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靠近我

2014-04-29 00:44杨逍
青年作家 2014年10期
关键词:胡风

[一]

胡风隐隐觉得随着这个秋天的继续蔓延,他很有可能在某个瞬间灰飞烟灭。他后悔在八月的一天和十九岁女孩小允的一场约会。

见到小允之前,提起这次约会,胡风浑身的血液都会翻腾起来,心就像一个两岁的孩子窝在母亲的怀里哭闹个不停,他明白这是对一场约会的热切期盼和隐隐不安。

约会是小允先提出来的,这对一个渴望冒险和刺激的三十一岁男人胡风来说是万难拒绝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拒绝一个花朵般的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人,那他会良心不安且是极不负责的表现。

事实上,是小允自己找上门来的,而胡风就像一个靶子碰在了她这个箭头上。

准确地说,小允要找的人并不是胡风,而是网络上随机游转的一个叫胯下突围的男人。胯下突围是胡风的网名。胡风之所以不把胯下突围和胡风相提并论,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角色与生活中的自己差距太大,风马牛不相及,在他的眼中,胯下突围从来不代表他自己,因为胯下突围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他在生活中想也想不到或是想到了又绝对不敢去做的。胯下突围是一个危险的人,他极力宣扬性自由和性平等,并对一夜情抱有始终不减的热情和幻想。

小允的大胆让作为胯下突围的胡风吃了一惊,但随之而来的兴奋——诸如头皮发麻酥痒的表象很快侵袭了他,他为自己的怯弱和被动感到惭愧。

胡风其实并不是一个迷恋网络的人,身为市××院研究员的他,在进入院仅有的五年生涯中,以他的智慧博学以及察言观色力压群雄,迅速成为不可多得的项目骨干,并在最近的人事变动中,有望成为××院史上最为年轻的副院长,大家对此呼声很高。所以,胡风平时没有什么闲暇时间来泡网,他说是他把自己逼到了墙角。而唯有每个周末,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困在家里,拉上窗帘,斟上一杯清茶,点上一支烟,备好方便面和榨菜,用整天的时间腻在网络上。

网络上的相识,胡风想只能用“凑巧”两个字来解释,犯不着搭上“缘分”这个煽情而又蕴含着无限骗术的文学词语。小允的出现正是这种“凑巧”,她闪烁的头像打断了胡风的盲目搜寻。

小允的开场白简单明了,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枝节。她说三百,做不?胡风从这简短的四个字中,看出了她的老练和冷静。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这是多年来他头一回在网上碰到的暧昧的关乎性事的问话。这是让他极为振奋的事件。

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小允说她是学生,同时在学生两个字下面划了一条红线。胡风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部,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明知道这个刚刚认识的小允与他毫无关联,况且他还没有分辨出事情的真伪,犯不着这么和自己过不去,但凭着“文化学者”的责任感,他不允许当学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或者是这个和他对话的人故意恶作剧冒充学生,或者是她把这样龌龊的事牵扯到学生这个角色上来,他都不能允许,最起码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不会视而不见。胡风想必须好好教训她一下。

在胡风为之愤怒的间隙里,小允又发来信息,她说有三个条件:1、地方由你自己找,不能超出市区;2、我一进门,你先付三百块钱给我(她又在三百块的下面划了红线);3、我的时间有限,只能为你服务一个小时。接着她又说做不?

胡风觉得这样的谈话已经不能进行下去了,现在的胯下突围已不知不觉地和他胡风本身合二为一了,他的愤怒就是胯下突围的愤怒。

你真是学生?

是又怎么样?小允说。

我为你感到羞耻。胡风说完这句话,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险些把键盘打落在地。他扔掉手中的半支烟,又换上一支新的,刚点着,又狠狠地掐灭,拧得粉碎。他真不知该做个什么样的动作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

胡风弄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小允的出现无疑是给做他一次极大的嘲讽,甚至有点像侮辱。她究竟在做什么?怎么能够把招引男人上床看成是穿衣服那样随便的事呢?

胡风气呼呼地瞪着电脑,一时缓不过神来。大约过了很久,小允的头像又闪烁起来,她说你误会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根本不是学生,何必那么紧张。接着她又问胡风到底做不做?

胡风看着她的话,有点哭笑不得。的确,他刚才是太激动了,甚至是有点过火,他不应该当真啊,这年头穿着学生装的小姐满大街都是,何必呢!他不好意思地冲着白色的显示器发笑。

当胡风又相信小允不是学生以后,心潮再次澎湃起来,胯下突围又从他的身上跳了出来。

你那么小,为什么做这个?

我需要钱,急用。

我要看看你,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我也许会答应。

胡风的话音刚落,小允就打开了视频。这的确是一张带着孩子气的脸,清秀,干净,大大的眼睛冲着胡风扑闪扑闪地眨了几下。胡风顿时对她产生了好感,这应该是个新鲜的女孩,如果不是谈到了性,他绝对会以为她是一个青春的学生。她的穿着前卫,有点衣衫褴褛的感觉,头发也怪怪的,左鬓角长长的两绺竖起来,中间一绺在她低头的一瞬间搭到前额,遮住了半个脸面,极大的银色耳环像两个旧时门窗上的拉环,几乎搭在肩上。胡风想这可能就是时尚的元素吧,他不排斥这些。胡风要求她站起来转一圈,她按照胡风的指示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凑近摄像头向胡风吐了吐舌头,胡风的心就像猫抓一样,有些受不了,他极为满意这个女孩,想会一会,于是答应了她。

得到胡风允诺的小允一闪就关掉了视频。她说时间不早了,只能是明天,不见不散。接着给了胡风一串电话号码,然后就消失了。

[二]

小允的出现让胡风精神一振,即使这是个需要付费的女人,那他也乐于一试。

为了给小允一个较好的印象,他特意把自己整理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西服,还特别打上了一条红色的领带。吃了晚饭后,他连着嚼了两次口香糖,他不希望大蒜和烟卷的味道给小允带来不快。之后,他打电话给小允说了自己在楼兰大酒店订好的房间,让她先去房间等待。小允说好的,八点钟见,并又一次强调她的三项基本原则。胡风说没问题,一定遵守。挂了电话,胡风的心情极为欢畅。

胡风看了看时间,距离八点钟还有两个小时,但他还是提前出门了。楼兰酒店在城市的另一端,距离他的家还有近四十分钟的车程。他之所以选择楼兰,有两个原因:一、楼兰距离小允的家不远,这是她的要求,她说自己时间有限,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走路上,况且她也不会去陌生的地方,这一带她熟。二、胡风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楼兰远离他的家和单位,这样就不大容易碰上熟人。

外面下着雨,细碎的雨洒进城市,整个城市很安静。胡风没有带雨伞,他坐上21路车直奔楼兰。在楼兰左面的街下车,他右拐进了楼兰对面的一家茶楼,这家茶楼和楼兰相隔不远,从落地窗就可以看见进出楼兰的任何一个人。胡风想亲眼看着小允一个人进去之后他才进去。

胡风觉得在秋天的夜晚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等待和他有一场性事的小女人真是一件惬意的事。

七点五十分,胡风看见了一个小巧的女人从一辆绿色出租车上下来,穿着极短的浅绿色裙子,头发齐齐上竖,像极了物理课本中做电击实验的人。她径直进了楼兰,在前台说了几句话就上楼去,胡风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娇小的女孩就是小允。果然,过了大约三分钟,他的电话响了,小允说她已经到了,让他快点来。

胡风见到小允的时候,她像个小兔子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并没有因胡风是她的客人而显出极大的热情来,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依旧蜷缩着,有点不胜寒冷的样子,胡风看出她是个缺少阳光照耀的冷漠女孩。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不管从个头还是年龄上来看,都有点未成年,如果不是因为今晚的交易,她此刻也许还会给母亲撒一次娇,在房间里自由地走动或是做家庭作业(如果她是学生)。胡风略做踌躇就并排和小允坐在沙发上,小允一边看电视一边瞟着胡风,她也许觉得今晚不是很晦气,胡风应该算是一个风度十足且富有魅力的男人。此时的胡风则略微有一些尴尬,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像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交朋友,心里七上八下,胡风觉得和一个完全可以做自己学生的女孩“那个”,是多么龌龊的一件事啊!他不好意思面对小允,准确来说是他感到了羞耻。

无疑,小允是坦然的。她保持着缄默,甚至有些懒于理会胡风,她把胡风仅仅看做是一个自己的客人而已,和以往的客人一样,他们之间只有交易。

胡风不知道接下来他应该做些什么。他抽出一支烟点上,想借此让自己有事可做或是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本打算不抽烟的,想保持足够的清新)。

小允看着胡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能给我一支吗?胡风机械地抽出一支给她,小允优雅地从包里掏出一只淡红色的铜质打火机,娴熟地点上,夹在食指和中指的尖端,慢慢地吸了一口。

小允说先给钱吧,你的时间有限。

胡风还是没有从尴尬中反应过来。他在考虑是不是要离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马上又把手缩回去。小允好像有些生气,她随口唠叨说,难道你是第一次?

