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日明
内容提要马克思分析了现代社会中的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主要表现形式,揭示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存在的哲学基础、政治根源、经济基础及历史根源。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实现人类解放,建立“真正的共同体”,才能最终克服和超越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马克思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具体的、历史的、辩证的批判者,而不是抽象的、伦理主义的批判者;马克思既不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赞成者,也不是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的观点的倡导者。
关键词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幻想实践的活动真正的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B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3-0009-07
一、马克思视野中的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
主要表现形式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很少见到明确的个人主义概念,多数场合,他没有像托克维尔那样对“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两个概念进行明确区分。在托克维尔看来,利己主义尽管与个人主义联系在一起,但是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就原则和程度上说,托克维尔认为,后者主要来自个人智性上的错误判断,表现为公民责任感的缺乏;前者主要来自一种个人的盲目的本能,表现为一切美德的丧失。因此,托克维尔说:“利己主义是对自己的一种偏激的过分的爱,它使人们只关心自己和爱自己甚于一切。个人主义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利己主义可使一切美德的幼芽枯死,而个人主义首先会使公德的源泉干涸。但是,久而久之,个人主义也会打击和破坏其他一切美德,最后沦为利己主义。”[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625页。与此不同,马克思更多地用“自私自利的人”、“利己主义的人”等概念来指称个人主义。当然,这种概念混用和泛指的情况并不妨碍我们归纳出马克思关于个人主义概念的基本内涵。实际上,马克思立足于“现实的人”、“社会关系中的个人”的历史出发点,把那种认为可以孤立于社会关系之外的人,即把那种认为可以在现代市民社会中原子化或单子化存在的“抽象的个人”,那种在现代市民社会只是讲究实际需要的、利己主义的个人都统称为个人主义。在此意义上,正如托马斯·曼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所说的个人主义不过是启蒙时代的个人主义。”参见[英]斯·卢科斯:《西方人看个人主义》,李光远译,红旗出版社,2002年,第24页。
与此相对应,马克思把那种脱离现实的人、现实的社会关系的孤立的、“抽象地个人”的观念,以及那种把在“冒充的共同体”中所获得的“阶级的个人”视为现实的个人、“有个性的个人”的观念称作是个人主义的幻想或个人主义的虚幻。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这种个人主义的幻想有集中的指认,并且我们可以从中发现,马克思是从其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思想和方法来定义个人主义幻想的。马克思认为,凡是离开现实的社会历史前提、离开现实的活动及其物质生活条件、离开现实的社会关系而抽象、孤立地看待个人的观念,都是个人主义幻想的表现。具体说来,马克思认为现代社会中的个人主义幻想主要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
第一种幻想在于把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抽象的对立起来,设想每个人的私利可以根本不必顾及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而自行其是,并得到长久发展。马克思把这种个人利益的代表称作是“通常理解的利己主义者”,认为它造成了与公共利益的抽象对立,并且同“自我一致的利己主义者”、“自我牺牲的利己主义者”一样,也是建立在对现实的人的现实关系的一种错觉上面的。
第二种形式的个人主义幻想是把处于现实关系中的个人设想为原子,即把“利己主义和自私自利的需要”的人、“原子式的相互敌对的人”、现代市民社会中那种屈从于“实际需要、利己主义”的人当作现实的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96、197页。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这种原子式的个人主义幻想有很好的分析。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中的成员之间本来是相互需要、相互联系的,他们不是处于“绝对的空虚”中的原子,而是处于现实历史关系中的人。但是,由于现代形而上学观念,即那种“非感性的观念”、“无生命的抽象”观念,也由于现代政治生活和市民生活关系的分裂和颠倒,更由于现代社会的利己主义本性,因此造成了把现实关系中的个人想象为原子式的个人。现代形而上学观念试图在“感性的现实”之外建构一个超感性的世界,把现实的、相互需要的且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个人想象为原子个人;现代政治生活和市民生活的分裂与颠倒,让人们误认为把现实的人联系起来的不是相互需要、利益、市民生活,而是国家、政治生活、想象中的原子;现代社会的利己主义本性割裂了现实的人的利益、需要的社会联系,把利己主义的人当作现实的人,也就是把利己主义的人当作了“神类的利己主义者”。
第三种幻想是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托克维尔曾把这种抽象的个人观念称作是个人精神自满的幻想,是知识分子个人主义的模式。托克维尔如此写道:“每个人都自我封闭起来,试图从封闭的小圈子里判断世界。”[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519页。马克思则进一步立足于社会分工及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把这种孤立于社会关系之外的抽象的个人观念称作是美文学中鲁滨逊故事的错觉,是“哲学家们”的“理想”,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东西。马克思认为,个人与社会之间原本是处在现实的、原初关联状态之中,但是,因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分离以及现代形而上学家的出现,他们把思想、意识与物质生产劳动及分工的现实基础分割开来,认为思想、意识具有独立性的形式,并进而以浪漫主义的方式假定摆脱了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和不再屈从于社会分工的个人才是人的理想。由此可见,在马克思看来,这种个人主义幻想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现代形而上学的表现形式。
