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选
[摘 要]关于人类发展本质的探究对于我们正确把握发展实践具有重要意义。虽然关于人类发展本质的研究可以追索到古希腊,哲学家们也对人类“美好生活”的本质和特征进行了充分的探讨,但在经济学界仍然存在着对“发展”概念和意义深度挖掘的遮掩,致使哲学研究的成果因为缺乏验证其理论的必要工具和专业知识而不能使其被发展实践所接受。只有通过社会调查和哲学反思的结合,发展研究才能真正挖掘人类发展的终极目的。
[关键词]发展; 终极价值; 实证研究
[中图分类号]C0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4)09 — 0005 — 03
发展是人类的永恒追求,但发展的本质或者终极目的是什么?这一既古老又现实的伦理问题始终困扰着人们的发展实践。如果发展研究不涉及人类发展的终极目的,就不可能实现真实的发展。
一、发展研究的幸福根基及其迷失
人类发展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概念,关于人类发展的终极目的的探讨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及其他哲学学派,如伊鸠学派和斯多葛学派。亚里士多德认为,最高的善或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幸福(eudaimonia)。他说,“我们把那些始终因其自身而从不因它物而值得欲求的东西称为最完善的。与所有其他事物相比,幸福似乎最会被视为这样一种事物”。〔1〕〔18〕 显然,幸福应当被看作人们在他们的活动中所追求的各种善事物所指向的那种最好的生活,因为“幸福是完善的和自足的,是所有活动的目的”。〔1〕(19) 继亚里士多德的幸福目的论之后,古希腊哲学关于幸福的观点出现了“快乐即幸福”和“有德即幸福”的争论。伊鸠学派认为,快乐是那个被我们当作最后目的的善,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始点和终点。斯多葛学派认为,人生的最高目的和至善应该是追求美德,而不是追求快乐,唯有美德才是幸福才是至善。可见,伊鸠学派和斯多亚学派都主张对金钱财富的拥有和享乐不是人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人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应是心灵上的宁静、无纷扰(mental tranquillity)。
古希腊哲学家们对“幸福”、“快乐”、“美德”等人类发展的终极目的的经典述说,本应该对其后的人类发展实践具有建构性意义。但这些思想并没有对现代社会科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除了一些经典哲学著作之外,这些概念几乎被人们遗忘。社会科学家对古代哲学中的幸福和人类昌盛(human flourishing)亦很少表述。特别是经济学,他们不仅对伦理问题缺乏兴趣,而且试图通过把经济学作为“科学”从政治学和道德哲学中剥离出来以回避主观价值判断。在发展研究队伍中,作为主力的发展经济学家大多转向了对一些更实际问题的研究,如经济增长、竞争、贸易等等。“发展”的现代含义被等同于GDP增长、资本积累、技术变迁、经济结构转型等等。因此可以说,古希腊哲学关于发展的终极目的的研究对20世纪50年代兴起的以发展经济学为核心的发展研究影响甚微,以致在发展研究的早期阶段,学者们对作为发展中的价值观难题关注较少,“只是由一小批经济学家从外表加以应付”。〔2〕(3)
事实确实如此,经济学家和一些社会科学家对“发展”含义的本质讲得很少。大多数文献只是对已有概念的批评(评论),而没有提出新的观点,也没有对发展给出一个直接的定义。仅有的一点讨论主要局限在一些基础性教材和学术论文中,并没有专门和系统的阐述“发展”概念的著作。西尔斯(D. Seers)指出,“在讨论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时,我们必须驱散笼罩在‘发展一词周围的迷雾,并更准确地界定它的意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设计出富有意义的目标或指标,从而有助于改进国内或国际政策”。〔3〕( 47) 然而,围绕在发展概念周围的“迷雾”依旧没有被驱散。虽然德尼·古莱(Denis Goulet)在其著作《残酷的选择:发展理念与伦理价值》中,对发展的含义进行了阐释。但是,古莱在其著作中只用了少数篇幅来构建发展伦理框架。而且,古莱的发展观念(维持生命、自尊和免于奴役的自由)与亚里士多德人类繁荣的思想相比显得相当单薄,包含的新内容也比较少。继古莱之后的70年代和80年代初,学界所使用的发展概念主要局限于基本需求或者社会经济发展指标的罗列与堆积。很少有社会科学家从总体上系统关注和研究发展问题,“除了少数单干的哲学家之外”。〔2〕(4)
二、发展研究的伦理回归
