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风与幻色：朱有燉庆赏剧中的戏剧人物

朱有墩庆赏剧与道教文化

朱有燉从26岁创作第一部杂剧《辰钩月》开始，到60岁临终前还创作了《海棠仙》《芝庆寿》。他一生笔耕不辍，共创作31部杂剧，是目前已知的元明杂剧作家中传世作品最多的戏曲作家。朱有燉一生与佛道文化发生不解因缘，在其诗词曲文的创作中可以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然而于其庆赏剧而言，剧作似乎更能体现道教文化的濡染之风。邓斯博的这组文章，在道教文化的视野下分析朱有燉庆赏剧，具体从艺术功能、戏剧人物、思想意蕴三个方面展开深入研究，并依次析出仪式与娱乐、仙风与幻色、儒身与道衣三组主题词。这一组文章研究对象集中，角度别致，所用资料翔实，希望能为当下朱有燉研究提供有益的思路。

摘 要：朱有燉庆赏剧中的戏剧人物以道家仙真为主，他们人数众多，品秩繁复。从等级上看，他们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之分；从形态上看，他们分为仙真和仙物两类，同时花仙成为赏花剧中集中表现的一类；从穿关上看，朱有燉庆赏剧中戏剧人物穿戴考究、砌末精美，配合特殊的舞台手段呈现出美轮美奂的仙风与幻色。

关键词： 朱有燉 庆赏剧 道家仙真

慶赏剧是明代杂剧中很重要的一个类型。“这类剧作的作者主要是像朱有燉这样的皇亲国戚以及皇家教坊中的供奉艺人。其主要观众是皇室成员和达官贵人。这类剧目通常在皇帝或皇太后的诞辰、重要传统节日以及达官贵人的各类庆典仪式上演出。”①朱有 庆赏剧是明代杂剧中很重要的一个类型。“这类剧作的作者主要是像朱有燉这样的皇亲国戚以及皇家教坊中的供奉艺人。其主要观众是皇室成员和达官贵人。这类剧目通常在皇帝或皇太后的诞辰、重要传统节日以及达官贵人的各类庆典仪式上演出。”①朱有燉是明代庆赏剧大家，根据戏剧上演的场合和实际演出效果，朱有燉所作庆赏剧大抵有《得驺虞》《蟠桃会》《牡丹仙》《牡丹品》《八仙庆寿》《仙官庆会》《牡丹园》《十长生》《神仙会》《海棠仙》《灵芝庆寿》《赛娇容》。这12部杂剧“多取材于神仙歌舞”②，在一干仙姿绰约的天真身影中，我们不难发现此类剧作流露出浓厚的仙风霞色。具体而言，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品秩繁复的道家仙真

朱有燉说：“世之有精神血气者，则有死生， 有形像物色者，则有成坏。此皆造化必然之理，阴阳消长之道，不可违也。”信奉玄教的他在庆赏剧中摹写了大量仙真。所谓仙者，“惟能保精神、炼气血，于千万年而不死者，故名曰仙。然为仙者，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之类不一。或有羽化飞升，出神弃尸之名各等。”③从中可见朱有燉对仙真品秩的认识。在其庆赏剧中既有常见的有位列天仙之首的西金母，西金母在道教神仙谱系中是所有女仙之首，辈分仅次于三清、四御，位居天仙之列。与她同位份的还有东华木公。东华木公，又称东华帝君，东木公，被目为男仙之首。职居紫府，位东方诸天之尊。

朱有燉庆赏剧中可以明确辨识的还有地仙。地仙不悟大道，仅以长生驻世，故为地仙。譬如《八仙庆寿》中香山九老常住香山寺，“遇神仙授了长生之术，时朝玉阙，每谒天关”④。还有《赛娇容》中众花仙被西金母赐蟠桃，永享长生；《海棠仙》里的海棠被赐福寿千年；《牡丹园》里十牡丹仙“得了长生不老的容颜”。

