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焱
这学期的每周三下午1点10分,赛奇都会出现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L280教室,给学生讲“中国政治经济转型”(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ransition in China)课。教室不大,呈蝙蝠形向两侧延展,上课的学生基本坐满教室,他们中80%是中国人的面孔。
一个非华裔学生打趣说,当赛奇顺口溜讲出个中国笑话,80%的学生笑了,而包括她在内的20%的学生则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当年赛奇在伦敦大学攻读硕士,曾从香港步行过罗湖桥来到深圳,这已是近40年前的旧事。现在赛奇主要的授课和研究方向是亚洲国家与社会的互动,以及它们在政策制定决策过程及社会经济发展框架形成中各自扮演的角色。因为曾在英国研究政治学,并在英国、荷兰等地执教,赛奇还常把欧洲作为参照系。
显然,亚洲没能如欧洲一样,通过一体化机制发挥整体效应。3月12日,在他的哈佛大学办公室接受采访时,赛奇对《财经》记者说,欧盟的优势之一是它有一套基本适用于各成员国的政治和经济体系,这套体系基于现阶段各国坚持的市场和代表性的信念之上,而这种准则在亚洲是不存在的,这引发了担忧。
亚洲在各种力量的微妙起承转合下,正在变动并形成新的秩序。其中美国不在局内却平衡牵制着亚洲的各种力量;新兴大国中国日益举足轻重,推动了经贸往来也引发了与邻国间关系的紧张与摩擦;中国卷入菲律宾在南中国海及日本在东中国海岛屿的争端;东盟则在崛起,成为亚洲作为一个整体发展的代表;西方国家与俄罗斯因克里米亚危机相互对峙引发了俄罗斯将更多的目光转向东方。
赛奇说,只有当亚洲包含美国西部、拉美的一部分和澳大利亚,才可以说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但更重要的是,能把亚洲凝聚起来并阻止其成员互相残杀的机制到底是什么?什么可以调和潜在的冲突?这是促成亚洲世纪整个动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中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对此,中国必须尝试变得更加透明,同时要赢得区域内更多的信任。
亚洲现阶段存在的很多问题都与历史或历史遗留问题有关,却没有一个机制把相关各方聚到一起。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上,各方政治和经济体系的不兼容更易导致区域内国家间的摩擦。而中国处在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的中心
《财经》:自MH370航班在3月8日消失以来,已有包括中国、美国、澳大利亚、日本、英国、新西兰等在内的20多个国家,参与到失踪飞机的搜寻行动中来。但人们或多或少地感到,在这场规模浩大的搜救活动中,领军者角色的缺失,尤其在亚太地区,内生的合作机制不足。
赛奇:这个问题应从不同的层面去解读。你说得对,这其中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亚洲没有经济或政治一体化机制。“二战”之后,欧洲各国发展出欧盟这一组织。起初它只是德法两国的欧洲钢铁联盟,处理可能会出现的摩擦,之后逐渐扩张到一些受前苏联影响较大的国家,从而为解决区域内历史遗留争端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当然,这并不表明政客们处理问题的效率提高——各国仍致力于保卫自身安全和独立的外交政策,但这至少促成了一个机制和相关机构的形成,一个便于各方聚在一起商讨解决问题的方法。那时,构建一个共同市场的努力在某些程度上已获成功。
亚洲现阶段存在的很多问题都与历史或历史遗留问题有关,却没有一个机制把相关各方聚到一起,所以各国参与寻找失联航班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应找谁去协调信息。这一困境也存在于各国之间,比如,越南认为马来西亚没有发布基本的关键信息,并对其做法表示很失望,因为越南很有可能在无关的海域中搜寻这架消失的航班。
你可能会说在建立地区一体化机制方面,东盟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互信的缺失和历史遗留的相互间对立仍广泛存在,甚至存在于东盟把越南、老挝和柬埔寨等纳为成员国的扩张进程中。
欧盟的优势之一是它有一套基本适用于各成员国的政治和经济体系,这套体系基于现阶段各国坚持的市场和代表性的信念之上。英法政体不同,法国是总统制,英国是议会制,英国并未彻底采用民主体制,女王是国家元首,但关于政治体系如何运行的基本准则依然存在。而这种准则在亚洲是不存在的,这也引发了担忧。
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上,各方政治和经济体系的不兼容更易导致区域内国家间的摩擦。而中国处在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的中心。
《财经》:你觉得随着中国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的增长,这一结果不可避免?
