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我认识胡风已快二十年,应该说是老朋友了。二十年来,我总以为他的毛病不过是心地褊狭、目空一切而已。看了舒芜先生发表的‘胡风信札,我才知道原来胡风并不只是心地褊狭,而是别具心胸。原来他把他的小集团以外的人……都看成敌人啊。”
这是老舍先生在 《看穿了胡风的心》 中写下的犀利语言。
1954年,胡风遭批判,老舍接连写了《扫除为人民唾弃的垃圾》 《都来参加战斗吧》 等文,称胡风有“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是“为人民唾弃的垃圾”。
老舍与胡风在抗战中曾共事多年,抗战时,香港沦陷,因不知胡风下落,老舍曾当众落泪。胡风的夫人梅志说:“胡风对老舍始终是尊重的、相信的。”为何老舍要写这样的文章?真是所谓“两重性格”造成的吗?
去除不得不写的因素外,可能还有一层原因,即:老舍与胡风之间早有积怨,他们只是“面子上的朋友”(胡风语)。
老舍要揍胡风这个“狗东西”
胡风原名张光人,湖北人,小老舍3岁,是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诗人。
胡风的文坛地位源于鲁迅。1935年,革命作家为建立抗战统一战线,提出“国防文学”等口号,而胡风提出的口号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围绕“两个口号”,左翼作家激烈争论,其实质是周扬、胡风两派作家积怨的一次大爆发,鲁迅坚决站在胡风一边,不惜为此疏远茅盾等人。胡风从此被视为是鲁迅的学生和鲁迅精神的继承者。
在此之前,胡风与老舍已有不睦。
据学者吴永平在 《胡风对老舍的阶段性评价》 中称,早在1932年12月,胡风便在 《文学月报》上发表了题为 《粉饰,歪曲,铁一般的事实》 的长文,将 《现代》 杂志第1卷上发表小说的14位作家 (张天翼、巴金、沈从文、施蛰存、郁达夫等)全部打成“第三种人”,说“他们的认识大大地受了他们主观的限制”,而老舍的 《猫城记》 亦在该刊发表,只是连载未完,胡风未予评价。
对胡风的批评,巴金、苏汶均撰文反驳,老舍没有回应。
吴永平认为,1934年老舍在小说 《抓药》 中塑造了一名叫“青燕”的批评家即暗指胡风,说他“只放意识不正确的炮”,并借农民二头的嘴骂道:“揍你个狗东西!”
误以为老舍抢了饭碗
1937年11月,老舍逃至汉口,此时周恩来与王明正领导中共南方局,想成立一个文艺界的全国性民间群众组织,即后来的“文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简称)。可由谁担纲,成了难题。
周恩来说,如果让郭沫若、茅盾来负责,张道藩那些人肯定不来,甚至没法“坐在一张桌子旁来开会”。周曾提议胡风,但王明反对,说胡风属于“鲁迅派”,是反对“国防文学”的。后冯玉祥建议说:不如让老舍来当,他人缘好,无党无派,又能吃苦。
胡风参加了“文协”第一届总务部主任的竞选,得票仅排第18位,老舍则排名第1,老舍此后连续7年任此职,胡风则任常委、研究部主任,二人配合较多。
茅盾说:“如果没有老舍先生的任劳任怨,这一件大事——抗战的文艺家的大团结,恐怕不能那样顺利迅速地完成。”胡风也说:“举老舍这个有文坛地位、有正义感的作家当总务股主任,这是符合众望的。”但在私下,胡风却不是这么说的。
1938年7月18日,胡风在私信中说:“前天听说老舍都被任为政治部设计委员,这当然是郭沫若冯乃超之流招兵买马的大计划里面的一次。”
所谓“政治部设计委员”,是军委会为延揽名人而设的“挂名拿钱”美差,月送车马费200元,郁达夫、阳翰笙均在列,但老舍“决不拿政府的钱”,不肯加入。据吴永平考证,倒是胡风因刚被“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月薪百余元) 辞退,很想当“设计委员”而不成,便把怨气撒到郭沫若、老舍头上。
胡风误会了鲁迅的意见
胡风对老舍的创作一直不太欣赏。
1944年,重庆召开“老舍创作二十年纪念会”,胡风称老舍是“大众生活的亲切的同情者和大众语言的丰富的拥有者”,似在褒扬,却有保留。在文章中,胡风称老舍抗战前的创作是“旧风流”,并对老舍抗战中的创作提出批评:“‘救急的工作并不能和艺术创作的工作截然分离。”
抗战爆发后,老舍主张“救急”,他说:“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抗战第一。”
对这种重实用不重艺术的倾向,胡风认为是“落进了当时一些理论家所犯的误解”,所谓理论家,指的是郭沫若,郭同意“普及”为主,让胡风“气得发抖”,称之为“愚民政策”。
胡风不喜欢老舍,可能是受鲁迅影响。1934年6月18日,鲁迅在致台静农的信中说:“如此下去,(林语堂)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
鲁迅读过老舍的第一篇小说 《老张的哲学》原稿,是语言学家罗常培转交的,据罗说:“鲁迅先生的批评是地方色彩颇浓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老舍初期创作有“闹剧”倾向,他自己也曾检讨是为幽默而幽默,自然难入鲁迅法眼,对于鲁迅的看法,胡风应该很熟悉,或因此对老舍有了成见。
其实,1936年5月,鲁迅在接受美国记者斯诺采访时,明确说沈从文、郁达夫、老舍是中国当时“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
文人意气酿纠纷
1951年,老舍因 《龙须沟》 受毛泽东接见后,胡风给夫人写信道:“我不做孤注一掷的豪客……老舍式的得意,我又要它做什么?”
