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昌
我不止一次地追问永恒的意义。
历史要是能永远定格在那个金发碧眼的新西兰人的描述中,这座城市也许不至于让今天的很多人充满郁结与感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寻找汀州,寻找汀州的美丽,事实上是在寻找我们客家先祖的审美与智慧。在闽粤赣地区的这座山城,自西晋以来,就有一批又一批客而家焉的先辈,为之梳妆、为之粉饰、为之营构、为之传承。流水消逝了他们的青春韶华,孤雁带走了他们宏愿理想,只留下卧龙山松涛阵阵,汀江上白帆点点。可以说,汀州就是客家人的精神家园,是千百年来客家文明的象征。
我丝毫不怀疑历史上汀州的繁盛。史上记载两宋时期汀州辖区平均户数增长率为11.4‰,远远超过全国增长幅度,人口达32万之众。只要我记忆引擎中能够搜寻到的文明的标记,都可以在历史典籍中得到印证:汀江上万家渔火、商贾云集;书院里书声琅琅,翰墨飘香;谢公楼推杯换盏、高朋满座;水东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这些从天涯和比天涯更远处来此居住的人们,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又去了哪里?今天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我循着先人的足迹寻找。
冠盖翩翩
如果汀州置州从唐玄宗开元24年(公元736年)算起,迄今已历1280年。这1280年间,汀州名宦云集,红尘滚滚,冠盖翩翩,演绎了无数动人的故事。蒋防、韩晔、元自虚,这三位汀州开埠之初政治上“倒霉”的文人,因种种原因被贬谪汀州,可是,“文人不幸汀州幸”,他们的到来,为汀州平添了历史文化的印记。他们三位中任何一位都是名动京华的大文豪,他们千里跋涉、餐风露宿,“共来百越文身地”,尝遍仕途的险恶与人世的辛酸,远谪汀州传播文化,成就了汀州许多值得称道的佳话。韩晔,这位著名散文家柳宗元和诗人刘禹锡的挚友,因为“八司马”事件,被贬为汀州刺史,同时被贬到柳州的刺史柳宗元登上柳州城楼,感慨万千,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的著名诗篇: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全诗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把对患难与共的朋友的怀念和对现实的愤懑不平表达得淋漓尽致。元自虚,唐元和年间被贬汀州刺史,他的好朋友诗人张籍(张水部)曾特地从京城来到汀州看望他,其《送汀州元使君》云:曾成赵北归朝计,因拜王门最好官。/为郡暂辞双凤阙,全家远过九龙滩。/山乡只有输蕉户,水镇应多养鸭栏。/地僻寻常来客少,剌桐花发共谁看?这是首情深谊重的赠别诗,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一个老友从武夷山入闽经由沙县到达清流九龙滩一路风尘仆仆的景象,也表达了作者与元自虚的深厚情谊。正因为有了这衮衮诸公的到访,建置不久的汀州,竟然走进了煌煌唐诗巨匠的诗作之列,使后世学子能从诗作中读到汀州之名,这真是汀州之大幸。宋慈,建州人,曾任长汀县令,这位大宋提刑官从汀州小试牛刀走向全国,一部《洗冤集录》成为世界第一部法医著作。王守仁,余姚人,虔州巡抚,因平定农民起义,挥师汀州,写下《时雨记》名世;文天祥,抗元驻兵汀州,兵败退守漳州,清代诗人林泰的一首《题国公桥》,感时伤怀,读来令人回肠荡气:当年丞相过桥东,战马啸啸满路风。/万古人间留壮烈,百年溪水泣英雄。/伤心荒涧碑犹在,极目寒山事已空 。/怀古不堪回首望,冷烟蓑草夕阳红。
那么,汀州子弟呢?
