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敦厚之美,浮生无奈之哀

2014-04-29 18:42陈乐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5期
关键词:温柔敦厚

摘 要:中国古典诗歌有其独特的审美特点,这种特点表达了中华民族独有的情感表达方式和思想方式,“弃妇诗”和“香草美人说”两种传统的解读方式都无法概括诗歌本身的丰富内涵。诗歌语言的朴素和情感的节制,表现出了古典诗歌特有的含蓄蕴藉之美,在诗中更让人看到人生不可言说的无奈和悲哀。

关键词:诗歌传统;温柔敦厚;弃妇诗;含蓄美

作者简介:陈乐,女(1979-),现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叙事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35-0-02

《上山采蘼芜》一诗最早出于南朝徐陵编的《玉台新咏》,其中有不少千古名篇,如《日出东南隅行》,《白头吟》,《羽林郎》等。本诗位于《玉台新咏》卷一第一首,从诗歌排名上足以看出徐陵对这首诗的推崇,将其作为开卷首篇。以往对此诗的几种传统理解都不足以体现其作为开篇之作的价值,并有一些细节问题没有厘清,笔者拟由此入手,去重新发掘该诗的价值。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表达情感和思想的方式,这也影响了它的文学创作和审美趣味。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人民习惯于一种和谐,平静,温情,自足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形成了温柔敦厚,谦恭良善,淳朴自然的审美观,并以“集体无意识沉淀”的方式,代代相承。今天的人们依然能对古诗产生共鸣。不仅因为其文字美,意境美,音韵美具有超越时代的力量,更因为我们依然被人性之美,被委婉曲折的情感表达方式,被温柔敦厚的诗歌审美习惯所折服。

“温柔敦厚”是中国古典诗歌理论的核心。本来说的是人民的综合素质跟受诗歌音乐教育的程度相关。“温柔敦厚”形容一個人表现出温和、宽容、诚实、厚重的气质,这是受教育后呈现出的性格,风度,修养的总和,它只有在良好的教育中才能获得。唐代孔颖达最早对“温柔敦厚”进行了创造性的解读,《礼记·经解》:“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在此将温柔敦厚理解为诗教,强调的是理性和感情的融合、节制和净化。它以温厚和平,怨不怒,哀不伤,乐不淫为美学宗旨。诗教自此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核心。虽然后世也有人对这种解读持保留态度,但基本上都承认“温柔敦厚”作为诗歌的艺术创作手法和风格不仅可行,而且也符合中国古典诗歌审美习惯。就诗歌创作而言,运用精练的语言,高度的概括和比兴手法,不直接指陈,以微言讽喻,是与温柔敦厚之旨吻合的。

诗歌是凝结着作家情感的产品,作家在创作时,必然是感情有所触动而发,而人在感情冲动时容易情绪激动,对事物的认识难免有所偏颇。而经过反省的情感是深沉含蓄的,这样创作出的作品更能经得起推敲和品味。古诗的温柔敦厚之美表现在创作风格上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作者修养上,遣词造句要合乎礼,不使用不典雅的语言或意象。

传统诗评对此诗的解释有两种:一是把它看成一般的弃妇诗,二是“香草美人说”。先看第一种解读,将本诗作为一般弃妇诗理解,解释为弃妇因不能生育而遭弃,强调了诗歌中故夫喜新厌旧,贪财好色的小人嘴脸。这种解读中产生几个无法自圆其说之处。一是弃妇遭弃是因为无后,这一说法出自于冠英的《汉魏六朝诗选》的注:“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妇人去采蘼芜,可见她无子,不育在汉代是“出”妇理由之一。一般药书对蘼芜的解释有:一是作为香料,花可制面脂,这是美容用途。二是作为药用,可祛风散湿,止泄泻,发郁遏不正之气。可见单纯从蘼芜的使用价值上去确立无子遭弃说不太可靠。

