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与伊斯兰世界的历史走向

2014-04-24 06:09哈全安
财经 2014年11期
关键词:奥斯曼帝国民族主义中东

哈全安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欧洲的战争。但拨开战争前后聚集在欧洲大半个世纪的硝烟与迷雾,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战”在欧洲或许只是地区局势的暂时改变,不久之后争夺与冲突又卷土重来。然而,在更加根本的程度上,“一战”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历史走向。“一战”对于中东伊斯兰世界历史走向的影响也是如此。

瓦解与新生

世界历史长河中曾经存在过各种截然不同的帝国。中东地区素有大帝国的历史传统,波斯帝国历经千年之久,哈里发国家在中古时代盛极一时。奥斯曼帝国继哈里发国家之后统治着地跨亚非欧三洲的辽阔疆域,实行教俗合一的政治制度,伊斯兰传统文明长期延续。

近代欧洲的崛起改变了西方基督教世界与中东伊斯兰世界之间的力量对比。19世纪,在西方列强和帝国境内欧洲省区非穆斯林臣民的双重打击之下,奥斯曼帝国逐步解体,其欧洲和北非的属地陆续丧失。1914年,奥斯曼帝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同盟国成员对抗协约国。1918年,奥斯曼帝国战败投降。协约国迫使奥斯曼政府签署《摩德洛斯和约》和《色佛尔条约》,奥斯曼帝国崩溃。

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历史面貌,原属奥斯曼帝国的广大阿拉伯地区成为西方殖民列强的势力范围。“一战”期间,埃及正式成为英国的保护国。“一战”结束以后,根据国际联盟的《圣雷莫协议》,叙利亚和黎巴嫩成为法国的委任统治地,伊拉克和巴勒斯坦成为英国的委任统治地。英国殖民当局与海湾地方统治者签署条约,建立了对科威特、巴林、卡塔尔、阿曼和阿拉伯诸酋长国的保护关系。

奥斯曼帝国统治中东长达六个世纪,保卫伊斯兰世界的疆域、统率穆斯林对基督徒发动圣战和维护伊斯兰教法的神圣地位,是奥斯曼帝国苏丹的首要职责。奥斯曼苏丹自诩为“信士的长官”,俨然是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继承人,兼有世俗与宗教的最高权力。18世纪,奥斯曼苏丹采用哈里发的称谓,旨在联合广大穆斯林共同对抗西方殖民主义者。奥斯曼帝国强调伊斯兰教的神权原则,运用伊斯兰世界的传统政治理论建立起一种运作良好的政治体制,为中东地区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政治架构,形成一种普遍接受的政治文化。

对普通穆斯林而言,他们认同的是伊斯兰教信仰,他们忠诚于奉伊斯兰教之名统治他们的统治者,或是奉伊斯兰教之名统治他们的王朝。面对基督教欧洲崛起的巨大压力,奥斯曼帝国治下的伊斯兰世界各地区虽然千疮百孔,却始终对奄奄一息的奥斯曼哈里发怀有历史情结和宗教认同,始终在旧的框架中固步自封,苟且偷安,浑浑噩噩却不愿醒来。奥斯曼秩序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十年,甚至还表现出复兴甚至进步。坦泽马特时代,一系列的改革和运动维持了奥斯曼帝国对诸多被征服民族的封建统治。

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对于伊斯兰世界而言,都是西方世界的舶来品。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这两个观念传入伊斯兰世界时,都与自由主义结合在一起,并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着冲突与对抗的倾向。爱国主义包含着承认奥斯曼苏丹的统治和增强现存政治秩序的内涵,民族主义则更多地表现出对殖民统治的反抗和颠覆既有政治架构的倾向。19世纪后半期,面对奥斯曼帝国的衰落和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奥斯曼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形成于奥斯曼帝国的政治框架之内,是建立在宗教认同基础上的爱国主义意识形态,呼吁保卫奥斯曼帝国的领土、维护奥斯曼帝国的统一和重振奥斯曼帝国的辉煌。19世纪末20世纪初,包括希腊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和亚美尼亚人在内的非穆斯林以及信仰伊斯兰教的阿尔巴尼亚人和阿拉伯人相继走上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道路,奥斯曼帝国的崩溃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

