆形结构是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种最为常见的空间结构形态,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圆形思维模式有极大的关系,“中国比较完整的叙事作品的深层,大多运行着这个周行不殆的‘圆’。也就是说,中国人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投射到叙事作品的潜隐结构上了”①杨义.中国叙事学: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式[J].中国社会科学,1994(1):171.。显而易见,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也深受此影响。但是与传统圆形结构绝大多数所表现出圆满的故事景观不同,均为一出出的人间悲剧,直至落幕,只有《小艾》勉强有一个光明的尾巴。

《金锁记》的首尾衔接赋予故事历史轮回的无尽沧桑感和宿命感,给读者营造出挥之不去的感伤情绪;《倾城之恋》的外圆环则强化了苍凉的故事基调,使读者在叙述者无奈的慨叹中,感受到苍凉悲伤的阅读氛围;在《小团圆》结尾与开篇重复一致中,叙述者无可奈何的悲哀与嘲讽之意显而易见,让读者不由得为女主人公的人生遭际感到同情和惋惜;《怨女》的结局引向故事开始,揭开银娣内心始终深藏的与性有关的青春记忆:

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砰砰砰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②张爱玲.怨女[M]//张爱玲文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39.

从而将女主人公以青春换金钱的一生予以彻底否定和抹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之感跃然纸上。如此一来,结构上的圆合有序与故事人物破碎、幻灭的人生便形成鲜明对比,更加衬托出蕴含在故事中浓重的苍凉感和虚无感。

二、空间意象

巴赫金曾将时空体归纳为“道路”(“主要是偶然邂逅的场所”,并常常形成隐喻)、“城堡”、“沙龙客厅”(“在这里开始故事纠葛,也时常在这里结束故事”)、“小省城”(“是圆周式日常生活时间的地点。这里没有事件,而只有反复的‘出现’”)和“门坎”(渗透着强烈的感情和价值意味,是危机和生活转折的时空体”)五种类型③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M]//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44-450.,这种划分和命名具有明显的空间意象的特征。那么,根据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创作的实际情况,并结合巴赫金的分类方式,可以看出在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家宅”、“道路”和“月夜”是最主要的三类空间意象。家宅空间意象既指涉人物的基本生活空间,也涵盖人物的心理空间;道路空间意象包括物质意义上的道路和交通工具,也包括隐喻意义上的道路;月夜意象虽然与月亮意象有许多重叠相似之处,但单独的月亮意象本身往往并不能像月夜意象一样呈现出一种空间场景形态。

这些空间意象参与小说叙事伦理建构时,以它们所蕴含的伦理维度,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塑造女性人物形象和深化小说伦理意蕴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

家宅空间意象 家宅是家族小说中人物活动和情节发展的最主要场所。在正常情况下,家宅应该是个体得到的庇护所在,“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④[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5.,是个体感受到爱与温暖的最初来源地。然而,在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中,家宅却是守旧过时、专制冷漠的牢笼和滋生罪恶、制造悲剧的渊薮,带给个体的是无奈、孤独、悲哀、绝望,甚至是癫狂和畸变的生命体验。

守旧过时,是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家宅呈现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如《倾城之恋》开篇所描绘的白公馆就是典型代表: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①张爱玲.倾城之恋[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8.

叙述者通过时钟这一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物件,简洁明了地点出白公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被时代遗弃却不自知。在《金锁记》中,叙述者也是从日常生活最为常见的穿着打扮入手,揭开姜公馆古板和专制的面目:

凤箫伸手捻了捻那裤脚,笑道:“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过旁人家?我们老太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②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85.

