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九月的青冈林镇,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依然叫人热辣难当,少年易高浑身只穿一条蓝色条纹短裤,光着脚板沿着北河松软的河滩往下游走,目光不停在鹅卵石中间游移,好似搜寻着什么,一对白色回力球鞋在脖子上荡来荡去,看起来悠闲自在。不妙的是,这时候街头小霸王丁大毛的身影在芦苇丛后面一闪,径直朝易高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故乡青冈林,其实就是一座拥有四条村道和近千人口的庞大村庄,东去三公里,才是真正的镇政府和集市所在地。静静的北河环绕着半个青冈林,然后蜿蜒而去,一九九九年的雨季已经结束了,河水渐渐地浅了许多,褐色的、红色的、浑圆的、椭圆的硕大鹅卵石袒露在阳光下,易高从这一块蹦到另一块,鹅卵石粗粝的表面摩挲着他的脚板心,使他体验到一阵阵酥麻的快感,并慢慢传遍全身。易高本想到北河下游去捡拾一种彩色石子,那种石子比一般的石头质地松软很多,相当于学校里的彩色粉笔,乡下孩子常常用来在水泥地板上写写画画,也在白色的石灰墙上涂涂抹抹,因此村里好多临街的白色石灰墙都被他们搞得乌七八糟。
易高走到一蓬茂盛的芦苇旁时,丁大毛光着膀子迎面走了过来,后者剪了一个板寸头,膀子上闪着汗光。在我们青冈林每一个孩子的意识里,如果你单枪匹马,却碰上了这个小混混丁大毛,的确是件倒霉的事情。
虽然易高不像别的孩子那么惧怕丁大毛,但他还是识趣地避让到一块大石板上,他可不情愿无缘无故地挨上一巴掌,或者给踹上一脚。奇怪的是,这次丁大毛似乎都没拿正眼瞅他一眼就铁着脸擦身而过了。易高怔怔地望着丁大毛歪着膀子走远的背影,心想丁大毛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难不成是到北河下游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算来丁大毛已经十七岁了,却是虚度的十七年,这小子什么正当本领都没有学会,只出落成一个混吃等死的小混混。青冈林的人们对这小子的家长里短来龙去脉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丁大毛五六岁时,本来老实巴交的老丁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仿佛一夜之间染上了赌博恶习,从此再也没有一天肯勤恳干活,每天在镇上哪个角落有赌局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一年四季,家务事基本上从来与他无关。第二年大年临近时,丁大毛的母亲再也过不下去这种日子了,有一天撇下父子俩,爬上一个贵州佬的黄河牌货车离开了青冈林,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可是老丁并没有因此收敛,而是一如既往嗜赌如命覆水难收。少不经事的丁大毛只能由爷爷奶奶拉扯着,可他们都是七旬老人了。由于从小缺少父爱和母爱,我们知道,少年丁大毛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学习差得出奇,考试从来就没有及格过,十五岁才念完了初二,实在念不下去了,从此辍学。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青冈林也顺应了城乡变革的时代潮流,大部分农民不再满足于侍弄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这片土地,纷纷洗脚上田,进城务工而去,如今你来到青冈林,碰到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除了在镇上当干部和老师的中青年,很少能看到其他年轻人的身影。话说这一年,老丁也快四十岁了,口袋比脸还干净,家里稍值点儿钱的家具早已被他变卖换成了赌资,挥霍一空,春节刚过,老丁只好跟着老乡进城打工去了,青冈林从此又多了一个留守少年。
也在这一年之间,丁大毛仿佛判若两人,不但迅速长成了半大小子,也从一个木讷沉静的老实孩子彻底变成游手好闲的混混。每天,青冈林村头不乏丁大毛和他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游手好闲的身影,闲逛的时候,一帮小混混被镇卫生院何院长家的烟囱冒出的黑烟呛着了,丁大毛拾起半块砖头丢进烟囱里,当时院长老婆正在煮玉米糊,从天而降的砖头差点砸穿了锅底,院长老婆不明所以,迷信地认为是神灵降祸,当时就吓出大小便失禁来了。
