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印国家竞争力分析

2014-04-24 05:22黄亚生
财经 2014年11期
关键词:共和党竞争力政府

黄亚生

中国、印度和美国的竞争力各有不同。但分析各国竞争力,需要有科学的工具和方法,也需要对文化基因和制度进行比较分析。

竞争力是一个工具

近日,世界经济论坛对全球148个国家和地区的竞争力进行了一次排名。有必要对这个排名进行客观性审查。竞争力是一个工具。如果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竞争力高,其长久的经济表现就会更好。假如一个国家穷的不得了,但是竞争力排名很靠前,就难免让人对排名的客观性产生怀疑。

世界经济论坛的这一排名,在宏观经济环境、创新、医疗卫生、基础教育、高等教育与培训、商品市场效率、金融市场发展水平等12个衡量指标中,有一些指标是可信的,但它也把很多事情,包括GDP增长等都搞在一起,导致宏观指标不太可信。

比如评论一个小孩的数学学得好不好,在衡量他的学习能力和学习结果的时候,竞争力指这个孩子的学习能力,而不是他的学习结果,因为学习结果可能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归根结底,这一全球竞争力排名的最大问题是,没有特别清楚地区分原因和结果。

另外竞争力的指标偏多。很难让一个政府同时在所有方面提高竞争能力,总得有些指导性的东西。在我看来,有些指标是关键,另外一些东西可能附带就能达到,没必要都列在一起。

比如对麻省理工学院(MIT)进行分析,简单数据显示,从2010年和2011年的研究中,仅MIT一所大学创造出的公司的整个销售额大概相当于全球第17大经济体。为什么MIT一所大学能够达到这样的结果?你可以说它有好的科学家,但为什么MIT就有好的科学家?你可以说它有好的实验室,但为什么MIT有好的实验室?这些因素还是属于表面上的东西,而非真正的竞争力测量指标。

假如按照世界经济论坛的分析方法,可能要通过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数量来进行测量。仅仅MIT一所学校,就有30多个教授获过诺贝尔奖。但是即便是诺奖获得者的数量测评也只是一个结果,真实的东西是,MIT的竞争能力,其实是学术的绝对自由和人才机制。虽说它的终身教职设置可能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但它同時也使教授能有一定的冒险精神;然后是整个制度的创制:MIT人才的流动性很强,它把全球作为一个人才大市场来遴选人才。MIT的毕业生不能马上在MIT任职,而是要有全球任职的经历才行,其评估也由全球专家进行综合性评估。

很多教授可能在创建公司后成为亿万富翁,但基础科研照样不耽误,而且,他最终想的还是做科研,这种科学精神是竞争力方面的内涵。而这种竞争力,第一很难复制,第二如果没有大的制度条件——独立于政治的学术自由,也根本不可能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大学得有学术自由。这完全是一个自下而上的机制。虽然我不是教授选的、而是上面任命下来的,大学也没有民主制度,但教授确实有学术自由,另外他们的政治权利很大。

在中国,大学从学院院长到校长到党委书记,各种职务都有很大的权力,教育部的控制也非常紧,但如果不改变这些东西,可能也就不会创造一个创新的条件。

什么是国家竞争能力?从归类上来讲是三类,一种是复制能力——生产设备能不能很快上规模的能力;另外一种是创新能力:与实验室有关的创造新产品、新的科学知识的能力;还有一种是在互联网时代,通过各种条件支持,将已有的不同知识重新组合,创造出全新的知识和新的领域的能力。

在中国,创新是一个大工程,这很重要,就如同美国有曼哈顿计划——美国陆军部研制原子弹计划一样。MIT有很多这种从无到有的创新,但现在逐渐是结合创新(recombinate-innovation),风头越来越劲。比如谷歌开发的无人驾驶汽车,其实作为分离的技术以前都存在,但结合后无需人工控制,完全创造了新的东西。

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一定的自由度,缺乏学术自由,可能会产生前两种形式的创新。从原子弹到卫星的复制和独立研发,苏联过去有这种物理学的项目,中国现在也有各种实验。但第三种结合式的创新绝对不会有。

在这种结合式创新中,政府应该起什么作用?不该起什么作用?