传统奥斯曼架构的自我调整伴随着“一战”的爆发和奥斯曼帝国的崩溃而终止,西方列强成为中东地区新的统治者。奥斯曼帝国对中东地区的统治符合哈里发国家的历史传统,至少并非完全的异族异教,虽然未能获得其基督徒臣民的忠诚,然而绝大多数的穆斯林子民接受它是合法正统的体系。而基督教欧洲列强对中东伊斯兰地区的统治,不仅仅是赤裸裸的异教异族和殖民主义,还以一种比曾经的奥斯曼帝国更加直接的方式在进行。当战火硝烟和外交迷雾渐渐散去以后,战争中英法允诺给阿拉伯人的独立自主终究成为一场幻梦。

凡尔赛体系将符合英法帝国主义利益的国家布局强加给中东地区。在奥斯曼帝国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中东国家及其疆域划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战”以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瓜分势力范围的结果,英法两国再从“国际联盟”那里以托管的形式取得对该地区的管理权。随着奥斯曼帝国的瓦解和旧秩序的崩溃,伊斯兰世界的沉疴旧梦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西方国家的直接统治惊醒了沉醉的穆斯林。历史传统和宗教认同不复存在,即使想要继续逃避和怠惰也已经不再可能,穆斯林走上了寻求变革的道路。民族主义取代战前一度盛行的爱国主义,民族认同取代宗教认同和国家认同,成为伊斯兰世界首要的政治理论和意识形态。伴随着中东伊斯兰世界与西方列强之间矛盾的日趋尖锐,伊斯兰世界的民族意识不断增强,世俗民族主义应运而生,穆斯林与非穆斯林借助于世俗民族主义的历史形式实现广泛的政治联合。

《色佛尔条约》签订以后,土耳其面临被肢解的危急局面,土耳其人与西方列强之间异常尖锐的民族矛盾导致土耳其民族主义运动的高涨。凯末尔的民族主义强调以世俗的民族忠诚取代传统意义上与温麦及哈里发制度相联系的宗教忠诚,构成土耳其国家重建和民族复兴的思想基础。“一战”以后签订的英伊条约意味着伊朗沦为英国的保护国和殖民地,礼萨汗发动政变入主德黑兰,通过与英国和俄国的斗争和交涉,结束外族占领,伊朗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巴列维王朝成为伊朗国家主权的体现和民族尊严的象征。“一战”期间,埃及与英国殖民当局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埃及的民族主义运动日趋高涨。英国政府迫于埃及民众的压力,在战后正式承认埃及是独立的主权国家。新月地带诸国在战后被英法以委任统治的名义瓜分,叙利亚和伊拉克相继爆发了反对委任统治的民众运动。英法两国改变传统的殖民统治方式,在该地区建立起多个有着新疆界和新名称的主权国家。这些国家具有形式上的独立地位,委任统治的列强通过控制各个阿拉伯政府实行间接统治。endprint

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独立构成中东伊斯兰世界现代化进程长足发展的前提条件。中东各国在名义上具有独立主权的基础之上,致力于彻底摆脱西方帝国主义的控制,建立真正独立自主的现代民族国家。

失序与重建

在“一战”后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面对尖锐的民族矛盾和深刻的民族危机,伊斯兰世界的民族解放运动日趋高涨,诸多主权国家相继崛起于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之上。面对伊斯兰世界长期的衰落和奥斯曼帝国的彻底失败,伊斯兰文明的历史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质疑和挑战。战后西方列强的间接统治以及殖民特权的长期保留,促进了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世界的交往。面对西方国家的强势及其殖民主义政策,伊斯兰世界主要采用两种回应的方式:一种是西化,一种是民族主义。

伊斯兰世界的西化倾向源于西方冲击的历史时代。19世纪,西方列强的战争威胁促使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埃及的帕夏和恺伽王朝的国王致力于自上而下的新政举措,在上层建筑和器物层面向西方学习。新政的主要内容包括组建新军、创办新式医院和学校、按照欧洲国家的模式改组政府机构,以及引进世俗法律,中东伊斯兰世界的现代化进程由此拉开序幕。伊斯兰世界的西化进程,一方面表现为西方科学技术和西方生活方式的渗透和传播,在更重要的层面,是促进了伊斯兰世界的智力觉醒。西方政治思想的传入,挑战了伊斯兰世界的传统政治理论。自由在传统社会原本是相对于奴役状态的法律概念,在现代社会成为与公民权密切相关的政治概念。自由与民主可谓现代文明的两大主题,主权在民与宪法至上构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基础。

