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欢乐跑上三楼,大老远就朝着门铃把手伸出手了,就像他已经追上了刘炳德,门铃就是刘炳德的脑袋,欢乐一把揪住了他。门铃一下就按到底了,欢乐还在不断地用着力气,刘炳德的脑袋被按扁了按瘫了,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叫唤着,欢乐狠巴巴地笑着,按着,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门铃下边的对讲器响起六姨太的问询声,谁呀?
欢乐对着对讲器道,小嫂子,是我,磨旺村的欢乐。
石板样结实厚重的房门沉沉地开了,六姨太的半个身子出现在欢乐眼前,是左半边身,这半遮半掩的状态,使六姨太的身子更为苗条,脸蛋儿更加妖艳。这个小妖精!欢乐心里骂了句什么,目光结结实实地投出去,投到六姨太身上。以前见到六姨太,欢乐也喜欢看喜欢多看几眼,这个女人俊俏得太出格了,但那种看是普普通通的,就像看电视里的俊女人,看挂历上的美人画,看在眼里舒服,舒服一下也就算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欢乐有意识地放纵自己,脑子里充满了邪念。表面看去还是老实巴交的样子,只是心景变了,投出去的目光变了,细点说目光也没有变,是目光里边的内容变了,内容里布满明晃晃的利箭,一支支射向六姨太,射向她高耸的胸脯,射向她小巧巧红汪汪的嘴巴,射向她妖媚狐气的眼睛。欢乐接二连三地射着,邪念老耗子样在身子里唰唰蹿动,面儿上却越来越恭谨随和,只有那笑稍微有点走样。
小嫂子,耽误你吃早饭了吧?
没有没有,快屋里快屋里,我早就吃过了。
六姨太毫无知觉,以为欢乐还是从前的那个欢乐。她眯眼儿笑着,样儿纯纯的甜甜的,话音也是纯纯的甜甜的。她把沉重的防盗门又推开一些,身子闪到一边去,甄支书,你来得这么早,找刘镇长有急事吧?
欢乐说,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没事的。
六姨太说,哎呀,刘镇长去县里了,你没打个电话?
欢乐说,俺晓得,去县上谈项目去了,刘镇长让俺家里等他,他快回来了。欢乐的心里则骂了起来,骂六姨太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货,鬼迷心窍嫁给刘炳德那么个半老头,作践着她的身子,还要瞒天过海地欺负她。这几天欢乐跟刘炳德合作猪狗事,刘炳德的行踪他欢乐最摸底,昨天上午猪狗事成了,他瞅着刘炳德的小轿车跑没了影,到底跑到了哪旮旯去,欢乐也不知道了。
六姨太把欢乐让进客厅,动手泡茶,问欢乐喝绿茶还是红茶,普洱还是铁观音。欢乐说小嫂子你别忙活,我不渴,渴了我自己倒。六姨太说那就绿茶吧,绿茶最保健了,口感也好。欢乐不再礼让,射箭的兴趣淡了些,箭簇也有点钝了,有一搭无一搭地望着六姨太。心里道这个六姨太要嫁给别的男人,一定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女人,甭说拿眼睛脏她污她,就是背地里说个歪歪话儿恐怕也不忍心的。她偏偏着了刘炳德的道儿,跳上了刘炳德这根所谓的高枝。据说六姨太是个研究生,虽说毕业后没找到正经工作,这里那里地打工,但因为过分俊俏,县城里想娶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跟刘炳德认识后,只交往了没几天就乖乖地嫁过来了。刘炳德是个花花王,天下的漂亮女人,他恨不能都过一过手。这些事情六姨太一时摸不透,刘炳德五次结婚五次离婚,这可是摆眼面上的事情吧。刘炳德五十一了,六姨太还不到三十岁,两人相差二十几,这也是摆眼面上的事情吧。可见六姨太嫁的不是刘炳德,她嫁的是镇长这个官。欢乐他们那帮村干部就对她不大恭敬了,见了面亲亲热热地叫小嫂子,私下里聚了堆,一律称她六姨太,从此六姨太成了他们的主要话题,关于六姨太和刘炳德的黄段子,隔不多天就编出一个,迅速传遍各村。
六姨太泡好一杯绿茶,搁在欢乐跟前的茶几上。玻璃杯里的嫩芽芽上下浮动,慢慢舒展身子。欢乐说,小嫂子,不会是新茶吧?六姨太笑吟吟地说,你猜错了,是新茶,一亩地采一丁点哩,昨天刚送来的,刘镇长还没尝到。欢乐道,茶厂的生意越做越精了。这种话欢乐以前说不出来的,以前他会说:咱们刘镇长威信就是高,人们得了稀罕物儿总忘不了他。眼下这带着暗刺的话他嘴一滑就出口了。六姨太听出来了,她一笑没说什么。她又给自己泡上一杯茶,端着杯子来到沙发里坐下,甄支书,最近村里忙吧?欢乐说,忙是忙,就是忙不出个道道儿来。小嫂子,没有刘镇长撑腰拉扯,这破事我真想撂挑子了!
