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中篇小说印象

2014-04-29 00:44段守新
南方文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说

段守新

对于文坛而言,刚刚过去的2013年无疑是个“大年”。一些重要作家,纷纷推出了自己的长篇新作,比如韩少功的《日夜书》、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炸裂志》等等。质量姑且不论,数量已足先声夺人。与之相比,中篇小说创作领域显得似乎波澜不惊,但真正深入到文学现场,却又发现其实不然。有不少作品,就像是生长于地下的根茎类作物,在不露声色之中,奉献出沉实可喜的结果。也正是藉着这些有价值的作品,我们得以勘测本年度的文学地形图,已经达到的幅员和海拔,也可以说———它所能达到的疆界和极限。

新世纪以降,作家们一个集体性的动作,是向着我们厕身其中的现实生活,投入了高度的热情和兴趣。他们的笔力所及,举凡当下普遍而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民生、教育、环境、官场政治、社会公正等,靡不毕现。这种凸显“问题意识”,谋求介入乃至“干预”现实的写作趋向,无疑值得肯定和鼓励。在很难为它们找到一个更准确的命名的情况下,我姑且笼统称之为社会写实类小说,以勉力与文学史上声名可疑的“问题小说”相区别,并平复作家和批评家们极有可能出现的不满。在很多人看来,似乎文学一旦名之为“问题小说”,就迅速降低了它的价值和层级。而实际上,这是一种未经省思的偏见和谬见。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你的写作瞄准的是不是某种“现实问题”,而是在于你对它的思考是不是足够洞明、表现是不是足够深切,在于你是不是真正能够尊重生活的逻辑,尊重现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并能像庖丁解牛一样,批郤导窾,击中它隐秘的心脏和灵魂。一部作品苟能达到这样的内涵和境界,试若还有谁仅仅因为它写了现实问题、现实的矛盾和冲突,而公然蔑视之,那适足以透显贬低者的颟顸无知,却丝毫无损于它的荣耀。同样,这一文学尺度,也应成为我们考察当前这些社会写实类小说,一个重要的价值指标。

在本年度的中篇小说中,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一篇受到业内普遍关注的作品。小说甫一发表,旋又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正像他的名字所喻示的,主人公涂自强,这个出身寒苦的农村大学生,为改变命运而苦苦奋斗的短暂人生,事实上不过是徒然地“自强”。在一个缺乏公平竞争机制的社会,像他这样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甚至也没有出众的外形条件的普通底层青年,向着更高社会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小说在整体上所使用的,是一种闭合的回环的结构——从主人公带着父老乡亲的希冀走出深山踏上求学之旅开篇,而以他五年后拖着绝症的身躯重返故园之路收笔——无疑,这是对涂自强黯淡无望的命运的形式强化。正像处处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来自城市优越家庭的赵同学最后所总结的,“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也可以说,他原本是一无所有,而最终也一无所获——但这样说似乎又不准确,毕竟,走在末路的涂自强背上多了一具观音菩萨像。但这与其说是代表着作家方方的同情,不如说是一种隐微的反讽。这个为民间大众广泛信仰的神灵,虽然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著称,但她对于淹没在人世苦海的涂自强,同样无动于衷无能为力。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方方所塑造的涂自强,与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的小林等等人物一脉相承,均可归为农村知识青年奋斗者的文学谱系。如果说,高加林在青云直上时突然一落千丈的人生,恰可以反证在80年代初期的中国,“知识(确实)改变命运”这一命题;而作为公务员的小林,虽然在城市有着“居大不易”的困窘,但尚能勉强立足,因此大致称得上“知識多少改变命运”;那么,到了新世纪,涂自强的个人奋斗的悲剧,则凿凿确证“知识很难改变命运”。尽管他已经将人生理想放得很低,不再具有高加林、小林那样的价值实现或精神空间的追求,也尽管方方不无理想化地给他提供了一个温暖和谐的人际小环境,但这些仍然无助于涂自强人生命运的改善。转型期社会的阶层固化,向着自强不息的涂自强们关闭了大门。“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这当然不只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是一个广大阶层的集体悲伤。它不只包括涂自强这样的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也包括所有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弱势群体或者草根阶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悲伤》深深触动也触痛了我们的心,因而,有着重要的社会认知和现实批判的价值。