政府起的作用非常重要。政府在知识创新方面可以提供关键的“被动作用”——即“允许”的作用。以GPS为例,在美国都有这样的过程:先是政府支持的项目、甚至是政府实验室里直接出来的,接着通过将其马上公开而获得社会性——知识虽是政府拥有,但允许私人企业家、学术机构将它社会化;此外,政府还提供推动作用,表现为出钱支持一类的;现在证明,政府组织竞争的作用也非常关键。本来一个研究项目是过程上的东西:写建议书,表明雇用人数和目的。同行评审后,政府出资建实验室,实际上政府支持的是研究参与者,而不看重过程,能不能出成果是不确定的,但它会支持最后的产品。这种创新模式越来越重要,政府不管你是否求名,只支持你创造出的东西,搞大赛。从谷歌的无人驾驶汽车到最早互联网应用等都是这样出来的。结合性创新现在美国已经非常成功。这是今后创新的方向。

现在互联网越来越发达,知识也越来越社会化,结合创新的关键所在是不拘泥于专业知识。研究表明,很多结合创新的杰出成果,恰恰不是本专业人做出来的。有些研究中国问题多年的人反而有时候提不出新的想法,反而是那些不太知道的人更敢想、敢说。

这后面的体制支持是什么?首先,学业分布不能太窄太细。中国的教育体制非常的细,又非常的专。另外,公开竞争要求有一定的公开性,不能过于追求商业机密,政府要出面来推动,开放资源。

美国20年后的忧虑

美国存在很多问题,这毫无疑问。但美国现在一个突出问题是,政府在经济衰退时很难起作用。比如现在应该用凯恩斯工具搞建设,但政治问题却使它不能做到。

民主自身有很多问题。美国的全民医疗保险、枪支的管理都做得不好。日本也是一个民主国家,枪支管理就做得很好。全民医疗保险在任何高收入的发达国家都可以做到,所以不能笼统地说是民主出了问题,而是这种民主的形式出了问题,经济和政治要分开。美国是经济和政治结合得太紧密了,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向性。

简单地结合MIT本身就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实际上,美国这个国家能创新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基础科研,很多最终产品最初都是从大学实验室里出来的。

国内属于自由派的经济学家都反对政府干预,但我觉得政府非常关键,在基础科研方面政府起到的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作用,如果削弱政府这个功能的话,就会妨碍创新。

而美国现在有钱有势有影响力的主要是共和党,共和党人可以用最大的经济资源来影响政治。对冲基金、银行家等都非常支持共和党,共和党的意识形态中有反对政府的倾向,认为大政府就不好。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应该逐个案例个体分析。有时候大政府是不好,比如中国政府有时候起的作用就太大了,而美国政府我并不觉得有那么过分,在教育、科研、卫生等方面,美国政府本應起更大的作用。但共和党意在削减政府,而能做到支出削减的就是教育、科研这些东西。MIT也因此很受影响,很多的项目建议书、过去资助的渠道现在都不存在了,因为这些资助渠道都是通过政府来支持的。

美国石油大亨科赫兄弟(Koch brothers)的例子足以说明这一问题。科赫兄弟都是MIT毕业生,花了上亿美元来支持共和党。但同时两个人也给MIT捐钱,建了一个癌症研究中心(The David H. Koch Institute for Integrative Cancer Research)。

他们的想法非常有道理,现在治癌症的药会不分好坏,好的细胞和坏的细胞一块儿杀死,这主要是药发送的方式不对,就像送信的邮递员,搞不清楚信往哪儿投,就漫天一撒,送到就送到,没送到就没送到。科赫兄弟的这个癌症研究中心,把医学和工程学结合到一起,工程学家就研究这药怎么直达患处。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但问题是科学家要建实验室,运营的经费都是到政府那儿申请,但这兄弟俩又从政治上反对政府,所以结果变成了非常可笑的一件事情。他们出钱建的癌症研究中心,楼也建好了,却没有研究经费。政府开支减少,的确会妨碍美国的创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这样的苗头。