这话欢乐是打心里出来的,欢乐对村支书这个权柄原本就不看重,两年时间干下来,感觉越来越迈不动腿了。欢乐当村支书是为一口气。欢乐侍弄着十个蔬菜大棚,养着六十几窝老母猪,雇着六个青壮长工,才三十岁年纪就成了村里最大的富裕户,上岁数的老人们感叹说,欢乐的日子比上老社会的地主了。这天这个地主突然决定竞选村支书。欢乐竞选村支书,不是跟时下流行的情况那样,看中了这根说一不二的权柄,这根权炳生发出的滚滚财源,不是的。就算欢乐是冲这方面去的,那也挣不到几个挖不到几个,村集体的经济来源十分有限,想贪想昧也没有什么来路,村干部就干巴巴那几个工资,村支书是一年一万多块,欢乐根本瞧不上眼。欢乐也不是忽然萌动了政治抱负,想率领村民往好路上奔,往富裕路上奔。欢乐的胸襟没这么开阔,他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把自家的小日子越弄越好就成了。欢乐想,当支书,是让前几任村支书气成的。前几任村支书,都是花钱买下的,买卖时说得天花乱坠,许诺一桩连一桩。一旦权柄到手,忽然由孙子变成了爷爷,纯粹败家子式的爷爷。整天琢磨的不是别的,吃喝嫖赌,挖钱捞外快;由着性子整治村民。一茬比一茬熊,一茬比一茬霸道。这样的村官,下届不会选他了吧,明里抹不开面子,那笔可是握在自己手里,选票可是在背人的地方填的。偏偏不是这样,哪个花了钱,哪个花得多,又稳稳当当地选上了。欢乐看不下去了,在这种村干部的手里当村民,简直是一种侮辱,他拍一下桌子,就把这事决定了,花出一笔钱,就把村支书干上了。欢乐到底是欢乐,上任村支书后,他还想为村民做点事情,起码对得起那一万多块工钱。欢乐就轻车熟路,发动村民养母猪,搞蔬菜大棚。村民们说事是好事,可他们没钱,就算有几个钱,那是口里一点身上一点省下来的,不敢胡花乱花。养母猪,要是养着养着死球了呢?盖大棚种菜,要是那蔬菜不值钱呢?一致要求:养猪行,种菜也行,不过得村里包赚包赔,否则欢乐就是说破嘴磨碎牙,他们也不听吆喝!村民们的忧虑不是无来由,欢乐就遭遇过好多次,几次是养猪,一窝窝地死,一坑坑地埋葬。几次是蔬菜,三分二分都没人要了,欢乐运到村西边的大湾里丢掉,差点儿把大湾填满。所以,村民们的请求他不敢答应,只是粗说细说,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几个月下来,只发动起十几户,三四户养猪的,十几户种菜的,养猪户只上一头母猪,种菜的只盖一个大棚。欢乐看看不行,必须设法促动一下,给他们吃点儿定心丸。苦的是村集体没有钱,倒拖着一屁股饥荒,欢乐想拿自家的钱解决,前想后想又不敢,怕血本无归。欢乐就想到了镇政府,能不能从那里挪借一下,挣了钱马上还过去,赔了呢是政府的,赖一赖说不定就过去了。欢乐从自己家里拿上点烟酒,骑摩托车跑进镇政府,办公室里找到了刘炳德镇长。这个镇长欢乐早就认识,因欢乐不太喜欢跟干部打交道,所以正式见面这是第三回,头一回是他上任时,刘炳德过去开新班子会,第二回是全镇村干部会议,两次会议两次宴会,欢乐对刘炳德已经不大尊敬,基本判定是个贪官。又听说他五次离婚五次结婚,第六次婚姻刚刚拉开序幕,欢乐又判定还是个色官。所以今天拜见,欢乐带的烟酒不是普通货,原本准备送猪贩子的,不料派上了这个用场。刘炳德听完欢乐来意,不表态,甚至没有接茬,他抓起欢乐的烟酒,仔细阅读外包装上的说明书,阅读了许久,感叹道,甄支书就是甄支书,货真价实,这起码说明两点,一,甄支书够大气,二,甄支书门宽路广!欢乐说,谢谢镇长的夸奖!肚子里则骂了起来,同时开始捏合字句,怎么样继续烧火,最好让刘炳德这几天就答应下来,不行就暗示一下,事成之后还要感谢的。欢乐正捏合着,刘炳德开口了,刘炳德说,甄支书,给你三十万怎么样?欢乐倒吓了一跳,以为刘炳德开玩笑;你来政府里要钱,政府去哪里要啊?一时竟说不出话,望着刘炳德发呆。刘炳德说,明天我召集个会,走一走过场,你后天过来拿钱吧。什么借不借的,政府的钱是人民的,花在人民身上就对了!欢乐更说不出话了,政府的钱咋这么好要?是不是政府已经富裕得要命,怎么花也花不完了?欢乐无意中撞开一条致富路,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愈走愈远愈滑愈深。
欢乐加加减减地把这些情况说给六姨太,有些地方还做了较大修改。比如说到养殖种植,他说风险的确太大,赔本的事情经常发生,至于村民们的保守固执油盐不进,欢乐一字未提。欢乐以为,村民们是他的老少爷们,是自己人,而这个六姨太是外人,还是个不咋样的外人,他不能在这样一个外人面前说自家人的坏话。说到刘炳德的事,除了给钱给物不是瞎话,其余全是睁着眼胡诌了。欢乐嘴里赞美着刘炳德心里痛骂着自己,尤其想到这些天干下的猪狗事,想到今天是为啥来刘炳德家,欢乐险些挥起巴掌扇自己的耳光。
