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姿态”与“纬度”

2014-04-29 03:55马兵
当代小说 2014年1期
关键词:姿态小说

马兵 等

小说的“姿态”与“纬度”

马 兵

刘照如:《叶丽亚》,《人民文学》2013年第10期

作为一位素来讲求小说技巧和“姿态”、并对短篇小说的文体独具慧心的作家,刘照如在新作《叶丽亚》中再一次展示了他对故事的剪裁取舍和对语言的控制能力。我猜想小说的题目或许来自于1990年代颇为流行的那支叫做《耶利亚女郎》的流行歌曲,歌中唱道:“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轻;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要努力去寻找。”小说《叶丽亚》同样写到了“拥抱”,也写到了“寻找”,甚至同样可以被解读成一曲追记初恋的情歌,然而弥散在它内里的宿命感和荒芜感,却让这首恋曲暴露了青春和爱情深深的伤口。

宿命感和荒芜感首先来自于小说对叶丽亚和“我”这段跨越二十余年的感情的碎片处理——在结构上,小说规避了整体的叙述,而只用了雨中骑车、久别相逢的午宴、二十年后再相见三个片段来串联,但无论哪个片段,都能让读者慢慢地融进小说的叙事之流和苍茫的人生情境中。其次,宿命感和荒芜感和作家在小说中大量的留白有关:小说开始于“我”对一页空白日记的回忆,为什么空白,小说避而不谈;叶丽亚在久别重逢的午宴上借酒意对“我”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但到底说的什么,小说避而不谈;关于卫校里那个女生被电灯泡伤害了的传言是真是假,小说避而不谈;二十年后再相见,叶丽亚让“我”帮她回故地找一个小箱子,“我”寻而未果,那个箱子是否存在,里面是否装着赵青青说的叶丽亚给“我”写的信,小说还是避而不谈。只是,每一次留白对应的都是叶丽亚与“我”人生际遇离合浮沉、渐行渐远的轨迹。那些在叙述中一再被暗示和指证的事件,却因作家的执意而变得暧昧不明,但是小说苍凉的命意正于焉而生。

张策:《青花瓷》,《十月》2013年第6期

这个中篇在情节上足够引人入胜,小说写当年某军阀的五姨太冯婉如在军阀去世后下嫁刘大夫,面对继子继女们蓄意的冷淡和几个兄弟弟媳恶意的挑衅,她如何施展手腕,整肃家风,又如何在“反右”、“文革”的政治浩劫中,布局筹措,支撑全家。冯婉如一次次靠巫术一般的“转运”仪式来与横暴的时代和乖戾的人性抗争,在度得全家安稳之后,却看破红尘虚妄,拔枪自尽。小说以“青花瓷”为名,一是照应小说中婉如频频借青花瓷展开的“转运”仪式,以及在最困厄的时候,售卖青花瓷器对家人命运的拯救;二来也是以瓷喻人,婉如言语犀利,行事老辣,精于算计,如瓷器般锋利逼人,而骨子里却有担当讲道义重感情,她是把温婉收敛在清寒之中,她就是一尊青花。小说的问题在于两点:第一,影像化的痕迹过重,无论是叙事的推演、人物命运的发展,还是情节和细节的设计,都太像连续剧了,某些场景的对白,包括手枪的桥段等都显现出作家耽于影像呈现的自得,但就小说而言,这真不是幸事。影像叙事不是不可以借用,而是不应该替代式的换用,否则必然带来小说文体深度美感的丧失。第二是小说的语言有些杂糅,作家在拟旧的叙述和犀利的类先锋语体的句法之间努力保持着平衡,但个别地方的处理还是显得用力过猛而不够自然。

陈断明:《留诗路》,《十月》2013年第6期

这是一部关心人性隐疾的小说,它借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女老板出的一起车祸,解开她隐秘的心结,围绕着对她貌似抑郁症的治疗和自救,勾连出她在成长里的伤害记忆。像小说中写到的那些话:“真正的内心秘密是很难拿来示人的,这就是人性,我们的人性的秘密,我们的人性的秘密据说我们从来都是如此弱小,如此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们只好在事后把最不体面的部分遮掩起来,这不过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式的自我保护……”蔡安安的抑郁症症状起因是车祸,内因则是伏藏在记忆里被她小心翼翼遮蔽的隐秘,她与丈夫萧定用打拼成功换取的“安定”生活也因此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小说最后,因为李顺子的介入,蔡安安好像恢复了正常,这样的结尾似乎与作者立意敞开这个时代人们被忙碌的工作和优渥的生活掩盖起来的脆弱又敏感的内心的初衷不相符,但细细想来,反而更贴合生活的本相。

