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喜走了

2014-04-29 13:17程啸
青年作家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村东挑水小芳

泉喜走了。

谁都没有想到,谁都没有料到,五十年如一日,每天凌晨喊醒全村男人去挑水的泉喜,却悄无声息地走了。

村里新装了自来水,村民说味道不好,但平时也用,只是到了年关,要蒸馒头、要杀猪烹羊,用水量大了,还是到村东的山沟里去挑水。由此可知,装了自来水还挑水的原因不只是味道,更重要的是节省,毕竟泉水免费。但村里却真有那么一户人家,根本就没装自来水,那就是泉喜家。

泉喜弟兄六个,老大田喜继承了祖上的老屋,加上胆大心狠,善于钻营,便从货郎担变成了老板,后来把在青海的地摊交给儿子,自己衣锦还乡,将老屋修葺一新,还装了个跟寺庙一样的大红门。按说田喜根本不用节省水费,但有了泉喜在,又何必去装自来水呢?弟兄里四个娶了老婆盖了新屋,只有泉喜终身未婚,住在大哥家,每天挑水,从十来岁起,一直挑到老。他是村里的时钟,每天第一个起床,他家在上村,挨家挨户喊男人起来去挑水,喊到村东的我家,然后下山沟去泉边。

腊月二十九的凌晨,我听到泉喜喊父亲的名字,便爬起来,摸黑去挑水。远远就听见泉喜在吼秦腔,他唱了五十年,只唱两句,第一句是男声 :“前面走的是高文举”,第二句是女声 :“后面紧随张梅英。”这是折子戏《华亭相会》的开头两句,可叹泉喜唱了五十年,却无人与他相会。

天很黑,路很滑,厚厚的积雪盖过了脚踝,但这路实在太熟悉,虽然是在悬崖上挖出的羊肠小道,村里人估计闭着眼睛都能挑上水来。

“死泉喜你真是老不死的,你老大每天吃大肉喝肥油,现在病怏怏了,你每天跟猪一样吃玉米喝洗锅水,却活得这么仗义。”这是杀猪的小芳爸在喊,每天也就这句。西北人说“仗义”,有茁壮的意思,但一般指动物。

玉米本是有营养的粮食,却是粗粮。如今的城里人,讲究吃的粗、吃的淡,有营养,防止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但农村不是这样,大油大肉才是好东西,玉米则是喂猪的。泉喜经常喝洗锅水,就是老大家吃完饭,再倒水在锅里,把锅里的剩饭或者菜煮到一起给泉喜吃。一般人家,这洗锅水,都倒给猪吃。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杀猪的小芳爸就和泉喜走得特别近,连说话方式都像,每天重复说一句话,还说得滋滋有味。

“老了,哈哈,老了。”泉喜停止了秦腔,嘻嘻哈哈地说。“我这趟水挑回去不挑了,哈哈,不挑了。”

“你不挑了?哈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老大不打断你的腿啊?”

每次提到老大,泉喜便没声气了。我因此而恨田喜,从小到大,一个好好的人,还是他的弟弟,听到他的名字便噤若寒蝉,这是一个怎么狠毒的人啊!

到了泉边,泉喜习惯性的将水桶挂在担子上,伸到泉里去。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笑嘻嘻的喊一声:“上!”,那一桶水就直挺挺的上来,轻轻落在了泉边。但那天,泉喜很吃力的用胳膊当杠杆撑着担子,才将一桶水提上来,到第二桶水时,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掉下去。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可怜的老人啊!

据父亲说,泉喜的爹很神。父亲那一辈的孩子和泉喜一起去挑水,泉喜爹说哎呀,个子小的今天要摔桶了,果不然个子最小的一个要摔碎水桶哭着回家。父亲不信佛,不信邪,但每每说起这事,就觉得不可思议。

可能泉喜也有这样的遗传吧。

到了第二天,腊月三十,往年是村里人起床最早去抢水的日子,那天却都睡到了很晚。

“这死泉喜,”又是小芳爸的声音。“五十年了都很准时啊,今天是怎么了?”

“昨天泉喜说不挑水了!”

“他不挑水啊?哈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老大不打断他的腿啊?”

大伙嘻嘻哈哈的到了泉边,空气凝滞了。

泉喜倒塞在泉里,两条腿扭曲着伸出泉外,旁边是一个水桶。

早都硬了吧。

“这,”小芳爸第一个开口,杀了一辈子猪,却被这阵势吓倒了。“我可怜的泉喜啊,啊!”他竟然哭出了声。

大家都沉默了,好多人呜咽出了声。

“老大不会管泉喜的。”我很平静了说了句。

“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会管泉喜的死活?”

“所以,我们就把泉喜埋在泉里,以后都用自来水吧!”我很大声的说出来。

“啊,可怜的泉喜,你走了,我以后也不挑水了。”

“唉,泉喜走了,以后谁叫我们起来挑水啊!”

“好,就听啸啸的,咱们回家拿锄头吧,就把泉喜埋在泉里。”

我长吁了口,泉喜终于走了,这对他是一个解脱,而埋在这个泉里,则是他最好的归宿。泉喜幼年时生病吃错了药,一辈子就学会了挑水。因此,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傻子。

但我经常想,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并且是五十年如一日的准时,那么,他一定是个圣人了,而不是傻子。

泉喜走了,走进了他小时候挖的那口泉。

泉喜走了,村里的男人都很伤心,因为没有人叫他们起来挑水了,那个喊了五十年的声音,从此就消失了;泉喜走了,村里的女人都很伤心,因为没有人让她们取笑了,那个带给大家五十年的欢笑,从此就消失了。泉喜走了,大伙才发觉,本以为可有可无的傻子泉喜,真的走了,却是那样的难舍,因为他,影响了整个村子的生活方式,带给了大家无限的欢乐时光。

除夕的晚上,孩子们将鞭炮拿到泉边来放,村里的男人将泉喜埋在了泉里,不知道是泉喜欢他,还是他喜欢泉,总之合而为一了。

我却没看到他家老大,也许是去找人装自来水了吧。

[作者简介]程啸,本名杜亮亮,1979年生于甘肃天水;在《中国青年》《小说月刊》《时代文学》《青年作家》《参花》《鸭绿江》等杂志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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