六姨太替欢乐发愁,投上那么多资金,搭上那么多工夫,到头来猪死了菜烂了,欢乐在村民面前怎么说话。欢乐说,小嫂子说的是,说的是。欢乐不想说话了,欢乐想起刘炳德,脑子让刘炳德占据了。六姨太继续说,甄支书,刘镇长的支持你不用往心里放,你知道,这二年镇里十八下里进钱,刘镇长只是动一下嘴的事,也是他该做的。欢乐木木地说,小嫂子说的是,说的是。六姨太闭住了嘴,望着欢乐笑。欢乐这才晓得自己说了糊涂话,脸腾地红了,小嫂子,你看看,我快愁成个神经病了!六姨太收住笑,头微微低下去,看着自己平放在大腿上的手,一会儿后头抬起来,说,甄支书,你是个好干部。欢乐顺嘴说,我是个屁。心里紧接着道,刘炳德也是个屁,我们他妈的都是屁!六姨太越发认真起来,说,甄支书,你真是个好干部。咱们镇的干部,村干部镇干部,我都透熟,你跟他们不一样。欢乐也认真对答说,小嫂子,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再说我有什么不一样的,骨子里是一路货色。六姨太说,你听听,这个话,只有你才说得出来。欢乐一时不能接腔了,这个六姨太跟刘炳德不一样,她能够用正常人的眼睛看事情,似乎跟刘炳德不是一路人。
欢乐早就开始瞧不起自己了,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屁,甚至屁也不是。这个看法的形成开始于一年前的那个上午,欢乐去镇政府拿那三十万块钱。坐不多会儿,刘炳德就电话通知财务室把钱送上来,财务拎着皮包上来了,欢乐签了字,点了数,屋子里就剩下他跟刘炳德两人了。刘炳德敲着桌子说,欢乐啊,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自打咱们把大海滩卖给钢铁公司,镇政府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往后呢,用得着了就开口,千万不准见外。欢乐说,刘镇长,俺替全村老少爷们谢谢您!刘炳德摆了摆手,既然不是外人,有个事得说给你,我遇上了一点困难啊。欢乐心里动了一下,道,镇长您尽管吩咐,我会全力以赴。刘炳德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娶了个媳妇,经济上出窟窿了。欢乐说,请您说个数。刘炳德说,十万吧。欢乐脑子里打了个雷。回扣的事,欢乐早就想好了,三千五千顶天了吧,不料一下就是十万,这个人的心肠也太黑了!欢乐想跳起来,把三十万块钱砸到刘炳德身上,拍一下桌子离去,随后把支部印章送来,谁愿意接就接去吧,他甄欢乐不受这份窝囊气了。欢乐没有跳,更没有搬起钱来砸人走人,而是堆出一脸笑容,这笑容的意思是,镇长把这么体己的事托他办,真没拿他当外人,他一定好好感谢好好报答。欢乐拉开抽屉,把十扎钞票放进去,关上抽屉。刘炳德站起来,手轻轻拍在欢乐肩上,欢乐啊,这件事充分说明,一,欢乐是弟兄,二,我没看错人,由此还要引出第三点,三,王哥庄村的贫困帽我摘定了!走,喝酒去,国旅大酒店!那天中午欢乐醉了,不是担心皮包里的二十万块钱,欢乐还要继续喝,说不定就喝死过去了。
六姨太发现欢乐真的不相信自己是个好人,有点着急,她吮一口茶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怎么自己是个啥人也不知道呢?六姨太开始举例子,她不指名道姓,只说谁谁谁怎么怎么样,谁谁谁怎么怎么样,谁谁谁怎么怎么样,就跟一个模子扣出来似的,一件欢乐那样的事也没办过,一句欢乐那样的话也没说过,他们那些人,你就是让他们编,也编不出欢乐那样的话,编不出来就对了,心里压根儿就没有的东西,咋编也编不出来的。欢乐忽然反感起来了,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天下就剩你六姨太一个好人了?你这么样的好都快好死了,怎么跟刘炳德那么个人过日子呢?还过得怪上心的!不说别的,单说镇里县里省里的十几套楼房,你没想想是怎么来的?欢乐刚刚产生的一点好印象一扫而光了,他心目中的六姨太又恢复了原貌,甚至还不如以前了。欢乐想这个女人不一般,懵懂无知的样子是装出来的,肚里想的跟嘴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这种人最可恶最可怕了,稍不留神就会钻进她的套里去。
六姨太一定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什么,有点生硬地住了嘴,很不理解似的看着欢乐。欢乐不想说话,连敷衍的话也懒得出口了,他端起杯子喝水,一口一口地啜。六姨太低下头去,轻声道,俺知道了,知道了。欢乐说,什么?六姨太说,你不是不相信自己是个好人,你是不信俺的话。欢乐立时愣了,这个女人到底深到了啥程度,他刚刚产生的想法,她马上就看透了?六姨太说,这一点你倒是跟他们一样,在俺脸前,一句实话也没有,俺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相信。唉,这是俺挣的。对了,你们刘镇长啥时间回来?