赛奇:对中国的质疑会贯穿始终,因为没有一个有效的机制真正把中国融入进来。
中国有丰厚的文化和深邃的历史,并自视为大部分东亚和部分东南亚文化圈的核心。我不会把中国如此自我审视与英法的殖民地主张相提并论,但中国似乎自认为是孕育地区文化的摇篮,由此作为文化核心而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这种观点会使其他国家徒增不确定之感,其实没有必要。
其实在四五年前,几乎所有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发展都持极其正面的态度,他们确信中国的发展会促进共赢——没错,中国的发展会造福世界和本地区,没人怀疑这一点,各国政府也不例外。但我不明白最近两三年,中国似乎在向外部传递这样的信息:即在围绕领土和主权问题的外交政策上,中国变得更加强硬。几年前杨洁篪先生任外交部长时,他曾传出这样的话,大体可概括为:“你们都是小国,小国需要服从大国”,这造成了比较负面的国际影响。
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我现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和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出差时,相比前几年,他们对中国发展的评价负面了很多,这些国家都开始向越南的态度靠拢,谨慎地打量着中国的发展。现在中国已认识到了问题,在与菲律宾的摩擦、与越南的口水战和与日本的争端之后,中国正试图缓和紧张的事态和邻国关系,中国意识到了磕磕绊绊的邻国关系无助于自己的发展。当然,中国国内舆论也有压力想让政府以更加爱国主義的方式来反击这些摩擦。
我的一个同事曾说:中国好像忘记了自己赢得了“二战”,而日本是战败国,日本在“二战”结束后整个国家面貌千疮百孔。现在搞得好像是日本赢得战争,在继续残忍无情地剥削中国人民或掠夺中国的资源一样。
《财经》: 中国的强硬主张在一些人眼中是北京政治上冒险主义的表现。
赛奇: 我不认为中国的这种主张要延伸到政治冒险主义上去,我一直觉得中国在给自己设定的度的方面很谨慎。的确官方会说:“看,地图上太平洋和南海里划的‘九段线是国民党政府在上世纪30年代所确立下来的领海范围,这里面的确包括了台湾。”但在上世纪40年代的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那时没有多说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而强调已独立的外蒙古是中国的固有领土。中国是可以审时度势,灵活改变对于主权所持观点的。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冒险主义,而更倾向于边缘政策——把形势推到接近边缘地带,但同时小心行事,以防过头激化为不可控的争端。不过这也很危险,军队实力变化、战舰升级若附之以叫嚣的爱国主义情绪——这不只是说中国,日本、菲律宾、越南或者美国都一样,如果犯了擦枪走火的错误,可能就覆水难收。
这就回到了你最初的那个问题:在什么样的安全框架下这些问题才能真正被各方讨论?这对中国来说很难,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都被国际社会所孤立。所以中国说现在国际组织结构没考虑到其最佳利益,而是按西方利益搭建的,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要反驳上述观点,可能会说,在过去的30年中,哪个国家在现存的国际组织结构获益最大?答案当然是中国。这也意味着对中国的疑虑依然残存。和所有世界的强国(如美国)一样,中国想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中国倾向于双边会谈,而美国则在国际事务中扮演了指手画脚的规则制定者角色。大国都如此。我的出生地英国在国力强大时也不例外,这大概是事情发展的自然轨迹。
《财经》:即便如此,同样是指手画腳,似乎美国式的指手画脚比中国式的更容易接受,尤其是对一些中国的亚洲邻居来说。
赛奇: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这毫无疑问同历史沿袭的国与国之间的效忠度有关;另外,它取决于各国政治体制的相似度。菲律宾、日本、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采用了更开放和民主的体制。这些国家当然会与美国更加亲密。
历史上,这些国家都是重要的贸易伙伴。有必要阐述的是,贸易对联结国与国关系的重要性就像家族间靠血缘维系交流的道理一样。这些因素很重要。不过有趣的是,这种联结已开始转向,这也呼应了我之前所说的,这一地区的国家开始更多地听取中国的声音,因为中国在贸易上的重要性和对于其他国家的影响 ——它们不能忽视中国。