在这守旧与专制的所在,生活不但是无聊枯燥,一片灰色,还处处充斥着冷漠自私和尔虞我诈,无论是长幼之间还是同辈之间,都毫无亲情可言。正如潆珠所强烈感受到的,“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③张爱玲.创世纪[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236.,不仅在长辈的眼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不对的,而且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她似乎就是家中多余的。流苏亦是如此,离婚后她回到娘家,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兄嫂只是在乎她的钱。等哄骗用尽她的钱财之后,兄嫂就开始对她冷言冷语、肆意欺凌,亲生母亲对此情形也不管不问,偏向兄嫂,不向流苏施以援手。九莉的父母离异后,各自忙于经营自己的感情生活,根本无心呵护年幼的子女,九莉只能从家里的仆佣身上获得近乎职业性的些微关心。在这样的家宅中,既没有丝毫温暖,也不存在任何希望,一代代的生命和青春就在此衰败破落、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不留痕迹、毫无意义地消逝。

更为可悲和恐怖的是,家宅常常是滋生罪恶、制造悲剧的渊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无疑就是《金锁记》中的家宅。在姜老太太当家做主的姜公馆里,凭着自家的权势和金钱,姜家将富有青春活力的曹七巧聘给残疾的二爷为妻。七巧进门后,姜家上上下下又因她出身低微而鄙薄和耻笑她,让饱受个体欲望折磨的七巧加速走向变态。其后,在七巧掌控的宅子里,为了保护自己用青春换来的金钱,也为了发泄自己没有享受过幸福的怨恨,七巧不惜断送了长白和长安的一生,又将芝寿与绢儿先后残害致死。两个宅院的空间转换中,七巧把自己从受害者变为施暴者,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④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22.

叙述者将家宅的建筑构造与人物的疯狂冷酷融为一体,再次强调家宅“吃人”的本质,让读者体验到一种不寒而栗的阅读感受。

即便是试图从大家宅中逃离的年轻一代女性,最后也依然没有在固有的家宅之外找到家的温暖和幸福。流苏在范柳原提供的舒适洋房中,相伴左右的只有寂寞和空虚。潆珠在毛耀球讲究的房间里,遭受到的只是男人性欲的发泄而非真诚情感的需求。哪怕是在真实作者认为“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⑤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M]//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0.——公寓,叙述者也没有给盛九莉一个稳定幸福的居所。在代表现代生活方式的公寓里,九莉一再遭遇男性的欺骗和背叛,甚至于最后不得不一个人承受堕胎的痛苦。叙述者唯一给出温情的家宅所在,是小艾和金槐共同居住的破旧狭小的阁楼,但如果不是因为社会政治的巨变,那小小的家也必然在贫病交加中走向毁灭。

如此家宅空间意象,自然会使读者不禁对被囚禁其中的众多女性人物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甚至宽宥她们的某些过错,使读者向隐含作者的伦理立场靠拢,从而可能达到隐含作者所期望的阅读效果。

道路空间意象 米克·巴尔曾经认为空间在故事中以两种方式起作用,一种“行为的地点”,另一种则是“行动着的地点”:

一方面它只是一个结构,一个行动的地点。在这样一个容积之内,一个详略不等的描述将产生那一空间的具象与抽象程度不同的画面。空间也可以完全留在背景中。不过,在许多情况下,空间常被“主题化”:自身就成为描述的对象本身。这样,空间就成为一个“行动着的地点”(acting place),而非“行为的地点”(the place of action)。……“这件事发生在这儿”这一事实与“事情在这里的存在方式”一样重要,后者使这些事件得以发生。在这两种情况下,在结构空间与主题化的空间的范围内,空间可以静态地(steadily)或动态地(dynamically)起作用。静态空间是一个主题化或非主题化的固定结构,事件在其中发生。一个起动态作用的空间是一个容许人物行动的要素。①[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08-109.