欢乐感到突兀,竟没接住六姨太的话。也不是接不住,是欢乐也不知道刘炳德何时回家,进门时他说快回来了是敷衍六姨太的,他知道刘炳德的这次行踪不会告诉六姨太,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有他甄欢乐摸一点底细,但欢乐只知道他干啥去了,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转,刘炳德也没告诉他甄欢乐,没告诉他这个主要合伙人。欢乐正为这个事着急,牙龈都隐隐作痛了。
小嫂子,刘镇长没说具体时间,大概上午能赶回来。
害你老等,还得陪着俺说假话。
小嫂子,俺没你说得那么坏。
这回承认自己是个好人了?
也不是好人。小嫂子,耽误你做事了吧?
没有。俺哪有事,没事,真的没事。
欢乐疑心六姨太方才的这番话,主要内容是下逐客令。这种家庭人来人往,都像他甄欢乐这样,坐下来就不想动弹,烦也把人烦死了。但欢乐不能离开。他在路上咬牙切齿地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去刘炳德家里坐等,早晚把他等回来,晚上还不出现,他就住在他的家里睡在他的床上。
老话说人为财死,这回的事情还是因钱而起。为加快新农村建设步伐,缩小贫富差距,镇政府成立了扶贫办,刘炳德兼任扶贫办主任。扶贫办下文,镇里拨出专款,每年扶助三个贫困村,分一二三等,一等贫困村补助现金二百万元,二等一百万元,三等五十万元。当天夜里欢乐就找了刘炳德,不一会儿就把事情敲定了,一等贫困村归欢乐所有。款项划进村里还得一个月,这期间要申报,要调查,要评估,要讨论,要表决,要公示,等等等,不是说拿走就拿走的。刘炳德说得好,领导要对国家负责,对人民负责,还得为自己负责,半点马虎不得。欢乐不敢坐等。尤其是,欢乐听说每个村庄都行动起来,连镇驻地的四个村,都富得冒金流银了,村干部小轿车都坐上了,也挽挽袖子上了阵,欢乐就更不敢坐等了。欢乐想出一个笨办法,争取每天见刘炳德一次,至少通一次话,尽量将刘炳德霸占住,不让别的村有插足的机会,同时密切注意各村的新动向。欢乐派出人去,四处购买山珍海味,然后给刘炳德打电话,刘镇,不太忙吧?村里捉住一只鹤鸟,谁都没见过的,我们不敢独享啊,您看给您送去还是亲自过来?过一天又说,刘镇,报告好消息,猪贩子去海上给我搞了一条鲨鱼,活的,还有海参鲍鱼什么的大路货,怎么处理请刘镇指示。再一天又说,刘镇,又要劳您大驾了,我们想开一个致富表彰会,想请您出席一下,为您准备了特殊礼品呢!欢乐为此费尽心机,绞干了脑浆,一天一天地熬日子。刘炳德早就看破了,拍着欢乐的肩膀说,你想架空我,想架空我啊。欢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心里却想哭又想骂,那些赤裸裸的溜沟子话,说过后他要恶心半天的。欢乐没想到更恶心的事接踵而来。
刘炳德看上了村里的春儿。刘炳德看上春儿,起初欢乐不相信,打死他也不相信,甚至明白摆在眼前他也不敢相信。刘炳德是什么人,在欢乐眼里他不算什么人,在普通大众眼里则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女人的事情,他离了一房又娶一房,一房比一房年轻漂亮,黑地里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据说不是县艺术团的就是模特公司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女人眼中的刘炳德极富魅力,说明刘炳德的赏玩标准不低。况且家里还有六姨太那个极品长工,他会看上一个村里女孩?欢乐认为纯粹八竿子扑打不着的事情。
春儿是瘸七爷的女儿。瘸七爷是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左胳膊棍子样垂挂在身边,左腿笤帚样扫地,所以七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二十几年前他得到了春儿,刚出生没几天的春儿。春儿不是他生的,是别人送的,有说是不知名者偷送的,有说是亲戚生出的三胎孩子,亲戚还要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就把这个三胎女儿给了瘸七爷。瘸七爷的屋子院子里有了小孩的哭声笑声,瘸七爷的家像个家了。春儿也真争气,越出脱越出挑,眼瞅着长成了村子里拔尖压号的俊姑娘。只有一样,怎么说呢,尤其在欢乐看来,春儿过分纯净,纯净得透明,纯净得心里有啥嘴里说啥,纯净得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竟是跟憨痴划等号了,六年学蹲了三次级,好歹上完小学就回了家。瘸七爷身残智不残,老早就为春儿的前程发起了愁,说是这辈子他死不成了,把春儿一个人放在世间,他闭不上眼睛;春儿也发急,直到现在还在急,逢人就说,爹爹说死就要死了,俺没办法让他享福,地里挣不出钱,出去打工又不放心,爹爹死屋里怎么办,怕是臭了也没人知道。话粗意善,听者默然无语。