北宋,郑文宝,钱钟书先生在其《宋诗选注》中说他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其诗文史论在当时反响极大,深得晏殊、司马光、欧阳修的赞赏;明代,李世熊,史称“诸子百家无不贯通”。清代,黎世弘,“诗词文章名天下”。也是清代,刘坊,“自有文章以来一刘鳌石而已”,人评其文“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据统计,自北宋至清末,汀州至少出现过76位著名诗人,正是他们,成就了今天我们这一代客家人引以为自豪的客家文化的坚实基础,也正因为他们,如璀璨的繁星在东南星空下熠熠发光,照亮了蛮荒的夜空。
江山胜迹
在我的印象里,宋朝太守陈轩描述汀州的诗句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一川远汇三江水,千嶂深围四面城”。山环水绕,典型的龙凤呈祥之地。就是这么一个经过几百年客家先祖在闽西大地崇山峻岭中找到的一块风水宝地,筑起了一座客家人聚居的大本营。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劳耕作,繁衍子孙,然后,子孙们又从这里启航,而后粤东,而后台湾,而后世界各地······
我一直在寻访这块让先祖们留连以至于决定定居下来繁衍子孙的江山胜迹,端详她姣好的颜容。汀江,历史上还称鄞水,静静地环绕这座古城。筑水而居是古人择地的先决条件,从唐大历四年刺史陈剑迁筑,到大中初年刘岐创敌楼一百七十九间至宋治平三年刘均“拓而广之”,经历代州府近300多年的修筑,一座2300多米长,6米多高的城墙和濠深5米多的固若金汤的城池已初具规模,并有济川,秋成、颁条、鄞江、通远、兴贤六个城门大道通衢。当我们今天徜徉在残存的汀州古城墙上,可以想见这些杰构之宏伟:青砖斗拱,巍峨挺拔、城楼高耸,三重递进,何等的气宇轩昂,是多么典型的千年古城!然而古人喟叹“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汉家宫殿,魏国山河,势异时迁,有多少胜迹付之夕阳荒草!当我们今天看到这经风雨剥蚀的废台颓榭、残碑断碣,能不发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浩叹么?正如当年的旧府城东坊口,郡守陈剑就有诗云:五百年前兴废事,至今人号旧州城。/草铺昔日笙歌地,云满当年剑戟营。
当然,逝去的辉煌总会引起人们无尽的叹息。不论是诗名千古的谢公楼,还是法相庄严的法林院,不论是绿野常春的东山堂,还是通宵达旦的丽春楼,抑或商贸如梭的营背街,虽词人名士之所眺游,或缁衣羽客之所栖息,同样难逃厄运,或一抔藏骨、或片石埋烟,最终香消玉殒,春梦无痕。那么,宋代文魁郭祥正盛赞“卧龙胜事堪图画,迥压闽南七八州”的卧龙山呢?“问菩萨为何反坐,笑世人不肯回头”,塑有反坐菩萨的朝斗岩呢?“风雨十年游蜀道,莺花三月淹汀州”, 州府鼻祖陈剑的墓道及其所在地拜相山霹雳岩呢?岩洞炯然,悬石参差,刻有李斯篆书“寿”字及无数名人摩崖石刻的苍玉洞呢?这一处处历史闻名的胜景,如雷贯耳,今天又在哪里呢?
还好,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
佛光普照
说起汀州,不能不提起汀州佛教的繁盛,不能不提到佛教文化对全世界客家地区的影响。史书上记载,唐开元二十四年,福州长史唐循忠因为“四山崇峻,盘互交错,其民狞犷,郡盗屡作”,于是上表朝廷,开福抚二州“山洞”,招诱避役的百姓三千余户设立汀州。而当时汀州的原住民不过一千余户,正是这三千余户从中原战乱辗转南迁的客家先民,成了客家的主力大军,他们及后世续迁而来的客家先民,要在这崇山峻岭中反客为主,安居乐业,必定是既秉承了深厚的中原文化,又与当地文化进行了完美结合,逐渐形成了维系客家人传承与发展的金科玉律与不变信条,这当中佛教的作用功不可没。千百年来,通过官方的教化以及民间文化的自我觉醒,他们把崇尚中原正统,恪守礼乐风雅的文化理想与生命实践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从而敦睦了一批又一批客家人,延及五代、北宋,佛教发展登峰造极。
历史上记载最早来汀州的僧人,是会稽云门寺律僧灵澈上人,《全唐诗》收录了他的《初放汀州》:初放到沧州,前心讵解愁。/旧交容不拜,临老学梳头。/禅室向云去,古山明月秋。/几年犹在此,北户水南流。虽然诗中流露出无尽的谪居汀州的怅惘,但那种禅意愁思、古山明月仍让我们看到一份从容、一份淡定和一份闲适。
在五代,由于闽王王审知及其家族笃信佛教,在政治、经济上优待佛事,一时福建有佛国之称,长汀就建有佛寺25座,仅报恩光孝禅寺、同庆禅院、东禅院等僧尼就达千人之众。汀州刺史王继业,还在府衙大厅塑十八尊者和五百罗汉像,创建了罗汉院、法林院,罗汉院鼎盛时有僧百余众,可见当时佛教之盛。
说到客家人的宗教信仰,不能不提到宋代的伏虎禅师和定光古佛。伏虎禅师惠宽原在汀州开元寺出家,后来游遍诸方丛林、访师学道,领悟佛家要旨,终成正果,尤以“伏虎”闻名,传说他能以解脱慈悲力驯服虎豹。今天在长汀童坊乡的平原山“广福院”伏虎道场,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繁盛。伏虎禅师由于道行高深,为民除害,四次得到皇帝的赦封,终得“威济灵应普惠妙显大师”之称号,汀州郡守还在府衙后立庵迎伏虎与定光同祀,可见其当时影响力之大。今天的平原山“广福院”门口的左侧,还赫然立着一块乾隆皇帝下旨立的石碑,只是寺院寥落,禅房凋蔽,香客稀疏,里面供奉除应有的伏虎和定光外,其它各路神仙也请了进来,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庄严,瞻之不免让人黯然神伤。相比之下,当年被山谷道人黄庭坚吟诗称颂的“客家守护神”定光大师,境遇就风光了许多,在祖庭武平的岩前均庆寺,庙宇森然,佛号震天,香客络绎不绝,今天的客家地区,特别是闽粤赣和台湾地区还广为流传着定光的神迹。武平县政府还专门举办定光文化节,扛其金身巡游台湾,所到之处受到顶礼膜拜,彰化的定光佛庙、淡水鄞山寺,更是人潮如织,热闹非凡,可见汀州佛教在台湾特别是客家人聚集的桃、竹、苗地区影响之大。
画意汀州
今天的人们在欣赏伊秉绶题在扬州瘦西湖灵山秀水间的匾额时,一定很难把他那气象伟岸、高古博大的隶书与汀州联系起来,我也不止一次地发问,为什么有清一代,特别是乾嘉年间,汀州这个穷乡僻壤的东南山隅之地,为国家贡献了如此众多的名家巨擘,如群星灿烂,辉耀南天。上官周、华喦、黄慎、伊秉绶,每一位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开创性人物,它的原因何在呢?
