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叙泽
1
我离开刘塘那年十二岁。尽管时隔多年,我大致记得我们家就是一幢老掉牙的小房子,狭长的小院以及一扇笨重而残损的铁门,刘塘的住户大抵如此。我和爸妈以及祖父母五人挤在一幢小房里却是颇温暖的,尤其是冬日里一家人围坐在小院内烤碳取暖的情状。南方的冬日没有雪,只有一股肃杀的寒凉,人们穿着灰扑扑的棉大衣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往来匆匆,就连祖父养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也跟着委屈地趴在竹棚顶上无力喘息。只有到了夏季,一切才又变得鲜活起来。
至于说夏季,我最喜爱的还数隔壁家的莲塘。从我房间的窗户侧望过去便可见那静如玉盆的一池塘水。苍翠欲滴的莲叶常年繁茂,挨挨挤挤地立在池面上尽显袅娜身姿。但我是厌倦了这莲叶的。我只爱等到夏日时细细看那三两朵可贵的莲花,洁白如雪,如玉,如处子,藏在莲叶之中羞涩含笑。有时你仿佛还能听见她们低声私语,你不能懂,因为那是莲的秘密。
因着对莲的痴爱,我与那养莲的莲素十分交好。在我最爱翻阅的记忆里,我常在夏夜与莲素齐坐在莲塘边乘凉,那白莲竟会在夜里发出荧光,幻化成一张张荡漾在池中俊俏的脸庞。有时莲素用食指比划着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就成了天边的星座,由是引出许多西方的神话,成了夜里静静的游思。
莲素姓赵,彼时正值二十一二岁左右,是个着实静美的好姑娘。她平素说话少,却与我十分亲近,有时会买些时下流行的玩物与糖果给我,有时听我谈起稚年时小小的心事,我由是格外喜欢她。莲素姑娘住在我家隔壁,然而她家的宅院却比我家大得多,虽不免古旧了些但却不失气派。宅院大门十分宽敞,门框上方镶着一块极小的黑木牌,上头写着“南东”二字。小时候我对这二字颇稀奇。按说中国人指方向从不从“南”说起,这二字又不与赵氏有关,也不知是谁又为何将其刻在宅门之上,而且字形瘦小,并不引人注目。
听父亲说赵家从前是富实的地主人家,革命以后赵家人被迫拖家带口流离到了北方去安身。十多年前北方发生地震,赵家人多数亡身废墟只剩莲素与那年迈的祖父。有熟识之人愿带这祖孙二人回刘塘来,然而赵宅早已另有所属,主人收取租金同意让他们留宿。原本该是住的自家祖宅,不想竟成了寄人篱下。由于生活窘迫的缘故,莲素答应帮主人养莲以此来抵一部分租金。
莲素上午在市场里卖莲子。她很是勤快,每日清早骑车赶到城北进货,然后在邋遢的菜市场里忙乎将近半日。我眼中的莲素脸蛋长的算得上端正,平日常穿净素的青色碎花衣裤,尤其是她的净白的肤色与浓黑的长发均符合我心中美人的标准。如若只是初识,我必以为她是绿窗下捧书端坐的女学生,不想她整日奔波于市场,与小老百姓们打交道,她的双手因操劳而变得糙劣,衣衫上也总难免有不少泥渍。以前她会在市场里待上一整天,近些年她祖父患了重疾,她便腾出半日回来照顾他,也方便细心料理莲塘。
说到赵家老爷子我倒还是有些印象。在我极小的时候,那时年过七旬的他身体依旧健朗,他常在路边摆地摊给人做骨伤治疗。路人多半当他是不靠谱的江湖郎中,但他毕竟是治好过些人,倒还是有些赚头的。祖父常邀他到家里的院子里来聚,有时他们用小石子在棋盘上下棋,有时他们在青葡萄藤下对酌,有时夜里祖父会留他在家里吃饭谈天谈到深夜。赵老爷子脾气温和却不大同我们这些后辈讲话,但也可能豪气、狂躁过,只是历经太多浮华与坎坷而今给自己修刻了一张从容不迫的面容,早已无心再去理会那纷纷扰扰了。
也不知赵老爷子是如何害的病,有一日听说他病倒在床便从此没再起来。有时夜里还可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呻吟声,如同巨兽威逼的厉声吼叫,我听着觉得惊悚,吓得直缩到被窝里去。我虽没去赵家看望过他,但倒是时常想到他害病的情状,也许他能从嘴里吐出血来,也许他已浑身长了令人作恶的肉瘤子,也许他身体臃肿或瘦缩成柴不再如人样等等。我知道自己净是爱瞎想的,但莲素确实已为他劳心劳力到了极致。本来为解决温饱与房租已让她肩负生活的重负,如今祖父生死未卜又无钱到医院里去医治,她平素总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谁知心中的阴沉只怕压得她撑不过来。
有个自开诊所的余医生与赵老爷子是老交情,赵老爷子病后莲素便一直求他帮忙看病。他是个好心人,处方开了一张又一张,总需莲素自个儿到药店里去抓药。由于药不能开得太贵,长期下来也仅是起到缓解的作用——这些药费却已足够让莲素省吃俭用,吃力工作才能支付得起的了。
周围邻里也都知道她的苦处。尤其是母亲,生活琐事她向来做到尽量相助,有时乡下的亲戚送来的果蔬也总分与她些,母亲还常嘱咐我要常到赵家去与她做伴。有一日,丁家的碧兰婶邀莲素去吃早茶,上门的时候她是一脸亲热的笑,让莲素务必要来。这于莲素而言绝对是件稀罕事。要说有什么好事那倒不敢奢望,但要说碧兰有何事相求莲素她也没那本事。她只管去,只当白要得个难得的机会让她也享受回有钱人吃早茶的情味。
原来,早前碧兰答应了一件差事,大致是要替别家男孩找寻相亲的对象。她嘴上说深知莲素生活窘困,若是寻得个好人家单是能改善生活不再需要混市场卖莲子不说,兴许还能从亲家那儿拿到钱治好老爷子的病。像莲素这么漂亮的姑娘,莫不是为着照顾老爷子分分钟都能嫁出去。碧兰不单是个直肠子,还生得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她噼里啪啦说了一溜像极了个家电销售员,把结婚和男方的好说得堆叠如山。莲素倒是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点心,碧兰的话她是听进去一半,消化了一半,末了她才从碧兰手中接过对方的姓名勉强点了个头,答不答应,考不考虑也未说。她挪开面前的点心,看着纸上潦草地写着“廖云声”三字。