你他妈的才是第一次。胡风被小允的话激怒了,本来对女人怀着敌意的胡风,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个妓女竟然也会侮辱到他的头上来。他所有的关于忏悔的想法都被这句话赶得远远的。来吧,臭婊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胡风在心里骂着。他狠狠地掐灭了半支烟,顺手从屁股上的口袋里掏出钱夹,拿出三百块放在桌子上。他几乎同时命令小允说,去洗洗。小允收起钱随意地扔进包里,更随意地说,我很干净。她似乎在暗示胡风不要浪费时间。

去洗,怎么这么多的废话,胡风真的生气了。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几乎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粗鲁。他把小允看成是一个放任自流、自暴自弃的无可救药的女人。

小允虽然一时不能适应胡风逆转的态度,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只好拉了一下脸就去了浴室。

听着浴室的水哗哗响起,胡风又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却陡增出无限的悲哀来。坦白地说,他此时的心情是极为混沌而又复杂,他接触了很多的女人包括妓女,有时真的分辨不出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而坏女人又是什么样的标准?和他做爱的少妇,回家去一本正经地伺候男人、喂养孩子,而妓女则纯粹是妓女,但她们都和自己有过贴身的搏斗,难道那些少妇就是好女人,妓女就是坏女人吗?那么,小允又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这样一个身份含糊的女人,给胡风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困惑,这困惑渐渐让他恼怒不已,他很迷茫,这个行为诡异、装束张扬的女人破坏了他的某些准则,甚至破坏了他的人生观。他不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和企图,胡风觉得他此刻在精神上受到了煎熬。

最终,胡风还是被性这个字眼所控制,他泛滥的胡思乱想并没有给他一个彻底清晰的答案。于是,只剩下了性。

胡风在小允的清洗行将结束的时候冲进浴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剥光自己,在小允的无限惊讶中,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他的大脑里只有无耻这个词语徘徊激荡。小允就是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任那男人的气息和迷离的水雾肆意从她的身体掠过。

当然,这场性事远没有胡风早先预想的那样温馨,它就在胡风的愤怒中潦草得一如他学生某篇课题的大纲。而胡风又在他结束之后,报复性地搓洗了小允的头发,他觉得这个发型有些碍眼。

小允边穿衣服边流泪,她可能是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而胡风则依旧光裸着身子坐在沙发里抽着烟看她,直至小允穿好衣服后,他才发现小允右臂上带着黑纱。胡风指着黑纱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允转瞬间就停止了流泪,说父亲死了,我刚从他的葬礼上回来。她的语气是胡风没有见识过的平淡,甚至是冷酷。胡风听完她的话,有些震惊,还想问些什么,但小允却已经收拾停当,她突然满脸笑容,朝胡风挥挥手,说有机会再见。说完真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地走了。

[三]

如果说胡风和小允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嫖娼这个概念上的话,那胡风也就犯不着整天心惊肉跳了。如果非要说胡风对小允有什么记忆的话,那也只能是胡风和她做爱时没有采取安全措施这一点,这是事后胡风有些担忧的事,他害怕小允会有什么病传染给他。因此,他在一段时间里很敏感,凡是身体上有些许不舒服的地方,他就会马上去网上查查与症状相关的资料,或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本市都市夜话栏目的特约嘉宾打进电话咨询,专家建议他去做一次具体的检查,他还真不放心,就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在报告说没事后,他才稍有心安,所以小允很快就被他强行排挤出大脑,他觉得她是个炸弹。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胡风极不愿见到的,这不亚于一个晴天大霹雳,因为他又在A学院阶梯教室里见到了小允。

起因非常简单。由于胡风在学术上无法遏制的良好势头,使他除在原单位如鱼得水,还频频受聘为诸多文化机构顾问或某大学客座教授,四处讲演、授课。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事业的井喷期,如果机会来了,你甩也甩不掉。

第一个邀请胡风做客座教授的是A学院。起初胡风对此学院不以为然,因为学院不论从成绩上还是学生行为纪律上来说,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在专业院校中总是排在全市后几位。A学院是职业学院,学生主要是所谓的“特长生”,说到底,他们大多是没有经过高考,有的甚至是初中前夕被分流,连中考都没参加,就直接缴钱入校的——说白了,就是继续教育学院。这些学生大都是家长管教不了,他们抽烟、喝酒、赌博或是领着小女生逛街,那都是微不足道的,有时甚至会有人爆出强奸的传言。

胡风觉得入驻这样的学校,简直就是对他的一次轻慢。他想A学院的学生先不要说听不听演讲,即使听了,也照样会干些蠢事出来,没多大用处,所以他不想去。胡风婉言谢绝了A校长,但校长反复说是为了培养学生的文学修养、提升艺术品位、用文学艺术的力量净化他们的心灵……胡风一崇高就答应了。

进驻A学院的那天,胡风受到了热烈欢迎,为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在学校领导的陪同下,他先被安排到给大二四个班的学生上一堂公共课,做特别演讲。校长说大二学生眼看就要变成老油条了,沾点艺术的专业又爱耍个性,目前是学校最为混蛋的班级,前两天刚有几个学生涉及抢劫被派出所拘留,这段时间似乎还有匿名信说有女生在外面坐台,他希望胡风能给这些孩子一剂良药。

胡风进入阶梯教室时,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一起鼓掌,他们的掌声经久不息,并在瞬间变成有节奏的四分之三拍的击打,其中还有几个女生大笑起来,要不是校长出来阻止,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而演讲本身也正如胡风所担心的那样,变成了他一个人极为滑稽的独角戏。教室里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台上山的破拖拉机,嗡嗡地响个不停。胡风完全被混乱的现状控制了,他稀里糊涂地拿着稿子往下念,只想着早点脱身了事。

可就在胡风还没来得及把第一个问题展开的时候,有个女生大声地“嘿”了一下,背了包走出来,她显然是讨厌这个演讲。她出门的时候,突然转身向胡风吐了吐舌头。胡风被她的这个动作惊醒了,瞬间掉进了万丈深渊,他认出了这个女生,她就是小允,在楼兰酒店和他做过一次付费小爱的女生小允。

大家哄笑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无奈之下,胡风选择了不辞而别,其实他是以愤怒的名义来为自己的惊慌找了个借口。

[四]

胡风在A学院受到了侮辱,他跟校长黑了一次小小的脸,校长再三赔礼,才了清了这事。但事件本身带来的阴影,则一直在胡风的身边挥之不去。

说到底,让胡风不安的并不是A学院很差的学风,这些和他无关,而小允的再次出现,才是让他苦不堪言的真正原因。首先胡风觉得小允欺骗了他,她不该撒谎说自己不是学生,但胡风心里也很明白,这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问题,他真不该轻易地相信小允。胡风是把小允放在“女人”的角度才答应和她做一场爱。他想小允应该是不同于他以前碰到过的大龄少妇,她的社会经历不及少妇丰富,所以也不可能像她们一样富有心计,她只是需要钱而已,或者说是甘愿堕落而已,因此,他并没有想着像对付那些老女人那样来对付小允。他误以为和小允的见面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好运,至少能改变他和女人的交流方向。

