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头来到玉米地的时候,二婶子正在数落着佳佳。那时候,秋阳刚从东边的薄云里探出大半个脑袋。空旷的田地里显得相当萧瑟,豆子割完了,剩下的豆茬,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向天空。偌大的田地里,只有一块棉花地和一块玉米地里还残存着站岗的庄稼。但也是一副衰败的景象:玉米秆被砍得差不多了,有一些没来得及砍的,也被掰光了玉米棒打光了叶子;很多棉叶都脱落了,挂在枝头的也已经泛黄,还长满了黑色的斑点,使得白花花的棉花显得相当刺眼、相当孤单。
二婶子就是因为这些棉花往佳佳身上撒着恶气。熊羔子秧子,棉花都躺地里了,你能看不见吗?咋就忍心不拾呢?二婶子的嗓门还像年轻时那样大,奚落佳佳像跟人吵架,老远就能听见。佳佳一声不吭,只是摇着尾巴在二婶子身前身后的棉棵间窜来窜去,弄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四个爪子在原地不动,身体向后缩,直到肚皮贴了地,向二婶子作个揖,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给二婶子赔罪。佳佳是条狼狗,一个月大时二婶子从秦老师家抱来的,当时抱来就是想添个耳朵、看好家。自从二大叔去合肥哄孙子后,佳佳就成了二婶子最忠实的听众,二婶子高兴时,心里藏不住欢喜,就跟佳佳说;二婶子难过时,没处发泄,佳佳自然就成了出气筒。
二婶子责备佳佳时,眼睛却没顾得上看佳佳,而是仔细地搜寻着身边的两垅棉花,发现棉桃开了,能拾了,便用张开的五指,抠住棉瓣的根部,往上一提,便拾好一朵棉花,然后迅速地塞进胸前用围裙做成的四方形口袋里。有的没拾干净,便用两只手掰开坚硬的棉壳,把棉花瓣掏出来。
太阳快升到头顶了,由红色变成白亮,土壤、豆茬、青草、玉米叶都反射着刺眼的光,晃得人眼花。虽说已经入秋,可阳光依然烤得人火辣辣地疼,我在玉米地里,就像在烧开锅的蒸笼上被蒸一样,脸上、发梢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溽热,奇痒。我知道玉米叶上有刺,如同锯齿一样,刮到人身上就是一道血口子,所以没敢穿我平时喜欢穿的灰不溜秋的大裤衩,而是换成了宽松的裤子和长袖褂子。砍玉米很费力气,左手抓住一株玉米,送往腋下夹住,两只手举起头,往下猛地一砍根部,同时后退一小步,随着“噔”的一声,便放倒了一株玉米。从清早砍到现在,我感到肩膀和腰又酸又疼,像要断裂一样。要坚持砍我肯定还能坚持下去,就这样砍一整天都没问题,可我怕二婶子身体吃不消,二婶子七十多岁的人了,背弯成了一座桥,瘦得像冬日的枯树,走路颤颤巍巍的,我疑心随时而来的一股劲风,都能够把她吹散架。
我决定引二婶子一起歇歇,便一屁股坐在一捆玉米秆上,用衣角擦擦脸上的汗水,冲二婶子吆喝道:来,二婶子,吸支烟歇一会,带哨的呢。
疯子!业熊吧(淮北方言,拉倒的意思),你看这些棉花开得多喜人,像一团团雪一般,那些熊羔子秧子都不能拾,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棉花烂地里吧?二婶子头也不抬,边拾棉花边骂着。二婶子把地里的棉花看成自己的孩子那般重要。毕竟,从栽苗、打棉杈、逮棉虫,到现在棉花开,没少费心血。忙了几个月盼的不就这阵子吗?