然而,遗憾的是,这篇小说在叙事艺术的层面,却无法与其重要的主题价值并驾齐驱相得益彰。甚至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不是提升而是拉低了它的整体文学成就。这些艺术性的缺憾,尤以在情节设计上的过于刻意化最为突出,比如为了获得某种“力度”,而在主人公的身上不断堆积各种苦难筹码,以及既戏剧化又俗套化的绝症结局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艺术问题,应该既与作家本人的经验范畴,也与她的某种虚浮的创作心态有关。说到底,方方写起来真正游刃有余的,是那个热烘烘的武汉市民世界。对涂自强这类出身农村的大学生,她尽管出于热切的现实关怀,渴望走进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但终究总是隔膜,以致她的书写,还是不免流于人为化、浅表化和公识化。

与之相较,胡学文的《风止步》受到的重视度也许不够,但却是一篇能够穿透现实生活具象,而能掘进历史文化的沉积层的力作。小说通过一个农村留守儿童的性侵事件,着意呈现和剖析的,其实是深植于我们这个民族精神肌理中的一个文化痼疾,即男权中心文化中陈腐而横暴的“贞节观”,及其所导致的恶果。王美花之所以在孙女燕燕被马秃子侵害后选择隐忍沉默,不仅没有将这恶棍绳之以法,反而遭到了他变本加厉的玷污和勒索,正是源于她的一种深深恐惧———假如这个事件被揭露,燕燕的名节也将被毁,她的一生都要蒙上巨大的阴影。也正是为此,当吴丁找上门来,希望她能说出真相,以惩治罪犯的时候,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和抗拒,甚至最后杀死了他。然而,我们与其指责这个农村妇女的愚昧无知,毋宁进而追思她背后那种无形而强大的文化观念。因为,说到底,她不过是被这种恶劣的男权文化所挟持和驯化的一个人质,同时,也是一个受害者。小说以隐约的信息暗示我们,王美花在年轻时,可能也有过燕燕这样的伤害,以致她常常遭受丈夫的家暴。的确,假如这种有毒的文化情境不能彻底地予以改造,那么我们就无法阻止受伤害的女性,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而选择讳莫如深,而选择沉默不语。农村妇女如王美花只能如此,而城市女性如吴丁的女友,也只能如此。

吴丁作为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所代表的是具有现代思想的启蒙者角色。尽管他在城市的生存艰难困窘,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决绝的勇气和毅力,投身到为受伤害的女性伸张正义的道路。也许在最初,他的动机来自于私人性的灵魂救赎。但在客观上,还是起到了思想启蒙的作用。然而,在作者笔下,他并未像通常启蒙叙事里的文化英雄那样,被赋予足够强大的拯救和感召力,而是处处显示出一种柔弱的姿态。在这个积重难返的社会文化空间,他遭遇了普遍性的冷漠、嘲笑、误解、质疑和排斥。尽管他左冲右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启蒙效果却微乎其微,包括现女友也离开了他。最后,他甚至为此而丧命。作者对启蒙的现实命运的忧虑,对文化蒙昧的愚顽性的感愤,难以尽言。

当然,从其他的角度,我们也可以读出更复杂的寓言意味。比如,启蒙者/被启蒙者之间到底应是何种关系?启蒙如何才能有效?启蒙的目的正义性是否可以替代和覆盖方式的不当性?启蒙者的权利从何而来?又该具备何种资质?还有,在一个文化结构并未根本变动的前提下,他又该如何应对启蒙有可能产生的其他后果?这些问题,从鲁迅开始,一直都在紧张思考,却也一直没有完满的解答和解决。我们期望《风止步》给出一劳永逸的答案,显然并不现实。但作为后之来者,它对这一文学传统和这些思想命题的赓续,已足以赢得我们的致敬。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曾经专门探讨了一些疾病(诸如结核病、癌症、艾滋病等),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一种道德批判,又进而转换成一种政治压迫。她特别指出,写作本书的目的,正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借此摆脱这些隐喻”①。然而,这似乎并不能阻止我们有不少作家,仍然坚持从医学领域借喻,以传达他们对现代人生存的种种观察和感受:意义的丧失,精神的危机,道德伦理的震荡,以及灵魂和人性深处的暧昧不明。这或许与他们的视点,主要集聚于人的内在世界有关;也或许与他们对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一些基本的判断有关。总的来看,在他们的笔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写实还是隐喻——现代人的精神和情感,往往呈现出某种病态的指征。此外值得提及的是,他们在书写的过程中,似乎也并不留心于和书写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常常表现出一种情感移注的迹象。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那些社会写实类作家有明显的差异。能使他们真正起共鸣的,或许不是桑塔格的告诫,而是法国作家让·科克托的这一告白,“其实我们都是病人,我们只不过需要一个对病情的诊断。”