徐则臣:《看不见的城市》,《北京文学》2013年第10期

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对于“打工文学”和“底层写作”的概念一直警惕的徐则臣却在提供质地最好的“打工文学”,也正在实践最有文学内爆力的“底层写作”,这篇《看不见的城市》即是证明,它不但依然火辣辣地让我们看到了作家自言的与“内心激烈相遇的化学反应”,更把一种真正的具有类宗教情怀的救赎感向人们呈示出来,并逼迫每一个穴居在城市的人正视这些城市的建造者们与城市的关系。小说的第五节,天岫老婆执意要去看打死自己丈夫的贵州人,而那个贵州人本来保持着他自犯了命案之后一贯的“挑衅般的轻蔑”,却被天岫儿子的一声“爸爸”叫去了所有的伪装。这一幕的震撼力让人想起韩国导演李沧东的名作《密阳》中女人支探访杀死自己儿子的凶犯的那一幕,当然两部作品探讨的主题迥然有异,探视的后果也完全不同,但是它们表达出的痛苦却有着内在的一致。看得见的城市脆弱的精神生态和变异的社会生态催生了戾气、暴力和死亡,“看不见的城市”却关联着梦想、远方和希望,其间的辩证真是匪夷所思。

索耳:《铸刀师的遗产》、《卡拉马佐夫线》、《调音师的依米酱奈》,《当代小说》2013年第10期

《当代小说》第10期“第一站”栏目推出了1992年出生的索耳的三个短篇,这也是这位后生第一次发表作品。在80后的写作依然构成文坛热议话题之时,不经意间,90后新锐一代又来抢班夺权了。索耳让人惊喜的地方在于,他回避了青春写作习见的套路和征候,而把力用在小说语体上,展现了青春写作与传统写作方式对接的可能。《铸刀师的遗产》叙写家族记忆与民族记忆的交织,《卡拉马佐夫线》借一个无口的花瓶写单亲家庭里父子俩爱与失爱的体验,《调音师的依米酱奈》写初恋的刻骨铭心,素材各个不同,均处理得有模有样,虽然个别地方用意过于显豁,比如《铸刀师的遗产》结尾处突然响起的主席之死的讣告,但还是显现了年轻的作者力图在有限的文本内扩大内在的精神含蕴的努力。

钟求是:《送话》,《收获》2013年第5期

钟求是曾经谈到故乡、死亡、爱情和困境是构成优秀小说的四个基本“纬度”,短篇《送话》在短短的篇幅里便包括了上述四点。故事很简单,大学生王琪毕业做了法警,第一次担任注射死刑的行刑人,被处死的罪犯是一个因妻子醉酒被同学性侵而一怒之下杀死妻子同学父母的银行职员,死囚临刑前要王琪将“对不起母亲”的话传给他的母亲,王琪惦念此事,便回囚犯的故乡“送话”。如果说故乡、死亡与爱情只是点到为止,小说对困境的处理则显得余韵悠长。作为法警的王琪,对于死刑犯的托付本可以不屑一顾,但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哪怕是有罪的生命,她实践了罪犯的托付,而“送话”之旅将她引向寺庙,看到了放生小鸟的修行的老妪,那一刻,王琪蓦然洞悉,她的这趟旅程不止是为罪犯“送话”,也是为困于法理与人情、罪与罚这网中纠结往复的自己寻得开释之道。

自我的延续与蜕变

武晨雨

文学不畏反刍,但作家最忌重复。对文学的抒写可以坚持己见,也可以跳出习惯,可以是从寓言到现实的转身,可以是对都市的一贯关怀;抑或是对文学介入生活方式的转变、对文学梦想追求的坚守、对传统写作的反叛之路。文学抒写交织着“变”与“不变”,都是作家对自身认识的表现,是作家自我的延续与蜕变。在当下文学期刊新近发表的小说中,一些佳篇佳作显得尤其可贵。

