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友 莫修云
《孔雀东南飞》全诗357句,共1785字,曾被誉为“古今第一首长诗也”。该诗最大的艺术成就,众所周知,绝非仅仅因为篇幅之长,而在于通过极富个性的人物对话塑造了十数个鲜明的人物形象,述唱了一曲大美真情的旷世悲歌。其中,女主人公刘兰芝的悲剧形象尤为让人痛彻心扉,随着诗卷一步步展开的,恰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本文结合众多赏析文章和不同版本高中语文教材中的教案设计,从三个方面对刘兰芝的悲剧形象进行分析,以期对该诗的解读有所助益。
一、刘兰芝个人形象的多维美感
刘兰芝是美丽的:“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刘兰芝是勤劳的:“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奉事循公姥……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刘兰芝又是聪慧能干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三日断五匹”,“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刘兰芝也是善良友爱的:“‘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泣涕百余行。”
对待爱情,刘兰芝又是如此的坚韧,如此的忠贞不渝。从“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到“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再到“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总之,诗中的刘兰芝是那么美丽、勤劳、善良、聪慧、忠贞不渝!她秀外慧中,既有外在美,又有内在美,集多维美感于一身。同时,她的个人形象又是极为真实的,是深深植根于汉末社会之中的普通劳动妇女的一员。她既非屈原笔下“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的亦巫亦神的山鬼,也非曹植笔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洛神。因此,她的形象更容易被感知,更能打动我们,更能打动千百年来的一代代读者。
二、刘兰芝社会抗争的多重痛感
集多维美感于一身的刘兰芝,不是也不可能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孤零零的个人,她作为她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也同样经受着家庭、婚姻、亲情、爱情与人生的风刀霜剑,承受着与社会苦苦抗争的多重痛感。主要表现在:
1.个人形象的不同映像
美丽、勤劳、善良、聪慧、忠贞不渝的刘兰芝,在小姑的眼中,是勤谨可爱的长嫂,因为她们一起相伴,一起嬉戏,这也许是嫁入焦家的刘兰芝婚后生活中少有的一抹亮色。身为府吏的焦仲卿平时是忙碌的(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而焦母又是如此的暴虐专横,不可亲近(槌床便大怒)。在丈夫的眼中,她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伴侣(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在生母的眼中,她更是知书达理,极具妇仪。可是,在焦母的眼中,刘兰芝却是如此不堪:“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而正是焦母的态度直接导致了刘兰芝的婚姻悲剧。
2.自求遣归与焦家三别
面对焦母的逼迫,刘兰芝认识深刻,态度果决:“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在她自己的眼中,遣归不是自己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婆母的不容。面对丈夫的再娶之议,兰芝头脑十分清醒:“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面对生母的拊掌诘问,她虽然“进退无颜仪”,但坚言“儿实无罪过”。因此,兰芝与焦母之别,严妆以待,极为刚毅;与小姑之别,泪落连珠,极为哀婉;与丈夫之别,耳语同誓,极为深情,在相当的理性之外,又深怀“不久望君来”的迷离祈盼。可见,刘兰芝对造成自己婚姻悲剧的原因认识十分清楚,不再委曲求全,勉强栖身。
3.拒媒、允婚、以死相争的两世情殇
遣归、立誓、望君来的刘兰芝,在和焦仲卿话别之时,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一别恐怕难以两全了:“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事情的发展果如兰芝所料,“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婉拒之后,接着太守為子求婚,刘母再次婉拒:“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此时,刘兄出场,“怅然心中烦”,在他看来:“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这就是刘兄的立场与眼光,恐怕也是世人攀权结贵的处世之道。外人看重的是“势”,兰芝和仲卿看重的是“情”,兰芝被迫允婚的前提是“理”,面对哥哥的诘问,她的回答是:“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势、理、情三者间的冲突,最终导致了刘焦二人的爱情悲剧。
坚毅果决的刘兰芝,面对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金玉车、青骢马、金镂鞍,先是“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接着“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终至“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刘兰芝不慕权贵、以死抗争的结论是“人事不可量”“魂去尸长留”,在读者的眼中,刘兰芝殉情留下的恰恰是跨越封建礼教宗法、追求爱情自由的不死之魂,现世之悲带来的是两世情殇。这种“生不同衾死同穴”的爱情悲剧不禁使人慨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三、刘兰芝悲剧命运的多层伤感
刘兰芝的悲剧,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她是那么清醒地、高洁地、有预见地、眼睁睁地、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婚姻悲剧、爱情悲剧和人生悲剧,是一种理性的合乎逻辑的必然的不可逆的死亡。因为在现世之中,“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所以她与焦仲卿只能“东南飞”,只能祈求来世、另世的琴瑟和谐,那就是如果化为松柏梧桐,惟愿“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如果化为鸳鸯,唯愿“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我们不禁要问:刘兰芝现世之中的“高楼”究竟是什么,让她不可逾越,唯有一死?是此前所解的“封建礼教宗法”吗?是攀权结贵的势利世情吗?还是焦仲卿的软弱?抑或她自身的性格?都像是,又都像不是。没有原因的悲剧,是一种更加痛苦的悲剧。
在女性悲剧的长廊中,刘兰芝有着别人不可逾越的光芒,她美丽、善良、勤劳、聪慧、刚毅、知性、忠贞、敢于抗争、极为真实,她遣归、拒媒、允婚、赴死,在一步步的转换中,她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有十分深刻而清醒的认知。她不是祝英台,不是杜十娘,也不是朱丽叶,她是有着独特而真实美感的“这一个”,因而,留给我们更为多层、更为朦胧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