像许多70后作家一样,弋舟专注并擅长于书写城市生活,传达现代体验。在新作《而黑夜已至》中,抑郁症被诊断为一种时代病,得到细致地审视和呈现。作为重度抑郁症患者,主人公习惯于每晚在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角度,用手机拍摄同一个立交桥,并将照片配以“而黑夜已至”的相同文字发到微博上。这或许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正像他说的,“我只是喜欢这种绝对感,它有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但这也可能反向泄露出,他正在经历的或许恰恰是某种与之相悖的生存感——不稳定性、暧昧、混乱、虚空、离散化、无意义等等——以及他对它们的恐惧和力图抗拒。而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些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的生存情境,也是“我”们在这个时代真切的生存体验。在小说中,主人公兼叙事人的“我”,其实是被作为一颗“现代灵魂”而予以集中刻画。他的身上,发散着太多我们所熟悉的现代人的气味,或者气质:对欲望几乎毫无抵抗力的服从,高度的手机或网络依赖,对现实世界的冷漠和疏离,以及注意力减退、自我评价降低、躁狂、焦虑、情绪低落、罪恶感、自杀冲动等等——而现在,这些已经统统被划入抑郁症的庞大领地。抑郁症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和成为“时代症”“现代病”的隐喻。

小说的主体构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在我看来,它固然增加了小说的故事性,但这故事本身或许并不特别重要。它的意义更多在于,通过所谓的“六人定律”,一方面,它使主人公发现了他生活的世界一个群体性的精神隐秘,即在这个败坏的时代,并不是他一个人在抑郁。在根本上,“抑郁”是一种社会性的心理瘟疫、一种情绪传染病。而另一方面,它也使他进而发现,尽管他们曾经沉溺在欲望的漩涡,犯下过失,并因此抑郁,“可是,起码每个人都在憔悴地自罪,用几乎令自己心碎的力气竭力抵抗着内心的羞耻。”正是这种自罪自疚,才使人向善向美的灵魂救赎成为可能,或者像作者在一篇创作谈中所说,“除了让人在歧途上屡败屡战,或者也从根本上保障我们的灵魂不至于彻底崩盘。”②这种对人、人生、灵与肉的重新理解,成为他决心走出抑郁,“迎接黎明将近”的理由。只是,由于作者处理的失当,主人公精神的新生在结尾来得不免有些突兀和生硬。同时,作者也没有为他的人物,提供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方向或目标。这使他的精神更新因为缺乏有力的价值引导,而变得虚泛可疑,一如他最后拍下的那張没有聚焦,只是“一片灰白的虚空”的照片。

而在孙频的《异香》里,则将个体的孤独和隔膜,指认为是现代生存的另一重致命的精神症候。即使是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即使因为条件所限,这对孤男寡女只能挤在同一个睡袋或同一张床上,身体如此紧密地贴在一起,“一个嵌在另一个的臂弯里”,但他们的心却仍然是孤独和隔阂的,充满着警惕和猜忌、试探和闪避、算计和博弈。现代人似乎从根本上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失去了通过交流和信任,而获得温暖和慰藉的可能性。与之构成强烈对照的,则是山中那对老夫妇穿越阴阳两隔的感情。他们活得清贫,但也活得简单和纯粹,相濡以沫,以致真正的生死不离——在丈夫死后,老妇和她的儿子因为眷眷不舍,用药物将他的尸体做了防腐处理,以永远陪伴家人。小说里那股萦回缭绕在字里行间的“异香”,就是这种神秘的药物所产生的气味。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它固然有渲染气氛,挑逗读者期待的功能,但更重要的意义,还是在于象征着一种现代都市业已罕见的、朴素而坚定的感情。