于怀岸:《云遮月》,《长江文艺》2013年第10期

写作初期的于怀岸,着力于在笔尖下建造另一个世界。所以在他的“猫庄系列小说”里,坚持用虚构的写作方式表达对真实世界的感受。但在最新的《云遮月》里,这种一直被他本人强调的“用虚构与世界对抗”似乎正在削弱,对现实本身的抒写反而成为所要表达的主题。

于怀岸要讲的故事很简单,一个为家庭生计不得不出卖肉体、染病后无比绝望的女主人公,决定瞒着家人自尽。作者把故事的发生安排在一趟列车的旅程中,短短一夜时间,但对女主人公心理过程变迁的描绘细腻入微。得知自己患病的消息后痛不欲生,连着对家庭生活的心灰意冷,使得她踏上了这趟开往死亡的列车。而在列车上听到老夫妇对红月亮转运的讨论,明知是安慰和迷信,却仍悄悄地抱着一丝希望和期待;未能看到红月亮使得这一丝仅有的生存念头也灰飞烟灭;最终死心地跳车自尽。我们不知道,在她做出选择的时候,是否有过一丝犹豫和留恋,是否后悔红月亮的说法在死水般的内心掀起了波澜,在她内心点燃了求生的微弱烛光后,又残酷地让她亲眼看着它的熄灭。我们只知道,她一样一样地将包里的物品抛出车窗,让飞驰的列车将她遗忘在各个陌生的地方,选择用这种对自己无比残忍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这趟人生最后的旅程中,他人悲惨的境遇没有让她释怀;老夫妇的温情与安慰也没有挽留住她,希望后更大的绝望紧紧包裹了她,推着她一步步地迈向死亡的窗口。她翻身跃下列车的那一刻,晨曦初露、天色微明,广阔天地中只有猎猎风声,似一声叹息。

如果说《猫庄史》是湘西世界的现代寓言,于怀岸用巫术、打卦等神秘色彩为现实的抒写蒙上面纱的话;这次的《云遮月》,则是完全的在现实中写现实。甚至作者开始尝试在小说中插入新闻的要素,更是暗示了文学与现实生活关系的强化。作者特意在补记中列出取材的三篇新闻稿。像余华的《第七天》那样,小说家从新闻中提取素材进行构思写作、反思社会现实的手法已是常见。于怀岸的别出心裁之处在于,他从原本毫无关联的三篇新闻中抽丝剥茧,完成了自己对生命思考的表达。对着补记中的最后一篇新闻稿重温前文,才发现本文的另一条暗线其实是列车上的老夫妇。在自己的生命将要结束之际,仍保持着从容与善良,平静得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回家之旅。死亡是文学中绕不开的话题,同样面对生命的终结,对比女主人公凄然惨烈的方式,老夫妇的选择,似乎有着作者想要弥补的人性关怀的温暖。

伊北:《流浪记》,《长江文艺》2013年第10期

去年的长篇《北京浮生记》,伊北写了一个在金钱、爱情中迷失和寻找的故事,把目光聚焦在了大都市挣扎的一群80后青年。《流浪记》里,伊北继续讨论着年轻人与北京这座城市的纠缠关系。

套用结尾一句,“命运有时用大起大落击垮你,有时候却像清水煮青蛙,用不知不觉的方式,剥夺你对生活的希望。”如果说《云遮月》里是对生命无常的悲歌,本文则是对北漂青年在与现实的拉锯战中节节败退的一声叹息。文章题为《流浪记》,一只名叫汤圆的猫,因为收养的主人要为生活四处奔波,只能将其托付于各个熟人,最终在流浪和疾病的折磨中结束余生。读者自然认定了主人的不负责任,但伊北说,生活是残酷的,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残酷生活的一部分。其实,猫的流浪,何尝不是人的流浪?伊北以汤圆生命最终阶段的流浪生活为线,串联起姜红、黄翠、我的生活片段。姜红不甘心的倒贴、黄翠在地下室撑着酸痛的脖子一份份地投简历、“我”在工作和房租压力中疲惫不堪,都只为能在北京这个城市立足。每个人在这个城市挥洒着汗水与泪水,却始终只是无数匆匆过客之一,始终是没有归属感的流浪者。流浪,不是浪漫主义者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在现实的飓风中挣扎飘摇、没有着落的心,空荡且恐慌。