此外，朱有燉还通过一个场景把他认为的天仙、地仙、神仙、鬼仙全部纳入。譬如《仙官庆会》中神荼描述西金母设下蟠桃会，宴请三界仙人赴会。只见瑶池内外，“天仙、地仙、神仙、鬼仙、老的、小的都道是看去来，看去来”。事实上，在朱有燉另一庆赏剧《蟠桃会》中，他细致地描绘了蟠桃会上群仙毕至的场景，其中既包括由历史人物演化而来的仙真，譬如彭祖、广成子、以白居易为首的香山九老、洛下耆英以及民间熟知的八仙，又包括统辖一隅的仙官，如嵩山仙子、大河仙女；另外，蟠桃会上既有位列上仙的南极星，又有西金母座前的金童玉女，还有道教中的吉祥物灵龟和仙鹤一并现身。

最后，朱有燉庆赏剧中还有一类随剧情需要而创作出来的虚化人物。譬如《海棠仙》里形貌丑陋的野花精怪孛孛丁花、股子花、秃妮子花和蓼子花；又如《牡丹园》里扮净的四梅香：酸妮子酸浆草、甜妮子菠菜、辣妮子蒜和淡妮子莴苣。这些人物虽然算不上道家仙真，但也是利用宗教智慧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

朱有燉庆赏剧主要用于庆寿和赏花，所以其庆寿剧中多有福、禄、寿三星。其赏花剧中则充盈着各种活色生香的花仙。由于其庆赏剧多与节令相配合，在诸如《仙官庆会》剧中，为了迎新纳福，驱傩禳灾，剧中出现了钟馗、神荼、郁垒、虚耗小鬼等诸多人物，这一干宗教人物则是民俗信仰与道教文化融合的产物。

二、形态各异的仙真类型

总观这些仙真品秩不一，种类繁复。如果从形态上来划分，朱有燉庆赏剧中的道家仙真则可分为三类：

一类化身人形，实为天仙。譬如上文提到的西金母和八仙。在朱有燉庆赏剧中西金母和八仙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他们在剧中所发挥的作用大致有二：其一，参与度脱行为，成为剧情的主要参与者。譬如《海棠仙》中，西金母亲自为海棠仙做媒，将之嫁给南极星，实则是度脱她成仙。又如《神仙会》中，吕洞宾等八仙度给珍奴讲演妙道，点化她得道飞升；其二，组织或参与庆赏活动，点缀歌舞升平的场面。譬如《八仙庆寿》剧写西金母修成正果，正值蟠桃成熟，遂邀三界神仙赴会。首先是八仙上场，各述身平，又香山九老登场，吟诗作赋，啸咏天地，又福禄寿三星显身，最后南极之精、东华之英同赴瑶池，群仙享筵。该剧全无剧情，但见一拨又一拨仙真上场，畅咏洞天福地之美，成仙证道之乐。《远山堂剧品》道：“境界是逐节敷衍而成，但仙人各自有口角，从口角中各自现神情。”⑤此剧没有以某一位仙真为主角，西金母组织蟠桃会、众仙真赴会构成全剧的情节线索，一干仙真以群像展览的方式点缀了歌舞升平的筵宴场面。

第二类假托人形，实为仙物。这些仙物都是道教中被视为吉祥、喜庆之物。其中既包括植物也包括动物。属于植物形态的有《十长生》里的松、柏、竹、山；又如《灵芝庆寿》里紫、金、青、石、肉等五色灵芝；属于动物形态的则有《得驺虞》中的瑞兽驺虞和四黄虎，以及《十长生》里的鹤、鹊、鹿、龟等。这些仙物托身人形，一方面方便场上表演，譬如《蟠桃会》里东方朔化神龟和鹤偷取蟠桃，舞台提示为“净下扮灵龟上做爬到树下科”、“净下扮鹤上至树下忙摘桃吃科”；另一方面这些仙物化为人形符合道教度脱的要求。因为土木形骸终难成仙，必须由人证仙，譬如《神仙会》中蟠桃仙子因是土木形骸不能成仙。金母令其下凡历经酒色财气，在八仙的度脱下最终果正朝元。所以仙物假托人形，既是出于舞台表演需要又是出于剧情需要。而这些祥瑞之物也装点了庆寿筵喜的场面。