胡风对去A学院这件事是万分懊恼的,事情巧合的程度让他只想骂娘,真是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

接着几天,胡风突然很低调,只是埋头于项目课题,不想去参加什么聚会或是大声地在单位发表言论。他老觉得小允的那双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让他浑身麻麻痒痒的,极不舒服。胡风甚至连电脑也不想打开,他真怕小允像病毒一样侵入。

事实上,很多时候,真实的现状往往与人的期望相差甚远,小允就在胡风极不愿意看到的时候如影随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时间大约是胡风经历A学院的那次尴尬后的第八天。

那天下午回家,胡风突然情绪低落,对生活突生出诸多的厌恶,让他感慨不已,他觉得这几年真是苦了自己。自从两年前买了房子以来,在债务的压迫下,他的生活并不宽裕,很少像模像样地吃一顿大餐或是穿几件高档衣服,更不用说是唱歌跳舞了,至于那次和小允的约会他觉得已经很奢侈了。他想他一直在为难自己,既做家庭主妇,打扫内务,还要冠冕堂皇地摆出一副强人的样子跟他的同事和领导斗智斗勇。这段时间由于压抑,让他失去了精心打造生活的心情。他突然想去吃一次久违的饺子,其实他也想到了诸如麦当劳之类的时尚食品,但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劝说他去吃一次饺子,也许饺子更适合像他这样心情的光棍男人吧。

就这样,胡风就去了对面街上的白老五面馆。他选了临窗的桌子坐下,同时要了一斤牛肉水饺。在等待的过程中,他连着抽了三支烟,望着窗外,面馆里到底有几个什么人在吃饭,他没心思理会。真实的状况是,胡风根本不想去理会什么,或者是他也不知道他应该理会什么,只是习惯性地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对他来说,窗外的事物会暂时掏空他的记忆。很多时候,当他看着窗外时,大脑会呈现出空白的状态,将自己放松,就像片刻的质量很好的睡眠。

饺子端上来,他只顾着吃,连老板娘肥美的屁股在他眼前一晃一扭都完全忽略了,也忽略了刚刚坐到他对面的A学院女学生小允。但他忽略不了小允从天而降的甜美声音。他马上意识到小允是特来找他的,准确地说是跟踪他。

小允的到来似乎是一种巧合,但胡风是聪明的人,凭着他对小允的肤浅印象,稍作分析就理出了其中的破绽:一、小允的家和A学院在本市的东端,而胡风的家在西端,在这个长条形的城市里,东西之间最快的车程少说也要半个小时,小允不可能为了吃一顿饭而专程赶来,即使是有可能,也绝不会选择这样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小面馆。二、小允的打扮与以往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她是为别的什么事来这里,那根据胡风的判断,她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穿普通的学生装了,头发也不会整整齐齐地扎起来,招人耳目是她最大的特点。

胡老师,怎么连吃饭也想不起我啊。小允一坐下来就让胡风处于下风。尽管他内心不欢迎小允,而且还有点不良的预感,但表面上又不能丢掉身份。在面馆吃客的眼中,无非就是学生碰到了老师而已,他又怎能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来,所以胡风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说,一起吃吧。他的面色很难堪,夹杂着反感却又强做笑的混合成分。

小允也不客气,她真空着肚子,动作利落,完全不像在楼兰时的冷漠,几乎是另一个活泼的人附在了她的身上。她在连续吃了五个饺子之后,突然又大声说,胡老师,姓胡的胡是不是胡作非为的胡?她问话的态度很诚恳,像极了一个向老师讨教胡作非为这个词语意思的学生。面馆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小允的话,有几个人笑出了声。胡风立刻窘态毕露,脸红到了耳根,他睁圆眼睛看着小允,小允夹起一个饺子,看看他,缩着脖子笑,又向他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让胡风恐慌,因为小允吐舌头的时候,他认为不是什么好兆头。

胡风为了摆脱尴尬,点上一支烟,站起来结账,自顾自地走出面馆,头也没回,他怕一回头就被咬住。但他想错了,既然人家是跟着来的,你就是不回头,那她也会咬住你的。

果然,胡风刚走出门,小允就大叫起来,让等她。胡风边想着等你我才是傻子之类的话,就边加快了脚步,可小允还是追了出来,左手提着小包,右手拿着一个饺子正往嘴里放。胡风阴着脸更快地往前走。小允由于满口饺子的缘故,只能咿咿呀呀地在后面大叫,紧接着跑上来挡在了前面,胡风看她耍无赖,准备向左侧擦过去,然后过马路,小允好像知道他的企图,也同时向左跨了一步,并不失时机地把胸部向前一挺,在胡风身上蹭了一下。胡风触电似的后退一步,他对逃走有些气馁,看来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就根本甩不掉她。他只好停下来。

小允看准胡风没有逃走的意图之后,才稍有心安似的,用手拍着胸部喘着粗气,没等胡风质问,她抢先说话。你这人怎么这样,跑什么跑,还怕我吃了你,接着她向前一凑,略微压低声音说,不过像你这种男人的肉肯定是臭的,吃不得,说完大笑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胡风像从前训斥不听话的学生那样义正词严地责问她。干嘛这么紧张,她埋怨似的瞪着胡风。胡风想,我能不紧张吗,在我家门口,到处都是熟人。但他还是故意放松下来,抖了抖肩膀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与你素不相识,我只想知道,你要干什么?胡风是在偷换概念,他以为他们只是有过一次交易而已,那又是互惠双赢的事,他又不欠她什么。如果一定要说认识,那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如果他坚持说不认识,那她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在胡风积极思考的间隙,小允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天真。胡风不自然地真紧张起来,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周围的人,当然,正如任何不正常的笑声一样,它立刻招引来了很多人奇怪的眼神。胡风真怕遇见熟人,没等小允笑完就转身走开,可小允那里会放过,她在胡风走出大约二十多步之后,快速地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扑倒在地,接着就哇哇大哭,像是顷刻间遭到了某人的袭击一般,哭声铺天盖地,在大街上回肠荡气,胡风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而小允却在胡风回望的时候冲他大喊,表哥快来,我脚崴了。表哥,哪里的表哥?谁是你表哥?胡风气急败坏,大叫疼死你算了,混蛋。谁料他这话一出,旁边的行人开始议论纷纷,有几个小女人刚好从胡风身边走过,她们说这男人怎么这么没素养,自己才是混蛋哩,她们似乎是专门要让胡风听见,声音不大不小。

此刻,胡风真想冲上去,抽他们每人几个耳光,然后把小允踢翻在地。而小允已经把事情闹大了,在她无助的大声哀叫下,胡风不得不过去扶她。待扶起,她又破涕而笑,说你刚刚不是说过不认识吗,怎么又来扶我,表哥,你真好。她故意把后面的话音提高。胡风压低声音,态度极为恶劣地再次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允说,我们回家谈好吗?回家,谈,哪儿的家,谈什么?小允说,当然是你的家啊,哦,应该是我们的家,我们应该在我们的家里谈一谈我们的未来。胡风听着,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他不由得抽了口冷气。小允看着胡风说,如果你不愿意,就让我坐在这儿大哭好了。胡风当然不愿意,但一时半会他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总不能睁眼看着这个女人坐在这儿毁坏他的名声。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小允暂时带到自己的家中,他要把这一切搞得明明白白,他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把他怎么样。

一路上,小允一瘸一拐的,有时又有点蹦蹦跳跳的感觉,胡风看出她是假装的,也看出了她因暂时的成功而外露的喜色,他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点破,他想等一切结束了,你就滚吧。小允倒没有胡风那样小肚鸡肠,她扶在胡风的肩膀上,有说有笑,就像是扶着亲哥哥那样无所顾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随心所欲,也不询问胡风,很开心的样子。