刘炳德遇上春儿是在村部大门口。那天欢乐邀请他过来吃蟒蛇,欢乐托人从湖北搞到一条活蟒蛇,两拃多粗,四米多长。刘炳德进村部参观毕生罕见的蟒蛇,就走出村部,一当视察一当散步,为吃蟒蛇时有个好胃口。那时春儿正在门口看刘炳德的小车,这种小车,老百姓早就看惯了,春儿也看惯了,但她看不够,一有小车到来,就喜喜兴兴地追着看,围着看,眸子直愣愣的,一看就是老半天。刘炳德一到门口就看到了春儿,对欢乐笑道,村里还有这般打眼的女人,我知道你为啥非要干这个村支书了!欢乐忙赔笑说,刘镇您哪里话,村里的东西都是您的呢,要看上就请您下指示,我这就给您做媒去。刘炳德说,我有这个福分?欢乐哈哈大笑,刘镇您真看上了呀?刘炳德说,算了算了,甄支书的东西我怎么好动,算了吧。刘炳德没有住脚,欢乐陪着他说说笑笑地往前走。欢乐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事实上如再不提春儿二字,也真就这么过去了。
几天后刘炳德喊欢乐去镇政府填表,一等贫困村的申请表。欢乐颠儿颠儿地去了,他知道,这个表一填,贫困村的事就算敲定了。欢乐当刘炳德的面把表填好,完后陪刘炳德说话等待饭点儿。因为太兴奋,兴奋得忘乎所以了,欢乐一开场就谈起了女人,一下就谈到了春儿。眼下的欢乐,跟两年前经营母猪和蔬菜时的那个欢乐不一样了,不想说的话,嘴一滑就出来了,不想办的事,皱下眉头就办了。比如在刘炳德跟前,他早已由被动转化为主动,主动地迎合刘炳德,讨刘炳德的欢心,刘炳德喜欢女人,他就谈女人。欢乐对刘炳德说道,俺的大镇长呀,那天俺要去替你做媒,你还没大看上的意思,俺去问过春儿了,人家还没看上你这个大镇长哩!刘炳德说,什么?欢乐说,人家没有看上你这个大镇长哩!刘炳德的脸色变了,想笑,没有笑出来,不尴不尬地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皇帝也不能一手遮天吧,对了甄支书,这个贫困表还不能填,填了也没用,过几天再通知你吧。欢乐一下愣住了。显然,刘炳德的变化来自春儿的话题,莫非他真看上这个民女了?怎么可能呢?刘炳德又说话了,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奇了,胖的瘦的,甜的香的,咱老刘什么女人没见过,这一回,倒让个庄户主儿给涮了,栽在一个民女手里了。欢乐你说,我要有指甲盖那么点面皮,还有脸活人吗,没脸活人了。欢乐的拳头倏地攥紧了,他想打出去,照准刘炳德的脸打出去,打他个满脸开花,满地找牙。
欢乐不想再跟六姨太啰嗦下去了,他的心让春儿占满,他想静一静。自打昨天把春儿送上车,欢乐的心就随着春儿去了,昨天晚上见过瘸七爷以后,欢乐的心让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捏碎,盼望着春儿快点儿回家,马上回家,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她的消息。他给刘炳德打过三次电话,一次关机,另两次通了,通了又掐断了。欢乐知道刘炳德不乐意了,刘炳德正玩得好好的,突然响起了电话,扫兴不扫兴。欢乐不应该打电话,通了不接他就更不该再打了,欢乐忍不住,时时刻刻想着打电话。现在,欢乐又摸出了手机,一看时间是十点半,上午刘炳德怕是又没消息了,欢乐犹豫再三,发出一条短信:刘镇好!得一稀罕物,啥时回来享用,盼指示!欢乐盯着手机,等待着回复。他把对面的六姨太给忘了,也不是忘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手机迟迟不见回复。欢乐的焦虑像涨潮的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同时无名火在心中燃烧。
六姨太问欢乐,甄支书,你找刘镇长有急事吧?
不是太急,不过还是越快越好,不要紧。
六姨太又问,短信给他发的?
不是,给村里的,想起一点要办的事,嘱咐一下。
说完这话欢乐的心思才真正回转过来,心里骂道甄欢乐你真他妈的没治了,谎话想都不想一张口就淌出来了。欢乐的注意力回到手机上,只是脸面对着六姨太,六姨太说话他就说,不说他也不说,反正今天她是烦了,刘炳德回家得知后也会不高兴,以后再弥补吧,他们这种人团弄起来其实最简单不过的。
六姨太又说话了,甄支书,他啥时候回来,你真不知道?
欢乐刚走神到春儿和刘炳德那里去,被六姨太打断了,对六姨太的反感加了一码,他想说: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吧,你是他老婆嘛!你这么年轻,这么高级,刘炳德会捧着惯着的,怎么连离家回家也不晓得呢?欢乐知道这话说不出嘴,只能在心里过把瘾。他调整一下情绪,还是没忍住要讥刺这女人一下,他回答道,小嫂子,刘镇的事,我哪能比您多知道?唉,领导夫人也可怜,领导整天在外边忙,家里一点顾不上,真是舍小家顾大家了!
六姨太的眼圈红了,甄支书,你在挖苦我了。
小嫂子怎么说这话,开玩笑吧?
六姨太咬了咬嘴唇,甄支书,你们背地里,是不是经常挖苦嘲笑我?
小嫂子你咋啦?怎么净说些没影的事呢?