丁大毛今天有些反常。易高猜想,丁大毛一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想着想着就又走了好长一段河滩,然后拐上一条碎石子路,走着走着就把路遇丁大毛这件事淡忘了,他满门心思只在于下游河床上那些可以画画的小石子。是路面石板上的鸡毛让易高慢慢停下了脚步,一片,两片,三片,白色的,黑色的,黑白相间的,易高捡到五片鸡毛的时候,觉出了蹊跷。易高蹲下身仔细观察手上的鸡毛,他弄不清楚这几片黑白间杂的鸡毛是从哪儿来的。青冈林几乎每家每户都养鸡,但鸡们又不会游泳,它们可不情愿这么大老远地跑到北河边来,那么这些鸡毛的来历就有点儿蹊跷了。
难不成是丁大毛偷鸡了?易高脑子转得快,很快就将丁大毛和鸡毛联系到了一块儿。
我们知道,易高在北河边的路上意外捡到五片鸡毛后,就失去了继续捡彩色石子的兴致,他扔掉手里的石子,穿上回力球鞋一口气跑回村里,将几片鸡毛揣回了家。“我要查清隐藏在鸡毛背后的真相。”易高被一个鲜活的念头搅得兴奋不已。我们知道易高小小年纪就是个侦探迷,才上初一,就已经迷上了卫斯理和日本侦探小说,这些阅读塑造了他的少年理想,那就是想做一名福尔摩斯和柯南那样的侦探。这个理想让易高的性格变得倔强而勇敢,如果不是因为丁大毛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他易高才不怕他呢,直到从这个晚上起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怕丁大毛了。他暗暗庆幸让自己抓着了丁大毛的小辫子,为此,易高整个晚上都在琢磨这事儿,他甚至兴冲冲地想,福尔摩斯也是这样从小就开始培养侦探嗅觉和眼光的吧。
话说龙副镇长家的芦花母鸡失踪整整一天了。龙副镇长的老婆喂鸡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鸡,是她养了两年的芦花母鸡,她所最爱的独一无二的漂亮母鸡,为此她快急哭了,这一天,她在街上神经病一般六神无主地走过来走过去,逢人便问,“你看见我家的芦花母鸡了吗?”
易高自然而然地把河边的鸡毛跟她家的芦花母鸡联系起来,进而又把河边遇到丁大毛联想到了一块,他推测,是丁大毛偷了龙副镇长家的鸡,后来他突然害怕了,就杀死了鸡,然后把它抛进了北河,河边路上的鸡毛就是证据。易高果敢地作出这个判断后,又为自己的聪明劲兴奋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推开了龙副镇长家的大门……
[二]
据丁大毛后来承认,偷龙副镇长家的鸡其实是没有蓄谋的,杀死芦花母鸡更是一场无心的过失而已。
话说这年丁父跟着老乡进城打工后,丁大毛就完全变成了一匹失缰的野马,这种半大小子学坏起来那还不容易?他果然很快成了村里孩子们眼中的街头小霸王,当然在大人们的眼中也成了反面教材,青冈林的大人们多半对少年丁大毛抱唾弃的态度,说那小子怕是敷不上墙的烂泥巴、教不转的犟牛了,然而丁大毛虽则小错不断,这些年大错倒也没有犯过,只不过偶尔给青冈林的人们惹下一点儿小麻烦,或留下一些笑柄,有人抱悲观态度说:“你们看呗,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惹出大乱子来。”
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丁大毛在村里游游荡荡。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他实在太无聊了,不知道干点儿啥消磨过剩的时间。这时候,龙副镇长家门口那只大母鸡引起了他的兴趣,是一只美丽膘肥的芦花鸡,此刻正大摇大摆地觅食,它走到一株狗尾巴草下,歪着小脑袋瞅了会儿,突然一跃而起,落地时尖嘴上已衔住了一条肥肥嫩嫩的青虫,它跃起来时翅膀扑腾,羽毛舒展开来,翅膀上的黑白斑点在阳光下跳跃,丁大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鸡。
“这母鸡长得真他妈的比孔雀都要漂亮。”他想。
丁大毛心直痒痒,起初他只是想摸摸芦花母鸡的翅膀,他猫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凑到了鸡屁股后面,鸡毫无觉察,丁大毛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母鸡的长尾巴。母鸡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出一连串惊叫,丁大毛手忙脚乱,慌忙去捏它的脖子,没想到左手背被母鸡狠狠地啄了一下,接着又啄了第二下,一种尖锐的疼痛立即弥漫了他的整个手腕,正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激怒了丁大毛,他想都没多想,将鸡脖子像扭湿毛巾一样扭了一圈、两圈,最后他自己都记不清扭了四圈还是六圈,鸡在他手中乱踢乱蹬了一阵,小眼睛翻了几翻,突然不再动弹。