很快就到了胡风的家,小允嗖的一下子窜到沙发上,抓起垫子向房顶上扔。隔壁的阿姨探出头来,递给胡风一个箱子,说是他的表妹刚来过,把东西放下就出去了。她最后还嘱咐胡风去找找。胡风拉了箱子进门。小允说这是我的东西,先放在客厅吧,待会儿我自己收拾,接着,她开始在胡风的家里仔细观察,挨个房间看,连洗手间和浴室也没放过。她说房间还可以,只是洗手间有点小,浴室怎么不弄个浴缸,人泡在水里的感觉才是真的好,整个布置色彩有些灰暗,没有活力,最后她给胡风一个准确具体的判定:还凑合。接着她又对胡风说,过些日子我来收拾一下,保证让你满意。

胡风看着她进进出出,翻这看那,终于忍无可忍了,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吼了一句够了,震得窗子的玻璃啪啪作响。但他的这句如雷贯耳的停止口令,好像尽在小允的掌控之中,她没有因此停下,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你温柔些好不好,说着就去冰箱里找了一罐啤酒打开,自顾自地喝起来。

胡风想必须要让这些无聊的行为停下来,他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冲上去,把那罐啤酒打落在地,在小允毫不惊讶的眼神中,他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胡风用尽全力,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想把这几天的郁闷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他几乎是把小允卡在脖子上吊起来,只差几个毫米她就会全身离地。此时,胡风的愤怒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这个动作的危险系数有多大。小允张大了嘴,脸憋得通红,就像是淤血过多的肿大的膝盖,她翻着白眼,眼神里尽是无助和恐惧,她意识到了胡风的疯狂,也很清楚他这是要杀了她,她的双腿开始乱踢,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做垂死挣扎,大约一分钟过后,小允终于在慌乱之中踢中了胡风的心口,胡风大叫一声缩下身子,小允趁机滚开,在离胡风约三步远的地方躺着大口喘气。

小允恐惧极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胡风,她自以为有足够的把握能制住他,并让他心服口服,现在看来她错了,她的确不该这么鲁莽。

说实话,胡风已经被小允沉重的一击踢醒过来,他放纵的神经在片刻间松弛,冒出一身冷汗,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小允,他有些后怕。但最大的问题是他该如何处理这种突发事件,是应该扶起小允,给她倒水,询问关切呢,还是应该板起脸孔,继续疯狂下去,直到她退缩为止?胡风心里没底。

问题的症结是胡风截至目前仍然没有搞明白小允到底要干什么,她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地意欲住进他的家,而他仅仅是在不明究竟里不知她学生身份的情况下和她发生过一次性交易而已,难道仅凭这些就要对她的未来负责吗?再说,即使他允许她搬进来共住,难道她就没有亲人或是对她的行踪过问一二的监护人吗?带着这些问题,胡风想到了以下几个原由:一、她无路可走,也就是说她可能在死了父亲以后,变成了孤儿,至少没有人来照顾。但这一点很快就被胡风推翻了,因为在楼兰酒店做爱时,小允并没有显露出为生计而发愁的迹象,况且在直觉上,胡风也认为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二、她离家出走,像小允这样为了钱出卖身体的学生离家出走是再正常不过了,倒是很有可能,但离家出走犯不着把家搬到他这儿来啊,他和她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关联,她太应该远走高飞或是挤在她的同学家或是远方的亲戚家,胡风对此也觉着不大通顺。三、讹诈,想到这个词,胡风出了一身冷汗,这是电视剧里常有的情节,比如说一个团伙以女色做诱饵,诱骗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上钩,在他们即将上床之际,一伙人破门而入或是假装成警察,捉奸在床,然后女人大哭,男人则在这帮人的威胁下乖乖就范,类似于这样的没有创意的滥情,胡风已看过十几个不同的版本,无非就是手法不一而已,结果都如出一辙。胡风浑身的汗毛竖得更直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因为从目前小允的生活状态来看,她是缺钱的,而凭此来讹诈则是最好的途径。

最后,胡风就认为自己落入了这个小娘们的圈套,他必须把她赶出去,赶得远远的。

小允在胡风沉默的时候,靠着墙根坐起,她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悸中苏醒,她静静地看着胡风,像是被罪犯挟持着的人质。她似乎是决意要住进这个家,但胡风让她失望了,这个疯狂的男人以比刚才更为疯狂的架势,像凌空俯冲下来的苍鹰一般向她扑来,并大叫着我要杀了你。小允惶恐地一闪,胡风落空了,紧接着他抓起旁边的一个烟灰缸向小允砸去,小允惊叫着夺门而逃。

小允的逃走无疑是迅速的,顷刻间就没了声响。胡风慢慢地跌落在沙发上,接着大笑不止。得意的笑声在客厅里回荡。

[五]

接下来的两天胡风有些放纵自己,他刻意地无休止地听音乐,把电脑上平时一直播放的黑鸭子曲目统统更新一次,换上韩磊的电视剧曲目。他想黑鸭子梦幻般的声音会把他带进回忆,而现在他不想回忆,只有韩磊的粗犷和辽远才能让他精力充沛,让他暂时地热爱生活。男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钻进钻出,胡风也就随着节奏激情洋溢。

胡风之所以能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激动,这与他的胜利有关。他以为他有能力对付小允的讹诈,毕竟她还是个孩子,他对自信有两个解释:一、小允肯定不是团伙作案,倘若她是受了某个人的指使,那么当他在家里吓跑她之后,肯定会有七八个小伙子拥入,对他施以拳脚之后实现他们的阴谋,可事实是,小允仓皇逃走了,杳无音讯。二、小允对他产生了畏惧,她和他在首次较量中败下阵去,无力反抗,而他却并未使出全部的智慧和力量,她根本不是对手。

可事情并不像胡风盘算的那样简单,小允在沉寂了两天之后,又约胡风去月梦天堂酒吧见面。听完电话,胡风又一次体验了被蚊虫叮咬过的感觉——尖厉的疼痛并夹杂着蔓延的恶劣酥麻,他下意识地摸了一遍全身,甚至连大腿内侧都没有放过,发现一切如旧。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沉浸在莫名的恐慌之中,他为他自欺欺人式的放松感到难为情。而小允说话时的冷静和沉着让他伪装的自信在瞬间崩塌。

胡风想到了蛇。胡风怕蛇。记得小时候在野地里和同伴打猪草,从田埂边经过,他不小心踩在一条小灰蛇身上,那家伙一下子就缠住了他的脚踝,并有意向上盘旋,胡风于万分紧张中,闭上眼睛,把它撕成两半,回家去,就不吃不喝昏迷了两天,后来,那蛇就如影随形般地经常在他的梦中或遐思的间隙出现,他觉得蛇就是他的天敌。而现在搅乱他生活的就是小允这条蛇,她一直在他的身边吐着信子,伺机下手。

那么,到底是赴约还是拒绝?胡风不知道,他太迷茫了,若去,就意味着向小允低头或准备低头;若不去,这条已经出洞的蛇,没有理由无功而返,况且她永远躲在暗处,这对胡风的未来有着太多的障碍。至此,胡风不得不又将思路回到最初——她究竟要干什么?这是他越来越无法弄明白的问题,而对于早先关于讹诈的判断,他以为证据乏力。

胡风最终还是去了,没有理由。他想既然这是无休无止的纠缠,那还不如应约,见机行事。

月梦天堂距离胡风的家不远。昏暗的灯光里众多的男男女女互或烟酒,或歌舞。当然,胡风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里的现状,他按照小允的提示在最左边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小允站起来向他打招呼。此刻的小允对胡风而言,简直就是千年蛇妖,她变回了原形:左边的头发齐齐上竖,似乎剪短了,右边的则像极了欧美足球明星,精心梳理成许多条小辫子垂在胸前,紫色的薄羊毛衫落在大腿上,下身就只有大红的长筒靴,最为可气的是那黑色的眼影和深红的嘴唇。胡风在心里大骂这简直就是人妖。