第三类则是朱有燉庆赏剧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花仙。有学者干脆称朱有燉赏花剧为“牡丹剧”，就是因为这类剧作多以庆赏牡丹花为主。这些美轮美奂的花仙虽然可以归为仙物类，但她们并不如灵芝、蟠桃、灵龟、仙鹤那般具有明显的宗教祥瑞色彩，而且她们高度集中于赏花剧中，故单列一类。

赏花剧中的花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以群像展览的方式集体亮相，譬如《赛娇容》中有牡丹仙、芍药仙、梅花仙、海棠仙、玉棠仙、莲花仙、桂花仙、菊花仙、松大夫、竹君子集体登场。如此多的人物同场演绎，乃至祁彪佳怀疑“然须用燉子十五六人，场上竟不可演”⑥。又如《牡丹园》里姚黄、魏紫、寿安红、素鸾、燉娥娇、燉红、宝楼台、紫云芳、玉天仙、醉春容等十位姿容绝丽的牡丹仙集体亮相。众花仙以群像展览的方式登台，可谓群芳毕至，馥郁仙香。舞台上这些貌美如花的仙真藉着仙风道骨的宗教外衣，满足了达官贵人的声色之欲，但又止于风雅而已，因此成为“赏花侑觞”的最好材料。

朱有燉善作“花”文章，不仅体现在其赏花剧中，更体现在其诗、文、词、曲的创作中。如果将这些题咏各色花卉的诗词曲文放在一起，可以发现，朱有燉赏花之作，基本涵盖四时之景。事实上这与周藩府所处的地理风物相关。《如梦录》是一部记载明代开封城池形胜，周藩故基的书。書中记载周藩府的赏花习俗：正月花赏腊梅、兰花、香蓝、水仙；二月十五，花赏碧桃、红梅、瑞香、月季、蔷薇、荼蘼、迎春、丁香、紫荆等花；四月花赏樱桃、芍药、牡丹、玫瑰、海棠、萱草、木槿；五月花赏芰菱、荷花、玉兰、榴花……⑦可谓月月都有花事，月月都有筵宴。据《如梦录·节令礼仪纪》记载，正旦之后，“诸王贵戚轮流治酒宴会。月无虚日，民间亦相与贺节、交拜、筵宴”⑧。在明代上至天潢贵胄，下迨乡夫村妇，赏花成为节令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故这五部赏花剧，实则是朱有燉根据自己的实际生活而作，因此剧作中充斥着大量樽前尽欢之词，让我们也得以窥见周藩王遐时的诗酒生活。

同时，从朱有燉大量的诗词曲文中不难发现他惜花、护花，有时甚至亲自培花、植花，周藩府内四时花卉繁多，四季如春。《如梦录》记载：“龙窝园内尽是木香、木樨、松、柏、月季、宝相等花，编成墙垣，茨松结成楼宇，荼蘼、木香搭就亭棚……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⑨可见，周藩府内名花贵木不计其数，这些生活实景也构成朱有燉赏花剧的灵感来源。

在众多花仙中朱有燉庆赏剧独尊牡丹，这不仅表现于他集中创作的四部赏花剧《牡丹仙》《牡丹园》《牡丹品》《赛娇容》都与牡丹有关，同时还应该看到朱有燉作为天潢贵胄与花中最为富贵的牡丹形成某种同构。正如其五言绝句所云：“只将牡丹拟，老景亦宜人。”该诗中诗人自比牡丹。再结合中国文人自古有以香花美人譬喻君子的创作传统，以雍容、典雅的花中魁首牡丹来自拟，的确符合藩王朱有燉的审美心理。

三、穿关考究的戏剧人物

朱有燉作为天潢贵胄，生活优渥，其府内戏台上的人物穿关尤为考究。所谓穿关，即穿戴关目之意，指登场人物应穿戴的衣冠、髯口、应执的砌末。而砌末则是指戏曲演出中大小用具和简单布景的统称。⑩朱有燉庆赏剧中道家仙真的穿关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表达出来。