六姨太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白,她根本就不相信欢乐的话,欢乐是在睁着眼骗她。六姨太叹了口气,对欢乐絮叨起来,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样子,微垂着头,话音低得刚能听见。她说欢乐他们怎么看她,她不猜也知道。她这么个女人,外貌吧,算上等的,气质吧,也该是上等的,学历呢又是研究生,却嫁给了大她二十几岁的刘炳德。嫁给刘炳德,官夫人的福享上了,个人问题,几年没有解决的个人问题,其实早已经绝望了的个人问题一下解决了,一下成了水利站事业编,还不用坐班,天堂日子了。她算个什么人呢,不用说也不用问了吧,她没有可解释的,因为,她就是个那样的人。
欢乐的眼睛睁大了,这个六姨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眼睛这么毒,他甄欢乐心里想的事,她一眼看个透。她看不到的事情,也像看到了一般,他们村干部对她的议论,除了六姨太这个绰号,她似乎都掌握了。欢乐仿佛这才意识到六姨太是研究生出身,斗起法来,自己这个高中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欢乐加了点小心,心里的气儿更大了,你研究生怎么啦,你是博士生博士后,在甄欢乐眼里也是一贱女人。你还想撇清儿,树立你的好形象,想让我们尊你敬你,真是做妓女立牌坊,精明得怪难受哩。欢乐的眼睛有些锐利了,又像刚进门时那样往六姨太的身上射箭了。刘炳德在作践俺们村的姑娘,俺用眼睛作践一下你六姨太,这不算过分吧,是理所应该的吧,这是刘炳德挣的,也是你六姨太挣的。欢乐就肆无忌惮地作践起来,其锐利程度比进门时还要狠了。欢乐作践了不几下就停住了,他想他就是把六姨太真的糟蹋了,春儿也不会立马回来,她身上的烂泥也涮不去、褪不掉了,欢乐像斗败的公鸡敛起了铩羽。
贫困村表格填了又废了,事后三天欢乐决定撮合这桩猪狗事。为了全村老少爷们的利益,就难为一下可怜的春儿吧。当年为了新中国的诞生,牺牲掉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事都应付出应有的代价。况且春儿不是去牺牲性命,仅仅是付出一点什么,换来的却是全村的新生活。决策形成欢乐开始考虑具体细节,事毕后春儿怎样安排,瘸七爷怎样照顾,怎么样去说服春儿,说服瘸七爷,他们不答应该怎么办,欢乐又考虑了三天三夜。欢乐估摸这事有七成把握。瘸七爷这爷女俩,对待欢乐的态度是毕恭毕敬的,瘸七爷是长辈,见到欢乐总点头哈腰,一口一个甄支书,春儿更是这样,一见欢乐就打怵,就像欢乐可以随便吃了她。这是村子里的老传统,是官高三分,在某些人眼里,要高三十分三百分,他甄支书的话,再不中听再难接受,他们也不会一口回绝的。这天傍晚欢乐走进瘸七爷的家门。欢乐万没想到他谋划下的词儿套儿大半没派上用场,瘸七爷爷女俩没过多会儿就点头应允了。欢乐刚开了个头儿,爷女俩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瘸七爷就点头说,中,中中,甄支书吩咐个啥都中。春儿也说俺也是,俺也是,咋也中。欢乐便细谈起来,当然是婉转着摆谈的,说是刘镇长看上了春儿,想让春儿去陪他一下,就像饭店的服务员陪吃饭的差不多,不过也不太一样。这回瘸七爷听明白了,他没有马上发话,旱烟袋咬在嘴上,嘴巴却张开了,烟袋吧嗒掉到炕上,他也不觉得,依然是张着嘴,瞪着眼,痴了一般。春儿也听明白了,她也张了嘴,瞪了眼,看看老爹,再看看欢乐,无所适从的样子。这种情况在欢乐意料之中,他依照计划紧接着往下说,这时他说的是待遇问题,事成后村里对这个家怎么样,对他爷女俩怎么样,怎么样之外,刘镇长还会不断地接济他们。瘸七爷的头低下来,吭吭哧哧地说,俺听支书的。春儿还犹豫了一下,看看老爹,然后才点了头,俺听支书的,听爹的。欢乐以为他们还是没搞清楚,就进一步道,七爷,你听明白,不是饭店酒楼的服务员。瘸七爷说,甄支书,俺知道。春儿赶上这号事,是她的造化哩。老社会的皇帝选娘娘,选上哪个,哪个不是乐毁了?老社会咱没赶上,白瞎了孩子好模样,老天总算睁眼,让镇长看上了咱,咱也该知足了。不说别人,就说咱庄的闺女,哪一个能摊上这种好事情?咱庄有五六个闺女吧,在外头干那种营生,捎回钱来爹娘盖大屋,买肉买鱼吃,一家人光荣得要命,他们咋光荣,能抵得住春儿这等事?甄支书,俺谢谢你哩。欢乐说不出话了,心里边翻江倒海,五味俱全,随便说了几句就离开了。翌日绝早,欢乐招呼一辆出租车来到瘸七爷门口接人。春儿已经打扮齐整,羞怯怯地等在家里。瘸七爷朝欢乐笑笑,那笑有些惨淡,也有些凄凉,笑过就牵着春儿往外走去,附在春儿的耳朵边嘀咕着什么。走到院门口,瘸七爷看着小轿车说,刘镇长不进屋喝口水?欢乐把春儿招呼上车,把瘸七爷扶进院门,钻进车子,司机驱车往村外跑去。跑出几里地去,欢乐带春儿下车,让出租车回去,欢乐摸出手机报告了刘炳德,然后就在路边等刘炳德。借这空当欢乐嘱咐春儿一些事,一些应注意的细节,看着春儿细瘦单薄的身影,懵懂无知只会点头的可怜样,欢乐心里一阵一阵发酸。刘炳德开着奔驰到了,没有下车,欢乐拉开车门,把春儿招呼进去,闭上车门。车门的关闭声很轻微,欢乐的耳朵里却是一声闷响,同时又像陡然断掉了所有日光,欢乐的眼睛一阵发黑。他望着渐跑渐远的小轿车,感觉春儿是被捆绑走的,是那么的无助无奈。欢乐想喊她回来,追她回来,回来后好好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她去了。欢乐果真跑了起来,小轿车早就没影了,咋追也追不回了,欢乐还是继续往前跑,直到跑得气喘吁吁,他才站下来,木偶似的站着,痴痴地望着送走春儿的黄土路。