胡风坐下来,打量四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他看着小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倒不是因为她的纠缠,而是眼前这个还是学生的小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能理解,简直比妓女还甚!小允保持着冷漠,她倒了一大杯啤酒推给胡风,然后自顾自地和胡风一碰,把剩下的大半杯一饮而尽,能看出来她来得比较早,桌子上撂空的三个啤酒瓶就是最好的佐证。胡风压抑着愤怒和厌恶,一仰脖子喝干,点上一支烟说,你这是什么行头,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胡风的语气像极了小允的长辈。小允吸一口烟,不咸不淡地说,亏你还是个学者,屁都不懂一个,还嚷嚷什么,这叫非主流。胡风被小允的话噎着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非主流,什么是非主流,这是他头一回听到这个词语,他暗自怨恨自己见识浅薄,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不如。对于非主流的概念,胡风只能从小允身上做一个猜想:非主流大概就是人模狗样的变态吧。胡风碰了钉子,只好喝了一杯啤酒,来缓解当前的压力,小允见胡风不说话,接着又说,我现在玩的就是这个,这也是我和你交易的原因。我需要钱,这头发、这衣服、这挂饰和化妆品都需要钱,现在明白了吧。明白个屁,胡风在心里骂着,但也开始重新审视小允,他知道既然人家玩的是非主流,那他也只能用非主流的方式对付她(虽然胡风还是没有弄清楚真正的非主流)。

胡风正思忖着怎样对付小允,小允就在胡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无表情地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完成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倾诉。倾诉的内容大致有两个:一是她的家庭和身世;二是她当前的状况。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吗?胡风用力地摇头,他对这些问题充满了期待。小允在开始她的倾诉之前,向胡风展示了两块伤疤,一块位于左小臂处,显然是刀伤,她捋起袖子,向灯光下凑了凑,叫胡风看;一块位于右胸,在乳房附近,她意欲拉下本不怎么高的领口,让胡风来检验她所言非虚,但被胡风及时制止了。胡风带着惊讶和不解,追问究竟。小允又喝干一杯啤酒,接上一支烟,开始了彻底的诉说。

你知道我有多爱我的父亲吗?胡风正想摇头回答不知道,小允抽了一口烟说,我有两个父亲,我现在给你提到的是我的第一个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比母亲更细腻一些,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男人很“娘”,但他却给了我太多的幸福。他善于料理家务,比如能做一手好菜,缝缝补补之类,现在想来,他是可怜的人,他几乎是受到了那个女人的虐待。他塞满了我的记忆。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父亲对面,看他轻拉二胡,听他唱秦腔,或是在他的鼓励下唱儿时的歌。父亲的二胡悠扬,由欢快到深沉,我也就慢慢地随着音乐爬在他的腿上做一个又一个瓷实的梦,梦醒时,我一定要看到他在我的身边才能踏实,然后枕在他的胳膊上,摸着他喷薄发展的胡茬子,再次睡去。

说到这儿,小允的语速渐渐慢下来,并不时地闭上眼睛稍息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味这些温暖的片断。

接下来小允重点地回忆了一下她和父亲在一起时的一个细节:那时如果没有父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突兀,声音大了许多,语速快了一些,随之又喝了一口酒。你知道吗,我和父亲之间有一个小秘密,我睡觉时,喜欢父亲给我脱衣服,然后由他叠好摆放于床头,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静静地睡去,如果没有父亲,我没有脱衣服睡觉的习惯。曾经有一次,父亲出差,把我安置在外婆家,而当他十天之后回来接我时,才发现我身上已经起了虱子。十天来我没有脱过衣服,总是在极度疲劳的时候和衣倒在床上,我不允许别人代替他。父亲的手和他的气息都是我最喜欢的,我熟悉它们,喜欢它们蔓延过来的味道。小允又一次闭上眼睛,胡风能看出她对父亲的喜欢和依赖。沉默良久,小允接着说,这件事一直延续到我十一岁时才终止。其实,十岁那年冬天,父亲让我单独去住,并开始对我冷淡起来,也不给我脱衣服,我几乎要疯了,十分不理解他何以要这样做,在我多次哭闹之后,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房间,应该独立生活,为此我坐在父亲的房间外面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然,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在父亲面前用水果刀割了一下自己的左小臂,说我宁愿去死,父亲在万般无奈中才不得不答应让我继续枕着他的胳膊、摸着他的胡子睡觉,还亲自为我脱衣服。

后来怎么又终止了?胡风好奇地问。

令胡风没有想到的是,小允却在瞬间泪流满面,脸上一片狼藉。夹在右手指间的半支香烟,残留着长长的烟灰,她把头用左手支起,不断地拉扯她非主流的头发。胡风被她的悲伤感染了,心情一下子坏起来。最终小允淡淡地说,我十一岁那年的一个雨天,他死了,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说完,小允趴在桌子上,肩头耸动。

在小允抽泣的空子里,胡风去了一次洗手间,他用冷水弄湿头发,迫使自己清醒。回来后,小允已经回到了当初的平静,她给了胡风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她说,你是不是在怀疑和猜测我的母亲。胡风点点头。

说实话,我并没有把她当做母亲,她是个陌生的女人,在我的生活之外。我已经习惯于把她叫做那个女人。她是县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一生总是为了她那美妙的身材和舞蹈以及连她自己也数不清的情人奔波。她深深地陷入自恋和情感纠葛中,而我和父亲则只是她生活的装饰品,家是她累得不想动弹的时候小憩的地方。她在我的记忆里有一段缺失,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在她嫁给我的第二个父亲之后,这个懦弱且小有资产的男人用他的光环把那个女人照得更加透亮,我才有机会重新认识她。她是一个自私、脾气暴躁的女人,她把外面的野男人捧出来的小姐架子统统都转嫁在这个男人身上,使他无力招架,直至前段时间,你知道的,他死了,他是被气死的。此时的小允已被渐次涌上的醉意侵袭了,说话不甚清晰,不时地间断。虽有醉意,但她还是坚持说完想说的一切。

对于她的生活状态,小允完全是以第三者的眼光看待,似乎与她毫无关联。夜生活把深夜十点的月梦天堂照得更加灿烂,胡风对小允的愤怒慢慢开始减退,他无由地相信小允所言非虚。

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真想杀了我,小允用右手指着胡风说,其实,有时候我也讨厌自己,我也想杀了我,我恨自己,恨所有的一切。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完她继续喝了半杯啤酒。胡风想夺下她的杯子,但被她大声地斥退了,引起周围几个人诧异的目光,胡风觉得有失脸面,索性就给她斟满。

接下来,小允开始无休止地喝酒抽烟,并在时断时续的倾诉中强调了她曾在两年前离家出走过的事实。她说,那个女人花了很多钱才把我找回来,她也似乎良心发现了,就搬到这个城市来,不久又找到了我的第二个父亲,他们以约束我为名义,把我安置在A学院,强行让我住校,其实你知道的,他们就是怕我妨碍他们的私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反倒要感谢他们,因为我有了足够的自由,也能从他们那儿得到足够的钱。可是我讨厌钱,除了钱我一无所有,所以我就拼命地花钱,买衣服,买化妆品,请同学吃饭,而没钱的时候,我也不想向他们要,就只有在网上找男人了。我憎恨他们,是那个女人毁了我。

接着小允强调说,我怀念父亲,我爱他。

听着小允的遭遇,胡风渐渐转入了无边的伤感与悲恸中来,他开始同情小允,虽然他也痛恨小允的自暴自弃,但他想到了责任,他觉得自己绝对有必要帮助小允,让她走上正轨,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第二个父亲死了,那个女人又跟着她的另一个情人去了南方,说要在那儿呆上一年半载,她想去外面透透气,我现在和第二个父亲的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个糟糕透顶的死老婆子,我和她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也十分讨厌我,所以我不想回去,平时就住校,周末万不得已才回家住一次,除此之外我是完全独立的。小允说完,又喝了两大杯酒,然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喊也喊不起来。

胡风对小允的倾诉存在着诸多疑惑。比如,小允在如此堕落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执拗地在学校里充学生呢,难道以学生的身份勾引男人会更加值钱些?小允对她生父的迷恋怎会如此之深,看她倾诉时的眼神,完全是充满了向往和倾慕,那是对异性火辣辣的热情。而主要的是,她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与她并不相干(胡风以为他们之间毫无关联)的男人做一场近似爆发的倾诉,究竟是为了什么?况且倾诉的内容也与他无关,或者说是没有涉及到他们目前微妙的联系的一丝一毫,就连胡风急于知道的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也没有透露一点点,这究竟又是为什么?