她是确确实实没把相亲的事情当回事,回去后她将字条随手扔在抽屉里不再理会。这兴许是件好事。碧兰介绍的男子,也就是廖,是一名戍边战士,普通家庭,也不得见过模样。关键是长年不得回家,与家人联系也少,结婚早已成了老大难的问题。碧兰最先答应这份苦差之时也曾苦恼了许久,后来碰巧撞见莲素,她便猛然觉着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2
我想孩提时代的女孩大抵都在心内存着一个榜样,愿她的容颜长在自己脸上,喜欢她的一切从指尖到轮廓,而于自己,只愿朝着这个方向而去终抵达她的对岸。儿时的我是很喜欢莲素的。她日里经常忙里忙外,我与她相处的机会因而不多。但我终究是个闲人,玩伴亦无多,没事的时候便常常偷着看她。赵家宅子的后院同我家相连,我时常蹲坐在后墙边上看莲素在莲塘里照料那些看似骄纵的莲。有时,我甚至绕过莲塘到莲素家里去。赵家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有莲素一人缩着身子坐在一角剥莲子。我拉一张小凳坐下用心地望她,也不去扰她。莲素不与我说话,但或许是知道我在的。
这样的情况很多,比如当她在面朝院子的窗前写字帖之时,比如她在院中晾晒衣物之时,比如她在厨房给赵老爷子煎药之时……我喜欢在那儿看她,却对自己的家变得淡漠起来。有时,我在夜里寻她游戏,夜到深时索性求母亲让我在莲素家中过夜。每每这些时候莲素与我通常打地铺睡,睡前讲论故事抑或吃些许咸味熟食。过后的梦均是好的,或许是因为她在。
我深深地记得只有一天夜晚我们之间无话,她早早便劝我睡下。夜半天凉,我无意醒来,见身边草席上空空无人,只剩一地清白月光。我迷迷糊糊地走出门去,只见赵老爷子那屋敞开着门却未点灯。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去看便看见莲素正伏在床沿上抽泣。老爷子睡得正熟,她尽量压低了声线不去惊扰他。我扶着门,心内如是想,她除了他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并不知晓那日发生的事情。近日,有一个舞蹈培训班在刘塘附近落户。据说是由杰出的舞蹈艺术家亲自教授舞艺。这对于读不起艺术大学甚至普通技术院校的莲素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机会。她的梦想往小里说是学习芭蕾,往大里说是成为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
她是揣着梦与热火去的培训班,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愿。高昂的学费远远超越了她的想象与承受限度。她愣愣地站在报名点拥挤的人潮边上,她想要挤进去,但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开始萎缩,麻木,软弱,最后无觉,仿佛扭曲。末了,她仍立在空场里,只见那收钱的婆娘瞪了她一眼。那贼样的眼里仿佛会抽出两条辣狠狠的毒蛇般的长鞭,带着藐视而鄙夷的力量重重摔在莲素的身上,将她逼迫至死。
爱上芭蕾是从莲素很小很小时开始的,时间久远以至于她自己也无力记起是怎样一个理由让她从此醉入痴迷。初上小学之时她曾央父亲让她到舞蹈班去学习芭蕾,那时家里人也同意了。她于是在那儿学习了一段日子。后来市里面举办儿童舞蹈艺术比赛,老师要求全班集体参加,为此必得订购舞裙。彼时莲素家贫,全家老小仅凭父亲一人在伞厂干活勉强支持一日三餐,让莲素习舞已是一份难舍的开支,至于买舞裙之事自然让父亲断然否决了。
为此,莲素曾与父亲翻脸吵架。平日里的屈从与乖顺彼时竟全逆势变作恼怒,她犹如一只小小的狂躁着颤抖与嚎叫的小兽。莲素在班里坚持对老师说钱迟早能够交上,她一拖再拖,然而老师对此却无耐力,她只愿尽早把她从班里撵出去。
在舞蹈班习舞的大都是市内有钱人家的孩子。她们日常少与莲素为伴,却常在私底下周旋着如何耍弄这个苦穷酸。那日比赛的舞裙刚刚到货,几个在班上颇得宠的大小姐负责分发舞裙。她们咯咯叽叽地笑道这算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她们燃着了其中一条舞裙,而后邀莲素一块来帮忙分发舞裙。莲素自然是个没心眼的,别人叫她去她便只管去了。到了储藏室后她方才发现所有的舞裙均已被火苗爬得满满的,她手足无措地回过头来发现那几个大小姐全已不知所踪。
莲素瞬时疯了。她不记得自己搬动了些什么,泼洒了些什么,叫过些什么人,来来回回跑过哪些地方。最后,舞蹈班所在的整栋二层楼房全被烧尽,无人伤亡,而莲素就是被指认的肇事者。赵家从此背负起一笔巨额债款。她一直记得,记得父亲如何将她抽打得血流通体,记得舞蹈班那个见风使舵的老师如何带着歹毒的言语喷了她满脸唾沫。
这些事情剥夺了莲素学舞最后一零丁的可能性。地震过后她随祖父南下,她学着丢弃那梦魇过着别样的生活——没有家,没有学校,没有固定的人生指向,只是每日在市场中坐在一摊莲子面前,称斤,收钱,找补。然而她始终不忍舍弃的终究是舞蹈,那是一件裙摆高抬的白纱舞裙安放在她心中不可僭越的位置,一如一朵无瑕静莲,无声怒放。
她终究是想加入那舞蹈班的。开学第一日她便匆匆赶去了舞蹈班,仿佛她是那些一脸朝气的学生中的一员。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教室的窗户,将身子紧贴在墙上,只突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内里张望。这时,她浑身不知被灌入了何种力量,她的两眼看得更清了,两耳听得更明细了,她的魂仿佛正在教室里站入队列。