“疯子”是村里人给我起的绰号,其实我感觉我一点都不疯,我只是喜欢瞎唱而已,我唱是因为我不得不唱。因为,心中有着无边无际无可解脱的哀伤,当哀伤在我心中像火山一样喷发时,我就会大声哼唱。三年前,我在合肥打工的时候,娘在家里走了,娘走的时候,身边都没有一个人,我悔得肠子都绿了,恨自己只顾着挣钱,疏离了生我养我的娘。打那以后,一听到人谈到自己的母亲,我的心便如刀剜一样疼痛,忍不住要跑到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并且无论在车上、马路上或者是办公室里,我看见年纪大的婆婆,便会怔怔地盯上许久,我怀疑那就是娘的化身。
二婶子不愿意歇息,这让我很沮丧,我叼上烟,点着火,猛吸了一口,又从鼻子里缓缓吐出。吐出的白色烟雾,先是呈直线,后来又变成一圈一圈的,旋即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瞬息万变的烟雾让我忍不住又唱起来。
蛛网拦门炊烟无,院草不忍睹。坐想旧事,娘声扑面来。月夜抱儿摇扇,睁泪眼,庭院空空。记忆如昨,怎能居西屋?
疯子想娘了吧?二婶子扯下头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露出那张皱巴巴的脸,红里透着黑,如同秋日枝头熟透的桑葚儿。
二婶子也想歇会呢,我想。
我再扯两句二婶子准会停下手中的活,我想。
地里的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像二婶子这样精心伺候庄稼的人真的不多了,很多人图省事,也图省时,都选择了好管理的大豆和小麦,用播种机粗糙地种下,再用联合收割机粗糙地收起。腾出了时间,便卷起铺盖去城市里挣钱。有的年轻人索性常年不回家,地也丢给了年迈的父母。此时,地里没有了农民对牲口的吆喝声,没有了孩童的大喊大叫声,没有了大人们相互的招呼声。近处,除了我和二婶子,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人。把目光放远些,有一辆拖拉机正在犁地,突突突的轰鸣声在风中忽隐忽现。现在地里有点干旱,若是落场雨,拖拉机马上上满地,一两天就耕完了。
二婶子,干不完的活啊,给我说说桥哥啊!我把手握成喇叭状,高声喊道。
桥哥是二婶子唯一的儿子,小时候腿不好,都是二婶子背着他去上学。二婶子本来指望桥哥大学毕业后,自己能享享清福。不料想,桥哥谈的那个城里姑娘,非要等买了房子才肯结婚,二婶子只好又种上了收入稍高的棉花。村里人见了二婶子常常开玩笑说,都怪你儿子名字起错了,把你的背都压成“桥”了!我儿子桥就是享福的命,所以能在城里安家,我这老妈子命苦,这腰能不弯吗?二婶子说这话的时候,头稍微抬着,眼睛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看着,那神情不像是埋怨,倒像是自豪呢。
听我说起桥哥,二婶子果然来了精神,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活儿,蹒跚着向我走来。
你知道你二大叔这几天干啥去了吗?二婶子接过我递的渡江烟,坐在玉米秆上,神秘兮兮地问我。
桥哥添了个男娃,二大叔去哄孙子去了,这个全村人都知道。可我还是装作好奇地问:干啥去啦?
添了个孙子,他去城里当保姆去喽!二婶子说完,仰头乐呵呵地笑了,张大的嘴巴里看不见一颗牙齿。
送桥哥上学,你压弯了背;给桥哥买房子,你花光了积蓄;现在连老伴也去支援了,我们这后院咋办啊?
你这个疯子,说的啥话啊?二婶子有些生气,这后院有我呢,也有你这个疯子啊!
见我一声不吭。二婶子又问,疯子你在城市打过工,知道城市啥模样儿,你说城市好吗?
我抬抬头,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悠悠地说,钱往城市砸,劳力也往城市运,你说城市能不好吗?连厕所的地板都能照出人影呢!
二婶子盯着我,半天没言语,浑浊的双眸里充满了怀疑。我继续说,现在,咱乡旮旯里看不到要饭的了,都跑到城市啦,你说哪儿好呢?