二、马克思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
之根源的揭示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在现代社会的出现,其根源在哪里?面对这个问题,马克思之前的许多思想家,例如托克维尔,都有自己的解答。在托克维尔看来,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出现归因于社会政治结构和人们的认识智性结构,这两者即一种社会政治结构(相似而孤立的人)和一种智性结构(“错误的判断”)共同构成了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根源。
就前者而言,托克维尔认为,个人主义是民主主义的产物,并随着身份平等的扩大而发展。因为,民主主义使得公民越来越相像和孤独,使个人在其权利的堡垒中变得自豪和自珍的孤立,以至对于公共事务日益淡漠,即当每个公民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他们就不管大社会而任其发展了。因此,“民主主义 使每个人忘记了祖先,而且使每个人不顾后代,并与同时代人疏远。它使每个人遇事总是只想到自己,而最后完全陷入内心的孤寂。”②[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627页。
就后者而言,托克维尔认为,“错误的判断”即是“他们习惯于独立的思考,认为自己的整个命运只操于自己手里。”②这种“错误的判断”表现为,人们自以为能够单独享有他们要求独立和平等的权利,而不必履行他们的公民义务。在托克维尔看来,作为个人主义源头之一的“错误的判断”的最严重的后果,乃是出现一种不相称的自由观,即把自由仅仅看作一种权利,而从来不考虑参与公众生活的义务。因此,这条道路只能通往民主专制主义。
马克思在托克维尔的分析基础上前进了许多。马克思除了揭示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出现的哲学基础、社会政治结构之外,更主要的是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揭示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产生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历史根源。
1马克思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哲学基础的揭示
如果说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哲学基础是现代形而上学及其之上的主体性哲学和二元论哲学,那么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开启了对现代形而上学基础的批判。在那里,马克思以“对象性的活动”原理瓦解了西方主体性形而上学那种孤立的主体的观念,也瓦解了形而上学在主体与社会之间制造的抽象的二元对立关系,进而建立起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对象性的、现实的原初关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象性的活动”原理的要义在于这样的表述中:“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5、306页。根据这一原理,马克思在对象性的关系中阐释了全新的个人概念、社会概念尤其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个人与社会之间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个人只有在与他人的对象性关系即社会关系中才呈现其现实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人是社会存在物,人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现实的。个人与社会之间是对象性的存在关系,如果把个人当作抽象的东西并与社会对立起来,或者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并与个人对立起来,那么,这里的个人、社会只是一种抽象的存在物,实质上就是一种“非存在物。”
由此可见,借助于“对象性的活动”原理,马克思既形成了一种有别于现代个人主义的“个人”概念,又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市民社会的“社会”概念,进而批判了孤立的个人的观念,瓦解了在个人与社会之间造成的抽象对立。新的个人概念和社会概念的确立,意味着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之形而上学基础的动摇,也意味着个人和社会之间抽象的、二元对立的关系的瓦解。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认为,“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④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最终寻找到了批判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社会存在论根据,从而彻底颠覆了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所赖以依靠的现代形而上学基础。在马克思那里,这种批判和颠覆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之形而上学基础的根据就是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以“感性的活动”即“实践的活动”为基础的,在某种意义上,它既是批判一切唯心史观和现代形而上学的强大思想武器,又是批判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基本方法。因为,根据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社会历史前提和出发点的个人不是哲学家们所假设的抽象孤立的个人,而是处在“感性的活动”或“实践的活动”即物质生产活动中的个人,这里的个人是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的个人;同样,历史唯物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也不是抽象的、与个人及自然界绝缘的社会,更不是现代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所直观到的“市民社会”,相反,这里的社会是现实的个人在实践活动中历史地形成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社会”在马克思这里指的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因此,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现实的个人”和“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在“感性的活动”即“实践的活动”中得到展开和统一,并由此颠覆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形而上学基础,彻底瓦解了个人和社会之间那种抽象的对立关系。
