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丽深稳:欧阳修诗歌风格与诗学沿革

2014-04-29 00:44马骥葵
北方论丛 2014年3期
关键词:沿革诗风欧阳修

马骥葵

[摘要]学者们通常从风格论层面诠释欧诗的“温丽深稳”,其实“温”、“丽”、“深”、“稳”既能展现出欧阳修诗歌的主体审美风格,也可指向欧阳修在诗美追求、诗艺方式与诗歌语言方面所做出的诗学沿革。欲求开创宋诗新风的欧阳修没有墨守成规,却能够在革故鼎新中找到诗歌沿革的最佳契合点,开创了宋代文学的新体制、新格调。

[关键词]欧阳修;温丽深稳;诗风;沿革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3-0014-05

一代文宗欧阳修,作为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开创了宋代文学的新体制、新格调。他在诗歌理论上多有建树,对宋代诗坛产生深远影响,他的诗歌创作也独辟蹊径、大胆革新、别具特色、卓有成就。

李东阳指出:“欧阳永叔深于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核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藩篱之间耳。”[1](p1386)学界对于欧诗的诗学渊源多有论述。陈尚君先生评论欧阳修诗歌:“有直接标明学习李白、韩愈、孟郊、贾岛、李贺、王建的,也曾受到杜诗、白诗、西昆诗的影响。”[2](p205)此论不谬。欧阳修对于前人与时人的诗作,尤其是唐诗能够转益多师、兼收并蓄,而在效法唐诗的同时,也能做到革故鼎新、承中有变。

古代学者对于欧阳修诗作的审美风貌多有评述,见仁见智。《蔡百衲诗评》评欧阳修的诗风:“温丽深稳。”[3](p2518)学者们通常从风格论层面诠释欧诗的“温丽深稳”,认为其平易疏畅,同时亦有秀丽和精深的一面。笔者认为,以“温丽深稳”概括欧阳修的诗歌风格与诗美取向,是很全面而准确的。“温”、“丽”、“深”、“稳”既能展现出欧阳修诗歌的主体审美风格,也可以指向欧阳修在诗美追求、诗艺方式与诗歌语言方面所做出的诗学沿革。四者共同构成了欧阳修在诗歌发展史,以及中国诗学史上继承、融合、开拓、创新的历史地位,后者也促使欧阳修能够在北宋诗坛踵武前贤、“新变代雄”。

欧阳修“诗穷而后工”、“意新语工”、“诗尚平淡”等,诗学理论引领了北宋诗歌革新的理论方向,开拓了诗歌题材的表现范围,增强了宋诗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使宋诗增添了雄深雅健的笔力与雅正脱俗的格调。在诗歌革新方面,“以文为诗”、“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等,诗艺方式经欧阳修的大力弘扬后一发而不可收,这也是对传统诗歌句型规范的重构与表现功能的解放。欧阳修的诗歌革新开启一种新的诗歌语言形式,开拓了诗歌的表现功能;也使宋代诗人更崇尚诗歌思想之新、义理之妙,开启宋诗尚意的发展道路。

欧阳修诗歌开辟出唐诗所不具备的宋诗新风,但宋诗发展至欧、梅、苏为代表的仁宗朝时期,宋调并没有完全确立。目前,学界认为,宋调的最终确立期应属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所处的北宋后期。而欧阳修所处的仁宗朝诗歌应属于宋调的发轫期。宋仁宗朝诗坛主要取法唐诗开元和元和两大高峰,并选取韩愈和杜甫作为诗坛的宗主。欧阳修及其领导的诗歌革新运动正是在广泛继承取法前人诗学遗产的基础上形成了符合时代精神的诗学审美追求,从而在诗学理论和诗歌创作上有所创建。

“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指出了宋代诗歌创作面对唐诗趋于定型的诗歌题材、诗歌意象与臻于纯熟的诗歌语言、诗艺手法的一种窘境。欧阳修遍考前作不仅仅是为了继承前人丰硕的诗学遗产,更重要的是为了探寻前人诗学与创作进程中尚未经行之处。刘克庄在《江西诗派序》中评宋初诗坛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论诗歌成就与创新,梅尧臣其实并不亚于欧阳修。而刘克庄能给予欧阳修如此高的评价,恐怕也正源于欧阳修在诗歌理论与艺术表现方面,对前人的广泛吸收及大胆开辟。