那天在教授舞蹈的老师叫槿,是出了名的舞蹈艺术家。她曾舞过全国大江南北,囊获过无尽荣耀与掌声。如今她的年岁已过四十,退离灯影聚交的舞台已久,但她依旧貌美,身形不变,容颜不显丝微倦怠,声音如风过,不与衰老擦肩。她仿佛是永不落伍的,似乎方才下了场,又在这边接连起舞了。
每次舞蹈班上课莲素总是准时来到教室窗外悄悄观望。她时常吃力拧着身子好让墙壁将她全体挡住以防屋内人发现她那不成体统的窥探。她时常望得出神,上身不知不觉地突出来,偶尔回过神来才又把身子缩回去。像这样多日下来,莲素便成了槿的崇拜者。她喜欢槿坚挺的背脊上散发出的傲气,这女人优雅的魅惑与华丽使她像极了舞剧中的贵族。莲素觉得槿的生命形式无疑是值得庆幸的,与她这庸鄙的养莲之人相比。
一日,莲素又照例在伏窗台外,她正对室内踩着可爱的舞步踱来踱去的女学生望得出神。这时一阵话音从她身后传来,见她没有回应,那话音便又重复了几次。莲素回身只见槿正朝她走近,她吓得没站稳,身子不禁歪了一下。
“我晓得你每次都来。每节课上我总能从同一扇窗里看见你。”槿如是说道。
莲素将槿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脸极瘦,有淡淡的妆容,纵使脸侧的细纹难掩也不碍她自有的端庄。她披散着长及臀部的直发,经过仔细梳理后又被风吹得微乱。上身是靛色轻薄棉布衣,下身是紫色印花麻布裙,脚上穿的是一双平底绣花鞋,图案对称,鲜艳的睡莲。这是她课后的装束。莲素刚欲开口,槿便又说:“待会儿下课后你到教室里来。”
莲素不曾想得到,过后槿给她讲了许多专业知识。槿告诉莲素,由于不是舞蹈班的正式学生,她不亲自教她跳舞,但可以给她口头讲些相关的知识。她要莲素有空便来,如若方便她一定给她讲课。
有时候槿也会邀莲素到她家里去。槿是北方人,来到此地不久,一直在刘塘租房子住。槿的屋子极小,两室一厅,她与丈夫各睡一间,满满的旧木家具,无额外修饰。尽管如此,莲素仍喜欢在听槿讲课时,不忘转转眼珠子细看这屋子的每个角落,因为槿的味道在这些角落里都留有蛛丝马迹。
关于槿的舞台生涯落幕以后的故事,街道上流传有许多个版本,但多半是些俗套的故事。而那些真实的桥段,莲素也是过后才听到的。歌舞团解散后槿同丈夫结婚,她相信他壮阔的誓言与承诺。他们走南闯北四处挣钱养家糊口,辗转了许多地方才到此处作安定的打算。至于这其中的波澜与苦涩则无人细说。
槿的丈夫是文化人,在市里开有一个语文辅导班,专在课余时帮助小学生补习语文,街坊邻里都爱称他作张老师。莲素也曾在槿家中见过这男子几回,他个子生得高大,皮肤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说起话来也总低声细气的,像极了戏台上的小生。莲素每回碰上他都只见他穿着千篇一律的白衬衫黑西裤和擦得油亮的尖头皮鞋。是这样一个男子让槿日里夜里没完没了地惦记着,有时见着槿独自发呆,问她便答说“一转身的功夫竟就开始想念他了”;有时闲聊她亦禁不住常提起那些张老师的琐事,莲素对此记不太多,但槿每回倒是津津乐道得很。
至于我第一次见着张老师是在赵家的院子里。那时我正要去寻莲素玩儿,刚一入门便见一陌生男子,我怕羞地躲在门后只打算等那人走后再入内。我看见莲素正忙于晾棉被,那男人一直围在她身旁转圈圈,神情缥缈,嘴里吐出没完没了的言语,声音轻柔以至于我没法听清。偶尔,他还用自己的胸口和臂膀向莲素的身体贴近,而她迅即躲开。我那时虽小,却也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画面,我由是对这张老师心怀恨意。后来长大了些,我又在书面上看到这样一个十足贴切的词令我对他的憎恶顿时又深了几曾,这个词是“调戏”。
3
由于赵老爷子已卧病在床动弹不得,因而每次请余医生查看病情总得央他到家里来。只要他一来,家里便又得花费许多药钱,而莲素就又得为着这些草木渣子在全城的药店间来回跑。余医生每次都是携一张老友的脸来,说一套老友的关怀与忧心的话,转一身以老友的背影无奈并痛心地离去。他是“医者父母心”这件事除了莲素外,街坊邻里都知道。而我只觉着,他那横在脸上的皱褶,和他柔软的眉眼都使他尽显苍老,又因苍老而更显慈祥。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来替赵老爷子看病。临走时他握着处方欲言又止,刚走到厅门又退回头,好不容易才决心开口说:“小赵,我早说过他的病是非大医院不能治的。我知道你们家里困难,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余医生你……”
“平日我在诊所给人看病都要收诊金的……我免费看了老赵这么久,开的药也并不算我的钱,每次来总要搁下诊所里的事。我也只是出来只为混口饭吃的,你何苦难为我呢。”
在邻居们的想象里,余医生之所以不来是因为莲素不好意思再劳烦他,因而主动拒绝他再来。他们甚至纯真地以为莲素最终将凑齐的医药费硬塞给了余医生,以报答他的诚心相助。而莲素呢,一想到过去每次余医生心不甘情不愿地来还要装出一副老好人的脸,只觉得甚是苦了他。
夜里,屋内亮着微弱的灯光,映出窗外扁桃树落下的俊影。春已阑珊,天气开始变得燥热,莲素正坐在祖父床前。她上半身伏在床上,这样才能使她的脸颊贴近祖父的脸颊,使她的右耳贴近祖父的唇齿,以便捕捉他随时吐出的字句。她总是害怕祖父睡着的时候,因为这些时刻她的孤独感总是将她全体占领。她感觉飘飘摇摇无法扎根,甚至无地落脚。她刚欲回屋睡下,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猜测这若不是房东打来的便一定是打来找房东的——她除了认识左邻右里外即无远亲也无朋友。“喂?”