可是当命运赤裸裸地扯开伤口摊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不得不把伤口伪装出微笑的弧度给别人看。人生本就是有输有赢,你要输得起,才能赢得起。当我们被残酷的现实和疲惫的生活慢慢消磨热情和希望时,或许会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漫无目的放逐自己去流浪。人生如江海,宽处水平波静,窄时浪花四起,好多事情没什么好计较,因为不值得,从容地生活比什么都强,处处抢占先机,反而输掉起码的幸福。伊北如是说。但文章的结尾,伊北又说,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不停下脚步,也许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会好的,这不是黄翠的自我催眠,而是需要在前行的过程不断告诉自己去相信,坚持走下去。不断的行走,就算流浪,也请记得,逆流而上。这是伊北的忠告,也是他一直以来固有的关怀。

乔土:《成人的礼物》,《山东文学》2013年第10期上半月刊

这是一篇成稿于十余年前的小说。1991年的乔土,以《艰难之旅》为初稿命名时,似乎预言了本文问世的艰难。当时的乔土,不过二十出头;而本文的主人公,恰是十八岁。少年写少年,本已有趣;而细细思量本文传达的信息,乔土能在那个年纪有这样的体会,十分了得。

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想到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都是十八岁,都是独自离家远行,都发生了荒诞离奇的故事。相隔二十六年,少年的成人宣告式,依旧是文学青睐的话题。经历或成长,噩梦抑或礼物,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当他们再次回家时,已经不再是出门时的少年。与余华笔下被父亲催促出门的“我”不同,这里主人公的出行是他为自己策划的成人礼物,尽管他们开始是同样的欢天喜地。对这个世界的新鲜好奇和少年闯劲自信,使得“我”无知无畏地踏上这场旅程。开始时的主人公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形象,幼稚却充满热情。但在漫无目的的转悠后,“我”开始迷茫和无措了。“我是来闯荡江湖的而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虽然这么想着,心里却仍是没有一点目标。”似乎在暗示,在与现实无止境的拉锯战中,筋疲力尽的我们不再执着,对理想的追求成了无目的的行走,任生活将自己带往某处。而在荒地里噩梦般的经历也能看出作者的用心。乔土将文中特定的情景和事物赋予了路标意义,无止无境的草滩,永远割不完的野草,是在追求理想中延绵不断的障碍。荒唐的经历使我筋疲力尽,如一只被撕咬的野狗,仓皇地逃回了家中。是不是象征着,经历了现实挫折的我们,用少年张狂姿态与世界对抗的我们,与自己内心激烈挣扎的我们,最终被改变和打磨。

作者又告诉我们,“然而我并不后悔,我觉得这就是上天送给我成长路途上的一个礼物,它只会使我更坚强。”回家后母亲的耳光,父亲的无言,都是对“我”最好的欢迎和慰藉。当轰轰烈烈的梦想被折损时,我们只能学会坦然面对,告诉自己,你想要的不过这么简单。而“我”在身心俱疲时,仍真心的祝福依旧要去闯世界的兄弟,是这次满是荒谬和欺瞒的出行,最值得记住的是温情。值得我们感谢的是,结尾与女朋友甜蜜相依的“我”,面对女友是否还会出行的问题毫不犹豫地给予肯定回答的“我”,已经不再莽撞无知,虽然被现实折磨却依旧热情、愿意相信。这样的少年,让人已经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次旅行。

本文较之初稿,乔土进行了多少的改动,我们无从得知。但在现实中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后的乔土,重看自己当年的少年轻狂与惆怅时,必然感慨万千。

荆歌:《香如故》,《当代》2013年第5期

作为新生代小说家,荆歌在处理文学介入生活的方式上有着明显的个人特色。好的作家,是对自我的不断审视与超越。从《漂移》到《粉尘》再到《民间故事》,这三个长篇见证了荆歌对文学与生活关系不断深化的认识,荆歌在不断的打磨中形成了自己全新的叙事伦理。《香如故》一文,延续了他一直以来的生活哲学,又更为犀利地呈现了文学与生活格外缠绕的面貌。一如文学界对其的评价:生活的当下感受在他的文本中被作了某种处理,染上了超越于生活之上的种种色彩,反过来构成了对生活的智性审视。