依照上述分析可知,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哲学基础是现代形而上学,它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是把个人抽象、孤立化并与社会二元对立起来。马克思所阐述的“对象性的活动”原理以及之后建立在“感性的活动”或“实践的活动”原则基础上的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感性的活动”或“实践的活动”基础上的“现实的人”、“人类社会”或者“社会化的人类”的思想,寻找到了颠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哲学基础的根据和方法,瓦解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抽象对立关系,把个人主义及其幻想驱逐出了历史的避难所。
2马克思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政治根源的揭示
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不但有其现代形而上学基础支撑,而且有其政治根源。在马克思看来,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政治根源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现代政治解放完成的是市民社会范围内的解放,其取得的成果本身就只是具有个人主义的性质和形式;政治解放具有二重化的特征,它造成了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公民与人之间的分离,进而固化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开启了对现代政治的系统反思和深刻批判。在某种意义上说,马克思这种对现代政治的批判实际上也是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政治解放固然有其历史进步意义,它废除了封建特权,赋予了人们以自由、平等、安全、人权等现代政治权利,然而,现代政治解放也有其自身的限度。马克思把现代政治解放的限度集中概括为这样两个方面:即政治革命完成的只是市民社会范围内的革命,不是超越市民社会而达致人类社会的革命;政治解放实现的只是利己的个人主义的解放,它本身还不是人的解放。这就是说,现代政治解放只是市民社会成员私人利益的政治诉求;其成果主要保障个人的私人权利、市民社会成员的权利;其结果是把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分离开来,人只是作为孤立的、退居于自身的单子而存在,现代权利也只是作为私有财产的权利、作为狭隘的局限于自身的个人权利而存在,社会则沦为自由主义式的工具性存在,即“整个社会的存在只是为了保证维护自己每个成员的人身、权利和财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4页。因此,现代政治解放仍然是以固守和维护私有制为目的,其成果具有矛盾性和形式化特征,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政治诉求和表达形式。
另外,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在现代政治解放所造成的现代社会二重化和自我分裂特征中得到了强化。现代性社会的特征之一是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公民与人之间的分离,这一思想首先由黑格尔阐发出来,并得到了马克思的承认和肯定。在马克思看来,就个人和社会的关系而言,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公民与人的分离,造成了人自身的分裂、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使人过着一种唯灵论的双重生活:即在政治国家中人获得了共同体生活和社会存在物的假象,获得了公民权利的形式;而在市民社会中人把自己降为追求私人利益和需要的工具,也把他人当作达到自己利益的工具。其结果是:政治国家、社会成为一种共同体的想象,成为个人追求私人利益和个人权利的外部框架和限制,唯有个人利益和私有财产才是现实的。这种结果强化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
3马克思深入到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中揭示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存在的深层原因
海德格尔曾经认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优越之处在于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中,只有达到那个维度的历史学才有可能与马克思主义进行一种创造性对话。参见[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01页。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之优越性和重要意义的判断是正确的。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中,即把握到“社会现实”,尤其是把握现代世界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经济结构的现实,揭示现代社会的矛盾和发展规律,这是马克思在历史观上的创造性贡献。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深层原因的揭示也归功于这种历史观的创立,它能够把握现代世界的“历史的本质性”,即把握到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从而把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产生和存在的原因与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即与现代世界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经济结构的现实结合起来,进而破除了唯心史观的解释模式。
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把握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尤其是经济发展和社会经济结构的现实,马克思发现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是有其历史前提和历史起源的,它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现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运动的必然结果。这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不是自然的、超历史的东西,也不是永恒的东西;相反,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只是随着那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的阶级的出现才出现。”