四五年前,中国自己逐渐削弱了亚太地区各国对中国的正面评价,一些国家倒向了它们认为自己更了解的一方,就是美国。越南是个特例,历史上中越两国联结紧密,这一直追溯到越南的皇朝时期。在中越边界战争,中国称中越自卫反击战之后,越南一直对中国的意图持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一旦越南与美国的越战遗留问题得到解决,越南不可避免地会更重视与美国建立紧密关系。
很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会产生误读。我在中国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美国正试图遏制中国”。有意思的是,如果美国真有此企图的话,为什么还要与中国这么频繁的贸易往来呢?为什么还大举在华投资呢?美国的对华政策一直都是鼓励中国参与到更多的国际事务中来。
但如果我身处北京的政府决策高层,看到日美稳固安全防御条约,看到美国发展对越关系,发展与缅甸的关系,以及美国在中亚如蒙古的举动,我若是北京的高官并知悉共谋遏制的企图,我肯定会想,也许他们的确是在包围、遏制我们。
很多想法都以自身的感知为转移,同时外界对中国的发展是建立在错误类比的基础上而产生误解,例如一国崛起不可避免地与传统强国发生冲突。人们很难从唯竞争论的思维中摆脱出来,当然竞争不可避免地存在于某些方面。
《财经》:似乎经济上可以全球化,但在不同意识形态和体制下,冷战思维一直没有消失。
赛奇:冷战思维混杂其中。美国过去习惯于将前苏联作为劲敌,中国同前苏联一样也是由共产党执政。所以有这样一种逻辑的转移,没有意识到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之间存在的不同,包括观点的不同以及双方对抗层面的不同,认为中共同苏共是一样的。
美国同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专制政权保持同盟关系。美国的外交政策中,伦理和道德准则重要,但政策的取舍总是围绕着利益的。说句玩笑话,如果中共名字换成“中国自强党”,我相信很多的问题都会消解,美国政客看待中国的方式也会不同。
民族主义情绪经常能够战胜经济的合理性和逻辑。仅凭中美经济盘根错节的紧密联系,美中就应成为好朋友,美中任何一方的不良举动都会给对方的经济带来大麻烦,但误解、失望和关系紧张仍然存在。希望经济实用主义引导人们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我不确定它会最终战胜其他因素
《财经》:谈到外交政策取舍和战略调整,其实中国的崛起促使了亚洲各国和美国都做出了战略调整。
赛奇:调整有向危险倾斜的趋势。 这是为什么刚才我说,北京没有放弃主权的诉求,但开始尝试用温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不知道私下里在外交层面发生了什么,但我怀疑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磋商在进行,毕竟中国不想看到亚太地区诸国全都跟美国越走越近——但现阶段这正在发生,是中国要面对的现实。
该地区其他国家若以中国的军费预算推测中国未来的行动会更具侵略性,它们也会增加自己的军费预算。日本正在加强其自卫队的防御能力,菲律宾和越南也将增强自己的军事实力。这些都不是中国想要的。这一开局对中国不利,也会在长期影响美国,因为区域内国家间互信越是缺失,美国越有可能被拽到自己不想掺和的漩涡中来。对美国来说,日本和台湾问题很难解决。我知道中国将台湾视为自己的内政,但美国不这么想。
《财经》:有序的国际体系显然符合各方的利益。
赛奇: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如何建立安全框架使得各方能探讨这些问题?中国对东盟的一举一动很紧张。中国不想把领土问题扯到多方框架中去解决,担心其他国家联合起来对抗中国。作为一个成长中的大国,如果能对争端分而治之,那很可能会相信自己有实力抢占类似谈判的主动权。
这是一个潜在让人担忧的地区,即使每一方都能意识到有些举动有违自己初衷或有损自身利益,但意外会发生。人类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正逢英国王室家族与德国皇族联姻,两国之间从贸易到王室间往来都相当广泛,但残酷的战争仍持续了四年。
民族主义情绪经常能够战胜经济的合理性和逻辑。
《财经》: 也许在中日争端中有这个隐忧,但在东南亚和南亚,似乎经济实用主义占了上风。