奥斯曼帝国的两次宪政运动,在形式上建立了西方模式的宪政国家制度,颁布了包含诸如自由、平等、选举、议会、司法独立和权力制约等现代政治要素的宪法。政治生活出现多元化趋势,诸多政党相继建立,新旧政治势力在议会中展开激烈角逐。战后由凯末尔领导的土耳其政权,采用共和制和议会选举制的西方现代政治制度,颁布形式上更加现代和西化的宪法,致力于建立西方模式的世俗民族国家。1905年-1911年的宪政运动首次将议会和宪法引入伊朗,开辟了伊朗现代政治革命的先河。礼萨汗当政期间,西方模式的政府体系逐步建立,伊朗社会的诸多方面,从民众服饰到建筑风格,从司法机构到教育体系,从民族国家的世俗意识形态到现代的工业生产和科学技术,皆表现出明显的西化倾向。20世纪初,埃及出现了崇尚西方文化和世俗化倾向的社会思潮,宪政、民主、人权等现代政治理念从西方传入埃及。自由主义时代,宪法、议会和政党政治在埃及得以实践,西方现代国家制度的移植成为自由主义时代埃及政治生活的突出现象。处于英法委任统治下的新月地带,战后诸国皆由英法直接建立。英法任命新建国家的政府首脑起草宪法,实行西方模式的宪政制度。

然而,所谓的西化只是西方制度的扩张和西方殖民主义的逻辑延伸,诸如议会和宪政等西方制度的移植并未从根本上改变中东诸国的历史进程和东西方之间的历史落差。“一战”的历史结局是西方列强的大获全胜和战后初期殖民主义者对中东更加直接而广泛的统治,伊斯兰世界面临更加深重的危机。民族主义成为战后中东国家反抗西方统治的首要工具。

“民族”的概念在传统伊斯兰文明中与“温麦”具有相似的内涵,即教俗合一的宗教政治共同体。凯末尔时代,民族被视为具有共同的语言、政治疆域、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共同体。凯末尔呼吁捍卫国家的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着眼于建立共和政体的世俗民族国家。《洛桑和约》的签署,标志着土耳其作为主权国家的诞生。凯末尔的民族主义思想,强调土耳其民族与土耳其国家的一致性,阐述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理论,旨在强化新兴土耳其共和国的社会与政治凝聚力。礼萨汗当政期间,民族主义成为伊朗官方的意识形态,以强调伊朗的历史传统取代强调伊斯兰的历史传统。自由主义时代的埃及,诸多现代政党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其共同政治目标是争取民族解放和建立具有完整主权的现代民族国家。

西化与民族主义看似具有相反的倾向,实则统一在伊斯兰国家抵御西方侵略的历史使命中。民族独立和实现社会的整合是战后中东国家新政府追求的首要目标。所谓的西化抑或学习西方的诸多举措,旨在抵御西方列强的侵略,进而服务于民族主义的政治目的。西化与世俗民族主义政权的建立,无疑包含着现代西方社会思潮的传播和西方现代国家制度的扩张,实则构成西方殖民主义的逻辑延伸。然而,西方现代民族国家的基础在于主权在民和宪法至上的政治原则,自由和人权构成西方现代国家制度的核心内容。西方现代国家制度根源于西方的历史进程即资本主义的发展和资产阶级的政治崛起,是西方经济社会变革的逻辑结果,表现为自下而上的发展过程。相比之下,战后中东民族主义政权的建立以及宪政制度的实施表现为自上而下的过程。宪法的制定以及多党制、普选制和议会制的政治形式缺乏必要的经济社会基础,实属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徒具虚名。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严重滞后,加之殖民统治的特定历史环境,决定了现代政治模式在中东伊斯兰世界的扭曲状态。