“喂,你是赵莲素小姐吗?”
“你是哪位?”她顿时心内一惊,脑中第一反应担心是张老师打来的骚扰电话,但声音听着却又不像。
“我是廖云声,”那人顿了顿又说,“碧兰婶跟你提过我了吗?”
“哦……”莲素一边答应着一边寻思,提到碧兰她方才记起些事来,她找到那被自己遗忘在抽屉里半个多月的字条,望见那“廖云声”三字才又说,“是你。”
“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联系你。因为我们这边通讯不便的关系……”
“你们那边?”
这算是莲素与廖第一次在电话上联系,但由于是头一回的关系,二人都不免紧张和拘谨,再加上时辰已经不早,他们于是仅互道几句客套问候,各自简洁地说了一遍自身的情况而已。但莲素却清晰记得那听筒里的男音,柔中有刚,清澈是积蓄在沉淀之上的清澈,不与夜半电台的男声那般柔情暖和,倒是低低的清亮,她听得久了竟觉越来越像是一段弦乐,一段协奏曲。有了第一回的通话自然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而这男音也随同她的回忆一并出现在她的梦里,一夜一夜,她由是对此迷恋了起来。
日后莲素不自觉多了一项喜好,那便是跟我说有关廖的故事。廖告诉她他是一名在西北边境的荒漠里工作的戍边士兵。他常年累月待在那被漫天黄沙裹挟的哨所里。他日日望的是连天无垠的沙漠,变换的只有沙丘移动画出漪澜般的泥黄轮廓;他日日听的是那鼓鼓的风声,时而仿佛群鸟迁徙,时而仿佛浪潮涌至;他日日闻的是凋零的味道,在那人迹罕至,生命的种群无踪的僻远之地。她曾与我提起过那个地方的名字,陌生又难记,透着一股令我不住瑟瑟发抖的荒凉。
廖每隔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回家探亲一次,士兵们在营所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话,有时家人写信给他又总因途中的种种状况而无法寄达。莲素不晓得他的细致状况,只知道他工作忙得很,只有等他亲自打电话来方才有机会说上几句。廖不曾看过莲素的容貌,只是听母亲在电话里提过,记下联系方式,得闲时便偶然念起她来。
廖对莲素说,每次回家探亲,母亲总不等他来得及歇息就给他布置作业,比如看一沓女孩的照片,赴各茶楼约会等等。他母亲为此算是煞费苦心,每回都向人奉上儿子英武的彩照,跟着说些儿子的光荣事迹出来,却总先瞒着他目前的工作不说。廖家是知青家庭,虽然日子过得勤俭,但背景名堂总算是好的——廖却说,女孩家一听说要做军嫂便即刻摇头不肯了。至于他本人,说对此不放在心上是假的,他终归也盼一个女子在后边的日月里等他。
日子长了,莲素便渐渐习惯同廖讲电话,她有时甚至特意等那铃声闹响,而这样的事是需要耐心的。这遥远得十足虚渺的廖,莲素是将他当小说里的人物看,还是当真视他为友,我不得而知。如今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两个苦寂的魂灵被声波的长线牵系起来了。
但莲素的生活终不会因这悦耳的男音而稍稍变好。她仍旧苦于张老师的纠缠,甚至闲暇时候也会在脑海中蹦出此人的面容来。起初,她只当他是玩耍,过不多久觉得没趣便会自动离去。但这男人脸皮可算是厚,每次在路上正巧碰见——也不知是不是正巧,他总要拦着莲素不可。他也并不是总爱单刀直入,今日说说关于芭蕾舞的欣赏,明日谈谈赵老爷子的病情,后日聊聊建议莲素念夜校之事,张老师当真不愧是教语文的,口才是了不起地好。他说话谨慎礼谦,让人拒绝不得,并无处不体现着对莲素的入微关心与了解,他的话句句击中莲素心中的要紧处,让人险些以为他是真好真爱你。但任凭张老师再多蜜语甜言,莲素也始终惦念着槿。她甚至为此不再到槿家里去做客,对张老师恨不得能避开一些是一些。说来张老师也的确不愧是教语文的,浑身尽是诗书里才子佳人的风流性子,只是莲素不明白,槿为何如此喜欢这个男人。
4
这世间的种种大抵都事出有因。一日,我央莲素一块到街上的音像店里去看新出的碟片。我们前脚刚迈出店门,便瞧见面前不远处停着张老师那辆小汽车,莲素刚欲拉着我疾步走开,便见张老师从近旁的酒店意气风发地走了出来,怀里还搂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他边上车边在她的脸侧耳语,笑容似蜜。待车开走之后,莲素面对我郑重其事地说道:“刚才看到的决不能跟任何人说,懂吗?”我木然道:“刚才看到什么了?”