其一是在戏曲文本中以科介的方式标识。譬如《八仙庆寿》中八仙登场，戏曲文本提示曹国舅手执笊篱；张果老手拿扇子，扇上立一小白驴；蓝采和身穿大袖绿衫，头戴纱帽，腰系黑木阔带，脚穿皂皮靴，手执长拍板，腰间系红绳穿铜钱一串；徐神翁戴巾，道袍系绦，佩一葫芦；铁拐李皂纱抹额，发后梳结，衣皂衫，拄一黑木拐；韩湘子腰系牡丹花篮，身穿青道袍，头梳双髻子，手拿渔鼓简子引虎鹤打渔鼓。该剧不厌其烦地详细交代八仙的衣冠、随身砌末、甚至身边伴随的仙物，可见朱有燉非常重视人物穿关的舞台效果。

其二是在戏曲人物唱词中描述出来。譬如《仙官庆会》中钟馗自描自画道：“将我这黑幞头重拴了红抹额，黄金带高拽起绿罗裳，怫绰了钢髯尘土，消择了铁面冰霜，整顿了乌靴象简，安排了紫绶银章。”通过戏曲人物之口将人物穿关描述出来，使人物穿关也成为重要的欣赏对象亦说明这类剧作对人物穿关的考究。

就功能来看，其庆赏剧中人物穿关功能有二：一则是标识人物特殊的身份，譬如上文所述的情态各异的八仙和身份特殊的钟馗；二则营造氛围。中国戏曲舞台由于具有高度的抽象化特点，众多场面无法通过实景呈现，需用人物的穿关和砌末来暗示。譬如《得驺虞》中青衣、红衣、白衣、黑衣、驼褐衣、金红衣、五色衣五人队依次上场。他们代表围场不同方位的校军，其衣服颜色、军旗标志、所占方位无不应和道教五行学说。兹举一例：“【醋葫芦】这一队向东山增气势，春燉的将士齐。您在这甲乙方，居震位，御勾芒，司太昊……上应着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巾木犴，四星宿向东方无对敌。”五行说中将金、木、水、火、土五种自然元素对应五种方位、五位星宿、五种色彩……朱有燉在这一场景中用身着不同颜色的五人队子勾勒出千军万马的围猎现场。

朱有燉庆赏剧中人物穿关首先具有程式化特点。譬如在多部剧作中出现的八仙随身所带砌末构成为八仙人物身份的标志。同时其庆赏剧中多次出现的西王母身边总有捧蟠桃而上的仙女，这样的人物出场也构成了人物身份的标识。

其次具有拟物化特点。由于其庆赏剧中出现了很多道家仙物，为了演绎它们必须运用相应的穿关。譬如《十长生》里十种长生之物分别捧松、柏、竹、山、鹊、云、龟等上场。此十种长生不老之物都是自然界之动物、植物和自然物，在赋予它们人身的同时，亦通过砌末来点明身份。

最后具有奇幻化的特点。这一点不是通过人物衣冠而是通过砌末体现。在《海棠仙》中海棠仙向老员外提出种种至宝作为聘礼，不料老人星真的拿出宝物彩礼，其中包括龙须布、燉须帘、夜明珠、温凉盏、鲛绡帐、琥珀枕、鸾燉凤髓、宝鸭金炉、玻璃玛瑙等。剧本提示神媒领宝物上，可见想见当舞台上出现诸多宝物时，该是一派多么奇幻的场景啊！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营造舞台效果，朱有燉有可能使用烟火表演。譬如《仙官庆会》中钟馗捉鬼的场面，“【得胜令】寻不见怎干休，恼的自怒气胜如彪，将这火四队驱傩将，好教他千般不自由。”烟火的使用增加了舞台玄幻的色彩。总之，朱有燉庆赏剧中充盈着大量道家仙真，他们身披绚烂的戏衣，在制作精美的砌末配合下，营造出美轮美奂的戏剧情境。

① 郑传寅：《古代戏曲与东方文化》，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8页。

②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01页。

③ 朱有燉：《〈半夜朝元〉自引》，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833页。

④ 朱有燉：《八仙庆寿》，吴梅辑：《奢摩他室曲丛》二集，双红堂版，版内第7页。文中所引杂剧原文均出此版本，不再注释。

⑤⑥ 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46页，第176页。

⑦⑧⑨ 孔宪易校注：《如梦录》，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89—91页，第86页，第11页。

⑩ 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241页—285页。

作 者：邓斯博，文学博士，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戏曲。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