阿马蒂亚·森(A. Sen)是一位卓越的经济哲学家,他开拓了一条新的发展研究思路和方法。从1980年代起,森在其一系列论文和著作中尝试构建一个更加综合的关于人类福利和发展的新框架。根据森的观点,发展是关于人类可行能力(human capabilities)扩展的过程。可行能力方法的基本特点是:聚焦于那些发展的最终受益者的需求。森强调把人作为目的,而不仅仅是实现目的工具的必要性。森指出,人类既是发展的行为主体、受益者和判断者,但也是生产的基本工具。人类的这种双重角色导致了计划和政策制定过程中目的和手段的混淆。确实如此,生产和繁荣常常被看做社会进步的本质,而把人看做从事生产的工具。〔4〕(41-58) 与大多数哲学家不同,森的观点扎根于社会科学,其哲学已经对经济学家和公共政策的制定者们在看待发展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通过聚焦目的而非手段(或工具),森彻底变革了社会科学对“发展”观念的理解。到90年代,可行能力方法已经成为传统福利概念的重要替代概念。森的概念性框架促成了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人类发展报告》的问世,该报告从1990年起每年发表一份。与此同时,联合国世界发展经济学研究院(WIDER)针对森的可行能力的基本原理及应用召开了有很多重要经济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出席的研讨会,并出版了论文集。从此,一个全新的术语进入到了社会科学和发展文献之中。“发展伦理”、“好的生活”(good living)、“福利”(well-being)等概念开始同“生活标准”、“生活质量”和“人类发展”等名词共同使用。与此同时,一些现代哲学家也对美好的人类生活这个终极目标进行了思考。詹姆斯·格里芬(1986,James Griffin)在其著作《福利》(Well-Being)中也提出了一系列价值清单。
尽管如此,在学术界仍然存在很多的争论。哲学家们严格在理论层面进行研究,社会科学家对纯粹实证工作缺乏兴趣,而大多数经济学家对伦理学问题仍抱有偏见。由于不能在公共领域检验他们宏伟图景或者构建基于普通人价值观和态度的人类福利观的可能性,一些哲学家把这种努力看作是多余的工作,甚至可能误入歧途。多数人认为这些工作偏离了哲学范畴,应该把他们留给那些能更好地胜任具体调查工作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
森的可行能力方法变革和拓展了人们对人类发展目的的认识,但进一步的研究仍然很必要。在大量的发展研究文献中,仍然没有一个通过科学调查后提出的关于可行能力或需求的解释,没有被称作“实证哲学”(empirical philosophy)的显而易见的案例。发展研究必须通过对人类价值的实证研究来阐释人类福利和发展的目的。仅有关于人类福利和发展的抽象概念和理论假设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真实的发展研究应该与普通人民的希望、期待和强烈的愿望紧密联系。这一观点在由发展中国家学者编写的《对南方的挑战》的报告中被强调。“真正的发展应该以人民为中心;应该以提高人民的经济社会福利和开发人类潜能为指导;应该以保护人民的经济社会利益为宗旨”。
充分考虑普通人民利益的发展视角为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在认识人类发展目的方面提供了新的思路。实际上,在森之前,德尼·古莱就提出需要认识贫困与人类发展问题。“不发达是令人震惊的:肮脏、疾病、暴毙以及种种的绝望!如果人们仅仅将不发达看作是反映收入低下、住房恶劣、婴儿死亡或就业不足的统计数据,那是无法理解不发达的。最有力的观察家也只有在亲身或代替他人经历了‘不发达的震撼以后才能客观地谈论不发达。这种独特的文化震撼是人们开始接触到‘贫困文化所具有的情感而感受到的。……长期贫困是一种残酷的地狱,仅仅看一眼贫困的现象是无法了解其残酷性的。如果观察者不进入这些情感的内部并亲身感受,他是无法了解他要设法消除的境况的”。〔5〕(21)
三、发展研究的趋向----实证研究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把握和理解人类福利和发展,需要哲学与社会科学的进一步结合,需要一门新的通过对社会现实的科学调查才能建立起的“实证哲学”。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必须对以前使用的发展概念予以澄清和重新认识,必须考虑贫困的人们对发展(或美好生活)的认识,必须用普通人民的视野来正视抽象的发展概念。
2002年,克拉克(D.A. Clark)就人类福利在南非两个贫穷的群体做了实地问卷调查。此项调查对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理清两个基本问题有很大的帮助,一是是否存在我们建立关于“好的生活”理论的某些共同的人类价值?调查结果显示,可以达成一个更广泛的关于“美好生活”的共识。另一个是,“美好生活”的目标是什么?尽管大多数被调查者赞同诸如森、努斯鲍姆、斯特里顿等学者提出的人类可行能力和基本需求,但显然不是全部。工作、住房、教育、健康、干净的水、经济保障、家庭与朋友、民主与政治权利、人身安全、自尊、娱乐和幸福等可能对穷人更为重要。基于此项调查的结果,克拉克认为,发展研究必须进一步关注生存与发展的实践层面、人类福利的心理层面和诸如娱乐等人类生活中的一些善的方面。