“小孩子不懂事。反正什么也不能说。”
在此之前,张老师三天两头便给莲素打一通电话,三天两头就登门拜访一回,弄得莲素为此颇为伤神。他不来之时得时时提防着他何时突击,他来之时她又如同白日见鬼似的巴不得直接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莲素再也不敢到槿家里去了,她只怕撞见张老师不知所措。她并不晓得,其实槿的家才是最难碰见这个男人的地方。在刘塘,张老师算是出了名的不粘家的男人。但凡是爱传闲话的三八老女人都知道,张老师什么时候同他们语文班的X老师在一起了,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夜总会的歌女,还有的靓丽空姐,纯情女学生,已婚少妇,比比皆是。而我也不乏看到这样的情景,每当槿出门,刘塘的三姑六婆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块儿,故意压低了声线在槿的背后议论她的是非。有的人同情槿,说老公在外面搞了这么多女人,她还一无所知自顾操持家事,有的人则嘲笑槿的愚蠢,只道她是一身贱命。
莲素自然是同情槿多些,因为只有她知道槿是多么盲目又至深地爱着她丈夫。但莲素和街坊邻里所不知道的是槿又何尝不知张老师在外的那些风流韵事,她又何尝听不见那些蔓延在她身后如瘟疫般的流言。她不过是将一切羞耻与悲痛如生吞刀刃一般隐忍下来。槿每天夜里都会等张老师回家,有的时候等到凌晨两三点钟,有的时候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往后几天都没回来。可她依旧是执拗地等,一个人静坐在黑夜里,她仿佛只要等到哪天他破天荒地在凌晨以前回来,就可以藉以慰聊,但他没有,一次都没有过。
槿也曾向张老师的同事打听他的工作情况,她像是在亲自为他找一个半夜不回家的正当理由,或者说是塑造一个假象自欺欺人。第一次发现他的事是大概五六年前,当他们还在北方某个黄沙漫天的城市里,居无定所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偷腥。那时候的槿的心头仍留有年轻的冲动,她与他当面对质,却反遭他羞辱与责骂,狠毒如对一个下作的贱仆。然后她一直活在天真的祈求与幻想中,隐忍多年,直至现在。然而隐忍没有给槿带来任何报偿,她的形体却是日渐瘦削羸弱,如同干柴,更加不是那种能够激起男子生理反应的身材了。
莲素对槿的忧心,对张老师的恐惧是从槿怀孕以后才逐渐消退的。这孩子,是槿向他祈求而得的结果。槿分娩的那天,张老师不在——当然,他已经不在很久了。在产房外守护着槿的是莲素和我——我只是背着爸妈央求莲素带我来凑热闹的,真正说得上是守护的,只有莲素一人,她向来如此忠善。后来槿把他养子家里,她说要等张老师回来给孩子取名字,她坚持要他来取,说是他读过的诗书多,取的一定是个好名字。但是张老师一次也没回来,到后来的后来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需要等他取名字了。
莲素时常到槿家里去帮忙照顾孩子,她常用自己省下的钱买小玩具和营养品给他。为了报答莲素,槿让她免费到舞蹈班来学舞蹈。莲素自然喜出望外,但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班上的学员都知道莲素与槿的关系亲近,莲素背后经常流言四起。她们无不习舞多年,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资和扎实基础,各自都在专业的舞蹈队工作,对于业余的凭关系进来的莲素,她们并不给她好脸色,常常将她孤立起来。但凡是个人,对诸如此类的情况心下总是难受的,莲素也不例外。只是她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一门心思全放在习舞上,槿给了她第一件属于她自己的芭蕾舞裙。和剧场外墙张贴的芭蕾舞剧的海报上所见的一样,雪白的纱裙如云如雾。我至今依然记得那时莲素兴冲冲地把舞裙展示给我看的样子,那笑颜简直美得羞花。
当然,我并不是第一个得知这个喜讯的人,在赵老爷子之前,第一个得知的人,应该是廖。他们俩的关系就是在我未留心注意并且不得而知的情况下,逐渐变得亲近起来的。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通电话的次数逐渐变多;从不知何时起,他们谈话时不再刻意使用礼貌用语,不再拘谨约束;从不知何时起,他们习惯把各自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告诉给对方;从不知何时起,他们就算没在打电话,也会在闲暇时候,想起对方没有具体容貌的样子。
比起听莲素讲关于槿他们家的事,我更喜欢听她给我讲廖。在儿时的我看来,他跟莲素简直就是绝配。我们曾一同幻想廖的模样,他身着神气的军装,一定有着笔挺的高个身材;他的声音时常泛着柔情,他的眼神一定也柔似月光;他的五官必须端正,否则与莲素太不登对;他的轮廓一定硬朗有力,才能顶受西北酷恶的滚滚风沙。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要一张廖的照片,她回答我说她未曾与廖的家人有过正式的接触,突然讨扰自是不好,若叫碧兰婶帮忙又太麻烦,凭碧兰那张大嘴,必定闹得满城皆知。她告诉我想象也是一种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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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移居别处,所见的纷繁显得明目张胆,又带着铁器般的冷峻与森严。父母亲早前连年疲于奔忙,近来才因退休赋闲在家,自顾找寻些闲情雅趣以解年老苦闷。他们极少谈起过往,他们的回忆未尝延伸到那个叫做刘塘的地方,每每我提起的时候,他们总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不沿光阴过多追寻。