具体就“温丽深稳”四个层面深入探究欧诗的特色,会对欧阳修在诗歌史与诗学史中的承传与开拓有更深一层理解。

“温”即温雅古淡。

“温”源自于欧阳修对王禹偁、范仲淹、梅尧臣等人平易温婉、清雅疏畅和古淡精微诗风的效仿,以及他们诗美理想的影响。王禹偁作为宋初诗文革新中对欧阳修影响最深的文人,其思想、人格、操守,以及“易道易晓”之文学主张、清新温婉之诗风都对欧阳修有一定的影响。王禹偁《答张扶书》一文主张:“使句之易道,义之易晓”[4](p358);欧阳修的《与石推官第一书》强调,道应“易知而可法”,言应“易明而可行”[5](p.991)。王禹偁诗《酬种放征君一百韵》倡导:“古澹啜铏羮,文雅铿木铎。”[6](卷三)而欧阳修在强调平易的基础上,亦推崇自然流畅之风格,从而将二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他在《与渑池徐宰第五书》中指出:“然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7](p.2474)这一观点既适用于欧阳修的散文创作,同时也可视做欧阳修的诗学审美取向。 梅尧臣作诗以平淡为其审美理想,他在《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中提出:“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8](p.845),在《依韵和晏相公》中又云:“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9](p.368)梅尧臣这一观点影响了欧阳修。欧阳修在《送杨辟秀才》诗中,也标举自己崇尚平淡之诗美理想:“世好竞辛咸,古味殊淡泊”[10](p.22),《读张李二生文赠石》一诗云:“辞严意正质非俚,古味虽淡醇不薄。”[10](p.24)欧诗所标举之“古淡”、“淡泊”,是外表素朴而内涵深刻之平淡。如苏轼所谓:“精能之至,反造疏淡。”(《书唐氏六家书后》)葛立方云:“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11](p483)欧阳修崇尚的平淡实为绚烂至极而归于平淡,豪华落尽而见真淳。欧阳修亦极其推赏梅诗之平淡素朴、寓意深远之风。他称赞梅诗为:“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六一诗话》)梅尧臣是欧阳修人生中最亲密的知己及诗文革新过程中的同伴和战友。二人长期保持着诗歌唱和活动,在诗艺上争奇斗巧,同时也相互仿效学习。钱基博指出,欧诗有“清炼似梅尧臣而原出郊岛之寒瘦者”[12](p.516)。因此,欧诗古淡清炼之诗风是从梅尧臣处效法而来。

“温”还源自于欧阳修自身性格气质的塑造。在《鹤林玉露》中记载:

杨东山曾谓余曰: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之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如作诗,便几及李杜,作碑铭记序,便不减韩退之,作《五代史记》,便与司马子长并驾,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智,作《诗本义》,便能发明毛、郑之所未到,作奏议,便庶几陆宣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盖得文章之全者也[13](p264)。

这段论述一方面指出,欧阳修各种文体均善于向传统学习,以至“事事合体”;另一方面,也说明欧阳修“温纯雅正”、“蔼然粹然”之人格特点对其文学风格之形成有重要之塑造作用。惟其如此,其各种文体才能不蹈袭前人,从而自立面目。