哲学在对人类福利的讨论过程中往往忽视生存和发展的实践方面,从而导致人类可行能力和基本需求等主要内容不被重视,比如教育和就业。教育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是能够提高人们的认知和实践能力,但教育在获得实践技能、扩大就业面、增加收入等方面基本功能没有被哲学家重视。同样的,在谈及人类繁荣问题时,对那些拼命工作以维持基本生存的农民、手工劳动者和其他的穷人也缺少关照。因此,伦理学应该对美好生活的本质和特征进行实质性的探讨,如有安全保障的工作环境、适度的工作时间和报酬、就业保障和法律保护等等。
由经济学主导的发展研究往往忽视人类福利的心理和精神方面,其关于人类美好生活的讨论总是从属于效用这个范畴狭窄的概念,通常强调的重点是快乐(happiness)。简而言之,发展研究更多地倾向于物质条件,而忽视了人类福利的基本要素的精神和心理层面的意义。心理和精神层面的福利包括幸福、快乐、满足和享受等内容。因此,发展研究也应该关注精神放松、减轻挫折和压力、拥有信心、获得自尊和感受自豪等心理方面的成就。娱乐和休闲也是生活质量的潜在组成部分,但对于无数的穷人来说,生活却是“睡眠——工作”的无休止的循环,他们处于失业和半失业状态,缺乏最基本的娱乐设施。一些在非洲的调查也显示,人们把娱乐作为放松、休息、避免生活单调、与家人和朋友交流的重要形式,把体育活动、听音乐、教会活动、读书、看电视、看电影、唱歌和跳舞看作是最有价值的活动。
尽管克拉克通过实证调查获得了一些对发展研究有价值的数据,但这些数据还需要在范围上进一步扩大。人道主义运动的奠基者路易·约瑟夫·勒布雷特(Louis Josef Lebrett)曾经把发展看作是新文明的创造,并认为真正的发展在于人类需求的满足,这些需求存在优先次序。勒布雷特把需求按重要性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包含食品、衣物、住房和卫生保健等在内的满足基本生存的必需品;其次是包含文化的改进、更深的精神生活、丰富的友谊、友爱的关系、有意义的社交等在内的能提升生活质量的商品;然后是从属于前两个层次的能有助于人的生活“舒适”和“便利”的一类商品,如交通、闲暇、利于节约劳动力的发明、令人愉快的环境等。但是,勒布雷特的需求理论过于笼统,与克拉克教授等人在非洲所做的实地调研结果不完全一致,克拉克等的调查显示,穷人对合适的工作、适当的住房、足够的收入和获得食品、衣物、饮用水与卫生保健的权利等的需求占有重要的地位,甚至一些人对家庭耐用消费品和诸如汽车、高档衣服、摩托车、电视机、度假和项链等也很奢望。一些家庭宁愿放弃一些生活必须品而愿意获得电视机和收音机。显然,勒布雷特的理论低估了一些家庭耐用消费品和非基本生活品的重要性,这些商品可以使人的生活更舒适和更容易一些,从而促进人们的幸福感、愉悦感、休息和放松,这些商品对提高生活质量具有真正重要的意义。
发展研究的一些基本原理及其局限性已经在很多文献中得到讨论,但如果发展还想进一步发展以在发展政策和方案的制定上有所助益的话,就必须吸收一些实证研究的内容,才能真正建立起并不断完善以普通人民的价值观和态度为基础的发展理论。发展研究只有扎根于社会现实,关心穷人的发展需求,才能保有生命力,进而指导社会实践和公共政策,因此应该少一些抽象的理论,多一些实际的调查研究。
〔参 考 文 献〕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美〕德尼·古莱.发展伦理学〔M〕.高铦,温平,李继红,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3〕杜德利·西尔斯.发展的含义〔C〕//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罗荣渠.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4〕Sen,A.K.:Development as capability expansion, in Griffin,K. and Knight,J.(Eds) Human Development and th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Strategy for the 1990s, MacMillan, London,1990.
〔5〕〔美〕德尼·古莱.残酷的选择:发展理念与伦理价值〔M〕.高铦,高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谭文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