作为一篇讲述青春的疼痛和成长的小说,蒋峰的《手语者》是一个复杂的混合物。王朔式的放浪而纯情的青春故事,《麦田里的守望者》式的玩世不恭、甚至粗口化的叙述腔调,以及好莱坞大片《亡命天涯》《肖申克的救赎》等的情节和桥段,在它的里面都可以找见。因此,它注定是一篇相当好读的小说。作家将主人公的成长,始终放在强度的精神情感震荡中,沿着两条故事线而展开。一条写父子亲情,容纳犯罪、金钱、越狱、逃亡等传奇因素。一条写男女爱情,又曲尽爱欲痴缠、悲欢离合的都市言情。但是,写一个精彩而刺激的通俗故事,并不是蒋峰的本意。据他的自述,他希望《手语者》讲述的,其实是一个有关“信仰和梦想”的主题。很显然,哑巴继父所牵动的故事线,因为过于戏剧性和类型化,无法承担这一任务。因此,他补写了谭欣的故事线,用以调整叙事节奏,落实叙事主题,并将小说尽可能拉回日常生活的现场。——这的确是小说里最有价值的部位。流利的叙述,俏皮生动的对话,以及对现代都市青年情爱心理的准确把握,显示出蒋峰作为一个好作家的能力和特质。而关于信仰的主题,被兑现为许佳明从此前“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没理想,没方向”,到后来则转变成一个敬畏并醉心于艺术的艺术家。这里面,是作为前女友的谭欣,以她对“崇高与美”的疯狂偏执的追求,深重地影响了他。起初他也许只是刺激和负气,以后则是心悦诚服地真正认同。但是,这一精神转化的过程,小说因为缺少细致而有力的刻画,却明显缺乏说服力。而继父于勒的人生传奇,自始至终也以孤立和游离的形态,无法圆满地融汇于小说的整体精神走向。此外,小说中的一些理念,也无法不引起我们的警惕和质疑。比如,幸福是否真的如谭欣所言,只是一种庸人的体验?而在追求“崇高与美”的名义下,她的那些也许并不“崇高与美”的作为就有了被谅解的理由?再比如,于勒在越狱和逃亡过程中的冷血杀戮,又是否真的可以在“他根本没犯法,所以不伏法”的逻辑下获得合法性?我们如何面对那四个警察的血?甚至包括,他是否真的可以代替法律杀死那三个死刑犯——即使他们真的该杀?不能简单地托辞为,这些只是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或言语,而也应同时注意到,作者对他笔下这些人物所表现出的情感和态度。不能不说,上述艺术和理念上的问题,导致《手语者》的整体成绩有所折扣。

历史叙事虽然是新世纪文学写实主线之外的支线,但与之相比,它的文学价值和成就毫不逊色。在对历史的理解和评价上,它固然与传统的历史小说,以及正统的革命历史小说相去甚远,但诸如先锋作家的后现代式的历史书写方式和态度,却也同样敬谢不敏。大致来看,新世纪历史叙事不同于以往的地方:一是在时间的选择上,从古代史、民国史,明显向着共和国初史(如“反右”“大饥荒”“文革”等等)做更多倾斜。二是在“怎么写”的问题上,拒绝游戏化,拒绝过度的情绪渗透,也拒绝华丽的炫技表演。而沉着、冷静乃至冷峻的态度,朴素、直接然而有效的形式,成为作家们一个基本趋同的美学追求和价值取向。他们就像是在幽暗的时空隧洞锐意前行的持灯者,引领我们看到那些湮没在历史深处的——血与泪,铁与火,生命的坚韧与劫毁,人性的沉落和飞扬。

李唯的《暗杀刘青山、张子善》是今年不可多得的,一篇既富叙事锋芒又富叙事智慧的重要作品。作为“开国第一反贪大案”,刘青山、张子善案早有历史定论。李唯此番旧事重提,其实别有怀抱。他独运匠心,以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受命暗杀刘、张的过程为叙事线索,侧面切入本案。而该特务刘婉香,原是一个骟猪的农民,之所以成为特务,实属迫于生计。他既无“效忠党国”的矢志,也无训练有素的技能。小说有意塑造这一“身上散发着农民的朴素”的生活化特务,并将谍战纳入“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流程”,不只以此质疑时下流行的虚假化、模式化的谍战文学和影视,更展现出对权力和文化的双重反思、批判。我们看到,刘青山、张子善起初之所以贪污,除了人性的贪欲使然,也包括官场“关系文化”的逼迫。而在缺乏有效监督和制约的机制下,权力走向腐化的脚步一旦迈出,便无法收回。很快,他们就投入到對金钱、性、奢华的物质享受,以及个人崇拜的疯狂追逐中。有上行自有下效,这种贪腐之风由此在权力结构内部扩散弥漫。甚至包括刘婉香,也逐渐学会了向他的国民党上峰虚报和贪污活动经费。