“丽”即清新婉丽,源自欧诗对于西昆体与晚唐体有所选择的吸收和借鉴。对于西昆体,欧阳修虽然反对后期西昆派辞采雕刻、内容空洞之浮靡文风,但对西昆体并非一概排斥。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一文云:“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14](p.1045),还曾在《归田录》中称赞西昆领袖:“真一代之文豪也”[15](p1923),“先朝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16](《与蔡君谟帖五》),刘克庄看到这句话也评价说:“世谓公尤恶杨刘之作,而其言如此,岂公特恶碑版奏疏,磔裂古文为偶俪者。其诗之精工律切者,自不可废欤!”[17](p22)欧阳修曾对西昆体和晚唐体进行比较:“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以变。而老辈谓其多用故事,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余,故无施而不可。”(《六一诗话》)可以说,欧阳修给予西昆体很高评价,而能将西昆末流与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西昆体区别对待,也体现出欧阳修较为达观的审美取向。西昆体对当时流行的诗风进行“涤肠换骨”改造,以渊深雅致之诗风独辟蹊径,以致于“五代以来芜鄙之气,由兹尽矣”[18]。西昆体做为北宋诗歌革新的先行者,其诗歌史意义不容抹杀。西昆体所熔铸的典雅雍容、才力纵横、学养深厚、无施不可等审美趣味与艺术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后来宋调的基本要素。在欧阳修早期诗歌中的确能看到一些带有西昆风味的诗作,对仗整齐、工稳妥帖、讲究格律、清词丽句,“工偶俪之文,故试于国学、南省,皆为天下第一”[19]。欧阳修后期的诗也能看到西昆体影响的痕迹,谭献在《复堂日记》中曾评价欧阳修诗歌大体“清折高峻”,“集中西昆不少”。然而,西昆体学李商隐却没有吸收其精髓,只是借助李诗的某些技巧手段,以艳丽示富贵,以缜密求典雅,以故事逞才学;却忽视了义山诗秾丽中有沉郁,精警中有挺拔。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中,对西昆一派提出批判:“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20](p.613),正是反对西昆末流的“移此俪彼,以为浮薄”[21](《与荆南乐秀才书》)。简而言之,宋初三体之弊都在于委顿卑弱而缺乏气格。究其根源,西昆体典丽浓艳之风不符合当时的时代精神与诗学审美追求,终究会衰亡。欧阳修实质上吸收了西昆体工致精丽之长,排除其饾饤雕琢之短;并用古体诗的气格及以文为诗的方式矫正它,使北宋中期诗歌走上“尚意”、“尚健”之路。明人张綖《刊西昆诗集序》评价称:“杨、刘诸公倡和《西昆集》,盖学义山而过者。六一翁恐其流靡不返,故以优游坦夷之辞矫而变之,其功不可少,然亦未尝不有取于昆体也。”[22]宋仁宗朝诗坛由于崇尚以气格为诗、以议论为诗亦难免流于粗硬与直露,欧阳修便以温润婉丽之风对其矫变。由此可知,昆体对于欧诗影响颇深,欧诗又对昆体承中有变。至于活动于太宗朝时期的晚唐体,以九僧、寇准、林逋、魏野等为代表人物。由于学界对于“晚唐”、“晚唐诗人”、“晚唐体”的概念界定说法不一。因此,对于宋初晚唐体诗人的界定也有争论。有学者认为,学习贾岛、姚合五律的九僧才是真正的晚唐体,而学习杜牧、许浑七律七绝的林逋、寇准不属于晚唐体[23](p.95)。笔者对此暂取一个广义的界定,将其界定为,宋初一些具有隐逸情调并展现出精雕苦吟之风的诗作。笔者认为,晚唐体无论在当时诗坛还是对欧阳修本人都没有西昆体影响深远,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也曾不屑于晚唐体的境界窘仄,但欧阳修曾称许林逋及九僧的诗歌创作。由此可知,晚唐体精巧细致的手法与风花雪月、清丽婉转之风对于欧诗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深”即精深透辟。这源自于欧阳修吸收韩孟诗派尚意、尚奇之诗学崇尚,以及学习韩愈诗歌“以气格为诗”与“以才学为诗”所形成的扬厉畅尽、雄文健笔。欧阳修当时即以“意新语工”作为自己的诗学审美目标:“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这一诗学主张,其实就是追求诗歌内容上能表现更多的现实生活的新意,诗歌立意上不受前人束缚;并且要求诗歌语言精确生动、自然流畅。在艺术表现方面,欧诗学习韩愈、李白、杜甫等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之手段,从而形成其“深入无浅意”之诗歌特点。欧阳修学习韩愈诗歌并非亦步亦趋,亦有取舍和改造。笔者认为,欧诗从韩诗处师法所得的最关键要素,即“以文为诗”与“专主气格”两点。这两点赋予欧诗命意深、格调高的特质。欧阳修目的在于,以赡博的学问和高明的见识去纠正晚唐五代以来的浅薄和卑俗。欧阳修的以文为诗与韩愈不同,大都是为取得意思连贯畅达的效果,欧诗中议论又常常带情韵以行,是其散文创作的“六一风神”在诗歌中的体现。欧诗能够出于韩诗而不囿于韩诗之处在于,韩诗注重的是表现才力、宣泄情感,而欧诗则注重流畅平易、挖掘事理。欧诗中不但体现出其独有的雍容平和、雅致流畅之风,而且还展露出雄深雅健的笔力和理性思致的光芒。欧阳修在诗歌表现形式上大胆开拓、勇于创新,注重诗歌命意造语上的意新语工、思深理妙,但同时欧诗又崇尚诗歌语言的平易畅达。在语言风格方面,韩愈为文崇尚生新出奇,他主张:“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答李翊书》),而欧阳修则崇尚平易自然之风,主张:“淡泊味愈长,始终殊不变。”[24](p.139)欧阳修诗歌中常常渗透着一种平和淡远、隽永深沉的内在意蕴。欧诗形成他特有的纡徐婉转、晓畅明达、透辟新警、深入浅出的风格特点。惟其如此,欧诗才能在诗歌创作中弃韩诗之奇险拗峭,而以平易疏畅之风自立面目。笔者认为,宋诗自西昆体后,诗歌创作更加重视技巧,格律精严,崇尚以才学为诗,注重议论说理,书卷气便越来越浓。欧阳修在诗歌题材内容与诗艺方式上,“求深”是为了矫正宋初诗坛浅俗卑弱之风气,因此,他批判地继承西昆体 “尚雅”、“尚学”的审美取向,同时以平易畅达之风矫正西昆后进过于崇雅而至晦涩之弊。“深”是欧阳修对于杜甫、韩愈等诗人“以才学为诗”、“以气格为诗”的继承与发展,也代表着影响有宋一代诗坛的“尚意”、“尚健”的诗学观。后者是欧诗连接北宋诗歌新变派与王安石诗歌的关键要素,对于之后王安石诗歌的思深理妙、健拔奇崛之风的形成,以及宋调的确立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与意义。