说起来,在刘塘的那段日子,家里生活并不可观。父亲是债主,家底积蓄大部分借予别人,殊不知被狡猾之人诱引上钩,本来说是投资,结果连本带利全赔个干净。后来得知那人原来进了黑市,做的是不正当买卖。可恶的是被判了罪后的恶徒却逍遥法外,偷渡去了国外,而父亲借出去的那笔数目可观的钱财却一分也没回到他手里。那时候父亲最常惦念的一个念头就是,等他亲手逮到那个罪犯之后要如何给他以最严酷的惩罚。只是父亲的这个祈愿一直未能实现,反倒是离开刘塘后的他事业蒸蒸日上,家里日子越过越好,也就再没有人去回嚼这段痛心疾首的往事了。
对于这些事情我的记忆向来不深,反正大人的事也轮不到我插嘴,我也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力量相信一切总能风雨无阻地好转起来。他们大声嚷嚷时我便关起门来在屋里看书,我的书里一半是爷爷留给我的古书,一半是爸妈给我买的现当代文学书籍——他们俩很是疼我,只要我开口让他们给钱我买书,他们总是乐意。莲素就很羡慕我那引以为荣的大书柜,她时常向我借书来看,还常与我在静夜里讨论书的内容。莲素家穷,穷到买不起书也就罢了,连在市图书馆办一张借书证的几块钱也舍不得花。然而她在我心中,却从不是那个在菜市场卖莲子的苦命女子,她是知书达理的好姐姐,她是我的榜样。
比起爸妈那些欠债还钱的“大事”,我的“大事”则相对放在莲素这个小姐姐身上。我对她有千万个不舍,只是儿时的我太稚嫩,稚嫩到不懂得永久的别离,不懂得为别离而心存感伤。我们家比莲素更早地搬离刘塘,此后便再无关于她的消息。但我猜想莲素一定也在不久后离开了刘塘,这是她之前跟我略带提起过的。说起来,最先离开的人当是赵老爷子,他离去之时还顺便带走了那悄无声息的诀别。
自从余医生“罢医”以后,莲素没少厚着脸皮三番五次低声下气地到他的诊所去求他继续为祖父治病。那余医生开头还只是婉言拒绝,到了后来直接把莲素赶出门去,并吩咐门诊的医生护士如若看到莲素再来,一定要将她拦在门外。事实上,即使不是为钱,就凭余医生那点小能耐也确实治不好赵老爷子的病,就是大医院也难保能够治好。莲素也不是没有试图带祖父到医院里去,但只是挂了个号跟医生来回问答了几句,最后由于交不起做检查的钱无疾而终,更谈不上留医住院,开刀动手术了。
莲素只好按照余医生过去开的药方继续为祖父抓药,就是邻居告诉的偏方她也不敢轻易尝试。为了付起药费和房租,莲素日里已是省吃俭用却也仍是不足,她只好白日卖莲子,夜晚到酒楼去做服务员,还一边做些零活儿,比如帮人做小灯泡,编织卖到越南去的塑胶腰带和头花,这虽只能取得一些小钱,她也愿不分昼夜拼了命去干,干得天昏地暗。莲素总是隔三差五地烧香拜佛向神灵祈愿,但求天神不要就此夺去祖父的性命,留她一人苟活于世。
我犹记得那是我十一岁那年的中秋。丁家大院里依照惯例举行一年一度的灯会。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牵着我到丁家大院去看花灯,这一来母亲可以与邻近的亲友活络关系,二来若是她懒得不去的话,我必定又哭又闹一个劲地撒泼。
丁家是当时刘塘最富有最体面的人家,男女主人都爱办热闹的集会,每逢过年过节,那个大院子里总是一片升腾的欢笑声与酒肉味。院子里摆着各类金灿灿的月饼,人们各自走动,相互笑语。母亲总是忙着与邻家的婆子婶子谈笑而将我撂在一旁。幸好有吃不完的桂花糕和同校的小伙伴在,我们几个女孩子碰在一块儿,轮着讲起那些久远的或真或假的神话来。我憨笑着,我不知道,就在不远处那扇南东门背后的老屋里,一个垂危的生命正耗尽它一生之中最后的那一零星光华。而那个伤痛欲绝的女子,她泪如泉涌。
她就趴在那年迈的木床边上失声痛哭。她使尽浑身的力气晃动祖父的躯体,妄图将他摇醒过来,泪水模糊了她叫喊的声音,那满是伤痕的话语声周游在屋子里,院子里,甚至屋后的莲池上。莲叶被那声音惊得诧异,也同她一起悲伤。她不断擦拭眼眶中的泪,试将祖父的脸看得清楚,再清楚一点,因为这是他几十年生命中最后一番模样,也是她所能见的最后一次的模样。
地震早已致使他们赵家家破人亡,她原以为祖父是她所剩唯一的依靠,她先前所有努力只为留住他的一条性命,她甘愿付尽一切辛劳无所怨言。如今祖父走得如此干净利落,诺大一间房屋她无所谓再住,供穿衣饮食的钱财她也无所谓再挣,甚至有那么一个念想在一瞬间将她的头脑击穿,她根本无所谓再活。她连忙拿起刀子,毫不犹豫直往手上割下——刀刃未触及肌肤便只听一声电话铃响起。她把刀扔在一旁立马奔去提起听筒。
“莲素小姐……”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轻唤,她的泪水再次冲破防线一涌而出。她歇斯底里地朝他哭嚎着:“云声,云声,云声……”她第一次唤他作“云声”,在她祖父死去之夜。
后来得知赵老爷子的死讯之后,我更是难忘那时中秋灯会的景象。彼时灯火交相辉映,院子里弥散着桂花浓郁的芬芳,花灯摇曳,仿佛知趣的生灵。花好月圆,世事尽美,只是她没能看到,因为死亡不断离析的黑暗占据了她原本纯澈如溪的眼睛,占据了她那一刻的生命。
赵老爷子的葬礼是街坊邻居出钱替他办的,那也是我头一回参加丧礼,竟无丝毫感伤。其实生死离别本就是人间常事,只不过那时候的我只因没有亲身经历过而不懂得,直至现今,我依旧不能够懂,正如那时候的莲素,从未认可过它的确实性。
6
由于赵家出了如此事故,廖家人也应亲自探问好尽了礼数。莲素每天昏昏沉沉,连走路喝水都提不起精神,她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停留在祖父的幻象上,仿佛被摄走了魂。她是事后才开始后悔,在廖家人前来时没有做好招待。
那日廖母同她女儿登门拜访,手上还提了大袋装的果子、自家包的粽子、自家腌的酸梅、自家酿的米酒等物,足足在莲素家的大厅里摆了一大桌子。这下倒让莲素觉得不知所措。之前一直由碧兰帮忙在她和廖母之间传话,仿佛相见遥遥无期,没想到她恰在莲素失魂落魄的时候来了,由于毫无准备的关系,莲素紧张得索性呆在一旁。
