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甲午马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过年。原因不是我不想回家,只是成家以来我第一回不知道家究竟在哪里?面对一年中的头等大事,我该何去何从?岳父大人所在的县城离我的省城有三百多公里,他倒是提前发出邀请让我回他身边过年,便说好派车来接我。然而,想着妻子工作正是春运高峰加班时期,怎能丢下忙碌辛苦的她独自一人回去?于是干脆留下来,带着孩子守在家里,成为她与旅客开往春天的守候。
妻子的工作是跑动车,她扑在工作上那份认真细致的态度已催生了头上不计其数的白发,但她无心顾及那些恼心的白发,除了梳妆时狠狠地扯掉它们,她毫无办法。常听她说,动车的工作细节要求比空姐还严格。说着,她拉着粉色的小提箱便匆匆出门了。
当我开始讨厌过年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生命已历经沧桑!过年的滋味总让我的念想四分五裂。
几个月前,父母以不习惯大城里的生活为由离开我所在的省城后,并没有回故乡,而是择中选择离故乡不算太远的市区租赁房子居住生活。看样子,他们已经熟练掌握小市井里大菜市的气息,每天游走在一棵葱、一朵莲花白或一块肉结账的小日子里,连幽深巷子里的磨刀老汉和卖老鼠笼子的人都成了父亲熟悉的朋友。父亲没事总给那些小生意人带买主去,有时他们会站在地摊前,手里比较着一个个铁笼子,摆起谁家的笼子昨夜又关了一只老鼠而呵呵呵地笑。
然后,他买完菜独自散步经过一个摆地摊卖中草药的老者身后,便会久久地停下来。
终于有一天,父亲从老者那儿知道了何首乌可以治白头发的秘密。
与父母租赁房子隔条小河的坡地上长满了青冈树,树下生长着越来越多的、密密麻麻的高楼,里面住着哥哥与一个女人。而哥哥的女人和孩子却住在另一个乡下,那里离这市区有十多公里。
哥哥是我们家中最早离开家的人。他十五岁就跟着那些壮汉进城下苦力挣钱贴补家里开支,那时我念书的学费多是哥哥的血汗钱。比起我,哥哥更不善表达。自从告别军旅,一年之中,难得与哥哥见上两三次面,我们却总是哑弹来哑弹去。哥哥只知道干活,在工地上有拼命三郎的绰号。哥哥面对世界的表达方式选择了酒,而我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说话的武器则多以文字为主。自从在西藏提笔写作的那天起,小时候的语言天赋完全丧失在远方的文字里。
现在的我,与年少的我完全判若两人。面对浩瀚的天宇,我常常为自己的无知谨慎得无话可说。更多时候,我沉默,不会主动去交朋友,但缘木求鱼的朋友不交自来,我一生最多最好的朋友注定是文字。哥哥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样懂得工地上的那点简单事儿、又没什么城府的工友,他们在一起从不计较人性的弱点。姐姐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在帮哥哥开车。他常常批评他舅舅成天不知道去讨好上面的领导,只知道陪工人憨喝酒,这样的老板会有出息吗?
累了的时候,哥哥与工友喜欢在小街边弄点猪耳朵、花生米,把大碗大碗的烧酒喝得昏天黑地,然后傻傻地倒在路边望着天旋摸着地转。那时,哥哥一个人喝个八两不是问题,超市里的那种干面条买一把下进水里还不够他一人吃。这令人虚惊的数据为他后来当上工地老大垫上了资本,但也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埋下了祸根。
很不愿意说哥哥身边的这个女人,搞不清那个女人是不是趁哥哥喝醉的时候潜入他内心的。哥哥从不与家里的任何人谈论那个女人,我们对他们的事知之太少,可事实明摆着的是老老实实的哥哥有了情人。这是故乡的玉米和麦子等农作物完全看不明白的现实,更是我们蒙在鼓里的现实。哥哥一直是庄稼们信任的老实朋友,也是我们心目中老实的榜样,他怎能在风吹麦浪时越雷池半步?因为此事,哥哥成了我在时间背后越想越陌生的人。据说那女人最初只是在哥哥的工地上老老实实地煮饭,后来渐渐发展为帮哥哥管理账目。哥哥对数字比我更陌生和迟钝,因为他只上过三年小学,那个女人比他多上三年。哥哥包下的工地都是别人包进包出多次的活路,弄不好下了苦力还要倒赔钱。嫂子当初就是看到这没有尽头的危险才不与哥哥继续在工地生活的,更直接的原因是嫂子卖猪的钱也拿给哥哥当工资发给了工人。
哥哥伤了嫂子的心。
多年以来,哥哥只熟悉工地生活,他闻惯了泥土与尘埃的芳香,就像我钟爱墨水的清香一样。哥哥烦恼的时候就喝,酒成了他无言的混球。我遇到人生困局时,文字总是我最青睐的诉说。在工友们嘴里,哥哥是赚了不少钱的包工头,他辉煌时有一百多号工人围着他吃饭。几十年的苦力生涯,市区周围大大小小的基建工地都洒下了哥哥的汗水,可哥哥却没有在洒下汗水的地方拥有一扇安身的小小的朝北的窗。我那渐渐长大的侄子承认当年在工地上除了煮饭偶尔还送他去上学或理发的女人与爸爸有着分不清的关系后,他们的父子情受到严峻考验。
侄子毅然去了杭州打工。他不愿意再看到家里的常景残情,抛下正因肾衰住进医院的爸爸。我几次接到那女人打来的电话,她的身份似乎比哥哥更无助。她遇到哥哥的事情总会选择给我打电话,她始终希望从我这里为她的身份找到准确的答案。但哥哥从不在我们面前说出他的尴尬与无助,即使生病住院,他也没有一个口信。他的沉默究竟代表了什么?是为了保守与那个女人之间的秘密?