毛泽东不喜欢看话剧,曾说:我们天天在演话剧,还看别人干什么?谁也不会演得比我们更好。在周恩来的推荐下,毛泽东看了《龙须沟》,并说:好的话剧,像 《龙须沟》 这样的,我也是看的。
1951年12月,彭真等代表北京市政府授予老舍“人民艺术家”的荣誉状。几乎同时,胡风在家书中表示,他将重操文艺评论,以“扫荡”文坛,使之两年内改观。但不久胡风受到周恩来的批评,他的“扫荡”计划暂时搁浅。
胡风认为老舍的创作达不到现实主义的标准,但胡风的“现实主义”概念非常含混,王实味就曾经批评说:“胡先生(指胡风)底批评,既不公平,又似乎带有现实主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傲慢气概。”只要胡风不喜欢,就一定是不够“现实主义”。
老舍对批评自己创作的人,亦会怀恨。周扬曾提到中国有四位语言大师——巴金、茅盾、曹禺和老舍,作家刘绍棠不服,说其他三位可以当选,“老舍不够资格”。后来刘挨批时,老舍写道:“刘绍棠的 《田野落霞》,把农民、党员、干部写得无可再丑……我看这就是资产阶级右派思想作怪的结果。”
重念友情惜已晚
逼老舍炮轰胡风的,是胡风自己。
1954年7月,胡风上“三十万言书”,对当时的文艺政策提出多方面的批评,麻烦的是,胡风未经老舍同意,便引用了老舍的观点,俨然老舍也是同道,事后证明,该文中被引言的人后来均遭严格审查。
据吴永平研究,关键时刻,毛泽东替老舍说了话,在 《关于胡风集团的第三批材料》 的按语中,毛泽东说“原来他们对鲁迅、闻一多、郭沫若、茅盾、巴金、黄药眠、曹禺、老舍这许多革命者和民主人士都是一概加以轻蔑、谩骂和反对的”。
在此情势下,老舍不能不撰文斥骂胡风。
对胡风失势,郭沫若早有预判,1952年7月胡风调入北京时,曾去郭沫若家拜访,郭建议说:“这是理论问题,一时搞不清楚,我看你还是要求到西藏去吧。”如果胡风听懂了郭沫若的弦外之音,后来的情况也许好得多。
老舍与郭沫若是在胡风定案后才公开发表意见,虽语言激烈,却无实质内容。胡风的夫人梅志说:“当时写的什么,胡风也没有当回事。我们并不在意老舍当时对我们的批判。”
1966年2月,胡风出狱,分别给徐冰、乔冠华、陈家康、老舍、徐平羽写了告别信,在给老舍的信中,胡风写道:“回忆到相濡以沫的涸辙之日,微末的悲观竟未全消。当此后会无期之际,不寄奉片言略表多年来对我关怀的感谢,尤其是对我规劝的歉意,实不易慨然向茫茫前途挥袂而去也。”
几个月后,老舍自沉太平湖。
渡尽劫波未撒嘴
1951年元旦,胡风为老舍的名剧 《方珍珠》 首演去老舍家祝贺,并与主要演员聚餐,可当月12日,胡风给夫人去信却称,他和老舍只是“面子上的朋友”。
鲁迅曾说“胡风鲠直,易于招怨”“胡风也自有他的缺点,神经质,繁琐,以及在理论上的有些拘泥,文字的不肯大众化”。
胡风自认为是鲁迅的接班人,认为新文学的发展必须警惕传统封建主义的毒素,努力吸收外来形式,对于不接受这套理论的作家,胡风表现得过于犀利,在胡风的批评清单上,郭沫若、何其芳、艾思奇、胡绳、巴人、周扬均在其中,胡风还说茅盾是“抬头的市侩”。
茅盾说“胡风口袋里有一批作家”。这些作家也偏轻狂,如阿垅曾写道:“姚雪垠,简单得很,一条毒蛇,一只骚狐,加一只癞皮狗罢了,拖着尾巴,发出骚味,露了牙齿罢了。”在胡风的同人杂志上,先后“整肃”过朱光潜、沈从文、茅盾、碧野、杨晦、沙汀、臧克家、袁水拍、陈白尘……胡风与论敌的相通处,未必比相异处少。
胡风在得知老舍去世的消息后,曾写诗悼念,中有“敢忘国乱家难隐,不怕唇亡齿定寒。勇破坚冰深一尺,羞眠白日上三干”句。
1984年,胡风撰文 《纪念老舍同志诞辰八十五周年》,称:“他 (指老舍) 的创作经历当然也不是单纯的,但他的和人民共命运、为劳动人民的解放倾注了自己的心血的追求精神,值得我们诚恳地学习。”
褒扬了老舍的精神,可对老舍的创作,仍持保留态度。
(选自《北京晚报》2016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