民族主义是反抗殖民主义最有力的工具,因而通常被认为是与殖民主义相对立的范畴。战后中东深重的政治危机和民族宗教矛盾异常尖锐的历史环境,导致民族主义一度陷入本质主义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桎梏,在一定的程度上重蹈殖民主义的覆辙。战后建立的民族主义政权并未给中东伊斯兰世界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平等。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以后,库尔德人占全国人口的20%。凯末尔和土耳其政府并未兑现独立战争期间的承诺和赋予库尔德人自治的地位。凯末尔倡导的以土耳其人为基础的土耳其化统治政策,无疑损害了库尔德人的民族利益。库尔德人日渐形成强烈的库尔德民族主义倾向,与土耳其政府的关系日趋恶化,成为此后20年间土耳其共和国境内主要的非法政治势力。礼萨汗的民族主义强调民族构成和语言文化的单一性,向伊朗民众灌输民族沙文主义思想。巴哈教派被政府取缔,议会中的犹太教议员萨缪尔·哈伊姆和琐罗亚斯德教议员沙赫鲁赫·阿尔巴卜凯伊·胡斯鲁被处死。新月地带诸国的国家疆域由实施委任统治的英法所划定,并不符合自然形成的社会和文化结构。宪政制度、政府和军队也由英法政府所构建,民族矛盾与教派分歧长期存在。endprint

发展与探索

19世纪中期,欧洲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第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其原因主要是过度积累和资本盈余。为了满足剩余资本谋取海外市场的需求,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开始致力于地理上的扩张,取代旧式帝国主义国家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瓜分殖民地或建立势力范围的潮流。“一战”以后建立的凡尔赛体系,就包含了英法两国对中东地区的瓜分。战后中东地区民族国家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凡尔赛体系的附属品。中东国家获得形式上的主权独立,却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英法的特权。战后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对中东地区的经济掠夺和控制主要采用两种手段。中东地区的农业生产是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的有机组成部分,以发展面向出口的经济作物诸如棉花和烟草等为主。战后欧洲过剩的金融资本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出路,中东国家主要的经济部门如制造业、运输业、商业和金融业,依旧处于外国资本的控制之下。

新生的民族主义政权担负着发展经济,实现国家经济独立的历史任务。经济的独立和民族工业的发展是摆脱帝国主义控制,实现和巩固国家政治独立的重要基础。战后中东国家普遍实行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原则,强调政府在经济领域的主导作用,制定和执行国民经济发展计划,保护关税,采用进口替代的工业化发展模式,极力扶持基础薄弱的现代民族工业,致力于加速国家的工业化进程。中东国家强调工业优先发展的原则,政府投资的主要领域是基础设施建设、重工业和技术资金密集型产业,其主要手段是借助政府投资兴建的银行,直接兴办现代民族工业和投资私人经营的民族企业。工业投资的增长、工业基础的扩大、工业结构的日趋完善、工业生产总量的明显增长以及传统工业与现代工业的此消彼长,集中体现中东诸国工业化的长足进步。中东国家的国家主义和进口替代型经济政策,导致农作物种植结构发生改变,殖民主义时代经济作物的单一发展结构逐渐让位于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并重的结构。经济作物用于提供民族工业原料和出口创汇,粮食作物的发展实现了中东国家的粮食自给,为中东国家的独立自主提供保障。

“一战”以后,欧洲国家加剧了在中东地区的资本输出,石油的开采和石油工业是外国资本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经济领域。海湾诸国通过与资本主义国家的斗争和协商,逐步提高石油开采方面与外国石油公司的分成比率,大幅度增加了国家的石油收入。随后,海湾国家启动了石油资源的国有化进程,阿拉伯世界实现了经济崛起和政治崛起,国际地缘政治格局因此改变。

在传统伊斯兰世界,不同的宗教信仰决定着相应的法律地位。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之间广泛的社会对立,是传统伊斯兰文明的显著特征。伴随着奥斯曼帝国和恺伽王朝的衰落,中东伊斯兰世界的传统秩序逐渐解体。战后初期,中东伊斯兰世界与西方列强之间的矛盾异常尖锐,中东伊斯兰世界内部的宗教隔阂暂时缓解,民族意识不断增强,穆斯林与非穆斯林宗教群体借助于世俗民族主义的历史形式实现广泛的政治联合。伴随着殖民主义时代的结束,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工业化进程启动,中东的经济社会秩序经历剧烈变革,新旧社会阶层此消彼长。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塑造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工业化的进步导致现代产业工人队伍的崛起。传统的巴扎商人和手工工匠沦为现代化进程的牺牲品,乡村移民在城市中居住的棚户区不断扩大,城市贫困人口数量急剧膨胀。土地改革削弱了在外地主政治力量,农民随之逐渐摆脱依附状态。石油的开采和石油经济的繁荣加速了游牧人口定居化趋势,外籍劳动力的爆炸性增长成为海湾国家的突出现象。中东伊斯兰世界的社会构成呈现明显的多元性,部族对立、教派冲突与阶级矛盾错综交织。