初读此文,不看到结尾,让谁也猜不到,在如此温婉的题目和平静的叙述下,潜伏着这样丑陋变态的事实。千千用尽各种手段让大康离婚娶她,但当她终于由情妇变成正室,却发现大康有了更多年轻美貌的情妇。深陷情爱烦恼的少妇,为打发百无聊赖的时日,摆脱心烦气躁的情绪,在朋友的介绍下,结识了玩香的男子,着迷于熏香,在沉香中抚慰心理的伤口。若在这里结尾,大概也不失为一篇完整的小说。直到这里,文章都在传递温情脉脉的主题:人生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那么香得愈浓烈。但倘若让故事结束在这里,那就不是荆歌了。他告诉我们,人生永远是反转的,你永远不知道,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有多少暗流汹涌。千千杀夫埋尸后若无其事地与闺蜜讨论丈夫的下落不明,用沉香的香气掩盖尸体腐烂的气味,原本神圣纯洁的进香成为罪孽的帮凶。表面的修身养性,内质的变态扭曲,无疑是莫大的讽刺。荆歌前文用大量集中的漂亮文字描绘千千净手焚香的场面,宁静优雅得仿佛一幅纯净的画。与后文揭露的事实对比读之,让人不得不愕然于作者轻松玩转文字的功力。

回过头重读,才发现作者早已将答案交代在字里行间。荆歌曾坦言自己拥有双重人格,朋友前活泼开朗,私下里阴郁乖张。这种性格是童年时父母纷争带来阴影的后遗症,他从不敢相信自己会拥有美满的婚姻生活。千千身上有着荆歌自己的影子,当然更加地变本加厉,这是出于文学处理的需要。童年的阴影,自杀的经历,这是出于文学处理的需要。童年的阴影,自杀的经历,闺蜜的疏离,丈夫的不忠,已将这个女人变得猜忌、敏感、神经质、偏激且心理扭曲。她痴迷于沉香是由树的伤口分泌树脂结成的说法,大康留给她的伤口,她要用一生的思念和仇恨去修复,去包围,去凝固。所以她割下大康的生殖器,咬牙切齿地宣告“你是我的”。所以她问自己,是真的喜欢沉香的香气,还是要用它来遮盖大康尸体腐败的臭味。千千的沉香,是变态而凄美的,是伤心与顽强结晶而成。点燃一块沉香,在袅袅香气模糊视线之际,她一定看到了魔鬼魅惑的微笑。

徐皓峰:《刀背藏身》,《小说界》2013年第5期

徐皓峰的武侠小说,特殊在于,比起成功,更着意于失败;比起历史,更钟情于当代;比起武术招式,更集中在比武心态。《刀与星辰》如是,《武士会》亦是如此。不再是传统武侠小说对是非的单纯判断,而是掺杂了更为复杂的现实标准,比起好坏,更多是一种无奈。

“平静的武侠”似乎已经成为徐皓峰武侠题材小说的公认特点。年初,徐皓峰在《当代》上发表的《国士》,不疾不徐展开五年间人事沧桑,读来莫名的熨帖安心;如今的《刀背藏身》也是如此,十八年的爱恨情仇在笔下慢慢展开,明明缓慢却不显拖沓。读来像是饮文火炖煮的上乘汤品,心急之人自然品不出滋味。

徐皓峰的武侠小说有趣之处还在于,他的小说少有传统武侠小说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结构;笔下的英雄也并非飘逸隐逸的神秘人,而是活在贩夫走卒的世俗生活中,读来却依旧有着武侠小说特有的荡气回肠。《刀背藏身》中作者特意将故事安排在抗战前后经济萧条的背景下,但许是徐皓峰把故事讲得太漂亮,抑或铁骨柔情的英雄情结本身就足够吸引人,通篇读完,家国情仇倒是次之,只觉比刀人的铁骨之气荡气回肠。骨气如刀,迫人追随。这便是徐皓峰的厉害之处吧。他在讲现实,却是与当下现实相去甚远的另一个现实;他在讲历史,却有着游走于野史与考证之间的随性;他在讲故事,却是不同于传统江湖武林的另一种传奇。有人评价,“徐皓峰武侠小说的每一个句子,就像长短兵器,在读者的思维习惯中,下一帧画面应当出现的是长矛,他却能用一把锋利的短剑出奇制胜。”这便是专属于徐皓峰的魅力。

