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菉竹山房》是吴组缃早期的作品,他通过散文式的笔触委婉地讲述了受封建思想支配的二姑姑无法获得自由爱情,又因保持贞节而终生守寡却得不到别人理解的悲剧故事。文学史和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菉竹山房》里的二姑姑主仆二人在雨夜对“我”和阿圆进行“偷窥”是为了满足畸形变态心理,本文持另外一种观点,认为二姑姑这样做其实是缘于亲情,真正想关心“我”和阿圆,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表现,只是由于寡居太久,缺乏与人交流,不懂表达,因此造成了相反的效果,由此可以看出二姑姑内心对亲情的渴望,对人性回归的呼唤。
关键词: 吴组缃 《菉竹山房》 二姑姑 “偷窥” 心灵呼唤 人性
一
吴组缃(1908—1994),原名吴祖襄,字仲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定影响的作家,出身于安徽泾县茂林,其代表作品有《一千八百担》《樊家铺》等。由于自小耳闻目睹了旧传统、旧文化活生生地吞噬青年男女的许多故事,吴组缃早期小说创作主要表现封建宗法制度及其意识形态对妇女的压迫和摧残,并对妇女的悲剧命运寄予深厚的同情。他的小说“在对生活、人生、人性的开掘与艺术形式上,都有新的探索、新的创造” ①。《竹山房》就是这样的一篇作品。
《竹山房》是吴组缃早期的一部短篇小说,写于1932年11月,发表于1933年1月,当时虽然已经受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洗礼,大城市的人们思想出现转变,但在偏僻的农村,封建传统思想的璧垒依旧顽固。小说写的是“我”和新婚妻子阿圆受二姑姑的邀请到她所居住的竹山房做客深夜“遇鬼”的一段惊险经历,中间穿插了二姑姑的故事:二姑姑年轻时与一少年相恋,在后花园偷尝禁果时被发现,备受非议;后来少年赴南京应考时船翻人亡,她自缢殉情未遂,与少年亡灵举行冥婚后一直居住在竹山房里,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二
笔者一直很喜欢这个短篇小说,它用清新隽逸的散文式笔调以及细节的刻画,写出了二姑姑被压抑的人性以及想抗争而又无法抗争、想寻求理解又没人理解的无奈,写得非常美,是一种诗意的美,但在这种诗意的美中又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因为竹山房里积淀着姑爹的魂灵,看起来鬼气森森;同时这种美也让人有些凄凉感,因为竹山房就像一座阴森的古墓,埋葬了二姑姑一生的幸福,使她的人生暗淡无光乃至残缺不全;更令人心碎的是,竹山房里二姑姑那颗受过伤害的心时刻在渴望着别人的理解、呼唤着人性的回归!
致使二姑姑人生残缺不全和心灵受伤的导火线是:二姑姑年轻的时候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叔祖的一个门生偷尝了禁果。这本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二姑姑生错了时代,在那个人性要屈从于礼教的封建社会中,自由恋爱是绝对的禁区,即使有叔祖从中极力撮合,也难敌封建卫道士们的势力,最终好事成全不了,二姑姑却为此名声扫地,由“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沦落到众叛亲离、“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的下场。若干年后,那个与二姑姑偷尝禁果的书生在赴南京应考的途中船翻身亡,二姑姑是个忠于爱情的人,本想自缢殉情随书生而去,如果殉情死去也就罢了,可以一了百了,不会有后半生的悲凉凄苦了。但不幸的是,二姑姑被人救活了,也许是真的太爱那个书生,也许是对爱情已经心如死灰,或者也可能是迫于无奈,因为她和书生的丑闻人人皆知,在那个封建礼教高于一切的社会,一个女子违背了礼教是不可原谅的,众口可以铄金,与其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没好日子过,不如就和书生的魂灵成亲,还可以落得个好名声,于是她抱着书生的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走进了偌大的竹山房……