小允趴在桌子上昏睡,还不时地干呕。胡风抽着烟静静地看着她。慢慢地,小允在他的视线里模糊起来,像是被某种东西遮蔽了,胡风的脑海里有两个影子开始轮流跳动:妓女身份的小允和学生身份的小允。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痛恨哪个,应该同情哪个。那件发生在石板川镇上的事,已随时光的远去而愈来愈淡,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又该谁来负责?他知道他的诅咒和控诉是苍白的。此刻,胡风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场灾难。

这个晚上的后半夜,胡风坐在自家客厅的地上,异常清醒,却愈加迷茫。他绞尽脑汁企图把这件荒唐的事重新梳理一下。这期间,小允先后呕吐过两回,第一回是在胡风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小允把吞进的食物悉数喷射在胡风新换的床单和被子上,看着肮脏的呕吐物,他也狼狈地一边干呕,一边收拾现场。为了预防意外的再次发生,他把脸盆放在床边,所以小允第二回呕吐的时候便让胡风欣慰非常。胡风为了让小允减轻痛苦,给她拍了拍背,又敷了热毛巾。而小允呕吐之后没有像胡风预期的那样醒转过来并为他解释些什么。她仍然昏睡着,似乎比之前睡得更死了,还不断地喊冷。胡风给她盖上被子,小允抓住胡风的手,哆嗦不停,她一边把胡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边喊着爸爸,更出人意料的是,后来小允叫了胡风的名字,说救我,别打我等等,缩成一团,胡风不由得把小允的头抱在怀里,像极了父亲。

胡风尽最大的能力抚慰着小允。他对小允在昏睡时所说的话做了一次分析,他认为小允可能是受了某种惊吓,这种惊吓或许就来源于一次让她无法承受的暴力,这种痛深深地根植于她的大脑,无法抹去,所以她企图寻求保护或是一些浅显的温暖,但她的寻找倾向出现了偏差,她把来自于生父的爱转化成对异性的爱上来,而生父的死亡则对她打击太大,既然她在梦中叫着父亲和胡风,则至少证明他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小允为什么对他有如此深刻的印象,胡风有些迷惑,难道仅凭他们他们之间的一场不相干的性事或是做了她的听众吗?胡风觉得可笑之极。难道她觉得他能保护她、能给他温暖吗?那她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清楚,况且她不时变换的喜怒哀乐就让胡风琢磨不透。最后,胡风得出了一条结论:小允需要保护和心理上的帮助。

[六]

也许胡风最大的失误是他不该在自己离去之后让小允继续留在家里。尽管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他已经能够体谅小允并对她心存同情,但他却没有要把她留在家里的意愿,或者说即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不排斥小允并想去帮助她,但这种帮助是要建立在绝不能影响他正常生活的基础上,可这一切,均被小允的再次入侵改变了。

其实,小允能够留在胡风家里并居住下来,不能在真正意义上称之为入侵,这多少也掺杂着胡风对她忍让的成分。

胡风接受了小允的倾诉,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他准备上班,小允仍然昏睡不醒,胡风没有打扰她,而且也为小允准备了一份早餐,同时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让小允吃饭之后快去学校,为他关好门窗。他想他这样的真诚一定会换取小允的信任和感动,也许她会因着他的真诚而放弃与他为敌的想法,默默地离开。

中午时分,胡风忐忑地回家,却见桌上摆着两样菜,冒着热气。小允从浴室出来,拿着洗好的床单,准备晒晾,她冲胡风莞尔一笑,说我马上就好,没有丝毫的羞赧和慌乱,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而胡风却像是被刻意迎来的客人,有些拘谨。胡风哭笑不得却又极力地控制即将爆发的愤怒,他意识到发怒已经失去了意义,况且他还准备帮助小允改邪归正,所以他安静地坐下来,板着脸。小允很快就进来了,说今天可把我累坏了,你的脏衣服太多,我整整洗了一大早。说完就把筷子递过来,自己马上开吃起来,很饿的样子,边吃边说,不好意思,我不会烧菜,叫的外卖,不过以后会好好学的,你放心,说着吐了一下舌头。胡风看着她,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胡风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允去厨房收拾残局。胡风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一档娱乐节目笑得现场观众前仰后合,而胡风的心却随着笑声的不断起伏愈加低沉,他在小允洗涮的空当里,就事情目前的态势又做了一番分析:一、小允是走还是留。如果让她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来一次大进攻,用暴力迫使她离开,但在这个做法上胡风想到了上次他撒泼的情形,那是对他思维的一次嘲讽,显然小允并不能被暴力所吓倒,况且她昨晚的倾诉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他,他的同情心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业已有了帮她的意愿,且在最近的多次交锋中,她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相反是有意讨好,看来她只有留下了,她必须进一步地了解小允,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二、小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是胡风始终想要弄明白的一件事,但现在看来,她不会轻易暴露。因此胡风决定以自己最大的真诚来换取小允的信任。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被卷进一个阴谋也罢,帮助小允已经是一种不可回避的责任。而这一切又急不得,要用温火慢慢烤。

于是,胡风在小允忙完之后,准备离开。他想给这档子事降降温,也不打算向她解释什么或者交代什么。出门之时,身后的小允大喊路上小心点。

走在喧闹的街上,胡风再度与这段时间的生活进行了一场对视。渐渐寒冷起来的天气,用阴沉和灰暗对行人进行着冒犯,大家几乎都缩着脖子,穿着厚重而又毫无新意的衣服,胡风立刻就把这种状态与他目前的上火联系起来了,他悲哀地发现,每个人空洞的眼神都不同程度地彰显着生活本身带给他们的压抑,他们行走的姿势无疑与他此刻的心情相吻合。胡风想,这世上,真正能挺立于生活的又有几人,自己又何必固执地与自己过不去呢?想着想着,他突然滋生出了太多的勇气,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和一个小女孩整天死去活来地纠缠。他想,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天下午,小允突然出现在××研究院里,这让胡风感到无限的紧张和惊讶,而值得庆幸的是,小允恢复到了学生的样子,扎着马尾辫,穿着浅灰色的运动装和球鞋,腼腆地向大家问好,在表示了她此行的目的是专程来向胡风请教一个课题上的问题后,就害羞地站在一边,沉默不言。胡风为了打发众人疑惑的眼神,忙解释说是自己担任顾问的一个课题,由她负责对接。大家听了,发出一串含有失望的叹声之后,都闭上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胡风装作很自然的样子把小允带出了研究院,在院里背面一个少人问津的拐角处责问小允为什么?小允看着胡风因紧张严肃而略显变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她想时刻能看到胡风。对于小允的坦诚,胡风想自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她,他也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是真理。于是,胡风没有做太多的考虑,就带小允回了家。

这个下午胡风给予了小允太多的温暖,小允禁不住哽咽出声,她把头埋进被子里久久不能平静。其实胡风只是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并准备了红酒,吃饭时胡风叫了小允的名字还给她不断地夹菜又劝她多吃。其次就是谈到了胡风在A学院做客座教授所带的大二的一些情况,希望小允能遵守纪律,不要让他难堪,小允听着听着,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以至于后来趴在床上哭个不停。胡风对小允的这一举动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小允竟是这么脆弱的人,她那冷漠的叛逆的表象原来只有一张纸那么厚。胡风在对自己的战绩做出肯定的同时,哼着小曲洗涮残局。当晚他认真地看完了两集韩剧。