顺着文章,找到徐皓峰在同名小说集《刀背藏身》中序里的话,“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武侠的现代精神、文学的武侠品质,武学与文字的相映成趣,在他笔下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本文借助武侠小说的形式,将30年代的中国社会片段式地展示在读者面前,社会历史元素自然地浸润在字里行间,用如此手法表现时代风云,是文学的胜利,也是武侠的胜利。

从《师父》起,徐皓峰的笔锋更为老练,对主人公性格的把握也更肯下功夫琢磨。《刀背藏身》里也是如此。徐皓峰向来把武术所代表的尊严看得很重,对习武之人来说,信义道义远重于生存。孔鼎义便是典型,胸有沟壑却沉默寡言,重情重义,有礼有节。十四岁时毅然收养弃婴,只因为“小孩的爹,给我磕过头了”;和青青一起侍奉痴呆的祖父,不离不弃;到了婚嫁年龄,面对祖父的牵媒,却因青青是他抚养成人而坚决拒绝。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道,守着自己的底线。他在他的刀背后藏身,安贫乐道。这也是徐皓峰抛给我们的思考:生活可以艰苦,但活着要有尊严。

小人物·大世界

吕智超

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把目光投向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写普通人的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替沉默的底层人发声,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现状,挖掘小人物的内心渴求与精神困境,表达自己对现实的观照与理解。小人物喜与悲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普通大众的生活体验,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整个社会,“小人物”虽小,但其身上所承担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却不小。这就需要我们细细地去探究,去发现,去体悟。

姜贻斌:《李白的家》,《天涯》,2013年第5期

姜贻斌年轻时的插队务农经历使他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入细致的了解,十分熟悉乡村小人物的生存状况与精神困境。此前就曾以窑山为背景,创作了多篇窑山风情小说。长篇新作《火鲤鱼》工笔描绘了湘中地区的山水与人情,充满乡土气息。《李白的家》仍然是乡土题材的小说,相比此前的作品少了一些风土人情,多了一些人性关怀。

小说的题目起的很吸引人的眼球,但此李白非彼李白,他是一个在河边守水泵房的人,本名叫李白,外号老顽固。小说只在开头提到了“李白”这个称呼,此后都以老顽固来代称。这并未隔断老顽固和“李白”的联系,他虽然不会写诗,却一样有着诗意、浪漫的情怀。作者不疾不徐地讲述老顽固像个精神病人一样乐此不疲的造人行为,先是造出了妻子和儿女,后来又给儿女们成了亲,有了孙子孙女,整个过程虔诚、浩大得像女娲造人之时。儿孙满堂之后,他又在河边砌起了一间新屋,李白的家最终落成。谐谑之下丝毫掩盖不了作者对他的悲悯与同情。作者也用了很多笔墨细细刻画了老顽固内心的孤独与寂寞,新家建成之后,他渴望与人分享喜悦,却从未有人在此逗留。小说的结尾更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灵冲击:老顽固搂着一个假女人睡在床上,地上还躺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假人,这些人似乎是按等级摆列的,崽女辈和配偶睡在一起,孙子辈则睡在他们的脚下边。倘若不是水塔没了水,没有人会意识到老顽固的存在与离去。老顽固被世界所遗忘,只好在虚幻的世界里构建起自己的家,安静地独享天伦之乐。

田耳:《割礼》,《花城》,2013年第5期

田耳擅长讲故事,能在平淡自然的叙述中直抵人心。《割礼》是他在乡下听来的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双线并行,一条线索是“我”和素未谋面的老婆“果蠃”的精神恋爱,一条线索是老文青“谯朱”和他老婆的贫贱爱情。通过“我”和谯朱因共同的文学爱好而产生的友谊将这两条线索联系在一起。