无人知晓。
女人在电话里通报了哥哥严重的病情,同时也宣告了她一个人的无力,在未得到我任何答复的情况下,她发誓要为哥哥治病任劳任怨,守候一生,哪怕让她卖掉自己的房子凑医药费,她也愿意,她只期望哥哥有一天能给她名分。她更希望我能督促哥哥给她解决名分问题。
哥哥和女人之间的事,是我遇到的比复杂文字更难解决的事。因为完全看不明白他们的事。父母、包括我三个姐姐也看不明白。无奈之余,我只好把此事通报给大姐。
大姐和大姐夫听了束手无策。大姐夫埋怨哥哥当初不听他的话,因为看不惯哥哥与女人的事,大姐夫离开了哥哥的工地。大姐说哥哥得的病都是乱喝酒的后果。她记得哥哥有一次喝醉了给她打电话,让她把腊肉香肠煮好等着他去吃。
大姐知道他又醉了,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我们姊妹五个的家隔得有些远。我是最后一个经童年的家中分解出来的,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迁徙二十多年后,我在远方已成长为一个人的自然村,而最初的村庄,早已崩溃。炊烟不见了,牛羊离散了,水里的鱼儿枯死了,山坡上的麦子越长越野了,直到所有的芳草将往事一幕幕倾倒,又竖起,最终像一个又一个的人那样倒下……
一直忠厚于土地、依赖于庄稼的大姐与大姐夫四年前第一次乘坐飞机到了上海。在飞机上,一个坐在旁边啃着大苹果的老外把他们看了又看。他们也把那个大苹果看了又看。老外与他们久久地对视引来了空姐警惕的旁观与久久的审视。大姐无视空姐的存在,老外啃苹果的香味促使她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个洗得亮光光的大红苕,也开始拼命地啃。大姐因为从没坐过飞机而兴奋得两天忘了进食。
此时,她真的饥饿如虎了。
老外看着大姐猛啃红苕的动作,眼睛顿时瞪得比苹果还大。他呆呆地望着大姐手中的红苕,一言不发,直到他手上残缺的苹果无声地掉落在地。许久,他终于发出一声尖叫——Tuber Fleeceflower Root(何首乌)。机舱里醒着的人都被这一声尖叫吸引。老外在众目睽睽下缓慢地从包里取出又一个大大的苹果,递给大姐。他一边递,一边指指大姐手中的红苕,又指他自己手中的苹果——他想用苹果换大姐的红苕。可是大姐听不懂英文,她不知老外究竟在表达什么而只能摇头,不愿接受老外的东西。
……
下飞机了,老外伫立电梯边看着大姐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呆。
大姐和大姐夫拿着几包狼藉的家什高高兴兴地去给上海老板看守大门、打扫卫生、喂狗,偶尔在园区拣点废纸壳卖,这样的生活让他们的确尝到了中国式的底层微幸福,他们每次说话的那个意思是不愿再归故乡了。
四年了,大姐与大姐夫已经四年没回故乡,他们打算再过三年,多存点钱回故乡看看。我为他们的坚持确信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源头,或许在他们心里,一生除了生存,无所谓异乡与故乡。逢年过节,他们从没有打电话问候亲人的习惯,这与冷漠真的无关,因为他们还没有习惯在电话里说思念的滋味,像所有故乡人一样,他们习惯了把难以启齿的“爱”或“思念”闷在心头,只是我在下班路上有时会忽然想起他们告别故乡远赴几千里的现代大都市已经四年不曾谋面,便急起直追地拔一个电话给他们,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他们,像我这样被同事理解为从不串办公室的“闷骚”型人,在电话里更说不出“爱”与思念。