在胡风看电视期间,小允安静得像一只猫,一直没有出来,而胡风由于兴奋所造成的精力高度集中也没有理会她,当他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小允做了很多工作:她把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并对胡风的衣服做了一次彻底的整理,连几条内裤和袜子都用衣架支起来挂得井井有条,至于其他的日用品,诸如牙刷毛巾和化妆品都有序地和胡风的东西排列在一起,俨然是小两口过日子的架势,最为显眼的还是一套粉红色带大红玫瑰花底的床上用品,显然是新买的。胡风再次减轻了内心对小允的敌视。可事实是,小允的行为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她蛇一样溜进了胡风的房间,在胡风来不及斥责和拒绝的情况下,快速地钻进被窝附到胡风身上来,开始施展她曾经的技能,胡风像得了癫痫一样迅速地缩成一团,极似被恶棍蹂躏的小女子。小允此刻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蛇,她将吞噬他。胡风抱着守身如玉的心态,用视死如归的语气责问小允为什么不去另一个房间。小允一面往胡风裹紧的被窝里钻,一面委屈地说那个房间太潮。胡风觉得小允即将把她淹没,他拼尽全力披上被子逃了出来,心惊肉跳地站在客厅中央,卧室里透出的光让胡风畏惧,那扇门就是个地狱之门。胡风一下子孤独起来。小允突如其来地大笑不止,笑声让胡风百感交集,最后他不得不把自己安置在沙发上。这个晚上胡风并不好过,他一直在迷迷糊糊地防备着小允的突然袭击,对他来说,这个时候的她就是一团病菌。

整个晚上,胡风醒过来一回,在小允平缓而均匀的鼾声中他进入卧室,打开灯注视了她大约半个小时。小允睡觉时不大老实,被子踢到了一边,露出雪白光滑的肌肤,胡风怯怯地看着,为她重新盖好,他坐在床边抽了一支烟,小允漂亮的脸蛋让他格外烦躁,他不敢想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七]

在寻找解脱的办法之前,胡风带着小允做了一次旅行,当然目的只是能让小允良心发现,回归到应有的青春中去。按照胡风早先的设计,他想,小允在领略了山的雄伟和湖水的宁静之后应该会安静下来,接着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对她进行一番展望未来的说教,以便让她清晰地重新布置自己的生活。而小允却在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一脸严肃地问胡风,我们能相爱吗?她的眼神当时是那么的火热和坚定,迫使胡风和她对视了几秒钟,不得不低下头来。他们一起陷入了困境。当天晚上,他们共宿于山下的私人小旅馆里,小允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像个经历世事的女人一样紧锁眉头,也许是因为胡风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而忐忑不安,也许是为着将要面对的新生活而不知所措。沉默的氛围,单调的小旅馆里,他们同时想起了酒。

喝酒的时候,胡风觉得滑稽至极:之前,他是以拯救别人的心态做出了旅行这个决定,而现在,他却期待着别人的拯救,尽管他始终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可内心却极为无助和孤独,甚至是恐惧。

还是小允最先打破了僵局,她在微醉之后道出了秘密——她说,她爱上了胡风,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楼兰酒店做完爱之后就爱上了。她之所以接近胡风并要和他住在一起,全是为了爱。她还特别强调,胡风太像她的亲生父亲了,而她爱他。说着小允就声泪俱下,并在最后双手抓住胡风的头发,使劲地摇晃,责问胡风,爱,你懂吗?

胡风对小允这种近似发疯的表现已经习惯了,就像唐僧在西行的路上,见的妖怪多了,反而在后来见到妖怪时能面不改色。胡风在小允面前,就是唐僧。但他仍然相信小允所言非虚。

最后,小允以闹剧式的再次倾诉,表达了自己的无限委屈。她说,我是想死的人了,但你却救了我,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吗?可现在又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爱呢?嫌弃我和很多人上过床吗?你知道吗,刚才在山上,我在你的沉默之后又想到了死,我真想拽着你一起归于湖底,可我又不想你死,你明白吗?

小允在竭斯底里的责问和悲伤之后,由于疲乏和酒精的作用而一觉睡去。胡风静静地坐着,在心里哭着发笑。他只想到了荒唐两字。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然后轰然倒在床上。

那一夜,胡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无数条蛇从房间的四周钻出,一齐向他拥来,在他的身边吐着信子,可又无法靠近,而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把众多的蛇聚拢在她的周围,然后双手卡住他的脖子。女人的脸由模糊渐渐清晰,先是苏其,又是蓝月亮,后来又是母亲,许多张脸一次一次地像电影一样闪过,直至停下来,才发现是小允。半夜醒来,胡风发现他和小允都光裸着身子,小允的头发盖在他的脸上,左手搭在他的胸口,睡得很香。

回到家里,胡风再次静下来思考了一回他和小允的关系。

他先泡好一杯茶,把自己隐藏起来(回来后小允已经主动搬到了隔壁的房间,所谓的隐藏只是关起门来,不让小允打扰而已),拉上窗帘,使整个屋子在冬天的阴沉里灰暗下来。说实话,胡风已经开始害怕光亮,他不是一个喜欢晒晾心事的人,既然要把心里的想法全部掏出来,那就更没有理由不喜欢黑暗了。接下来,他又特意净了一次手,希望能给他带来好运。胡风决定要用一场赌博来做他思考的前提,他认为小允既然不肯搬出去,自己搬出去又是天大的笑话,而他现在对小允又是无计可施,所以他对接下来的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以为只能用一枚硬币来决定小允的去留,他头一回迷信上苍,而小允的去留则决定了他的思考方向。

胡风闭上眼,嘴角叼着一支烟,他以为烟雾熏迷他的眼睛之后才能让事实更为客观一些。硬币在他手中不断地跳动,胡风猛吸一口气将它扔在桌子上,硬币在桌面上打了半天圈停下来,结果出现了正面。胡风对正面特有好感,他无由地高兴起来,但一瞬间,他又有些丧气,因为他忘了决定游戏规则。于是,胡风在心里随机抽取了正面作为小允必须搬走的依据。其实,胡风已经在主观上确立了正面要让小允搬走,只是为了让内心平衡而假演了一回而已,通过刚才的演习,他觉得让小允搬走是有可能的事。最后胡风找来纸和笔,记录了一下:正面,马上搬走,反面,暂时留下。他怕自己会在游戏结束时篡改规则。

之后,胡风按照上次的做法抛掷了两回硬币,但结果却令他非常沮丧,每次都毫不含糊地显示出反面来,他心里不服气,又做了第三次,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抛掷,不料,硬币却在先打圈后再滚动,最后落入桌子和书橱的夹缝里,没了踪迹,连个响都没有听到。这一切深具讽刺性,胡风大为恼火,他为自己模仿了一回电视剧情节的失败而恼火,他想不明白,怎么连结局也和电视剧一模一样。

其实,对于硬币的失踪,胡风本身是带有一定责任的,因为他在硬币打圈的时候憋足了劲吹了一口气,这多少都带有哀怨或是无奈的成分,只是胡风并不把问题归咎于此。本质上胡风是一个考虑问题较为周全的人,换句话来说就是胡风所要做的每件事都是在他的大脑里反复激荡过几回的,他从不做毫无准备的事,可在小允这件事上,他就像傻子一样撞在了枪口上。所以,在对待小允去留的问题上,胡风非常清楚,小允会留下来,不得不留下来,因为他没有能使她顺从离开的任何手段。

既然小允要留下来,那就让狗日的硬币见鬼去吧,胡风骂着,重新点了一支烟,在越来越暗的房间里,他确定小允迟早是要离开的。

接下来,胡风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一边酝酿着自己的感情,他积极地把自己拉进一种不堪重负、身心疲惫的悲情中去,他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进行了一场自我倾诉:他说,五岁时,母亲的突然离去造就了他苦难的童年。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了独立生活,甚至是十岁时就能下厨做饭,并得到父亲的赞赏,而童年遭受的凌辱则是他心里无法抹去的阴影,当比他小一岁的二狗子站在他家的田埂上把一泡热尿洒在他头上的那一刻,他就恨透了那个视若无睹的女人(二狗子的母亲),从此他下决心要混出个人样来,他努力学习才换来了今天的一切,他怎么能够舍得亲手将它们摧毁呢?尽管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再娶,同时他还得到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他仍然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也是他最骄傲的儿子,父亲已经老了,加之常年患病,他又怎能忍心让他对自己失望呢?父亲希望能在死去之前见到他领着媳妇抱着儿子看他,可这一切现在已经成了泡影,难道是领着小允吗?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见父亲呢?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