“稳”即工稳流畅。这源自于对孟郊、贾岛、白居易等人诗歌艺术及诗学理念的学习和借鉴。欧阳修很推赏孟郊、贾岛的诗歌,在其诗文及诗话中亦多次论及。欧阳修还曾效仿孟郊作《刑部看竹效孟郊体》。孟郊、贾岛都是以“苦吟”、“推敲”著称的诗人,对此,欧阳修在文中论述说:“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篆穷苦之言以自喜。或问二子其穷孰甚?曰阆仙甚也。何以知之?曰以其诗见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盖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柴水俱无,此诚可叹。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往往有之。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孤行旅、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至于‘野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怡,人情和畅,又有言不能尽之意。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邪”[25](《试笔·郊岛诗穷》)。

欧阳修提倡诗歌的构思精严,同时亦不反对诗歌的推敲琢磨。孟郊、贾岛诗歌创作向来讲求格律,工整妥帖。欧阳修从中多有效仿。《六一诗话》云:“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曰:‘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倍尝之,不能道此句也。”欧阳修赞赏郊、岛诗歌能够细微地刻画现实生活中的情思和感受。欧诗中也能贯彻此原则,感情浓郁真挚,体会真切自然;并且欧诗还学习孟郊、贾岛诗歌用字稳实、对仗工稳、组织工致。欧阳修还认为,诗歌创作应该构思精严、推敲词语,但不能刻意雕琢,以至于语义晦涩。他在《与乐秀才第一书》一文中指出:“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26](p.1023)只有做到音韵铿锵、锻炼无痕、流畅自然才能称为“语工”。此外,白居易对于欧诗的影响往往为大家所忽略。其实,欧阳修平易诗风、写实精神及其理性趣味等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对“元和体”白居易诗学理念与诗歌艺术的效法和开拓。欧阳修平易疏畅的基本诗风的形成与元和体有着密切的联系。刘宁云:“元和体的入实趣味经欧阳修的点化,化平浅直白而为内涵独特的‘平易,也为宋诗审美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27](p.383)欧阳修主张诗歌创作去虚浮而切实情,注重诗歌的现实意义与讽谕作用,从而形成了欧诗稳实畅达、重意思理之风。他在《书梅圣俞稿后》中,称赏梅尧臣诗歌:“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14](p.1048),要求诗歌创作“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28](吴充《欧阳公行状》)。这源自于欧阳修借鉴白居易“为时为事”而做的诗学审美追求。欧阳修的这一诗学理念对于宋代讲求征实、注重事理的诗学理论潮流的形成有深远的影响。高举诗文革新大旗的欧阳修并不仅仅局限于对前人诗歌传统的吸收与借鉴,也在不断地探索和开辟有宋一代新风,在沿袭中所取得的成就在于他开拓了元和体的写实趣味。

纵观北宋诗坛,从真宗朝的王禹偁到杨亿,以及与真仁之交的晏殊,再到仁宗朝的欧阳修、梅尧臣,最终于北宋后期的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这几位诗人为北宋诗歌的革新与流变作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他们在北宋诗歌发展史上也自然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王禹偁《答张扶书》一文倡导“传道而明心”的文学主张[4](p357)。在诗歌革新方面改变白体的浅俗空洞之风,开拓诗歌题材,开始创作反映现实、忧国忧民之作,诗风平易警秀。杨亿在诗歌革新中倡导:“富于才调,兼及雅丽,包蕴密致,演绎平畅”[29](p435),矫正白体之缺乏艺术性、浅俗直露,提倡注重音韵、对仗、典故、辞采的富赡典丽的西昆诗风。作为西昆体与诗歌新变派之间的过渡人物晏殊虽继承西昆体的富贵气象与华丽语言,但较少使用典故,追求语言的自然含蓄。欧阳修、梅尧臣则对晏殊诗歌有所扬弃,矫西昆体之尚学尚雅为尚意尚健、崇尚思理之诗美取向,以平易畅达代替富丽精工的审美崇尚。苏轼文中曾引欧阳修语云:“我所谓文,必与道俱”[30](p.1956);梅尧臣倡导:“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9](p.336),内容上变歌功颂德为讽谕时政,进一步开拓诗歌题材和体裁,增强诗歌表现功能。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则更加注重格律精研、命意构思与诗法技巧,更注重翻新出奇、议论说理和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最终促成了宋调的确立。