值得称赏的是,小说不只从政治学的层面,剖析了未被关进笼子的权力如何不可避免地导致权力的滥用(贪腐只是其表现形态之一);也从文化的层面,展现了滋生这种权力与腐败的文化土壤。正像评论家李建军所指出的,“中国式的权力腐败和人性败坏,具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性质,属于混杂着虚荣心、欲望化、江湖义气、山头主义、目光短浅、俗不可耐等特点的腐败模式。”③这些,正是传统中国的小农文化和人情文化的主要特点和主要结果。刘婉香和刘青山尽管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位居不同的社会阶层,但却共享着这种相同的文化根性。刘婉香本来有刺杀刘青山的绝佳机会,竟而断然放弃,正是因为他对刘青山在为肖大屁股守灵时所说的掏心话,产生了完全的文化认同,与他“在共同的农民阶级情感中融合在了一起”。

而在叙述策略上,作家处理如此严肃的主题,却又偏偏采取了一种并不“正经”的方式。他在叙事过程中,始终播撒着一种谐谑而又辛辣的笑声。一方面,对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作家在(故作)客观、敬谨的描述的同时,又往往暗动手脚,施予夸张、揶揄、反讽,使之喜剧化、闹剧化或黑色幽默化。比如写国民党保密局因刺杀成本过高无力承受,不得不放弃刺杀计划,写层出不穷的检查团居然导致暗杀行动一次又一次落空,写刘青山、张子善乃至刘婉香“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政治表演等等,都是精彩的例证。而另一方面,他在复原历史现场的同时,更每每笔锋一转,插入时事或时言,对史事进行比附、譬喻或注解,从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构成一种不言自明的对照性。我们因之悠然心会,这一公案,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在实质意义上,“它是一个标本和原型”。

尽管同样有“本事”可寻也可循,但与《暗杀》档案调查式的写作方式不同,蒋韵的《朗霞的西街》对历史的追溯和辨识,更多建立在虚构和想象的基础之上。小说的叙述语言,浸透浓浓的诗性,宛如一条平静和缓的清流,在古城旧宅的风物人事之间,低回盘桓。蒋韵温婉惆怅的追念情怀,不难得见。但是,这一切,最终随着一个惊天秘密的乍然现身,而陡然翻转。平素娴静贞淑的马兰花,在天地玄黄的大时代(“镇反”),竟将曾任国民党营长的丈夫陈宝印,多年隐藏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才是这故事真正的黑暗漩涡。其时九州风雷激荡,革命的天罗地网纲举目张,疏而不漏,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马兰花此举,自然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这对同命鸳鸯,旋即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化为齑粉。而故事里最令人惊悸不安的部位,是在革命的灼灼光照之下,作为昔日的政治对手,陈宝印不能见容于人世,只能遁入地底,昼伏而夜出。八年之久,竟然遍体生出白毛。以致女儿朗霞在惊见之余,视作幽魂鬼魅。这里,蒋韵仿用西方哥特小说古宅魅影的情节模式,固然来路可见,但在深层指涉上,其实更隐含着与革命文艺经典叙事的一次遥相对话。作为此类叙事的“样板”,《白毛女》“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的故事和阐释,我们耳濡目染,何尝或忘。而蒋韵却以一种反向性写作,重塑历史图景,传递人道关怀。小说交代,陈宝印本有机会败退台湾,只因抛不下妻女,而毅然舍生赴死,重蹈不测之地。同样,马兰花虽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新时代的暴风骤雨中,却甘愿牺牲青春和生命,做“旧时代的守墓人”。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本是最主要的革命义理之一。而在小说里,蒋韵则着意强调,人性话语对政治话语的颉颃,或者超越。她写历史的暴虐不仁,更写爱的力量深厚强韧,乃至可以置死生于度外。

在小说里,赵彼得医生虽然着墨不多,却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价值。他原是马兰花的追求者,因为感佩于她的节操和奇行,在她家发生变故之后,居然能多年如一日,偷偷资助朗霞的生活。这是朗霞在饱经家破人亡的创痛、阅尽世态炎凉和人心翻覆之后,最后的一点信念之光。正像多年之后,朗霞在赵医生墓前的深情告白所言,“在我最痛苦最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他成了让她不作恶的“那个理由”。虽然小说没有明言,但赵彼得医生的名字以及来自教会医院的背景,却能使我们意识到,他所代表的,是来自宗教的爱的精神。或许在蒋韵看来,这是真正能够慰抚历史苦难,化解人间暴戾和仇怨的终极价值。