《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9-120页。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更加明确地揭示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起源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基础,认为“产生这种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正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的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页。马克思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把握到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揭示了十八世纪以来出现的现代市民社会及其经济基础才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产生的历史前提和根源,从而揭开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起源问题上的神秘面纱,也破除了个人主义及其幻想问题上的自然的、超历史的神话。
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即现代世界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经济结构,具体表现在现代社会的分工、商品交换、私有制、雇佣劳动及货币制度中。马克思深入到这些领域具体分析了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产生的深层原因。就分工和商品交换而言,马克思认为,现代分工和商品交换,造成了人们之间的分离和对立关系,物的力量成为统治人的现实力量,“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页。在这种物的抽象统治下,人们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必然被瓦解,人们的相互联系和社会关系必然表现为一种异己的、独立的东西,表现为一种抽象的物,表现为一种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形式。就私有制和雇佣劳动而言,马克思认为,一方面,私有制导致人与人的交往关系或社会关系的异化,在私有制条件下,人们的交往只是限于一定条件下,即私利的追求、商品的交换等条件下的个人交往,是作为市民社会的成员、利己主义的个人、商品交换的主体的交往,而不是作为“自由人联合体”意义上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交往;另一方面,私有制及其之上的雇佣劳动或异化劳动,造成了生产力与现实的个人的分离,生产力表现为一种完全不依赖于个人并与个人相分离的东西,它不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一种物的异化形式,是一种私有制的力量,从而造成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的异化,现实的个人沦为抽象的个人,这种抽象的个人实际上也就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缩影;就货币关系即现代发达的交换制度而言,马克思认为,在这种关系和制度中,物的关系必然离开人而独立存在,使得现实的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变成对个人来说是偶然的东西,人的依赖关系、人的现实关系等等必然被打破、被粉碎,从而各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获得了似乎是独立的、自由的、彼此漠不关心的存在,进而形成了现代个人主义的幻想或错觉。
三、马克思的“真正的共同体”目标及其对
现代个人主义的超越之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是现代世界之“社会现实”的必然产物,它本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同时,它也必然会危及到现代社会的生存和发展,因此,它必须得到拯救和超越。那么,如何摆脱或超越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拯救现代性危机?面对这一问题,黑格尔、托克维尔、马克思等近现代思想家们提供了不同的设想和解答方案。
黑格尔设想的是一条保守主义的思路和方案。黑格尔认为,一方面,在现代世界中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间已经发生了分离,且市民社会已经获得了其特殊性,市民社会的成员也获得了单一性和特殊利益,获得了其个性和自由;另一方面,市民社会又是一个私人利益的舞台,是一个普遍伦理性丧失的领域,其成员获得的个性具有任性的特点,其自由也具有形式化和矛盾性。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国家是客观精神,是单个人的最终目的,成为国家成员是单个人的最高义务,“个人本身只有成为国家成员才具有客观性、真理性和伦理性。”[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254页。
这就是说,只有借助于政治国家,把市民社会的特殊性发展到国家的普遍伦理性,才能消解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矛盾,才能拯救现代性危机,个人才能获得真正的个性和自由,国家的普遍的最终目的与个人的特殊利益的统一方可实现。由此可见,黑格尔那种克服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保守主义方案有两个特点:假定国家具有神圣性和普遍伦理性,认为政治国家决定市民社会;无需改造现代市民社会的基础,只要把市民社会领域的特殊性提升到国家普遍伦理,现代个人主义和现代性的危机就可以自动得到拯救。
托克维尔同样认为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是导致现代政治危机的重要原因,因此它必须得到克服。在托克维尔看来,个人主义虽然没有从根本上危害到现代公民社会的基础,但它毕竟腐蚀了现代政治社会,导致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制度中产生不了好公民,因此,个人主义及其幻想必须得到矫正和克服。在具体的克服方法上与黑格尔有很大的区别,托克维尔采取的是一个在自由主义范围内以温和的思想改造方式克服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方案。在托克维尔看来,矫正和克服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手段和方法是:唤醒公众的心灵和公民责任感,让公众能够超脱他们个人的事务来了解大众关注的东西;促使人们关注地方事务和各种协作生活,纠正个人的“错误的判断”或自我满足的幻想,防止个人成为过度追逐福利享受的消费者而不是公民;赋予公民各种形式的政治自由,把民众在地方层面上团结起来,组织成社群和团体,以克服政治冷淡主义和个人主义幻想。