欧阳修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意义,前人多有论述。其论点大体上都是据于欧阳修作为文坛盟主提携培养出许多后起之秀,并组织聚合了一个有大量诗歌唱和活动的诗人群体,以及他对北宋诗文革新所做出的历史贡献两个方面。关于欧阳修的诗文革新成就,元人袁桷在《书鲍仲华诗后》中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宋太宗、真宗时,学诗者病晚唐萎苶之失,有意乎玉台文馆之盛,饰组彰施,极其丽密,而情思流荡,夺于援据,学者病之。至仁宗朝,一二巨公浸易其体,高深者极厉,摩云决川,一息千里,物不能以逃遁,考诸《国风》之旨,则蔑有余味矣。欧阳子出,悉除其偏而振挈之,豪宕、悦愉、悲慨之语,各得其职[31]。

北宋诗歌新变派部分吸取西昆体“尚学”、“尚雅”之诗学观及一些优秀的诗歌特质,并用“以气格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方式予以矫正,使北宋中期诗歌走上“尚意”、“尚健”之路。欧阳修、梅尧臣二人的“意新语工”说,拈出 “意”、“语”二字,即代表着北宋诗坛诗学追求与审美取向的转变。这种“尚意”、“尚健”的诗学审美理想展现出一种尚气格、讲理智的宋调之风,它显然有别于盛唐诗歌兴象玲珑、情景交融的审美取向。由此必然引发宋诗全新的诗歌语言与艺术范式,引导宋诗逐渐走上“诗言志而平淡”之路。当然,北宋诗歌新变派 “尚意”、“尚健”的诗学追求,对宋诗也产生一些消极影响:为矫正宋初三体,诗歌新变派在诗歌创作中,尽量避免唐诗充分使用意象及表现情韵的成功经验,亦有些矫枉过正。由于片面追求古体和古淡,过分崇尚“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欧阳修也曾遭致批评;由于片面追求“出新出奇”,过分崇尚“以意为诗”、“以俗为雅”,这也使其陷入“险怪”、“奇峭”及“以丑为美”的怪圈之中。

欧阳修、梅尧臣提出“意新语工”一说,看似是对之前诗歌复古理论某种程度的自我否定,实则是在“尚理性与尚情韵”、“尚载道与尚笔力”之间的一种平衡。欲求开创宋诗新格调的欧阳修既没有墨守成规,也没有一味求变,而是在革故鼎新的过程中,逐渐找到诗歌沿革的最佳契合点。“意新语工”也可以看做对诗坛“以文为诗”、放笔恣肆创作倾向的一种补充与矫枉,一味地追求散体化和议论化的畅尽扬厉,亦会使诗歌丧失兴象玲珑的意境与含蓄隽永的韵味。因此,欧阳修和梅尧臣强调“意”应含而不露,提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虽然欧、梅二人在诗歌创作中并未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这一诗学审美追求,对北宋中后期崇尚韵味与气韵的诗学追求有深远影响。宋仁宗朝诗坛最终在“缘情与言志”、“载道与笔力”、“雅正与通俗”、“承继与新变”的种种矛盾对立中实现统一,从而使宋仁宗朝诗坛既保留唐音,也实现宋调的发轫。

综上所述,欧阳修在诗史上的意义在于传承与开拓与宋调发轫所作出的贡献。欧阳修诗歌转益多师、众体兼备。对于诗学沿革所作出的努力实乃欧阳修于宋诗的最大贡献。在宋初三朝,王禹偁、杨亿等人的诗作已经显露出一些宋诗新风,在宋仁宗朝儒学复兴运动、古文运动与政治改革高涨的时代背景下,欧阳修敏锐地洞察到北宋诗坛革新的发展趋势,他既对前人的诗学遗产有所继承和扬弃,同时也建立了“抑情尚理”、“诗道合一”的诗学审美追求,确立了宋诗平易畅达的审美风格和“意新语工”的艺术精神,领北宋诗歌革新的发展方向。欧阳修开创了宋诗新风,并为这一全新的艺术范式构建了大体的轮廓与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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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0]苏轼文集:卷六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1]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一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讲师,黑龙江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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