二是故夫喜新厌旧,贪财好色。余冠英《乐府诗选》:“这女子既然被弃,她的丈夫当然是喜新厌旧的。”从故夫的角度看,如果他喜新厌旧,当二人在山路上狭路相逢时,故夫一般会唯恐避之不及而非畅谈什么“新人不如故”。按照人之常情,喜新厌旧的男子的共同点是以色取人,重色轻(妇)才。如果故夫是喜新厌旧,以色取人,又怎么会去留意并精确计算故人一日的劳动成果是“织素五丈余”,并以故人作为标准,得出新人不如故的结论。

从旧妇的角度看,如果她是因喜新厌旧被弃,在没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前提下,是不会贸然提出“新人复如何?”。可见她既对故夫还有感情,同时也对自己在故夫心目中的地位有把握,也有可能对新妇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才会胸有成竹地提问。在第三句中“长跪问故夫”长跪这个动作是很能说明问题的。长跪,是古人的礼节,臀部放在双脚跟后,挺直了腰身,表示尊敬和恭敬。如果旧妇对被喜新厌旧的丈夫抛弃有所怨恨的话,是不可能采取这样一种姿态去面对他的。有评论者认为这是古代妇女被奴役被伤害而不自知不自觉的表现。这种观点说不通,因为在《玉台新咏》中就有很多觉醒并感情自主的女性形象。如《白头吟》中的女子就说出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有所思》中也有“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还有的认为弃妇在此“长跪”只不过是一种姿态,是为了骗取信任,套出新妇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弃妇形象的意义和诗歌的美感就大打折扣了。 我相信以温柔敦厚为美学传统的诗歌是不会在一首诗中同时去浓墨渲染一个因被弃而内心扭曲的弃妇形象的。

再看第二种传统观点“香草美人说”。从屈原开始,中国古典诗歌就形成一个以香草美人自喻诗人或比喻诗中人物道德高尚的传统。屈原通过自拟弃妇而抒情,诗歌在情感上哀婉缠绵,如泣如诉。香草意象作为象征物一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另一方面和恶草相对,象征着善恶对立的双方。有的论者认为弃妇上山采蘼芜是对自身无故遭弃的无声反抗,并以蘼芜这一香草象征弃妇高洁的品格。在这种看法里,论者也认为蘼芜使人多子,这使这一观点更自相矛盾,因为诗中没有提示弃妇被弃后是否新嫁,如果尚未出嫁,却去采摘让妇人多子的蘼芜不是在逻辑上说不通么。如果说蘼芜是高尚品格的象征,在古诗中象征高尚品格的香草很多。而在仅有的手头材料无法确定蘼芜是否有使妇人多子的疗效之前,还是暂且将其理解为诗歌只是将蘼芜作为一种起兴之物比较妥当。

以上二种习见解释都有一些逻辑混乱之处和无法解释清楚的问题。笔者认为该诗描写了一对离异却还彼此有情的夫妇相遇的场景,以夫妇二人的对答展开故事。在这一场景中,叙事者并没有提供给我们太多的线索,我们甚至很难去确定这是弃妇自己所写的诗,还是诗歌隐含叙事者的叙事行为。笔者认为这诗歌不是弃妇的自白,一是诗中没有出现人称表明是弃妇自述,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此诗是由一个限制视角的叙事者讲述的故事,它所知有限,既不知二人是为何离异,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在此相遇。它只是平静地展示二人的对话,既没有过多地评论,也没有让弃妇控诉,只是几句家常寒暄,在平淡如水的语言之下,却隐含着波涛汹涌的情愫。

古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弃妇诗,它是抒写因婚姻破裂或丈夫(情人)变心而被抛弃的妇女的感受的诗歌。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都用女子的口吻或指责或哀怨地表达被抛弃的不幸命运。《玉台新咏》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弃妇诗,如《有所思》、《白头吟》等,也是女子自道。相比起来,《上山采蘼芜》的特殊之处是诗歌除了开头必要的场景描写外,其余都由对话构成,是一首对话体叙事诗,这使诗歌提供给读者的信息相对有限。叙事者在进行叙事时,已对文本被阅读时读者的反应设计了回答。因此,在文本表层语言之下蕴含了丰富的信息,这是没有直接展现出来的作者的叙事意图。