作为现代性以及现代个人主义的批判者,马克思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批判和超越选择了一种不同于黑格尔、托克维尔的方案。在马克思看来,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超越既不能像黑格尔那样采取依靠国家普遍伦理本身的途径,也不能像托克维尔那样采取依靠公民意识的唤醒和各种形式的政治自由的参与的方式。因为,马克思认为,既然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是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的产物,是市民社会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经济结构的必然结果,那么,克服和超越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力量就必须关联到现代世界的基础,即只有通过市民社会本身的革命,改变现代社会的基础,建立未来的“人类社会”或“真正的共同体”,才能最终克服和超越个人主义及其幻想,才能出现“有个性的个人”和全面发展的个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9页。
立足于“真正的共同体”、“人类社会”对现代世界的批判、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批判和超越,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马克思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方法,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把握住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指出了一条以实现社会主义社会、“人类社会”或“真正的共同体”的目标来超越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道路。马克思这个原则开辟的这条道路,贯彻于其历史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性批判的始终。如果降低了这个原则或者放弃了这个目标,那么,马克思主义也就沦为了与无批判的现代性理论无异的一般学说。
何谓“人类社会”或“真正的共同体”?马克思对“真正的共同体”的特征进行了社会存在论意义上的描述:“真正的共同体”不同于“虚幻的共同体”,前者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后者是“冒充的共同体”,在那里,个人只是作为有阶级的个人而存在,人的个性和自由仍然受到阶级性、资本等因素的限制,人的社会关系和自由处于异化状态中,在那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7页。在“真正的共同体”中,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得到了真正解决,个人得到了全面发展,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人们的共同的社会财富,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人的自由的个性,在“虚幻的共同体”中,人的独立性、社会关系、自由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屈从于物的力量,这不是真正的独立和自由,而是一种新的桎梏;“真正的共同体”要扬弃现代私有制、消灭雇佣劳动,因为在现代私有制和雇佣劳动条件下,人的个性和自由发展仍然处在偶然性的屈从状态中,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的发展变成了社会发展及人的自由发展的破坏力量,人的自由、独立性呈现出形式化、抽象化的特征,真正的自由和个性没有得到实现。
“真正的共同体”的实现需要何种现实途径呢?换言之,在马克思那里,“真正的共同体”或“人类社会”与现代社会是何种关系呢?问题的关键仍然涉及到马克思的现代个人主义的批判方法问题,即涉及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方法中所澄清的前提、划定的界限问题。马克思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把握到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澄清了现代个人主义的历史前提,进而澄清了超越现代个人主义,建立“真正的共同体”,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的历史前提;划定了与无批判的现代性理论以及浪漫主义批判或伦理主义批判之间的原则界限。因此,马克思强调,“真正的共同体”或共产主义的建立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 “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7、298页。这就是说,在马克思那里,建立“真正的共同体”,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是需要经济基础和历史前提的,它具有“经济的性质”;在此意义上,全面发展的个人的形成条件与现代个人主义出现的前提条件一样,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真正的共同体”与现代社会处在历史的、本质性的关联之中,借助于现代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条件和经济基础,并在人们改造现代社会的实践活动中,“真正的共同体”才能历史地生成。
据此,马克思对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批判的总体思想可以归纳如下:从方法上说,马克思批判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采取的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方法,即根据“感性的活动”或实践的活动原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把握住现代世界的“社会现实”,从而揭示了现代个人主义产生的历史前提,也揭示了超越现代个人主义所需要的经济基础和历史条件;从目标上说,马克思超越现代个人主义的目标或立足点是“真正的共同体”, 这个“真正的共同体”不是在现代社会或市民社会之外的另一个彼岸世界,在马克思那里,全面发展的个人必须在现代社会的经济基础中历史地生成,从而划定了与浪漫主义批判或伦理主义批判之间的界限;从基本立场上说,马克思对于现代个人主义采取的是具体的、历史的、辩证的批判立场,马克思没有否认个人利益、个人自由和权利,不是如萨特、哈耶克等人所主张的那样,认为马克思因忽视个人权利和个人自由而患了“贫血症”,进而陷入“人学的空场”或“通往了奴役之路”而要被谴责;也不是像胡克等人所主张的那样,认为马克思是个人主义者而加以称赞。就对待现代个人主义的基本立场而言,马克思坚持和肯定了现实的个人、有个性的个人、全面发展的个人,但对现代市民社会中存在的个人主义及其幻想进行了历史的、具体的、客观的批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是现代个人主义及其幻想的具体的、历史的、辩证的批判者,而不是抽象的、浪漫主义的或伦理主义的批判者;马克思既不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赞成者,也不是“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的观念的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