由于海洋文明替代农耕文明,科技进步日新月异,今天人们在中国的版图上看汀州时一定是从闽南沿海来寻找汀州的。姑且就按人们的思维定势吧,当东方的第一缕晨曦从台湾海峡喷薄而出,霞光万道,越过博平岭山脉,闽西大地一片氲氤,你会发现这块被古人称为“百越文身地”的汀州竟如画卷一般美丽:群山环抱,河道逶迤,草木摇曳,楼宇参差,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里是花的世界,树的王国,鸟的乐园。这如诗如画的闽西大地,分明是诞生书画大家的沃土。
据史料记载,在汀州,宋明时期有案可查的书画名家就有十余之众,有清一代更是灿若繁星,蜚声全国的就有吴士凤、谢用周、张伯龙、张士英、李灿等。上官周,这位被鲁迅先生倍加推崇的布衣画家,自幼聪颖,治艺勤奋,学识渊博,诗书画篆无不精通。他所作的《画传》,依翔实史料和丰富的构思,精心刻画了120位历史人物绣像,对后世影响极大,历来是后世画家学习人物画的临摹范本,连闻名于世的《芥子园画谱》中的人物画也摹仿《画传》而成。鲁迅先生当年在上海潜心研究木刻,购得《画传》寄赠木刻家亚历舍夫,可见一斑。上官周得闽西山水之灵气,集天地万物之菁华注于笔端,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名山古树,碧水烟霞无不栩栩如生。他的好朋友著名画家查慎行甚至将上官周比肩东晋“画绝”顾恺之,称“上官山人今虎头”,对他以形写神的毫下功夫称赞不已。他与学生黄慎和华喦一道,被誉为清代“闽西三杰”,开一代画风,历来尊为“闽派”画坛鼻祖。著名国画大师吴昌硕、任伯年、黄宾虹、齐白石及近代闽派画家宋省予、罗晓帆都曾受到“闽西三杰”的影响。
当然,瘿瓢山人黄慎和新罗山人华喦的成名都得益于流寓江浙。“扬州八怪”诸画家大多是江苏人,有两个安徽人也从小生长在扬州。只有黄慎、华喦这两个汀州人以客家人独有的勤勉和开拓,闯荡苏杭,最终名满天下。伊秉绶,这位“即食伊面”的发明者,更是直截了当地在其所有书法作品中署名“汀州伊秉绶”,可以说,伊秉绶是自置州以来名副其实的汀州的形象大使和品牌代言人。他气势磅礴的隶书方圆跌宕,稳健刚强,粗细有度,面目一新,史家历来将其与邓石如比肩,号称“南伊北邓”,他的书法影响深远,成为中国书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汀州,是闽江、九龙江和汀江三江的发源地,她象北回归线上的一颗翡翠,镶嵌在中国的版图上,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汀州,是数以千万计的客家人梦开始的地方。寻梦,我们走进汀州,圆梦,我们拥抱汀州。无论她贫穷或富庶,无论她垂暮或年轻,汀州都深深地烙在全世界客家人的灵魂深处。我拜会过浙江丽水,这里几十万操着“汀州腔”的客家人与我心田无埂;我采访过四川洛带,这里上百万的穿着“鞋拖”的客家人与我神形契合;我亲近过台湾苗栗,参加过他们吃糍粑、跳火盆的婚礼,这里久违的客家人与我心气相通。那么,就让我们一同唱起那首客家人耳熟能详的儿歌“月光光、秀才郎”,一起穿越时空,穿越唐诗宋词、明月清风,去感受汀州大地的缕缕炊烟、万家灯火,去聆听土楼夯歌、汀江号子,你一定会豁然开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鄞江一尺水,清可照人心。这是九百多年前文武奇才蒋之奇吟咏汀州脍炙人口的诗句,当我们今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迅猛发展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回头深情地抚摸一下这绿水青山,那是千百年来客家文化的发祥地,是孕育客家文明的保姆与奶娘。这老祖宗留下来的绿水青山,是我们永远的金山银山,守望这方让全世界客家人魂牵梦萦的热土,是历史的重托,时代的责任。我们高兴地听到一股强大的声音:我们要建设“绿色经济、生态家园” ,我想,如果这样,我们这一代人就一定可以告慰我们的先祖,也可以给我们的后代一个郑重的承诺。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