“我”和果蠃虽然只是精神恋爱,但“我”真正把果蠃当作老婆看待。我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生活里的柴米油盐,也谈性苦闷和对爱情的绝望。跟果蠃通信已经成了“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愿意为果蠃做出精神上的自我阉割,只与她一个人来往。谯朱跟他老婆的结合虽然有机缘成分,但两个人是实打实的过日子。在结扎这件事上充分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都在替对方着想,愿意为对方做出牺牲。这也正是小说题目的内涵,“割礼”原本是一种传统的与宗教有关的仪式,异常残忍,在这里却充满了温情与爱意。作为一份别样的“麦琪的礼物”,它既是谯朱的老婆想为谯朱做出的牺牲,也是“我”为了果蠃所作出的自我阉割。真正的“麦琪的礼物”其实就是无私的爱,多为对方考虑一些,爱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当然,小说也有几分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作家群的嘲讽,在很多人眼里,作家甚至被看成和流氓一伙。著名女文青韩梅梅与佴城文学圈里那些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也直指当下社会的一些弊病。

晓苏:《桠杈打兔》,《花城》,2013年第5期

“桠杈打兔”不是成语也不是俗语,是毛洞生的口头禅,它就像毛洞生的另一条舌头,一天到晚被他挂在嘴上。说多了,自然而然形成了很多含义,除了扑空,还有背时、不凑巧、赶不上趟等意思。小说以老村长的口吻,围绕着毛洞生年龄和养老金的问题,讲述了发生在他身上桠杈打兔的几个故事。“桠杈打兔”这个词语本身有一些命运说的意味,然而毛洞生一系列的不走运也不全是命运使然,背后也有很多人为因素。毛洞生当年被迫改年龄就是因为应征入伍时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后来想改回年龄又遇到了重重阻碍,迟迟没有办好。作者通过串联毛洞生大半辈子的经历,把现代化进程中的几个历史时期串联起来,寄托了他对以毛洞生为代表的广大底层农民生存状况的关照。无数像毛洞生一样无权无势的小农民,只能无奈地屈从人生的“桠杈打兔”。姜广财的意外死亡让小说有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局,一直“桠杈打兔”的毛洞生这次却走了运。如果年龄改回来了,他说不定会跟姜广财一起去领钱,那这葬礼恐怕就不是姜广财一个人的了。他默默地给姜广财撒着五谷,让过去的一切苦痛与“桠杈打兔”这个词一起归于沉寂。

就小说整体风格而言,《桠杈打兔》与传统乡土小说有所不同,它秉承了晓苏一贯“反方言、反民俗、反文化”的书写习惯,语言平实、自然,替小人物发声,关注历史与时代的洪流中底层人物的苦痛与挣扎,颇具深意。

哲贵:《我们的爱情》,《十月》,2013年第5期

哲贵的小说一直有种特别的叙事视角,从《金属心》写无心的亿万富翁开始,他将小说的创作点放在温州乃至中国新兴的富人群体身上,关注他们成功背后,生活、情感上的凌乱与失意。在哲贵看来,金钱不是衡量人生成败的惟一标准,真正的失败来自人的情感。在这篇小说里,哲贵继续把温州人的发家之地——信河街设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探讨现代人的爱情。主人公鲁蛮蛮和李甲城是两个个性迥异的人,后来却结婚成了一家人。像其他信河街富人们在成功之后无一例外都陷入精神困境一样,在李甲城和鲁蛮蛮的生意越做越好时,他们的爱情轰然倒地。李甲城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和鲁蛮蛮离了婚。再婚的婚礼上,李甲城说为了证明他们的爱情,以后每年的这个日子都要举办一次婚礼。鲁蛮蛮则调侃他说,“新郎好像对他们的爱情很不自信,如果自信的话,用得着每年举办一次婚礼吗?”

鲁蛮蛮的质疑,也让我们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爱情。在鲁蛮蛮眼里,他们的爱情都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了。李甲城却觉得这什么都不是,因为他对鲁蛮蛮从来没有心动过。我们不知道李甲城和柯巴芽闪电般的结合中到底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存在,但倘若换做另外一个女子,故事的结局应该也还是这个样子。李甲城和鲁蛮蛮之间的感情迟早会出问题,而且一旦爆发就很难再弥合。这在故事的开头就埋下隐患了,占据主导的始终是鲁蛮蛮,李甲城则是一个沉默的弱者,习惯了来自鲁蛮蛮的保护,正是这种母亲式的全方位保护,让李甲城失去了作为男人应有的力量而长期处于压抑之中。如此错位失衡的爱情怎么可能稳定呢?