欢乐回到家里,就像跋涉了千里万里,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关上房门,重重地躺在铺盖卷上,心想甄欢乐你是不是有点无耻?欢乐摇了摇头。他想自己做支书两年,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他说过太多的假话屁话混账话,干过太多的丑事坏事窝囊事,但他没有往自己腰包里揣一分钱,两年的工钱全欠在帐上,倒搭上了好多好多,更不是为了职位的稳固,想把村支书这顶帽子永远箍在自己头上。这次春儿的事情自然也是出于公心,村庄太贫穷太贫穷了,老少爷们的脑筋太落后太落后了,他要借着镇里雄厚的财力,帮助他们尽快走向富裕,同时改变他们的思想面貌。他甄欢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问心无愧啊。尽管如此,欢乐的心还是不能平静,抱愧心理幽灵般时隐时现,挥不掉赶不走,而且好像真的做出了对不起人的烂糟事,不敢走出门去见人了,他想去看望瘸七爷,直到天黑透了,欢乐才走出家门,躲躲闪闪地往那里走去。
瘸七爷不在家。瘸七爷裂着大小缝子的木院门挂着铁锁。欢乐对着院门发了一会儿怔,走出巷子,不由自主地沿着大街往南走去,朝通往镇驻地的村口走去。离老远欢乐就望见了瘸七爷乌黑的背影,瘸七爷站在路口边,身影比平日矮了许多。近了时才看清楚,瘸七爷拄着拐杖站那里,腰弯着,头昂着,往远处眺望着,双手紧紧压在木头拐杖上,身子也压在拐杖上,没有拐杖的支撑,瘸七爷的身子会轰然倒塌。欢乐走过去,搀扶住瘸七爷,说不出话。瘸七爷看清是他,轻轻唤了声甄支书。欢乐说,七爷,咱们回家。欢乐把后背靠在瘸七爷胸前,弯下身子,把瘸七爷的胳膊搭自己肩上,抓起拐杖,背起瘸七爷往村里走去。欢乐的脸上一直热热地流着什么,一直流到瘸七爷家。
拉亮电灯欢乐才看清瘸七爷的脸。一天工夫,瘸七爷苍老了。七十多岁的瘸七爷早就苍老了,五十岁六十岁时就苍老了,但那种苍老不是实质性的,只是皮干肉糙皱纹纵横交错,眼前的瘸七爷是真苍老了,麻团儿脸灰灰的黄黄的,眼睛直勾勾的,半天不动一下,就像只剩下了一口气,说咽掉就咽掉了。欢乐强忍着泪水,说,七爷,春儿她很快就回家了。瘸七爷点点头,喘息了一下说道,甄支书,俺不是不放心,去了镇长那里,要肉有肉,要鱼有鱼,也不用干活,俺有啥不放心的。俺只是想她。孩子进了这个门,没离过一天家哩。欢乐握住瘸七爷的手,握了几下,摸出一个鼓鼓的信袋搁炕上。瘸七爷也知道那是钱,怪不得劲地说,不是说事完了再待遇吗?欢乐想说,这是额外的,是我自己的钱。但他没有说出口,又捏住瘸七爷的手握了下,就默默地离开了。
欢乐一走到院子里就给刘炳德打电话。刘炳德关机。欢乐走出院子,沿着大街任由脚板走去,竟然走到村口走到了瘸七爷远眺过的地方。欢乐看到了瘸七爷苍老的面庞,看到了刘炳德糟蹋春儿的龌龊景象,欢乐膝盖一软,朝着爷女俩跪下了。七爷,春儿,你们原谅俺吧,原谅俺的糊涂吧,原谅俺的被逼无奈吧!欢乐缓缓地站起来,朝村外走去,朝野地里走去。欢乐在野地里走了大半夜,回家后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到了天亮。他想给刘炳德打电话,婉转地问一下他们在哪里,什么时间回家。他甚至想编个谎言,说春儿家里出了急事,骗他们立即回家。打电话的念头一次次冒出,一次次被他强行压下。他现在需要的是冷静,镇静;镇静,冷静。他的大错已经铸就,那爷女俩的牺牲已经做出,如果把事情弄砸锅,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他的胸襟要像开国元勋那样开阔,为了最后的胜利,必须忍疼看着千千万万的官兵倒下去。为了村庄过上好日子,他甄欢乐不能惹恼刘炳德,电话不能再打。道理摆在眼前,欢乐心知肚明,但这个夜晚他还是又打了两次电话,刘炳德没有关机,也没有任凭铃声响下去,造成手机不在身边的假象,而是拒接,咔嗒一声掐断了。显然刘炳德不高兴了。刘炳德正在兴头上,除了他的上司,他一定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电话。最不应该打搅他的是欢乐,欢乐知道他在干什么,看到他的电话,刘炳德一下就会想到捣乱搅局,就这三个电话,也够欢乐解释半天的了。天亮后欢乐在屋子里呆不住了,再呆下去他会疯掉,他会爆炸。欢乐骑上摩托车跑出去,跑到村外去,把油门加到最大,在生产路上猛跑,无路可走了,车把一拧又蹿上了另一条路。早饭时候他有了方向,朝镇驻地跑去。他要去刘炳德家里等待。在这件事情上,六姨太是瞎子聋子,但总之离消息源近些,说不定多多少少能听到点事。但主要还是为一口气,欢乐要在那里等下去,看看你刘炳德到底啥时候露头。其实这也是气头上的想法,刘炳德不回家,欢乐不会住下去的,甚至午饭时候就坚持不住了。他甄欢乐不能因小失大。