结局完全出乎丁大毛的意料,他想不到结束一只鸡的性命如此轻而易举。事情就这么干脆地发生了,他为此愣神了半晌。那可是副镇长家的鸡,丁大毛四处张望一番,午后寂静,没有什么人,但他还是感到了某种后怕,他拎起死鸡退到了一个隐蔽的猪圈里,一不做二不休,他脱下秋衣将母鸡包裹起来,像包一件贵重的礼物一样,最后还用尼龙绳扎得严严实实,然后抬腿往北河下游狂奔而去。
路上有人问:“丁大毛你被猪撵了吗?你疯跑什么?”丁大毛什么都没听见,脚下加快了速度,他几乎是一口气就跑到了北河的浅滩边,胸口砰砰砰地跳得厉害,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可是容不得多想了,他猛吸一口气,奋力一甩手臂,被秋衣裹着的母鸡在空中呼啦啦打着旋儿,坠入湍急的河水里,居然没有激起一片水花,他看着包裹迅疾地顺流而下,最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然后,丁大毛蹲在河边仔仔细细地洗掉了手上的鸡毛和鸡屎。
丁大毛回头张望了一眼,秋日阳光异常地炽热,青冈林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雾中,看上去依然什么风景也没有,除了一大片红砖灰瓦房,间杂着几十幢三四层的火柴盒似的小阁楼,最醒目的就只有小学校园内的那棵高大的青冈树了,但是属于它灿烂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一部分曾经墨绿油光的宽大叶子正变成淡黄色,等待被新长出的叶子替代,熟透的青冈籽掉了一地。
丁大毛光着膀子朝村里走,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和气味,一边若无其事地骂骂咧咧,“太阳真他妈的毒啊”。就是这时候,他在一丛芦苇边碰到了易高,按照平时他肯定会扇他一耳刮子或戳他一手指头的,今天可没什么兴趣理睬他了。事实上,易高也是他做了这件事之后在河边唯一碰到的人,因此后来在接受龙副镇长盘问时,丁大毛立马就猜到了,“肯定是易高那小子告的密。”
“狗日的易高,你给我等着吧。”丁大毛心中暗暗愤怒道,同时一个大胆的报复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偷杀龙副镇长家的芦花母鸡这事儿,丁大毛一直觉得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龙副镇长揪到了家里。
当时丁大毛无所事事,提着一支弹弓走过村头,窜进了常七家的院子。这个常七可是村里的有钱人,院里开辟了一片两亩大的鱼塘,据说置下了几十万家产,是青冈林的首富,却养了个儿子快二十岁了还不会说话。这会儿丁大毛看到那个哑巴穿一条大裤衩,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动也不动,大概是睡着了。丁大毛捡起一颗拇指大的小石子,压在弹弓上,瞄准鱼塘里的一条鱼就射,立即有一条不幸的塘角鱼应声中弹,头破血流,痛苦地游走了。这小子提着一把橡皮弹弓东遛西逛,也不是成心要去射人家的鱼,他就是无聊,要找一个目标做活靶子。
“没劲,真他妈没劲啊。”丁大毛自个儿嘟嚷着,回头瞥了一眼凉席上四仰八叉的哑巴,他还真是睡着了,呼噜打得那叫一个响亮,裤裆裂开了一大道口子,男人的机密都暴露在外面了也毫无察觉。看来这哑巴还是个傻子。丁大毛吃吃地笑了两声,又捡起一颗小石子,这回瞄准的不是鱼,是哑巴的裤裆。
被偷袭的哑巴惊跳过来,嗷嗷大叫,常七家的大门应声而开,丁大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出来的是谁,转身拔腿就开溜了,不料刚跑到大街上脚跟还未站稳,脖子却被一只粗壮的手腕牢牢揪住了,动弹不得。
丁大毛扭头一看,顿时吓了个半死,看到的是龙副镇长那张黑黝黝的马脸。
他想不通,偷杀母鸡这事儿做得如此隐蔽,怎么会被发现呢?而且事情都过去三天了,他丁大毛自个儿都差不多忘记这茬儿了。
丁大毛被揪得无法挣脱,直接被揪进了龙副镇长家的堂屋,推到墙角站不直身来。龙副镇长本来长着一副黑脸,这时候就更黑了,并且用冷峻的目光瞪着丁大毛。
“臭小子,坦白交代吧,我家的芦花母鸡哪去了?”龙副镇长吼道。
“我不知道。”丁大毛不承认。
“是不是你偷了?”