二姑姑年轻时候的这个故事,在“我”看來,“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在“我”的妻子阿圆看来,“有趣得如同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但对于二姑姑本人呢?它可能是场噩梦,她一直走不出它的阴影,因为这场噩梦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使她的如花年华就在没有爱情、没有亲情的竹山房里虚度了。当然,它也可能是场美梦,因为二姑姑一直都生活在这场美梦之中,向姑爹的魂灵诉说着她的爱和思念,诉说着她心里的苦楚。无论如何,过着“电影电灯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现代生活”的“我”和阿圆是不会理解的,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去理解二姑姑,因为他们是新时代的知识青年,经历过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的洗礼,追求着个性解放,享受着自由恋爱,走进了美满的婚姻殿堂,与住在那座“阴森敞大的三进大屋”的二姑姑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中间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
三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可哀。二姑姑从十九岁开始伴随着姑爹的魂灵在竹山房过了大半辈子,漫长的岁月、阴森的山房,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爱情,没有亲情,甚至连说句话的人都找不到,简直就是遥遥无期的牢狱生涯,内心那种寂寞,那种孤苦,试问世间有几人能承受得起?而她的长辈、同辈们,就因为她年轻时不遵从礼教,不恪守妇道而把她打发了事,根本就没考虑过她的内心感受,当亲人们欢聚一堂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当大伯娘那样一群“善于表现快乐天真的老太太”在尽情地追求她们的快乐的时候,他们是否想到过竹山房里一盏孤灯和一个丫头陪伴着的二姑姑呢?对二姑姑是否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感呢?我想应该没有吧,因为他们也是封建思想、封建礼教的受害者,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帮凶,反而觉得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而作为晚辈的“我”和阿圆,如果没有二姑姑托人捎来的口信,没有母亲的催促,没有二姑姑年轻时那个故事的吸引,也绝不会去竹山房作客,或者主动去关心二姑姑的生活吧?更不用说试图去了解二姑姑的内心感受了。爱情的虚幻,亲情的遗忘,二十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导致二姑姑的性格也变得有点残缺了,成了“阴暗、凄淡、迟钝”的老太太,几乎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能力。好在还有一个丫头兰花,我想只有她能读懂二姑姑内心的凄苦并深深地同情她的遭遇,所以兰花自愿终身不嫁,二十多年来一直陪着二姑姑在偌大的竹山房里念诗念经,学绣蝴蝶。久而久之,她们学会了一套消解苦闷的方法,那就是与她们臆想出来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的姑爹的魂灵交流,与墙上的“福公公”(蝙蝠)、“虎爷爷”(壁虎)、“青姑娘”(燕子)谈话。也许,虚幻的魂灵更能懂得二姑姑,而墙上的这些生灵比人更容易沟通吧。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姑姑、兰花她们就生活在这个自己编织出来的虚幻世界里,姑爹的魂灵和这些生灵成了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如同自己的家人那样,所以,当“青姑娘”回来迟了,她们还惦记着它,放不下心来。这些举动在二姑姑和兰花那里显得那么自然而然,而在“我”和阿圆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甚至带点诡秘的色彩,所以二姑姑和兰花在他们眼里也显得怪怪的了。
笔者个人认为,这个看起来怪怪的二姑姑,对于美丽的人生,仍然有些许憧憬吧,她的内心其实还是很渴求别人的理解,渴求从这个封闭的竹山房里走出去。但由于她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别人是不会主动来接近她的,她只好试图自己去寻找一种让别人理解的方式。怎样寻找呢?因为她的长辈和同辈知道她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对她有成见,是不大愿意与她交往的,而晚辈对她的过去知道得不多,加上现在的年轻人思想不那么保守,容易沟通。