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库珀[美国]
一天下午,父亲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已经把葬礼安排妥当了。“你的葬礼?”我问道,“还是我的?”
“我知道这是个病态的话题,”他说,“但早晚有一天你会挂掉,每个人都一样。可能你走在街上,想着自己的事情,然后——砰!卡车,或心脏病发作,你永远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找上了你。早点准备没什么坏处。”
“我早有计划。”我告诉他。
“那你不能用棺材?”
“我要火葬。”
他的助听器吱吱作响。“你要怎么样?”
“我要火葬。”我冲着他喊。电话机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将这里当做办公地点。草图固定在制图板上,设计图满地板都是。
“你母亲的姐姐,爱斯蒂勒就是火葬的,”父亲告诉我。“你可能对她没印象了,你出生前她就去世了,但我跟你说,她的骨灰很重,都是骨头的碎片。当然爱斯蒂勒是个大块头。性感女神,我们就是这样叫她的。杰克,她的丈夫,发明了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可那个白痴没有去申请专利,他就这样毁了他们的生活。”
“知道了。”我说。电话铃声刚把我从午休中吵醒,但我羞于告诉父亲这一点。虽然他是家里的老人,却喜欢指出,我才是老呆在家里足不出户的那一个——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他。我经常一天到晚窝在床上构思着我的项目,就连我那永不知疲倦的父亲,也别想让我认为,躺在那里并不算是工作。当然,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肉眼里,我整天无所事事,是正视图、复合楼面布置图、轴测图,是这些图纸,而不是做梦让各种建筑实实在在地拔地而起。我曾经读到过,爱因斯坦花很多时间躺在床上,他把胳膊搭在床边,手里握一块石头,在他渐渐睡着的时候,他的思绪就会打开,而等石头掉落到地板,声音会把他叫醒。就是在这里,在他半睡半醒的时空中,他宣告发现了自己最杰出的想法。总之,不管父亲多么为这个著名的犹太人感到骄傲,他会立马提醒我,我不是爱因斯坦,而大白天躺在床上纯属浪费时间。
处于89岁的年龄,父亲的手有点抖,也经常犯糊涂,但他的精力却从没有丝毫衰减。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常说,父亲在晚上把自己插到墙上的插座,给自己充电,她喜欢这样开玩笑,“那块电池,在我们蜜月之后就再没见到了”。虽然他十分虚弱,而且需要依赖药物来阻止这样的变化,但父亲依然可以作为长寿的实验对象。虽然在最近的十年当中,他念念不忘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今天为买棺材付了账,”他说,“防水。红木。漂亮得像一架钢琴。丧葬承办商——他的父亲曾雇我给那个地方铺地毯,我自己都记不得这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他们现在有买一赠一的活动。这就是我为什么打给你;这样算下来就很便宜。”
“谢谢。”我说。“这真可怕……很贴心。”
“你应该看看那些丝绒,它们静止在那里,又白又蓬松,简直就是完美的休息的天堂。”
这时候我才留意到旁边的车辆发出的声音。我立马警觉起来。“爸,”我问:“你在哪里?”沉默,父亲无疑正从周围找着熟悉的地标,仰着脑袋,眯缝着眼看街道的标志。
“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出于基本的礼貌帮我打开这罐花生酱。”他说,我肯定他正把罐子拿给我看,就好像我能看到一样,就像是我可以穿过电话,帮他把盖子打开,那是杰夫或是四季宝,妈妈一直买的牌子。“我饿了!”他说。
父亲迷路了。我并不只是说在我们这次谈话中。
所有的混乱都开始于我让他搬到一幢公寓大楼里,那幢公寓和我在同一个街区。好莱坞大街两侧排布着不计其数的筒子楼,都经过粉刷,是六十年代建筑膨胀时期的产物,父亲居住的只是其中一栋。父亲的房间在二楼,狭窄的阳台边缘,铁质栏杆会随着脚步声震动,像是一个巨大的小提琴的琴弦。尽管从很多标准来看,我们的老房子并不那么夸张,但自从母亲过世后,这十几年来对父亲而言是显得太大了点。但在他搬出去以后,我才意识到,他不会再在这些房间里感到迷失,但确确实实会在大街上迷路。
他第一次迷路发生在我刚听完一场讲座——《乌托邦:现代主义的神话》,开车往家的方向走。当我在离家很近的红绿灯停下时,注意到一个老人蹒跚着向我前面的车走过去。他打手势让车主摇下车窗,手里还拿着一罐像是咸菜一样的东西。直到他走向我前面的那辆车,我才意识到,那个人竟然是父亲。我看着前面的女人很快锁上车门,把头转向另一边,就像父亲是无业游民或者怪物一样。我的第一冲动是朝着她按一通喇叭,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已经站在我的车门旁了。
“嗨,吉米。”
他用一种非常奇怪并冷漠的语气和我打着招呼,递给我一罐清真腌菜,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关节炎。”
他像是在以此解释自己为什么站在富兰克林大道的正中央。那是个暖和的夜晚。我的车窗开着,收音机调到一家当地的大学电台,里面演奏着日本的十三弦古筝,那种奇特的和弦,在父亲毫无征兆的出现中,突然显得悲凉而吵闹。
“他们在杀猫吗?”