显然,当空间在故事中分别处于静止或运动不同状态的时候,空间意象参与叙事的途径和功能常常有很大的区别。而在所有的空间类型中,道路无疑是最积极有效的“行动着的地点”,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道路既是人物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的过渡,其本身也是人物相遇相会的重要场所,有时还可以为人物命运的转折提供契机,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一环。此外,道路在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中,还是与家宅相对立的空间场景,人物在此间一般有着较大的自由度。而且,道路所具有的开放性也意味着它拥有比家宅更广阔的天地,是人物与家宅之外的世界接触的第一场所。正因为如此,年轻一代女性的情感纠葛大都由于道路这一空间的存在才得以发生。

流苏通过连接上海和香港的水路,由此脱离原本死气沉沉、百无聊赖的生活环境,进入一个陌生的冒险世界,展开了与范柳原充满算计的感情拉锯战,最终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赌赢了自己的人生,成就与范柳原的婚姻。小艾在弄堂与金槐相知相恋,私订终身,从而摆脱在席家饱受屈辱、暗无天日的生活。潆珠于自己所工作的药店旁边的街道上,邂逅毛耀球,为她没有出路的黯淡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不过偶遇时,潆珠无意间在花柳圣药广告画橱窗前的自我凝视,让毛耀球接收到了她关于性的错误信息,暗示了毛耀球对她的追求是因为性而非情,二人最终的决裂在此处已经埋下伏笔。长安与童世舫消磨于公园回廊的恋爱时光,则是长安在七巧高压钳制下最幸福的记忆: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②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17.

叙述者所营造的这一温馨浪漫的空间场景,在整个故事中是唯一的一处,与二人情感最后被扼杀时阴森恐怖的家宅空间场景形成强烈对比,凸显了长安命运的悲剧性,令读者不由为之叹惜。

与上述女性的美好经历相比,道路给予九莉的却是屈辱和伤痛,而这一切都与她的情人邵之雍有关。抗战胜利后,因为邵之雍的汉奸身份,九莉遭到不少非议和指责。在一次外出时,九莉偶然遇见曾被邵之雍帮助过的荀桦,并与之同乘一辆电车。但是让九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荀桦竟然趁着电车的拥挤调戏自己。这一举动,在九莉看来是源于“汉奸妻,人人可戏”③张爱玲.小团圆[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9:246.的龌龊心理,是男性借助社会力量对女性的侮辱。除了外界的刺激,邵之雍本人也给了九莉沉重的一击。九莉冒着风险前往乡下探望仓皇逃跑的邵之雍时,才得知他在逃亡之路上先后与一名日本女子、一名中国女子辛巧玉苟合,且此时已与辛巧玉同居。不仅如此,他还幻想将另外一个情人小康接来共同生活。这让九莉与邵之雍原本已经脆弱不堪的关系雪上加霜。邵之雍的多情薄幸九莉之前并非毫不知情,与九莉在一起时他就曾是有妇之夫。但九莉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只爱自己,殊不知他会亲口承认爱九莉的同时也爱着别人,即使面临生死威胁他也依然不改风流本性。九莉无法想象自己痴等到最后却落得个三女共侍一夫的结局,痛苦不堪,不久遂与之决裂。在动态开放的道路空间里,邵之雍的社会身份和男性身份对九莉的双重羞辱和损害展露无遗。

由此可见,在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道路空间意象的介入,增加了故事偶然性和传奇性的质素,不但可以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而且叙述者也借此鲜明地表达出自己的一种伦理姿态。

月夜空间意象 月夜是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最为独特也最具想象力的空间意象,是在承继古典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叙述者用现代手法所构筑的以月亮为主体的自然空间与人物的心理空间相互交织、彼此杂糅的空间场景,为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叙事元素。月夜主要用来引出故事和展开情节,并营造出苍凉与孤寂的氛围,以暗示人物的命运,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金锁记》开篇的月夜描写: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①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85.