六姨太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提起了吃中饭的事儿,甄支书,午饭在这里吃吧?你还没在家里吃过呢。欢乐听出来了,六姨太这是在撵人了。你越烦躁,我越要气一气你,看看你能怎么着,你这副虚伪的面目能够坚持多久。欢乐装出浑然不觉的样子说,小嫂子,饭你该做了做,该吃了吃,不用管我,我再等一等就走,还有事。六姨太笑笑地说,那过会儿我就去做了,你一定在这里吃,我简单点,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要客气见外。欢乐说,到点你就做吧,我真不在这里吃,谢谢你。六姨太咯咯笑出了声,你这人真有意思,谢谢的话都出来了,真能笑死个人哩!欢乐咧嘴笑了笑,嘴巴收拢时却长长吁了一口气。六姨太脸上的笑容立时没了,说,甄支书,我看你今儿的脸色不对,一定有事,是不是很大的事?欢乐沉沉地道,真没大事,还是村里的那些破事,一桩连一桩。六姨太说,为村里的事操心成这样,俺没见过。欢乐说,蹲上这个茅坑了,不能干坐着吧。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欢乐忙掏出来看,一看显示是刘炳德,欢乐有点慌手脚,看了六姨太一眼说,我接个电话。六姨太看他不马上接的样子,立即站起来说,你接吧,俺去做饭了,说好了不准走啊。
欢乐按动听音键,压着嗓门说,刘镇,是我,欢乐。电话里的刘炳德笑骂道,甄欢乐,你洞房里伸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妈的后悔吃醋啦?欢乐说,刘镇,我不是那意思,您先听我说。刘炳德打断说,回去再听你说,现在你先听我说,我刘镇长兴奋啊,想跟你分享分享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吃过了,现在吃到了土里出的,尝了鲜儿,吃出馋来了,吃不够了!只有一样,一想到这鲜儿是你送来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你老实告诉我,这个鲜儿,是不是你早就尝过了?欢乐的手抖起来,身子抖起来,他粗喘一口气,咬了咬嘴唇,说,不开玩笑,上午回不来吧?春儿她爹病了。电话静默了,半晌后,突然响起刘炳德的高嗓门:甄欢乐,你吃醋了,原来真他妈的有一腿,好,很好啊。电话吧唧关掉了。欢乐举着手机,身子像狂风中的树叶,眼珠通红通红。
欢乐一步一步走向厨房,站在了厨房门口。
六姨太吃惊地说,欢乐,出了啥事?
欢乐说,刘炳德,刘炳德……
六姨太说,电话是刘炳德打来的?
欢乐说,小嫂子,你太亏,太亏了!
六姨太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捂住了脸,抽泣出了声。
欢乐说,人家没把你当人待,从没有过。
六姨太说,俺、俺咋能不晓得……
欢乐说,俺想抱抱你,就一下。
六姨太的哭声更大了,头使劲地摇动。
欢乐几步跨过去,抱住了六姨太,六姨太挣扎着,往外挣脱,哽咽声越来越大。欢乐的胳膊像蛇,愈缠愈紧,要把六姨太缠作两截似的,嘴狠狠地扣在了她的唇上,拼命吮吸。六姨太的身子软了,她的手伸出去,抱住了欢乐的脊梁,身子往前靠着。欢乐的体内躁动起来,血液呼呼地流动,手由箍缠变成了抚摩,抚摩她厚密柔软的头发,抚摩她娇嫩水艳的脸蛋……
欢乐把六姨太抱进了卧室。欢乐抬起身来脱衣时,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六姨太,他看到六姨太的身子跟春儿一模一样,细细的瘦瘦的,无助无奈的。欢乐的手停住了,喃喃道,不,我不能,不能。六姨太说,俺不是随便的,俺早就喜欢上你了。欢乐说,不,不能,我不能。六姨太说,欢乐,你就当可怜可怜俺,行不?欢乐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喜欢。
欢乐转身往外走去。走出石板样厚重结实的房门,走出楼洞,欢乐朝天呼出一口长气,走几步又呼出一口。欢乐对着天说,甄欢乐,你他妈的还算个人!然后就摸出手机,找出刘炳德的名字按了出去。手机响了几声就被掐掉了。欢乐又按了出去,又掐掉了。欢乐知道刘炳德白天不敢关机,他怕镇里出急事,更怕上司们找不到他,直接威胁到他的前程。欢乐就一边走一边按手机,掐掉再按,掐掉再按,一遍连一遍地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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