廖家两口子都在国企有份体面的工作,整体水平从廖母身上就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岁数虽然大,看上去却不显老,大概是由于穿戴的关系,那一身利落的女士西服,精心烫过的卷发,特意从袖口显露而出的翡翠镯子无不令她显得端庄,加上是在同代人中为数不多的受过教育的女人的关系,更是表现出她大方的智慧。她向莲素介绍身边的年轻女郎:“这是二妹云音,应该比你年长些。”廖母笑着,她的笑容附着着流畅的笑声。
二妹在一家小企业给人当秘书,浑身打扮有着时尚的亲昵的味道,她跟莲素比算不上是什么美人,但她似乎有着很好的穿衣品味,那些与她相称的衣裙让她从刘塘里众多皮肤黝黑,脸色疲惫的女人中脱颖而出,净夺男子之目。廖家二妹格外友好,说话也妥贴,一来便与莲素套近乎,那声音如同黄鹂似的清脆,只是碍于廖母的脸色,总有些不大自在。
“赵老爷走了,我们谁都替你惋惜。我这不是一听到消息就赶着来看你了嘛。要说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无依无靠的,该怎么活才是。我也不好总在你面前说这种丧气话,让你痛定思痛。云声那孩子这段时间肯定常陪你,自从跟你相识以后,他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少了许多,都光顾着给你打了不是?就算打回家里来,也总爱跟我们说起你,我跟他爸爸都嫉妒着呢……”她的话仿佛如此设身处地,但语调里却无丝毫平仄,如同念稿。
莲素家里可真是一样能端出来招呼来客的东西都没有,除了倒两杯热开水以后,莲素再不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她只能尽量让自己谨慎、懂礼些,她最怕的是廖家人看她不上眼,在廖妈妈面前,她根本抑制不住那些因为过度紧张而冒出的珍珠般大的汗水的长势。她把两手握在一块儿,手指间相互使劲捏着,捏出数道深深的红印来。她简易地应答廖妈妈和二妹的言语,心头缠结的是寒酸带来的苦涩以及见生的惊慌,还有那迟迟不肯退去的丧亲之痛。
招呼她二人离去之时,莲素危悬的心总算是沉了下来,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心一沉便沉到了地狱深渊。莲素后来总是对我说,她宁愿自己没有把她们俩亲自送出门去,没有躲在大门背后,也就不会听到那可怖的交谈了。
那母女二人刚一出门,云音便喜庆地向廖母说道:“妈,那个莲素挺漂亮的,比我想象中漂亮多得去了!可惜哥见不着她,若能见着该多好。”
“若见着了才难办呢。漂亮算个什么事!除了那张脸还能看以外,她还有什么好处?”
“妈你什么意思?刚刚在屋里不还说得好好的嘛。”
“我在她面前当然得说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她姥爷死了,这亲家算是一个人也没了。碧兰说她是做莲子生意的,其实说白了不就是个卖菜的嘛!好在不是个农村人,但是年纪轻轻没什么文化,指望她长出什么出息也不大可能,她若是嫁到我们家里来,一定什么都指望着我们家的。我们廖家虽然称不上有钱,但是家里人都是知识分子,除了你哥那个不好好读书跑大老远去当兵的以外——但也总比她强啊。云声远在天边不了解情况——我没多大要求,但至少要门当户对啊。”
“妈,像哥这种远在边疆当兵的能找着就不错了,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
“再难找也不能随便找一个应付呀,找个穷成这样的,我们家是收容所还是怎么着?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是时时有好日子过,连亲家都穷成这样,这以后要出个什么事还指望谁呢?你没想过我们廖家应该娶个什么媳妇吗?要你去嫁一个卖菜的你愿意吗?”
她们渐行渐远了,只剩莲素蹲在屋门背后泪如雨下。
后来,每每廖给莲素打来电话,莲素总是不接,或者有时不经意习惯性地提起听筒,只要一听到廖的声音便立马把电话挂掉。他多想问她一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没有给他问的机会,她甚至没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但凡他得空时总会给莲素打一通电话,他是以如此不懈的方式追问她古怪行径的答案。他最终妥协的那一天,莲素如是对他说的:“你别再打电话来了。”“我想你需要平静。”这是他的答复。
廖就是这样的人,他即便对具体事实不知一二,仍旧愿意给予最大限度的容忍和体谅。莲素需要他铺天盖地的温柔,如同云做的窝穴将她团团裹紧,只是她想望而不得。
在那段时日里,莲素时常被噩梦缠身,她为此神经紧张,难以自抑。每夜梦里她总难免望见自己置身火海,那是十多年前的储藏室,她被同班的同学丢在那幽闭的屋子里,仿佛连一声嘶吼也传不出去。
起初莲素只是噩梦缠身,吃过安眠、降火的药都并不管用;后来她变得神经质,就连在白日里也出现幻觉。她经常看见那忽隐忽现的女孩身影在不远处静立。那是儿时舞蹈班同班的那几个仗势欺人的大小姐,矮小的身形,圆滑漂亮的脸蛋,穿着裙摆蓬起的白色纱裙却用猫一样锐利逼人的目光紧盯着她看,像是怀着难了的深仇。这些幻象简直无处不在,房门后,墙角中,窗台底下,甚至被窝里。有些时候莲素被惊得发了怒,便操起身边的重物对着空气砸去,而后伴随着重物跌碎的声响,那幻象也没了影踪。
我那时候尤其害怕那个模样的莲素,我甚至为她这类异乎寻常的举动而刻意疏远她,以免邻居家的孩子望见我与她同在一块儿连带把我也称作是疯子。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在为我的自私而悔恨,我自责不能明了莲素的愁苦,反而使得她更甚孤独。彼时她最需要的人当然是廖,只是每次他打来电话她仍旧是不敢接。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向他倾诉的对白,幻想他晴朗的声音,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替她驱散恐惧。但她又复提醒自己,莫再苦恋不可得的人事。她曾对我说过,她相信因果报应,她一直被十几年前的罪恶追索,即便她好像从未做错过什么。因为人的降生仿佛为的是受难。