在古代,妇女被“出”的原因多种多样,不仅因不能生育被出,也会因不宜于翁姑,不尊重丈夫,或疏于妇工等被出。总之这首诗中的妇女是被“出”了,在上山采蘼芜后,下山逢著故夫,这是一个很富戏剧性的时刻,会有无限种可能。而在诗中自始至终我们看到的只有平静的对话。真正慷慨激昂、大喜大悲的爱与恨也许更多地属于小说或戏剧。现实生活并没有那么艳烈,过分戏剧性的冲突其实是违背真实生活的。于是在这个本该戏剧性的时刻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对男女的平淡对答。诗中弃妇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如何?”时心中已有答案,所以她敢于直接发问。一个“复”字表现出她的自信:新妇又怎么样呢,难道比我好么?反问的语气说明她对新妇的情况是有所了解的。再看故夫的回答:“新人虽言好,未若旧人姝”,“虽”表明是客观评价,大家都说新妇不错,但他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从综合素质上来说新妇不如旧妇。“姝”原指美丽、美好,在此是指女性貌、德、才的综合衡量标准。故夫说出来的是“未若旧人姝”,没有说出来的或许是新人不仅在才华方面,而且在情感基础,生活志趣和心灵默契上更不能与旧人相比。而婚姻中的那些不为外人道的遗憾和隐私他能跟谁诉说呢,倾诉的对象只有最熟悉他的旧妇了。

在向弃妇表明新妇在手艺上不如旧妇后,出现了两句难以确定是谁说的话“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因为古诗本无标点符号,所以难以确定到底是故夫还是弃妇的话,如果是弃妇的话,那么就是听了故夫的倾诉后道出自己被出时的悲惨处境,一个是从大门被风光娶入,一个是从小门被悄悄送走。这样去理解,诗歌就形成了两次对答,从形式上看比较整饬。一次是旧妇问新妇,故夫作答,一次是旧妇自述苦况后故夫继续陈述旧妇比新妇劳动能力强。而这里难以解决的问题就是故夫怎能在旧妇诉苦的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继续陈述,似乎不符合人之常情。如果把这两句诗理解为是故夫说的,那么诗歌中就只有一次对答,即从旧妇提问后,直到诗歌结束,后面全部是故夫的陈述,而弃妇在诗中只说了一次话,这样理解从逻辑上也说得通,但形式上就显得比较单一。那么弃妇的完整形象就是从故夫的描述中表现出来的,这样描写比正面描写更高明,更使读者对弃妇形象的揣摩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如果说故夫能对着弃妇这样去细说往事,实在是因为还有情意在。所以古诗这种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有节制的表现理性情感的表达方式其实是一种叙事策略。《上山采蘼芜》中的男子从头到尾都在评价旧妇的劳动能力,从纺织的品种到数量,他都有着精确的描述和比较,如果不是对他们共同生活的记忆了然于心,又怎能在这一微妙时刻不慌不忙地侃侃道来呢?虽然说的是织布,但没有说出的是他对旧妇的深情。从诗歌的情调中可以看出他对弃妇是满怀抱歉且依然有情意,但又能如何?故夫这样处理弃妇的问题恰恰说明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子,没有从源头上去揭弃妇的旧伤疤,但是他也不能直接说新妇不好,比旧妇差多了。这明显太刻意造作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比较聪明的角度,从劳动上去阐释新旧人之间的差距,既安慰了旧妇,又不着痕迹地表明了旧妇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这种表达方式既含蓄又高明,也很符合他此刻的身份。

只可惜物是人非,该说的话从前都说完了,旧妇只能问问新人如何,其实是关心故夫过得好不好。故夫只能谈谈织布问题。谁也不敢去触碰那个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在那一瞬间,她看穿了他的心,理解了他,宽恕了他,或许还打算永远忘了他——这个软弱却依然还怀念着她的男人。

在千百年后的今天,读者仍被深深感动,不仅因为这首诗表现出古典诗歌特有的含蓄蕴藉之美,更因为在诗中我们看到了人生中不可言说的无奈和悲哀,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真实的生活中充满了长的磨难,短的喜悦。而能在某一特定的时刻,逢着某一知己,细说往事,或许已经足够安慰我们疲惫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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