这首先为故事预设一个感情基调和伦理判断立场,以“泪珠”、“辛苦”、“凄凉”三个具有明显倾向性的词汇给予读者心理暗示,在故事展开之前已经使读者不由自主地向叙述者所预设的情感方向倾斜,对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带有同情之心去阅读。其次,通过揭示年轻人和老年人两个不同年龄群体对同一个空间场景的不同心境,叙述者暂停了故事的讲述,将空间场景从具体的故事中脱离出来,引申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折射出隐含作者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最后,在叙述者的描述中,从天上的月亮慢慢地转向地上的月光,如同一幅唯美清冷的电影画面,引出人物和故事:先是小丫鬟凤箫出场,进而再由她引出另一个小丫鬟小双,随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二人的夜半私语,七巧的故事也就随之展开。

与此同时,叙述者还善于利用月亮形状的变化,使月夜空间意象的内涵更为丰富,在叙事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更为多变。例如流苏第二次前往香港、到达当晚的月夜:

她不由得心寒,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②张爱玲.倾城之恋[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5.

纤月是未弦之月,也即月牙,在流苏的眼里如霜花一般微小而冰冷,散发出的光也是薄弱的,象征着她与范柳原之间的浅浅情感,虽互有爱慕之心,却抵不过彼此间的精明算计。流苏怨恨范柳原不肯明媒正娶自己,可是她自己又何曾因为深爱着他而想与之携手,也只不过是将其视作一个优质的结婚对象而费尽心思。此次赴港是流苏在二人较量中败下阵来的结果,即便如此她心中还依然存着一丝幻想,不料范柳原却将最后的一点幻想也给掐灭:爱她,但绝不会给她婚姻的保障。这比无爱更让流苏感到心寒和难堪。叙述者将月夜的描写插入到流苏的两个动作之间,使她原本缓慢的动作显得更为迟缓,以此强调她向范柳原妥协、与之同居的不甘心和无可奈何,同时还延长了读者阅读的心理时间,使之能细细品味流苏难以言说的心境。

与纤月和缺月所表达的凄凉氛围不同,满月则是为月夜渲染出极端反常和疯狂的恐怖气氛。如芝寿在夫妻隐私被七巧大庭广众宣扬之后、独自在卧室垂泪的那个月夜: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③张爱玲.金锁记[M]//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12-113.

此时此刻在芝寿的眼中,满月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月亮,而是变异为令人汗毛凛凛的太阳,好似婆婆七巧的化身,无处躲藏、又孤立无援的她只能在其淫威下战战兢兢地苟活。叙述者将天的漆黑与太阳的白色这两种反差强烈的颜色放置在一起,再加上在白太阳照射之下遍地出现的如同鬼火一般的蓝色影子,强调和烘托出七巧所构筑的疯狂世界的阴森可怖,充满着杀机和暴戾,使读者既强烈地感受到七巧的癫狂人格和狰狞面目,也能深深体会到芝寿内心的恐惧和憎恨。

显而易见,月夜空间意象在参与到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的叙事过程之时,深化了故事的悲剧意识,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让叙事更具感染力,也使读者更容易理解和认同叙述者的伦理倾向。

除了上述两方面之外,张爱玲华文家族小说中的叙事空间,还有不少值得研究的地方,诸如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人物聚焦变化所营造出的不同空间效果,并置、重复等多种空间叙事技巧的分析,以及它们对于作品叙事伦理建构的影响,等等。虽然张爱玲的华文家族小说创作距今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对于当下的小说创作来说,其通过运用叙事空间而构建出更为有效和丰富的叙事伦理的手法,仍具有一定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Narrative Space and Narrative Ethics in Zhang Ailing’s Novels of Chinese Families

WANG Meng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Hena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Zhengzhou,Henan 450002)

Zhang Ailing;familial novel;narrative space;narrative ethics

Zhang Ailing revealed the female ethical dilemma and the novel’s ethical implications skillfully in her Chinese familial novels by employing narrative space strategies of space structure and spatial image,so that readers’ethical situation and orientation are both influenced.Her narrative mastership holds beneficial enlightenment and reference for contemporary authors.

王 萌,博士,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

I206

A

1009-9506(2014)03-0011-07

2014年1月21日

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海峡两岸女性家族小说的叙事伦理研究》(编号2013BWX01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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