战后的民族危机和英法等国的委任统治,以及更长时段中西方国家的经济掠夺和政治干预,使民族主义在中东伊斯兰世界成为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历史使命。中东国家与西方列强之间的尖锐对抗,民族国家内部诸多阶层和群体之间的激烈冲突,为中东国家的威权主义现代化模式提供了沃土。凯末尔当政期间的土耳其和礼萨汗当政期间的伊朗,是战后威权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典范。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的至高无上,是诸多威权主义国家遵循的首要准则。民族主义、威权主义与国家资本主义三重倾向的错综交织,构成中东国家现代化的明显特征。摆脱从属于西方的政治地位和依附于西方的经济地位,进而争取民族解放和主权独立,是中东诸国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客观需要。威权主义作为民族主义的逻辑延伸,构成从传统的君主专制向现代民主政治过渡的中间环节。战后中东的民族主义政权普遍采用立宪制、代议制、普选制和政党政治等现代政治制度,却并未实现真正意义的自由和民主。随着传统经济秩序的衰落和社会裂变的加剧,下层民众渴望获得相应的政治权利,以求保障自身的经济地位。中东伊斯兰国家的政治生活呈现精英政治与民众政治此消彼长的局面。随着下层民众的政治觉醒,民众政治悄然崛起。新兴民众政治的突出特征是超越议会框架的政治参与,政治生活呈现激进倾向和极端主义的趋势。

“一战”以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对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干预和影响,以及特定历史时代民族主义威权政治的塑造,使民族主义与民主主义的错综交织成为中东伊斯兰世界现代化进程的突出现象。战后民族主义政权的世俗化政策具有明显的西化倾向,宗教机构的官僚化和宗教思想的官方化成为中东伊斯兰国家世俗化的核心内容。世俗化改革与威权政治同步发展,官方宗教学说与民众宗教思想呈现对立和冲突的状态。现代伊斯兰主义在中东伊斯兰世界悄然崛起,包含着反抗西方殖民侵略和扩大民众政治参与的双重倾向。现代伊斯兰主义强调《古兰经》和“圣训”的基本原则以及早期伊斯兰教的历史实践,崇尚先知穆罕默德时代和麦地那哈里发国家的社会秩序,其核心内容在于借助回归传统的宗教形式而倡导平等和民主的政治原则,蕴含着民众政治动员的巨大潜力。

著名的中东历史学家伯纳德·路易斯写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可说是伊斯兰教世界在西力冲击下的总撤退。”然而,正是在战后奥斯曼帝国崩溃和恺伽王朝衰微的断壁残垣之上,中东伊斯兰世界诸多主权国家诞生,致力于彻底推翻殖民主义的民族解放运动蓬勃发展。英法殖民主义帝国在获得现代历史上最伟大的胜利之后的不长时间,狼狈地结束了它们在中东的强权统治。中东伊斯兰世界却陷入了新一轮的危机,新帝国主义的美国和社会帝国主义的苏联接踵而来,在伊斯兰世界指手画脚或煽风点火。

20世纪是中东国家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重要历史阶段。中东伊斯兰国家的现代化道路无疑是曲折而漫长的,在伊斯兰传统秩序瓦解的基础之上,中东伊斯兰国家的人民经历了痛苦的反思和勇敢的尝试,肩负着民族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双重历史使命艰难地前行。失序和彷徨无疑是历史转折时期的常态,暴力和对抗也许只是强权之下弱势群体的诉求。中东伊斯兰世界为全球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市场和宝贵的能源,却不得不为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掠夺和发展买单。当巴勒斯坦的鲜血和叙利亚的战火诉说着伊斯兰世界的悲情和现代文明的伤痛之时,享受现代文明的繁荣和富庶的人类世界切不可忘却历史。只有在理解和尊重世界多元文明的前提下,人类渴望和平与发展的理想才能实现。

作者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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