“我不是小偷。”
“真不是你干的?”龙副镇长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手操起脚边的一块二十斤重的水泥砖,就跟拿一块豆腐似的把那块砖在左手和右手之间抛来抛去。
丁大毛快被吓尿了,老实了,将偷鸡和扔鸡的过程一五一十全坦白了。龙副镇长手一扬,水泥砖被抛到了院子里,砸起一片尘土和一个坑。
“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就是要你亲口承认,这就好办了。”龙副镇长说,“我也没打算让你赔,你看看你家,看看你爹,一家子穷光蛋,用什么赔呀?”
丁大毛抬头瞅了一眼龙副镇长的那张黑脸,没敢吱声。
“赔不起钱,这次放过你了,但我警告你,以后别再上街招摇了。”龙副镇长又说,“要是再给老子惹乱子,老子早晚把你送进派出所去。”
“滚。”龙副镇长最后说。
于是丁大毛战战兢兢滚出了龙副镇长家的堂屋。
可是这小子可不是顽劣一天两天的主了,哪里记得住龙副镇长的警告。这不,才没过三天,丁大毛就成为了青冈林居民挂在嘴边的话题人物。
[三]
青冈林流血事件发生在易高和丁大毛之间。时隔数日之后,目睹斗殴过程的几个老年妇女谈起那些血淋淋的情景,仍然面露惊恐之色。
是一个礼拜天的晌午,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着青冈林,周末的学校里跟外面一样冷清,青冈树下没有一个人影,人们大多在午休,村头巷尾人影寥寥,易高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被丁大毛截住。当时易高正从小卖部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冰激凌,他看见丁大毛穿一件绛紫色无袖紧身衣,带着他的两个朋友迎面朝他走了过来,气势汹汹的架势,让易高感受到了一种敌意,甚至是杀气,冰激凌也掉在了地上,摔成一摊泥。他们在易高对面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丁大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抹轻蔑的冷笑,他用一种讥诮的目光从上到下地审视着面前的易高。
“烂狗屎。”丁大毛张口就骂人,“今天轮到你倒霉了。”
易高站在小卖部门口,他的脑子里倏地闪过柯南的名字,猛然觉得有一股豪气在心中沸腾,他响亮地在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你才是烂狗屎。”他说。
“咦,他还敢顶嘴?先给他点厉害尝尝。”丁大毛的一个朋友鄙夷地说,另一个朋友就准备动手。但丁大毛拦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朋友,他像个老大一样走上前来与易高进行了一番对话。
“我要揍死你个烂狗屎,但今天你是一个人,我们不会揍你。”丁大毛说。
“一个人怎么啦?我可不怕你。”易高说。
丁大毛轻蔑地瞥了一眼面前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子,说:“你要是有种就去你们学校拉帮手出来,三个五个随便拉,时间地点由你定,我们奉陪到底。”
“我现在就奉陪,烂狗屎。”易高现在一点也不怕丁大毛,他说,“用不着拉帮手,我一个就够了。”
呸,丁大毛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和他的朋友一齐抚掌大笑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易高的额头,“你没发烧吧?你他妈的还逞什么强,这青冈林,除了我们几个,你们全他妈的都是烂狗屎啊。”
丁大毛完全没想到他的手腕被易高顺势扣住了,他听见易高还在嚷嚷,“老子今天叫你知道,看看谁是烂狗屎。”
易高的举动让丁大毛怒不可遏。丁大毛的两个朋友后来在镇派出所里说,是易高先动的手,丁大毛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才跟易高交手的。他们还强调了这样一个细节,他们说本来是一对一单挑,谁也不会插手,但易高似乎发疯了。
易高明显不是丁大毛的对手,当时他们看到易高在扭打下气喘吁吁的,双手被丁大毛死死摁在地上,但是还嘴犟,他还在骂人,“烂狗屎,你们他妈的才是烂狗屎,你们一起上呀。”
丁大毛的两个朋友袖手旁观,看着丁大毛和易高在地上扭打滚翻,是易高的那些话激怒了另外两个人,他们一拥而上,尖头皮鞋对着易高的后脑勺,每人踢了四脚,还是五脚,然后易高就像一只烂麻袋软塌塌地扑倒在了地上,丁大毛操起一块粗糙的水泥块,又往易高的额头上砸了一下子,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汩汩地染红了水泥地面。丁大毛实在太恼怒了,他扔掉水泥块站起身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让你告密,我让你告密,你个烂狗屎。”
这下他们算真正把易高摆平了。半晌,丁大毛和他的朋友看着躺在脚下一动不动的易高,他们想易高会不会真的死了,怎么就这么让他死了。丁大毛可没想过要置易高于死地,就像当时他并没成心要杀死那只母鸡一样,大不了给他一点流血的教训就够了。
打架了!