他冲着电台点头,问我。我将罐头夹在膝盖之间,使劲把盖子打开,同时想象着和泡菜工厂的经理争吵的画面,我代表所有关节炎患者谴责他,这些患者在打开这些真空包装的罐头时都要费尽周折。把打开的罐头递回给父亲,我嗅到一股醋的味道。正要让父亲上车,或是让他离开马路,我后面的司机开始按喇叭了,我没看到,灯已经变绿,父亲挥着手,让我快走。在后视镜里,我看着他无视汽车前灯晃眼的光和刹车发出的尖锐摩擦声。等到他安全回到人行道,开始悠闲地朝着他住的街道走去,路过每日甜甜圈、折价商店、英斯达糖果,这些商业的顽固种子已经在镇上到处生根发芽了。
回到家,我才记起腌菜汁曾溅出来,在用水清理的时候,我开始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父亲这回事的。我应该将所有的东西都回忆起来,无论它们如何稍纵即逝,或是不完整:他头发的样子,染成黑色,或者当他俯身在我的婴儿床上温柔地微笑。我刚过五十,站在一所几乎归我所有的房子的浴室里,我和自己的过去之间距离却那么遥远,仿佛有一道鸿沟横亘在那里,不可逾越。就如同我从不曾是一个婴儿,而父亲一直都那么老,毫无目的地请求帮助,在这个世界拒绝提供帮助的时候发怒。
“听我说,爸。”我握紧听筒和他说,“问一下旁边路过的人你在哪。”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就在上个星期,他最终出现在诺沃克,距离他家街角的邮筒有将近20英里,要转两次车才能到达,而他前几个小时打电话给我时,正打算去交煤气账单并盖章。
“我在哪?”我听到他问一个路人。
“哪个城市?”
“不,”父亲在那头叫道。“什么星系。吉米。”他用一种接近代言人的语调说,“是我,还是如今的人们大都变蠢了?”
“去你的,老不死。”路人愤怒的声音穿过话筒,像要扎破我耳膜。
“爸……”
“别喊我‘爸。”又有个人过来了。
“喂?”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或许12岁,父亲一定是把电话递给她了。
“请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条街上好吗?然后把电话递回给我父亲。”
“你们是在恶作剧吗?”她问。听她的声音,一定在笑。
“我父亲迷路了,你要是能看看周围,找到一个街道的标志告诉我,就算帮我一个大忙了,让我知道他是从哪里打电话的。”
“他自己不能看吗?”
“不太行。”
“所以他的眼镜那么厚吗?它让他的眼睛看上去特别可怕。”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父亲问她,“你是讨厌的验光师吗?”突然,一阵风的呼呼声,我能想象出听筒在电话线的一端来回摇摆,电话被甩在一边了。
“喂?”我喊着,“喂?”
“你知道,”父亲说,几乎掩饰不住他的愤怒,“你不能把我当一个废物。我才不是废物。”
“我知道。”我说,“你恰恰与之相反,不管那是什么。”我开始担心,即使是组织一个搜索网络甚至出动猎犬,也会找不着他。“那个姑娘告诉你你在哪里了吗?”
“我在中央。”
“大街?”
“她没说。”
在洛杉矶起码有一打的街叫做中央什么的。从城市规划的角度,这一想法将那些购物中心或者城市广场通通击败,将那些散落的社区汇聚起来,成为一个单独的地方。叫一条街中央街道就像是给所有的孩子都取名叫弗雷德。
“看上去像是在市区吗,爸?你周围有没有一些很高的建筑?”
“什么样的才能算作是高?”
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神秘的谜题。“十层或者更高。”
“我觉得你应该叫它们……我看一下……噢,”他叹了口气。“我太饿了,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爸,你要是在城区的中央大街,我十分钟就能到那里,所以你别担心。”
“谁担心了。”他怒吼着。“我吃过东西了,不是吗?”