赛奇:这是人们希望的、一个让人乐观的结果。如果逻辑是这样的话,仅凭中美经济盘根错节的紧密联系,美中就应成为好朋友,美中任何一方的不良举动都会给对方的经济带来大麻烦,但误解、失望和关系紧张仍然存在。你所说的大部分正确——希望经济实用主义引导人们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我不确定它会最终战胜其他因素。
国家的亲和力和民族认同仍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中日关系在上世纪80年代时发展得很好,曾经有一段蜜月期。现在很多日本学者感叹,也许中日两国关系正常化进行得太快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彻底解决历史问题。80年代日本对华援助量很大,但当你认为两国的敌对关系应当减弱的时候,现在的关系变得更糟。
《财经》: 如果说中国是在持续强硬,那么日本则上有安倍晋三咄咄逼人的外交和国防姿态,下有逐步升温的民族主义情绪,让人不安。
赛奇:说实话,双方的民族主义情绪是问题的所在。双方都有社会舆论及其产生的压力,两国相互影响。中国处理问题的方式,日本也效仿,有时美国也一样。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的评论,可能会被视为整个日本社会的主流观点。
最好的例子是前几年关于日本教科书的争论。当时出版的一套历史教科书弱化甚至完全否认了日本的军国主义暴行,影响非常坏。但是中国在报道这条新闻时却漏掉了一点,学校不一定非要购买使用这套教科书。这与中国的情况不同,中国的教科书在大部分的学校里是统一的。日本的学校则可以选择。实际上,大部分日本学校不会买这些书。这个例子是对政治体制的误解。很多中国人都会觉得日本孩子所学的每一本教科书都在否认侵略暴行。这些观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自己,然后去要日本给个答复。
尽管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在日本国内能被大众接受,但美国对此举也是极其失望的。当然如果我处在中国的位置,我也定会失望。日本的举动无疑给两国关系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我曾经多次在中国社科院的外交官培训班讲课,那时中国对日本的态度非常放松,尤其是胡耀邦还是总书记的时候。
现在中国面对的问题是,如果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运动,增强爱国主义情感,那么谁会成为被批评的对象呢?美国人和日本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当然美中之间没有牵扯到南京大屠杀等极端的例子,但也打击了美中关系的互信基础,造成了美国对华怀疑态度的反弹。
《财经》: 谈到中美关系,美国重返亚洲实际上带来了更多的变数。
赛奇:“重返亚洲”这个概念很有意思,我更愿意称它是芭蕾舞的脚尖轻移——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大的战略转移发生。
肯尼迪政府学院前任院长约瑟夫·奈和我在北京参加了一个活动。在提问环节中,头一个问题就是“美国重返亚洲是不是意在遏制中国”?
我同意奈的说法。他说现在的广泛共识是亚洲比此前变得更加重要,所以我们要据此重新调整美国的利益分布。但实际上奥巴马政府的首要外交任务仍是中东,其次是伊拉克和伊朗,以此类推。尽管“重返亚洲”的说法不绝于耳,但回顾奥巴马执政的几年,大部分的外交政策都捆在了巴以冲突、从阿富汗撤军、进军伊拉克的错误教训和现在的叙利亚上。这些都比“重返亚洲”费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美国做到的只是回应其他国家的要求。
美国一定要在亚洲存在,这对世界,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战略上都非常重要。这也引出了一个比较难解决的问题:如果美国不做世界警察,还有谁来做?
《财经》: 美国现在正慢慢退出世界警察的角色,一个没有警察的世界能否存在?
赛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然谁来填补美国的位置?大部分国家不想让日本当亚太区域警察,也没有多少国家想让中国当,越南更不可能。中国想不想让美国在该地区当发挥更大作用的警察仍未可知,但许多其他国家可能对美国扮演这个角色很满意。问题在于美国是否愿意继续承担这个责任,以及美国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回到你的问题,如果没有地区或世界的警察,那什么样的机构能担当得起解决争端和争议的重任呢?试想如果没有调解机制,如何解决东海和南海争端?没有运作良好的一体化机制,区域内不同经济和政治体系的各国怎么携手向前?