美国科学研究经费开支的下降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在美国,经济学研究也受到了限制。像我研究的领域是制度,属于“软”的社会科学,就更加不受重视,有些跟中国学者合作的项目现在得申请中国的经费。所以,政府的位置和作用如何设置非常重要,如果搞市场极端化肯定要妨碍创新。创新中的东西有些市场能提供一部分,有些是市场没法提供的,因此政府的作用没法取代。

不过,美国的竞争能力在于其大的制度框架有优势。它有学术自由,有MIT、斯坦福大学这样一些学校,也有很强的私募基金、风险投资等支持创新发展。但我比较担心的是,现在风险基金支持的项目都是过去积累出来的东西,已经在实验室做了10年20年,那今后20年怎么办?如果现在政府继续大规模地削减开支,20年以后,这些风险基金、私募基金来支持什么东西?

美国的极右翼共和党虽然不是共和党的全部,但这些极右翼实际上可能在断送美国的前程。他们对美国有两个方面的威胁,一是政府削减开支减弱了美国的科学创新机制;二是影响美国未来的竞争能力,在经济上的表现是收入的不平等——这也是共和党坚决要求保留的。

美国现在的收入不平等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已经不能简单地说富人和中产阶级不一样,而是存在越来越大的鸿沟。比如在MIT,学物理的继续做物理学家还是到华尔街去做数量投资,差别太大了。学术经费在削减,而华尔街则有丰富的回报,而且几乎是不上税——缴14%的资本收益税即可。并不是说物理学家和华尔街金融家要挣得一样多,才有人去做物理学家,差10倍、20倍也会有人去做物理学家,因为物理本身非常有意思。但如果差200倍,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解决收入不平等并不需要牺牲增长。统计研究表明,收入不平等实际上会从负面影响增长。收入最不平等的国家实际增长是最不好的。

比如说,赢者通吃这一规则,就带来负面影响。这有点像搞体育的,100米赛跑,我们都记得第一名但不记得第二名,但第一名和第二名可能只差0.0000001秒。但是因为赢者通吃,第一名就大包大揽,第二名可能差得就很远。

这种情况在新技术的冲击下变得更加明显。比如Facebook,十年前还有个my space,那时候二者似乎还有竞争空间。人们觉得这个世界的市场这么大,有两家怕什么。现在绝对不是这样,要不然是你全赢,要不然就是你全输。也就是说,新技术可能有负的外部性,Facebook的经济功能跟以前非常不一样。新技术的性质使得我使用这个东西,会造成你也愿意用这种东西,最后只能容纳一家公司,这就是赢者通吃——即使我不想独成一家,最后也只能是一家存在。

对这一现象,政府应该通过高税收进行调节,在不影响经济生产的前提下,把更多资源用于公共事业方面。

所以要解决美国的这方面问题要用左派思维,增进更多平等意识,多采用民主党的意见。

但事实上民主党和共和党双方处于僵持状态。可能支持共和党的人比支持民主党的人略微更有钱一些,但这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主要问题在于,愿意做政治广告的人,愿意出巨资来支持竞选的人都是右派的共和党。左派并不缺钱,只是他们认为用钱去影响政治是肮脏的,在意识形态上不能自圆其说,这就导致左派影响力越来越差,政策矫正也就不能及时完成。

中印之长短

对中国我则有另外一种担心。中国将来的增长不可能靠现在这种大规模人力投资的方式完成,必须要有创新的观点。但中国的制度设计里到底能允许和鼓励多少创新?即使能鼓励创新,中国是不是还能维持现在这种经济增长的水平?我存有疑问。