年轻时写过诗,除了在纸片上,我还在电视镜头对准的真丝哈达上写下过“爱”。可是当我真正懂得爱,却说不出口了。生怕这个字一旦说出,风就为它涂上了釉。在我意识里,心里藏着的爱总比放风出来的爱干净、保暖、安全。从娘胎里落地的那天起,故乡瘦弱的泥土已交给我含蓄与直白相对立的表达方式,这是不容改变的生命本质,像阳光下的油菜花那样明暗分明,而城里遍布长街短道的酒店或食府里太多太多的地沟油,一不小心就污染了我们的胃。因此,大街上或人海中说出的泛滥之爱,总经不起尘埃等待,最终成了银幕上的油腔滑调。大姐与大姐夫不回家过年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真实——土地上的活,让他们不仅赔了苦力,还倒贴了钱,在外打工,不仅每年可以存些钱,也远没种庄稼那么累,他们俩每月加起来以能拿到3000这个数据而幸福、满足。
我能感受到土地曾经给他们带来的沉重与阴影,他们并没有抛弃土地,在心里,在庄稼人的骨骼里,他们永远抛不开土地,但土地却在他们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抛弃了他们,然后悄然跃上一叠红色文件与白纸黑字的合同,最后名正言顺地划掉了他们是土地主人的身份,这是故乡土地变革的悲剧,农民不再做土地主人的悲剧。但他们并不知道悲剧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还在别人的城市里踮着脚试图把重心练就得稳一点再稳一点地去爱老板们抒情、歌唱、吸金与谩骂的城市,实际他们的努力是在用另一种劳动方式修补或改变土地在他们心目中的创伤与疼痛。
直到元宵,我才回到父母身边,召集哥哥与两个姐姐聚了一次。这也算我们重要的“年”吧。我为没有更多的钱而只给了哥哥两百元人民币感到难过,我能做的只是查问哥哥的病情,陪同他去医院输液,然后带走他的病历。我记得在我接到那个女人焦急的电话之后,我立马求助军内医学界高明的相关专家询问有关肾衰患者的治疗方法,专家说哥哥正值身强力壮的中年,只要注意饮食起居,完全有能力战胜。
我不停地为哥哥祈祷!
饭后,我和姐姐围着父亲每天转悠的菜市逛了一圈。姐姐在父亲的带领下买了一个关老鼠的铁笼子。不知不觉,我们就跟随父亲走到了那个卖中草药的老者身边。父亲替我买了两个大大的何首乌让我拿回去给妻子治白头发。我双手把玩着这看上去和故乡随处可见的红苕相差无几的何首乌,只是它比光鲜的红苕多长了一身皱纹,看上去十分苍老。
老者把何首乌放进秤盘后,报了一个价。可父亲看了老者一眼,对老者比划了两个指头,声称自己是每天过路此地相见的人。姐姐在一旁仍嫌父亲的还价太贵。老者看了父亲几眼,又看姐姐,他脸上皱巴巴的纹路与何首乌的表情不分两样。最后,老者依了父亲的还价,成交。
趁时间还早,我便提出不如回老家晃一趟。两个姐姐欣然允应,毕竟我们一起回老家的经历极其难得。父母暂住的市区离老家有三十多里路。一路上只看到形销骨立的山水,不见曾经过往熟悉的人。田野里杂草萋萋,小花儿无名地开着;山坡上,有几缕淡淡的柴烟向着浅得发慌的天空无力地滚去,那是孤独的庄稼人正在翻新春天为播种积肥。不远处,几个陌生的少年从橘子树里钻出来,他们手上并没有红红的橘子,而是各自拿着手机在把玩游戏。附近的商店里,几个零星的妇人围着男人们看打麻将。
旁边那幢格外醒目的楼房就是外甥的家。
我让外甥先把车停下来,车上载着从城里一路跟随我们回乡的父母。我和父亲慢步走到山坡上,远远地张望着不远处那一幢被竹林掩映的旧居——那是我的出生地。而母亲和姐姐则被熟悉的人拉到一边拉起家常。父亲走在前,我跟在后,稀落的油菜花挡住了父亲的半个身子。父亲年轻时的身材只能勉强算中等,可如今老了却一天比一天单薄瘦小。然而,在我的手机屏幕上,父亲的背影总有着一种岁月更改不了的伟岸。我们彼此都没说话,只是朝着那个地方凝望着。我在凝望的时候,用手机悄悄拍下了旧年旧居的旧影,其实我是为了拍父亲的背影。父亲身着毛蓝色的风衣,双手操在衣袋里,他独自默默地背对着我。父亲在想什么?我背对着旧居,也背对着父亲,淡淡的雾霭弥散着荒凉的花香!我蹲下身子,看着那些枯枝中绽放的野花,尽可能地幻想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可无论时光如何加倍倒回,我最初认识的父亲都已苍老,像静静的何首乌一样,难道此时年老的父亲还想贴近对面曾经人丁兴旺的村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