胡风完成倾诉,又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他想他一定要在这场战争中胜利。在吸掉了十三支烟之后,他列出了如下两点:一、小允留下来,至少要在不影响他的生活原则的基础上,而他则一定要在后来的对抗中争取主动权,慢慢逼她离开。二、既然小允是以爱情的名义入住的,这就足以证明她还不是无药可救,帮助她才是最主要的。

胡风对刚才的游戏多少感到了一丝振奋,他把这些看成是一种自我拯救的方式。随之他打了一个沉重的哈欠,内心的怅惘正慢慢褪去。

当胡风准备以持久战的战略思想来处理和小允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消息。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山上砍树时,不小心从山坡上滚落,造成重度颅内出血,现在正在抢救,医生说需要十万块钱的手术费,胡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打得几乎昏厥过去。他十万火急地四处筹钱,在不吃不喝奔波了一天之后,他总算借到了六万,而这和十万还相差甚远,胡风头一回在生命中经历了绝望。他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角,他认为他有必要为挽救父亲的生命而奉献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小允的出现则让胡风感激涕零。她让胡风得到了精神上的好转——她把四万块钱扔在床上,碰疼了胡风的头。她还给胡风带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小允说,放心吧,钱是干净的,是从母亲那儿借来的。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蕴藏着莫大的委屈。胡风一跃而起,他几乎要在同时做一次拥抱的动作,甚至是亲吻她一次,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他把转变方向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抓了几下。

胡风觉得现在很有必要好好地大吃一顿,然后睡上一觉,以充沛的精力去挽救父亲的生命。而小允在胡风吃得有点愉快的时候,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表示今晚要和胡风共度一夜,胡风差点被她这种哀求的条件噎个半死,但他尽可能地保持了平静,咽下了口中的饭菜和设计好的感激表示,当然还包括他想在今晚对小允的劝说。他准备把自己那回忆至深的部分向小允抖落出来,希望她能谅解他,他还想到了让小允以妹妹的身份住在他的家里的意外决定。而现在,这些东西在完全没有机会亮相的情况下,就被小允以雷同于胁迫的方式击碎了,她的无理使胡风苦不堪言,但胡风知道自己业已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况且小允是为了她那美好的爱情而哀求的,在柔情蜜意的背后,四万块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让胡风再次感到在他们的较量中,他永远处于劣势。

当然胡风最终还是默许了小允的哀求,在他们光裸着身子躺下之后,小允对他实施了一番狂风暴雨般的轰炸。在胡风看来,小允这次的行为与他在楼兰实施在小允身上的手法如出一辙。

事情并未像胡风预期的那样:沉甸甸的五万块钱和由众多专家组成的医疗团队会挽救父亲的生命,相反,父亲却在胡风还未抵达时合眼而去,只把一具已然僵硬的尸体留给苦惨凄楚的胡风,而胡风在悲伤的同时对父亲的灵魂充满了愧疚,他没有完成父亲的心愿——领一个媳妇、抱一个儿子回家。事实上,胡风最为动情的是他从此将失去一位对他热情不减的关注者和倾听者,他的身后不再是父亲这座山,而是一片虚无的海洋,他为之打拼的成绩从此将不再闪耀昔日的光辉,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对此,胡风心痛如绞。

为了表示对父亲的怀念,胡风在老家上房的灵堂里陪伴父亲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他请了众多法师为父亲超度,并以传统意义上的二十四分经(最排场的超度程序)厚葬父亲,促使家乡的亲人在父亲的灵柩前焚香三拜,大赞他是个孝顺之子,他才稍感安慰。

接下来,胡风以极度的真诚感谢了后母和众兄妹对父亲多年来的照顾,并把仅剩的八千元钱悉数交给了慈祥而苦命的后母,最后登上晚上六点的列车重返城市。他的这一举动,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悲壮,他把自己融入不可知的黑暗之中,突然对未来失去了以往那样的自信,甚至连生活的方向也失去了,一时竟不知他应该在未来的日子里做些什么,胡风再一次确信未来就是一个梦。

[八]

如果说父亲的死亡让胡风出现了悲观厌世的想法,那么小允在后来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则让胡风伤痕累累。他在无尽悲痛之后的一瞬间推翻了先前所思所想的一切。什么忍让,什么拯救,与其说是他在无奈中的策略,还不如说是他在与小允的斗争中妥协之后产生的悲哀,而拯救在胡风现在看来则完全是荒谬的,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渺视了自己。

真实的情况是,胡风身心疲惫地于凌晨七点多回到家里,小允并不在家,她的房间里凌乱的衣服和被褥证明了她曾经在这个地方狂乱地停留过,又因为时间的关系没有收拾而已。按理说,胡风完全没有必要计较小允的去向,也没有为她打理房间的义务,但由于情绪的极度糟糕,乱成一片的房间让他不断地烦躁起来,进而在内心深处为小允的不归大为不悦,似乎她本就是他的什么,或者干脆就是一股他不愿相信的微微醋意。

两枚曾经使用过的安全套,被两块消毒纸巾裹起,安静地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纸巾散开一部分,浑浊肮脏的液体停留在束起的套子底部,像两朵恶之花。胡风颤抖着双手将它完全打开后又包好放回原处,他极力地控制住胸内激荡的愤怒,最后将床上的两条粉红色内裤和一个男人的深蓝色领带卷在一起,放进了垃圾桶。

胡风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它们像洪水般地涌出。他憋足了劲在清晨太阳即将升空的时间里,大喊了一声婊子。他在房间里抽着烟迅速地来回踱步,一次次地质问自己,她有什么理由住在自己的家里,又凭什么在自己的家里和别的男人做几场爱,或者几次交易,难道这里是妓院吗,这里是做爱的公共场所吗,凭什么,凭什么?他几乎是咆哮起来。

当所有的愤怒凝聚在胡风的心口时,小允哼着小曲、提着盒饭回来了。胡风慢慢地逼近小允,猛然抽出自己的皮带,像一个虐待狂一样抽打她,小允开始猛烈地扭动身子,双手抱头,不时地尖叫,胡风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痛恨能得到一次理想的发泄,所以他用足了全身力气,将小允笼罩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暴力之中。

过了很久,胡风的抽打因为疲乏的缘故而缓慢下来,力道也减弱了许多,而小允则由开始时的扭动尖叫慢慢地趋于安静,她坐在墙角,一动不动,也不想逃走,默默地承受着。

这个下午,胡风把蜷缩在床上的小允扶起,仔细地察看伤口,用热毛巾擦敷,为她抹上云南白药。在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恶劣。他几乎是疯了,他怎么能对一个娇小的孩子下如此的重手呢?即使是她错了,也不至于用暴力啊!但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或是请求她的原谅,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业已失去了意义。

天色暗下来之前,小允躺在胡风的怀里睡去,呼吸平静下来,未表现出惊悸或是恐惧,胡风再一次想到她是一个十分欠揍而又不能去揍的女人。他把她安置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胡风揍完小允,突然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先前的烦躁和压抑在内心深处已然稍稍退出。他认真地打扫了一次房间,该擦的擦了一遍,该重新摆放的也重新摆放了,最后还是小心地将地板拖了三次,直至一尘不染才罢手,后来洗了一次澡,并在澡后换上了最好的衣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将一些重要的收在一个红色的大皮箱里,接着他站在小允的床前看了她一会儿,又在她的额头亲了一次,他卸下钥匙扔在茶几上,提了箱子出门,他想做一次远行,没有目的的远行,在楼下,胡风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从各家窗户里零星散射出来的气息,然后取出手机卡,将它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作者简介]杨逍,本名杨来江,男,1982年生,甘肃张家川人;在《文学界》《星火》《飞天》《山东文学》《鸭绿江》《创作与评论》《西部》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或报纸转载,入选《2013青春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多种重要选本;诗歌、散文、专栏作品见诸于多种刊物及年选,著有长篇小说《那年的爱情输给了谁》等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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