哲贵把主人公的身份定位富人群体,或许是在延续他对富人精神世界的洞察。其实信河街的富人们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也是所有现代人的困境。正如哲贵在谈及笔下这些富人群体时所言:“他们身上的疼痛,或许正是社会的疼痛;他们身上的悲哀,或许正是历史的悲哀。”

孙方友:《小镇人物四题》,《山东文学》,2013年第10期上半月刊

孙方友擅写新笔记体小说,站在民间立场,进行纵向叙事,为小人物立传,《小镇人物四题》只是他庞大的小镇人物系列中的一小部分。他笔下的这些小人物,三教九流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其传奇性。但孙方友并未把重心放在猎奇上,而是通过小镇的众生相,潜入历史与时代的深处,表达对社会与人性的双重观照。行文不长,却达到了“文小而旨大”的艺术效果。

在这篇小说里,他讲了鞋匠白五、工匠邱大力、皮匠老全、木匠常亮这四个人的故事。鞋匠白五其貌不扬,但聪明善良,通过征婚征来了媳妇,生意也越做越好。关于他和水兰之间的故事,作者给大家设置了一个悬念,从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工匠邱大力的人生际遇则与大跃进的历史背景融合在一起,自觉屈才,装病没参与公社礼堂建设,不想被抓成反对大跃进的典型,批斗致死。皮匠老全是个怪人,喜欢跟人骂玩,干活时,没人陪骂就不高兴,临终时还得听完对手的骂玩儿才闭上双眼。他的“孤独”,让人联想到了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木匠常亮的故事则显露出作者对历史的独特感悟,通过对他不幸人生的观照,还原文革历史的本真。常亮因成份不好,三十岁才娶了个寡妇黄翠芹。黄翠芹和婆婆之间常闹矛盾,文革爆发,带人抄了常家,大诉婆婆之恶,逼得婆婆自尽了。常亮听闻母亲的死因,愤怒之极,挥刀砍杀黄翠芹一伙,砍掉了黄翠芹的一只胳膊,自己也被当场击毙。

这些笔记体小说借鉴了古典小说的一些传统写法,但不落窠臼,在还原历史这个层面上,充满了现代意味。作者不仅要为人物作传,更重要的是潜入历史,把握时代的脉搏与被遮蔽的人性。通过他笔下的小人物,我们能窥见时代与社会的缩影。

黄咏梅:《小姨》,《十月》,2013年第6期

小说结尾小姨脱掉上衣、裸着上身,屹立在人群中,像“自由引导人民”那个女神一样坚定地争取权利。这个壮举就像曹征路《那儿》当中的小舅,两个底层小人物都为了正义而疯狂。不同的是,黄咏梅在小说中更关注的是小姨作为一个女性个体的特殊性。小姨是个资深剩女,她的婚姻问题是全家关注的焦点。但小姨并非真正的独身主义者,她心里一直活着一个理想恋人——师哥。二十余年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击垮了师哥在小姨心目中的形象,他变得圆乎乎的,爱穿阔阔的唐装,爱跟大人物握手合影,再也没有了读大学那会儿的魅力。一种像失恋一样的伤心绝望涌向小姨的内心,这才有了后面一直被视为反高潮主义者的小姨所制造的两次轰轰烈烈的高潮。小姨的独身并非不向往爱情,恰恰是因为她对爱情有着强烈的主体性追求。

同时,黄咏梅也对传统的审美观念做出了颠覆,赋予了女性一些阳刚之美。小说中,小姨会抽烟,会喝酒,会打老K,还喜欢独自爬无名山,叛逆期长得看不到尽头。相反,男性角色却基本退隐,外公作为父权的象征只是对小姨恨铁不成钢,师哥再次出现时的形象也已不再高大。这种颠覆代表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对男女平等的强烈诉求。

黄咏梅与其他女性写作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摒弃了女性作家常有的自恋式审美表达,没有采用鲜明的女性叙事视角,但同样以客观细腻、冷静深入的笔触,将女性的情感、生活危机刻画得淋漓尽致。挖掘隐匿于内的日常生活现状,展露喧嚣的现实生活中女性群体的内心冲突、煎熬与渴求。语言简洁但富有张力,对生存本相给予了最本真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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