中国现在多谈通过改革释放动力,但改革释放的能量绝对不如1978年那时改革所释放的能量大,空间也没那么大了,人均GDP的水平也比过去高了。因此通过改革释放能量,与30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上世纪80年代搞农村承包制改革,四年改革使得8亿多农民收入增加了一倍多,这种改革的能量简直不可想象。那时改革在释放出能量的同时,也提高了GDP和老百姓的收入,官僚高兴,老百姓也高兴,属于“帕累托最优”——让人人得利,无人失利,这是从政治上讲最好的一种状况。中国的将来肯定不是“帕累托最优”,怎么样都会有人失利,怎么都会创造出一部分人的失利阶层。

在我看来,这一次改革肯定要改的话,可能也是当经济下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能动真刀真枪。但那时候改起来就非常难了。改革肯定会产生一些失利者,在GDP增长高的时候可以去补偿他们。但经济发展降下来的话,这个能力就很有限了。

现在GDP已经不是一个经济的指标,而是一个政治的指标。如果GDP掉下来,即使老百姓收入水平提高,对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官僚体制也是一个威胁:去哪儿弄税收?地价怎么维持?政府收入靠的是GDP增长而不是靠老百姓的收入增长来完成。

所以,改革两边很难平衡:如果GDP增长得很快但不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可能农民或普通工人不高兴;如果个人收入提高,把GDP降下来的话,老百姓高兴了但官僚体制本身不高兴,总会有一定的政治风险在里面。

至于印度,这个国家的问题是由50多年的积累造成的。在中国,虽然“文革”破坏了很多东西,但基础教育和基础卫生等方面并没有遭到大的破坏,这为后来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印度自独立后在这些方面一直做得很差,所以印度国家的整体竞争力也很差。

国家整体竞争力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人力因素——人的质量、人力资源、人力资本这些因子。

评价一个国家时,不能简单地把GDP增长速度作为简单的评价指标。比如中国和印度,中国增长8%,印度增长5%,中国是增长得更多,但中国的潜力可能实际是10%;印度增长5%,但它的潜力可能只是4.5%或4%,所以印度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潜力,这说明有很多东西是不需要投入的,那就是制度。

解释这个观点比较复杂。我一直说印度这个国家能够拿8%、9%,如果不再努力改革,印度很成问题,因为过去背的负面东西太多了。简单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成功的国家,都是单一民族,很少有多民族国家,新加坡是个特例,但基本也以汉族为主。印度那么多的民族和那么多的宗教就很难;另外,成功的国家基本都在温带,很少在热带,新加坡又是一个反例,印度在热带。

从工业化的角度,农业易受气候的影响,时好时坏就不能形成长远的积累,没有长远的积累就没法工业化。另外就是传染病,印度的传染病比中国严重;还有热带在某种意义上讲不鼓励创新,因为农作物丰富,人爬到树上摘个果子就吃了,不用创新;加之印度历史上的种姓制度,也对国家竞争力产生了抑制。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这些都是印度的负面条件。中国则不用面对这些负面因素。

实际上中国整体的发展条件非常好。从近代史上看,只要政治体制稍微稳定一些,中国马上就能出经济成果。其实在上世纪20年代到日本侵略之前,中国经济发展非常好,如果没有日本侵略的话,中国可能现在已是一个发达国家了。共产党解放中国后,几年后经济也马上就复苏了。

东亚地区与南亚的区别是什么?只要政府不挡在面前阻止经济增长,经济就能自然增长。除非是以中央集权、中央计划经济等来进行干预,否则增长不是问题。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发展史来看,能达到西方的经济水平的经濟体全是东亚的国家和地区,日本第一个,韩国、新加坡和台湾香港地区紧随其后。中国即便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经济增长速度都比印度的高。只要制度稍微放松一些,即使是有国有体制,比如说台湾地区和韩国,即使有国有的银行体系,本身都不会阻止经济增长。

这可能有文化的原因。现在感觉中国人就是要经济增长,好像人一生下来,第一个词就是说我怎么去经济增长。我们把这叫做固定效应(fix effect),这种文化基因确实是很多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

作者为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本文由本刊记者金焱根据采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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