《财经》: 你刚才谈到了欧盟的优势,乌克兰危机带来了什么样的挑战,对亚洲有什么启示?
赛奇:不谈欧盟职能混乱的一面,在调停国与国的争端等方面,可以说欧盟是成功的。这也意味着当前苏联垮台时,有这样的机制把前苏联成员国吸收进来。东德可以并入德意志联邦,一些前苏联加盟国加入欧盟,使欧盟更加壮大。
现在的问题是,西方国家的某些做法已超出了俄罗斯愿意接受的范围。俄罗斯可以接受波兰、匈牙利和捷克等加入欧盟,但当西方插手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事务时,就触动了俄罗斯的核心利益,欧盟的做法挑战了莫斯科的敏感神经。莫斯科或许承认这些国家的独立地位,但在某种程度上仍视这些国家为己出,乌克兰让莫斯科紧张的原因就是乌克兰表示要加入欧盟。乌克兰危机尽管会搅动欧盟这一机制,但欧盟迄今运转得都相当不错。
当然,东盟在一定程度上是联合了东南亚各国,現在正把越南也纳入进来。现在有四条渠道,包括东盟“10+3”、“10+1”、“10+6”、“10+8”等机制来进行基本的对话,但这个机制没有那么成功。
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新秩序,我同样也不认同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能把亚洲凝聚起来并阻止其成员互相残杀的机制到底是什么?什么可以调和潜在的冲突?这是促成亚洲世纪整个动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中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对此,中国必须尝试变得更加透明,同时要赢得区域内更多的信任
《财经》: 当奥巴马打出旗号要致力于重返亚洲时,美国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如何应对一个上升的亚洲或一个崛起的中国?
赛奇:不,美国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美国想通过谈论重返亚洲,重新把注意力和自己的战略专长转移到该地区来,这也算是发出的信号之一。当然,这么做肯定让欧洲一些老牌盟友沮丧。以色列就提出了美国是否依旧在中东事务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疑问。许多的不满情绪也由此而来。
这或许也与美国不同的地区有关。比如说波士顿就关注并以欧洲为导向。波士顿去年才开通飞往日本的第一条航线。现在,不知道已等了多长时间,6月终于要开通一条飞往北京的航线。这是一个狭小的侧面,但波士顿很多跨国企业的确是以欧洲为导向,很关心欧洲,让他们重新开始关注亚洲非常难。亚洲将会对每个人的未来起到重要作用,人们虽然形成了这个意识,但并没有支撑它的行动。
大体来讲,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就没有形成一套连贯的视野来处理国际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冷战使人放心,因为敌人就在那儿,我们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但冷战结束后,美国在地缘政治上做得不够聪明,还没有搞明白这个美国占了主导地位的、非单极化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对美国来说,搞清楚如何去与印度、印度尼西亚和中国等兴起的国家打交道并不容易,因为即便在某些方面美国想获取自身的国家利益,也需要寻求合作。在贸易和经济等领域,美国需要与其他伙伴合作并一起发力。也许在军事上美国不太需要其他国家,美国仍是当今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国家,借助其强大的军事实力,甚至会穷兵黩武。但随着其他威胁,如恐怖主义的逼近,美国必须进行信息共享。
《财经》: 中美都面临新的战略博弈并需要找到均衡点。
赛奇:美中双方都需要学习新的方式来融洽相处。美国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在世界上它虽然占据主导地位,但在某些地区它并不是唯一的主要力量。中国也需要考虑其在当今全球秩序和格局中所想要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西方要接纳中国的需求,并给中国一个使其可以重新定义世界格局并推动其向前发展的角色。
中国的角色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及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中国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传统的外交方式再也不能与其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将来的发展相匹配。中国一直以来坚称的不干涉别国内政的说法站不住脚。中国的影响力遍及全球,不管喜不喜欢,或许未心存刻意,但中国的投资和企业已遍布世界各地。