于是,当她知道“我”和阿圆要回来的消息,就托人捎了口信来,虽然口气有点自怨自艾:“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但我们从下面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得出来,她对“我”和阿圆是完全出于母爱般的关怀。当“我”和阿圆来到竹山房,二姑姑说:“昨天夜里结了三颗大灯花,今朝喜鹊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来人”。口气虽然平淡,却也可以看出她內心的喜悦。接下来,“二姑姑引我进到屋里,自己跚跚颤颤地到房里去张罗果盘,吩咐丫头打脸水”,然后领着我们参观全宅,让我们自己选一间合意的房子住下,还从前屋“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这些描写都可以看出二姑姑内心那种高兴以及对侄儿侄媳的疼爱,只是,由于长期的寡居生活,缺乏与人交流,使她在语言上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这种爱,所以只能用这些行动来表达。
至于“我”和阿圆是否能接受二姑姑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领悟出二姑姑的爱进而走入二姑姑的内心世界呢?这应该很难吧,前面已经说过,两代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非但没有朝二姑姑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反而进一步加宽了这道鸿沟,使它更加难以跨越了。
二姑姑和兰花营造出来的幻境,着实把“我”和阿圆吓了一大跳,再加上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风声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很凄戾的交响曲”。于是,“我”和阿圆不知怎么就谈起了聊斋来,竹山房这时变成鬼气森森的荒山野屋了,“我”和阿圆都吓得毛骨悚然,恰好这个时候二姑姑和兰花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于是,成了被“我”捉住的两只“女鬼”。
关于“女鬼”的看法,中国文学史认为二姑姑和兰花是去窥房,以满足其畸形变态的心理需求,这也是许多人普遍的看法。而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王爱松则认为二姑姑、兰花是因为“爱而不得其爱,于是只好堕入鬼境中去实现自己的梦想”②。笔者不是很赞同这两种观点,试想,一个已经年近半百,封闭、禁欲多年,念经拜佛且受封建礼教毒害的妇人,会做出“偷窥”这样的事吗?况且要“偷窥”的话早在十几年前就做了,何至于要等到现在?这似乎不太合理。至于“爱而不得其爱”,二姑姑确实是这样的境况,但“鬼境”——阴森的竹山房、“福公公”“虎爷爷”“青姑娘”什么的,早在“我”和阿圆来之前就有了,一场大雨的到来纯属巧合,所以那天晚上的气氛不是二姑姑她们为了实现梦想而制造出来的。
笔者认为二姑姑就像一般的长辈那样,是想表达一种对侄儿侄媳的关怀。因为她想到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竹山房这样一种怪怪的氛围是否吓坏了侄儿侄媳?于是念完经后和兰花顺便去看看他们,也许一点邪念也没有,也不是存心要吓唬他们,但是由于表达爱和关怀的时间、地点、方式都不对,反倒真的吓坏了侄儿侄媳,大概这不是二姑姑所想的,可却实实在在产生了如此效果。
虽然吓坏了侄儿侄媳,但二姑姑的行为是值得原谅的,因为她远离人群,在缺乏亲情的问候和缺乏爱的环境中生活的太久,已经不知道怎样去表达对别人的爱,但她又实在太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她那颗因压抑而受伤的心快要干涸了。而受此惊吓的侄儿侄媳,不知道还有勇气再在竹山房待下去吗?
四
作者要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二姑姑的这段美丽而哀怨的故事还没结束,也许她一直在无奈地等待着一种沟通和理解,一直在心底呼唤着人性的光辉有朝一日会沐浴着她的竹山房吧。
“我”和阿圆作为接受过新文化、新思想洗礼的青年,深知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是不是应该首先走进二姑姑的内心世界,倾听二姑姑的心灵呼唤,并且担当起沟通二姑姑和其他人之间的桥梁,让二姑姑早日走出竹山房,沐浴人性的光辉呢?作者安排“我”和阿圆来到竹山房,也是有他的深刻含义吧。
① 钱理群:《时代小说·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② 王爱松:《中国文学中的“鬼”哪去了》,《粤海风》2001年第1期。
作 者:杨永英,广东石油化工学院高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