杀人哪!
正是这时候,小卖部里边响起的惊呼声使三个少年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于是他们撒腿就跑了起来,他们像惊枪的兔子一样,沿着村中大道跑过青冈林的两家小卖部、米粉店、榨油厂、小学校门口,最后跑出了青冈林,沿着北河岸边向下游狂奔而去。
这桩少年杀人事件在一九九九年的青冈林镇曾经轰动一时,因为——请设想一下,我的故乡青冈林,多年来原本是多么安宁静谧的一个小地方。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却拥有一个不普通的名字,青冈林,据说这个得名并非毫无来由,据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五六十年以前,咱青冈林可谓山肥水美,不但北河水量充沛、气势浩荡,在这片方圆几十里的褐色山野间、高岗上,随处都杂乱地长满了一片一片高大的青冈树,村里百十来户人家就在遮天蔽日里繁衍生息,村民建房常常以青冈树干作房柱,所以人们的生活似乎与四周的青冈树林已经混为一体。可是九十年代的青冈林已徒有虚名,几十年来,这里的人口已暴增到近千人,可青冈树的数目却每况愈下,它们被莽撞的村夫们无节制地砍倒,塞进了煮东西的火塘里化为灰烬,到后来我们只能偶尔在某个山腰间看到人头高的青冈灌木丛,那些高大魁梧的青冈树也就剩下最后一棵了,孤独地站在小学校园的一角,因为半球状的树冠覆盖宽阔,远看倒像一丛小林子。
是一个秋日午后,寂静的小学校里,青冈树冠巍然不动,正是青冈树叶新旧交替的时节,一阵秋风扫过,泛黄的枯叶打着旋儿飘归尘土。在这个午后,秋风也已停息了。
可是寂静很快被一群上下午学的孩子打破了,他们叽叽喳喳地到树底下嬉戏打闹。阳光穿透树梢,在地面投下了斑驳的光影,一个细心的孩子从地上的树影中发现了一团奇怪的黑影,很快就注意到了猫在树杈上的那个人,然后他们马上就认出那个人是丁大毛,几个胆小的女孩尖声惊叫起来。易高出事后,丁大毛就再也没有在青冈林露过面,在这一个多礼拜里,他的两个帮凶早就扛不住,主动交代了错误,只有这个主犯丁大毛,谁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现在他是镇派出所到处搜查的杀人嫌疑犯。
孩子们呼啦一下子四散开去,奔走相告:“丁大毛藏在树上啦,在青冈树上啦。”
丁大毛又饿又困,藏身暴露后,一下子就虚脱了。此刻,在七八米的青冈树杈高处,少年那有气无力的身体晃了几晃,突然失去了重心,嗖的一声脱离开树杈,活像一只死鸟,或者就像那只被他扔进北河的死鸡,裹挟着一堆打卷的青冈叶子,从树杈上直坠而下……在丧失意识之前,丁大毛仿佛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在北河河滩上撒腿狂奔,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团怪异的包裹,身后还拖曳着一道诡异的白光,丁大毛觉得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的魂,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一头撞向不知何处……紧接着,发出了那一串凄厉、冗长、绝望、令人胆寒的惨呼声。
一个九月的午后,青冈林的空气与往常并无不同,小学校园里的青冈树静止不动,北河依然静静地流淌,在镇派出所的民警赶来之前,青冈林的人们的生活似乎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地进行着,再往后两个多月,就将跨入千禧年了。
[作者简介]车海朋,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淮风》等,现居广西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