这又会引出政治上的一些问题。此前的大英帝国被贸易和通商拽进各种战争。贸易帝国使英国有一支强大的海军来保护商船和对外投资。如果中国在某国进行了大量的能源投资,而那里正好分崩离析,在那里的中国公民权益遭到侵害,中国会怎么做?什么都不做或向美国求助?当然不是,中国会派遣自己的军队和军舰。
《财经》: 在现在愈发复杂的国际环境下,中国外交策略的出发点可能要随之调整。
赛奇:人们需要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中国是世界上的一个主要角色,传统的外交方式已没什么用了。你们不可以把自己藏在诸如“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一方,我们也不会插手他国内政”的想法后面。这样的做法再也不奏效了。中国需要更加明确其目的和意图,然后据此具体行事。
这很难,中国从未有过这种外交方式,这是全新的尝试。这个变化的世界有时候让中国措手不及,与缅甸的外交便是很好的例子。中国在生意往来和外交关系上素来都与前独裁政权有紧密联系。当缅甸进行政治改革摆脱独裁时,中国不知道该怎么跟进。缅甸的密松水电站项目停摆,承建方中电国际从中亏了不少。中国官方已很久没与昂山素季进行过对话,这使中国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而美国则在缅呼啸来去。中国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昂山素季也是缅甸政治大局中的重要一分子。当然中国驻缅大使现在已与她会面,后者也拜会了北京,但中国调整的时间很长。
中俄之间也有类似难题。俄罗斯在特定时候会要中国表示出更直接的支持,無论是在克里米亚问题上抑或其他方面,中国要坚持不干涉别国内政的原则变得越来越困难。中国总要有自己的立场,那么中俄轴心也将会面临巨大压力。
克里米亚问题对中国来说会引起极大争论,这就像是另一个国家参与进来把西藏、内蒙古或者新疆吞并。这非常敏感,观察中国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是非常有趣的。
《财经》: 日本是美国在亚洲最重要的盟国,有观点认为,中国与其孤然面对美日,不如中俄联手应对美日同盟,这是好的选择吗?
赛奇:不是,这不会成功。如果深入分析,很明显中国需要确保其领土边界的安全。上海合作组织之所以重要,是因该组织把所有各方聚集起来,并提供了一个可以讨论问题的平台。该组织的重要性随着其常设机构搬到北京更加显现。上海合作组织不只是在上海,这表明了该组织日益增长的关键地位。它需要与日本建立独立的关系,只有这样日美同盟所带来的冲击力才会被中和。如果日本觉得自己被中国所威胁,日本只会更加紧贴美国。
当形势步步紧逼的时候,华盛顿还是莫斯科哪个对北京更重要?我敢说是华盛顿。华盛顿还是北京哪个对莫斯科更重要?归根结底还是华盛顿。美中可以讨论建立新型的大国关系。中国前国家主席江泽民提及过这个概念并向美国提出了类似建议,不过那时由于各种原因导致无果而终。
中俄之间有资源分配和西伯利亚归属问题的牵绊。中俄也不是天然的同盟者。中俄之间可以各自为短期利益而结合,但终究不同于“二战”后,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日美同盟,在那时美国占领日本并重塑了日本的政治体系,美国给与日本大量的援助并成为日本的主要贸易伙伴,日美关系通过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变得更加牢固。这种坚实的基础是中俄关系所不具备的,中俄最好的设想也只能维持一段非常脆弱的关系。
《财经》: 现在乌克兰危机激发了很多关于西方的地缘政治战线的探讨,此前人们则更关注亚洲正在形成的新秩序。
赛奇: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新秩序,我同样也不认同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
直接说不认同有点不公平,还应取决于如何定义亚洲。如果亚洲包含美国西部、拉美的一部分和澳大利亚,那么可以说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这又回到你最初的话题,能把亚洲凝聚起来并阻止其成员互相残杀的机制到底是什么?什么可以调和潜在的冲突?这是促成亚洲世纪整个动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中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对此,中国必须尝试变得更加透明,同时要赢得区域内更多的信任。但现在中国仍有诸多领土纠纷,中国已经解决了包括与俄罗斯和印度的一部分,并貌似已解决了与越南的争议。
《财经》: 乌克兰危机产生了新冷战时代之说,虽然我们早已进入全球化时代,政治对手往往同时也是贸易伙伴,但冷战思维似乎挥之不去?