本文拟以对陈河的《猹》、张炜的《小爱物》的讨论作结。这两篇作品,一个写人与动物的故事,一个写人与“异物”的故事。它们共同观照的,是人与非人、异类或曰异质性存在的关系。上面提及的诸作品,无论写现实还是历史、城市还是乡村、社会还是人性,其实概而言之,都是对人本身的生存境况的某种关怀。在在体现的,是以人为本位的思维方式。与之相比,《猹》与《小爱物》,在视景上有明显的偏移和拓展。进一步说,它们力图摆脱的,恰恰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而企望在生态诗学、生命诗学的视域内,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人的存在情境,做出新的理解或诠释。

陈河的《猹》,题目是“猹”,写的却是浣熊。这种恍如蒙着眼罩的强盗,占据了叙事者“我”家的阁楼,从此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搅扰和麻烦。小说的叙事重心,即放在人和浣熊之间为争夺家园而起的拉锯战中。而由此拉伸出的,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理念的深层冲突。作为侨民,主人公成了这种文化冲突集中而显明的载体,或场域。一方面,他在新的生存空间,已经开始接受和适应异域文化的改造;而另一方面,在他的身上,还保有着许多深植于他的意识、潜意识层面的本土文化基因。在平和的日常生活中,他尚可以在二者之间进行抑扬和平衡。但在某些理性失控的特殊时刻,却往往是母土文化最终跃升到主导性的位势。在一开始,主人公囿于加拿大的动物保护法,对浣熊的驱赶还尽力维持在一种温和的方式内。包括他也明白,与其说是浣熊,毋宁说是人类才是他脚下这片土地的入侵者。但当卷土重来的浣熊的报复,将他的精神逼进崩溃的边缘,他还是狂暴地殴伤了这群小动物,以致受到法律的制裁。在小说里,鲁迅《故乡》中少年闰土月下刺猹的意象几次出现,显然象征着一种具有心理暗示和催化行动功能的集体文化记忆。作者的文化隐忧和反思,于焉浮现。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往往折射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人与动物以及自然的关系,并不是征服/被征服的紧张对立关系,在平等的基础上和谐共生,才是理想的生存愿景。

张炜的《小爱物》,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复乐园”的故事。在他的有情眼光下,花果飘香的海边果园,天真未凿的少年,不可思议的怪人和怪物,荒诞不经的乡野奇谭,共同构建起一个美丽而神奇的超现实空间和氛围。而其中,又以护园人“见风倒”与他的“小爱物”,竟能穿逾族类和身体的界限,生发出一段深挚热烈的恋情,为最令人侧目而又瞩目。然而,虽然他们迥异于常人,却又天生柔弱。唯其如此,更需要我们加倍的理解、尊重、亲善和怜惜。遗憾的是,以老万为代表的成人世界,却对它们进行了粗暴的干预和侵扰。在作家看来,正是以工具理性为本质思维的现代文明,日趋将人与自然严重分离和对立,从而造成了自然与人心的双重败坏。因此,他多年以来,一直潜心于以文字的魔力,为世界“复魅”,为人性归真而吁告。他相信,只有“融入野地”,重返自然的怀抱,与大地血脉贯通,对世界的神性时时充满着敬畏、谦卑和感恩,才能获得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那就是向善的力量”④。小说结尾,是孩子们在天然向善的人性支配下,搭救了怪人和怪物,使他们重返园林深处。无疑,在这些未经世俗污染,而与世界保持着原初本真关系的孩子身上,集中承载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也缘于此,《小爱物》在故事表层像是一个纯净、透明的童话,而在深层,则是一个有关现代生存情境的寓言。

这引领我们回首向来处,但见现实中危机重重,有血有泪;历史的沧桑变换,无义无情。我们不禁有叹:我们在混浊的大地飘零久矣,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是否还有意愿和能力,仰眺头顶富丽庄严的星空?■

【注释】

①[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

②弋舟:《重拾纯洁的碎片》(创作谈),载《中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6期。

③李建军:《从里往外写:李唯小说的叙事路径》,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4期。

④张炜:《绿色遥思》,见《激情的延续》,9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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