那你为啥不待在城市呢?有几个出去还像你一样回来的?二婶子反问道。
我总不能为了城市的好,再牺牲家里啊,我要是老早不出去,我娘不会走那样早啊。说到这儿,我眼里又蓄满了泪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当我乘一辆大客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家里时,做我娘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她孤单地睡在软床上,周围围满了亲朋。我回家这样晚,在娘的三个孩子当中竟然还是最先赶到家的,在无锡卖菜的妹妹和姐姐都是深夜才赶到。
二婶子意识到戳了我的痛处,赶紧又安慰我,说,人都是命啊,再说,像她那样走的,在咱村里到处都是啊。二婶子说着想站起来,但却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般,摇摇晃晃着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我连忙把手中的烟头摁到泥土中,小心翼翼地扶起二婶子。
你这个死疯子,谁叫你扶我的,我这把老骨头硬着呢,能站起来,刚才是不小心。二婶子使劲挣脱我的手,又走向了棉花地。二婶子老了,却怕人看出来,总处处捂着。
这样干下去,真的会累垮身体的,我又想引二婶子回家,便捡起头,扛在肩上说:吃过饭再来吧,天不早啦!
哪能跟你比,你是干着玩的,再说,你的玉米秆又不会烂掉,我的棉花可娇贵着呢。
二婶子说我干着玩,也不是没道理,我要是赶活,早就把玉米秆砍完啦,可我真的不想那样做,现在离种小麦还早着呢,我想留下这些玉米秆,也留下一个天天来玉米地的理由。因为在这玉米地里,深埋着我最爱的母亲。
我知道二婶子脾气很倔,拗不过她,便自个儿回家啦。走了几步,忍不住地又回头看了看那青青草丛下的土坟。
我在泥上耕,娘在泥中休,天天面娘难见娘,共沐天下秋。夜夜雨菲菲,萋萋草又长,甘愿十年换一见。天晴时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灰尘四处飞扬,我扛着头,摇摇晃晃着边走边唱,像喝醉了一般。
吃罢午饭,我放弃了午睡,用龙布裹了两块锅饼,又带了两个咸鸭蛋,匆匆忙忙地下地了。我知道,二婶子一定还在地里忙着,她一定饿坏了累坏了。在二婶子的眼里,庄稼人就应该像牛一样,在地里任劳任怨地干活,一季是这样,一辈子也是这样。二大叔去了合肥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为了节省时间干活,她经常中午不吃饭,一天吃两顿。照这样下去,再壮的身子骨也受不了,何况二婶子不壮,而是一个随时都要散架的七十多岁的老人。
中午的天气异常闷热,吹来的南风也是烫人的,远处的豆茬和地面的土壤在流动气流的折射下,都在缓慢地晃动,仿如浸泡在流水中一般,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中午的田地里安静极了,仅能听到棉叶飘零的叹息声。二婶子肯定奚落佳佳累了,我想,要不,她的大嗓门怎么舍得休息呢。我站在地头的圆锥形粪堆上,踮着脚尖望棉地,如同望着微波荡漾的湖水,却没有发现二婶子。我喊了一嗓子,也没人应答。二婶子不可能回家啊,我毫无由来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担心着,突然听见棉地里有“刷拉拉”的声响,接着见佳佳从棉地里窜出来,对着我疯狂地嚎叫,声音不是很凶,倒显得异常的悲凄,像有着无尽的痛苦。
今天咋的啦?不认识老子啊?我怒吼道。佳佳吓得一掉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往棉地里跑去,跑了没多远,一回头见我没动,又停下来冲我汪汪大叫。我感觉佳佳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便用两手分拨着棉枝跟了去,泛黄的棉叶纷纷落地。佳佳把我领到了棉地的东南角。在那儿,几棵棉花倒了,形成了一小片空地,它到那儿便趴下来,一动不动,在它的前面,我发现了二婶子。二婶子躺在地上,安静地睡着,她的身上落了几片枯黄的棉叶,还有透过片片棉叶投射下来的几束阳光,微风吹来,几束阳光便像手电筒一样在她白布褂上晃动,一起晃动的还有她花白的头发,犹如秋日的枯草。我的心猛地一缩,身体如被电击了一般发抖,赶紧蹲下,轻轻地摇着二婶子的胳膊,嘴里不停地呼唤着“二婶子”。可是,却再也没人应答了,二婶子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她枯枝似的右手中还攥着一把棉花,掰都掰不开。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握成了圆形,是想掏出嘴里的某种东西,还是期盼着全家团圆呢?这或许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作者简介]陈学长,男,安徽萧县人,现居合肥,在《北京文学》《散文》《安徽文学》等报刊上发表散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