如果缺少蛋白质,他的血糖会急剧下降,他的头就会产生极度的眩晕。最近,我带中国外卖给他,开门的时候他那么饿,一瞬间把我当成了他在落地镜里的影子。医生极有可能会把这当做精神退化的证据。但这也向我证明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父亲越来越像:后退的发际线、下颚的凹裂、容易长雀斑——被对父亲如此迷恋的平常结局所刺伤。“或许你用什么东西用力敲罐头的盖子,你就可以将它弄松,并打开它。一点点食物就可以在我到你那里之前帮你渡过难关。”
一阵敲击和刺耳的咔嗒声。“爸?”
“奇怪,”他说,“放电话簿的桌子一定是被透明胶带粘住了。”
“你还好吗?”
“我打不开花生酱的时候,你怎么能这样问我呢?我为它付了不少钱!我很好笑,吉米。等我见到制造商的时候我该怎么和他们说?”
“你们的生意真是糟糕。”
“地毯?”
“那我呢?”我说,对于上年纪的人所受的侮辱,我一定是莫大的安慰。”我自己笑了。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睡觉?”
“没有,爸,我在工作。”
“在床上,我敢打赌。”
“我正在承接一个威尔檞中区的项目,就在你之前的店铺的边上。是专门为那些之前在城区但是负担不起退休生活的保障住房。”
“一群老鸟人。”他咕哝道。“我有一半的朋友都死了。”
“我的也是。”我告诉他。
他清了清嗓子。“你没有艾滋病是吧?没有吧,吉米?”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格雷格有,我想告诉他,还有道格拉斯、杰西,以及汉克和路易斯。我试着去回忆每一个朋友,更准确地说,关于他们的记忆在努力让自己存留:他们的镇定、他们的眼神和食欲,他们指尖的感觉,他们对排便次数的控制。一些时候,所能回忆起的就是他最终如何放弃自己的身体。墓碑和坟墓组成了大量可以看到的建筑,有了坟墓,就像是眼睛盯着天堂,以及永无止境的记忆。死者的数量永远大于生者。
“我就像一匹马一样健壮,”我和他保证。
“你和我都是。但谁知道会有多少时间呢。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我有个主意。你看一下电话,告诉我上面的号码和区号。”
“肯定有人把号码涂掉了。”
“那你旁边的电话呢?你在的话亭是不是有一排电话机。”
“我不会叫这个地方电话亭,确切地说。他们像是帽子戴在电线杆上,里边有电话而已。”一个女性的声音插了进来。“请塞入50美分。”她的语调完全不对,就像是厨房里的机器在尽量模仿女性说话的声音。
父亲说,“50美分。”
“放松。”我对他说。
那个声音重复着她的请求。
“我没有零钱了,”父亲喊着,“你不能等我回家拿到钱包再说吗?”很难说他是冲我还是冲着这个并不存在的声音说话。“我想我只剩下一分钟了,我还穿着拖鞋呢。”
“爸,”我说,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看一下旁边的电话,然后告诉我号码,我会回拨到那个电话上。”
我等着,来回地走着。电话紧贴着耳朵,我听到低沉的、上下班高峰期的号声。我渴望着自己马上就要找到父亲的时刻。我已经准备再回到床上。我喜欢休止中的沉寂,天已近黄昏,但对加州的冬天也已足够的温暖,当阳光倾斜而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房子像每个傍晚一样发出嘎嘎的响声,风吹着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老鸟人!我止不住地想着。然后我明白了:养老院就是一个大型的鸟类乐园。这个想法不可思议,但却切实可行。我可以看到宽阔的中庭,房子里是各种异国的鸟儿的聚集地。在一个巨大的天窗之下,生长着热带棕榈和菩提树。居住在里面的人们将透过他们的窗户,看到金丝鸟在空中飞翔,而鹦鹉们则忙着在那里争吵,鸟雀们则休整自己的羽毛,在那里唱歌。
电话断了,并不是断线,而是那种宽阔、遥远的静电的嘶嘶声,我最后一次大声喊着父亲。
[作者简介]伯纳德·库珀(Bernard Copper),美国小说家,1951年出生于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1990年出版其第一部回忆录《通往任何地方的地图》,即赢得国际笔会/海明威奖,之后先后赢得欧亨利奖以及古根海姆奖。
[译者简介]刘晶,上海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2007-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普吉岛分校,2013年旅居德国,现居上海。译著有《红魔的假面舞会》(爱伦?坡),《无法触碰的爱》(纳撒尼尔?拉胥梅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