赛奇: 现在有两种不同的思维定式。一是关于强国关系的传统观点,人们在国际关系中谈论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即正在崛起的力量。正如你所说,电梯里站了一个已停止增长的胖子,但另一个人在不停地增加重量,这导致电梯里空间不足,也就会有摩擦和冲突。同时,对另一些人来说,冷战时期有明确的敌人,一些人试图暗示中国就是现在的敌人。
但公正地看,回顾起来自中国改革开放,甚至自尼克松访华以来,美国政策还是一直比较通融,从来没有阻止中国的崛起。不过美国对中国的政治体制深藏疑虑,两国有着不同的信仰,外加人权游说在美国很受关注,他们强调中国对宗教信仰自由和个人自由的限制,对知识界和互联网的管控,所有这一切都在美国慢慢发酵,并逐渐被鼓吹为中国越来越像前苏联的体系等等。如此说来,冷战思维确实占有一席之地。
《财经》: 基辛格在克里米亚危机前就称,自1991年苏联解体以来的大国和平期已然结束。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赛奇:这很难说。当今世界仍有很多代理人支持的战争和争端。我不认为大国和平时期已然终结,我没看到明显的标志。主要的冲突会来自哪里呢?除了现阶段俄罗斯、欧盟和美国三方卷入乌克兰和克里米亚的冲突外,这比较难预料。中国与日本、台湾或菲律宾开战并无可能性,也许会有小的摩擦,但摩擦可能会把美国拉进来。
虽然我不觉得和平时期已终结,但警示仍在,民族主义能够胜过理性和逻辑。亚洲仍有许多可以把小摩擦激化的爆点。而乌克兰事件表明,即便你认为所有事情已经解决,它们仍有可能突然开裂爆发。
海峡两岸的关系看上去现阶段要好很多,这是暂时的还是长期的还很难说。如果民进党重新执政,国民党变成在野党——这也并非不可能,北京与台北之间的关系是否会逆转?很难说。
《财经》: 如果把今天的亚洲和19世纪的欧洲类比,你担心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吗?
赛奇: 从两个方面我认为不能排除军事冲突,一是我们刚才说的亚洲没有一体化机制。二是我觉得中国很奇怪,作为一个传统上的帝国,且在思维上也像一个帝国,但有时候却坚持像欧洲威斯特伐利亚城邦(Westphaliannation-state)一样的观点,可能比欧洲国家更甚。亚洲和19世纪的欧洲有相似点,但对易渗透边境的观点,贸易、人员流动等却大不相同。
亚洲各国仍在某种程度锁定在封闭独立的个体里。东盟和自由贸易协定都在试图超越国界的范围,但仍有其局限性。这意味着,国家间对抗引发的错误发生几率在亚洲比在其他地区要高,当然克里米亚除外。
《财经》: 其实亚洲有一系列包括中日韩自贸区、RCEP等亚洲经济一体化的举动,与此同时,美国在力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和TTIP,后者大有取代WTO的架式。TPP和亚洲的贸易协定最终会产生怎样的竞合关系?
赛奇:我大胆地猜测是日本会加入TPP协议中来,或终究会加入进来。如果中国加入TPP会有助益,这至少在贸易方面会为亚洲各国更广泛地合作奠定一定的基礎。
美国和欧洲的确在寻找其他途径来推动事情运转,但不意味着他们将替换世贸组织。他们也许是看不到世贸组织的未来,因而试图处理更多可操控的部分,美国制定双边贸易协定中的主导作用就在于此,这或许是摆脱困境,推动更加自由的贸易议程和避免被世贸组织的繁冗程序拖累的可行机制。
从中国的角度来看整件事变得很有趣。中国是世贸组织的最大受益国,自入世以来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就能说明问题。前国家主席江泽民和前国务院总理朱基用加入世贸组织来为国内众多的艰难改革开路。如果不入世,那这些改革将变得很困难。不过毕竟现在的贸易与本世纪初全球经济衰退后时相比已更具活力。但随着经济的增长,出口将变得不那么重要。许多低端的组装生产线都在撤离并将会永远离开中国。中国在把产业升级到更加复杂的制造业后,需要机制和途径来解决商品和服务贸易中存在的问题。我认为这值得中国深思熟虑,而抵抗美国的影响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