7
为了让云声彻底摆脱莲素,廖母采用了她自认为最仁慈的手段。那日拜访赵家过后没几天,她便找到碧兰,捂着她的双手说碧兰认识的人多,本事大,让她重新给莲素介绍一个好人家,没准莲素觉得新的更中意,自然就与云声断了。在这世上,只要是能挣钱的事,没什么是碧兰不肯做的。她二话没说收了钱立马就给莲素物色新人选,但这回事情办的有些仓促,全然未顾及这之后造成的后果。
我一直是极不愿回忆起这段往事的,因为我认为我在此所受的伤害比莲素更重。我一直刻意忘记。我企图用忽视它的曾经发生来说服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孩,就像所有一直走在常路上的同龄人一样。可我的记忆总不可避免地触及那个隐隐作痛的所在,那个残留在我后半世的阴影。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或是说我未曾允许自己想起那个名字。那日他头一回到莲素家里去时,我也在。我仔细地审视过他。他长得不好看,可以说是难看。细小的眼睛,过早粘上了皱纹的脸,还有酒糟鼻,三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大了十年。我起初以为莲素会断然回绝他,因为她在心内必定一直惦念着廖,而且也不值得与这丑陋的男子来往,但她出乎我意料答应得痛快。
他们第二天便开始约会。莲素说她还从未同男子单独出去过,她紧张又期待仿佛即将参加自己的婚宴一般。她时而自言自语,考虑见面所聊的话题——应该浅显但又足以增进了解,所谓独到好处。莲素虽作为个姑娘却无一条亮丽的裙子,就连一身看得起眼的衣服也无,花钱添置新衣又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事。她于是把自己最喜爱的那件白衬衫洗了又洗,好让它看起来还不算寒碜。她就这样为此忙碌起来,而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脸也日渐恢复寻常,连菜市场里向她买莲子的人都说她精神焕发。我一直以为这些事情她终有一日要为廖做,但不想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去甚远的男人。但他终归有个好处,那就是他让我的莲素又回来了。
那个男人很会与人相处,用我当时的话说就是“把莲素骗得团团转”。他们约会的次数逐渐增多,到了最后他索性直接到莲素家里来,一待就是一整日。他知道莲素没有丰盛的午餐款待他,他于是每次来都带上大把新鲜的菜肉,并在莲素面前一展好手艺。他时常到菜市场去给莲素帮忙,有时甚至大清早就赶来替她进货,周围的菜农都把他们的“恋情”传开了。但凡莲素有什么心事总会与他述说,她对他几乎无所不谈,如同至亲。她曾一度把他当成是恩人,在她的生活中来得正是时候。也许他来得的确太是时候,否则像莲素这样的姑娘是决不会接受与这样的人来往的。
由于得知莲素前些时候因丧亲变得精神失常,槿总愿自己多多少少能帮到莲素。她主动让莲素重新回到舞蹈班去习舞,她当着莲素的面说是免费,其实背地里自己出钱缴纳了学费。槿的这一善举也许才是真正让莲素好转的原因。她这回学习比以往都来得积极,有的时候赶上上午的课程,她甚至把卖莲子的事都搁置下来,提着舞鞋直奔课堂去。我见过莲素因跳芭蕾而坏损的脚趾,恶心到我想吐,那扭曲的形变和反常的变色以及残滞的血瘀都令人难以想象莲素每日都要盯着它看上好几遍。最初踮起脚尖舞蹈的时候,脚趾疼痛得厉害,然而练习依旧需要每日照常进行,她于是需得反复将那已变畸形的脚趾按压在地,舞鞋前端印着鲜红血迹,下了课后走路也成了困难。要经历这些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但她坚持如此选择。她自小到大,从没停止想望过要在那泛着悠然乐曲的舞台上踮脚舞蹈,从没停止过。
我从来都难以忘记那日在赵家屋后的莲塘边上看莲素跳舞的经历,我像是被她带到了那不甚真切的幻境,令人感觉若不是在梦中,就是在书里。那日天下暴雨,莲素刚从酒楼值完班回来不久,她莫名其妙突然有了兴致到我们家来问母亲借化妆用品,那时母亲还笑着说:“准是一会儿要约会去呢吧?下雨天还急着见面呀。”我看她这举动不免跟着起兴,莲素疼我便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并交代我千万不能四处宣扬,她如此信任我,我是她忠实的小伙伴。她换上槿赠与她的芭蕾舞裙,把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最后将母亲的胭脂水粉往脸上涂抹。她的动作十分熟练,化妆使她变得娇艳动人,不复平日的清素。她说同在酒楼工作的服务员都爱化妆,她时常看她们搞弄这些玩意。
她踩着舞鞋走进雨里,不带伞,也没有卡带机播送音乐。她在雨中挺起身板,抬起头侧面天际,那双细长的胳臂在胸前平伸,单腿一上抬便迅速迈起了舞步。我凑近了,全然不觉自己也跟着站进了雨里,雨水淋得我浑身透凉,但那痛快的滋味却来自她曼妙惊绝的舞姿。
莲素脚尖着地,曲直有度的长腿抬得极高,又跨得极远,她在雨积水里来回轻跳,她优雅张开的臂膀似乎与平日那些晾晒衣被挑背扁担的粗重活无关,舞蹈重塑了她的生命,使她全然变作一个不可高攀的贵族。她闭着两眼,不着一点力气,不需要一面镜子,就可以心生姿态。
天是雾蒙蒙的,莲池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涣散着雨的气味。雨水将莲素脸上的妆容弄湿,宛如浸了水后泼在纸上的墨彩,不脏也不凌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又渗入她的肌肤仿佛深深的爱抚,她浑身都湿透了,大腿的肉色从白裤袜中透露出来,上半身的身型则更加显著,尤其是那丰满挺拔的双乳顶处,显现出暗红的两点。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就在莲花与莲叶之间起舞,世事与她无关,苦难不在此处,她无需逃,就能即刻在此筑立一处与世无争之所。
纵使家毁人亡,穷愁潦倒,她也不曾弃置过这几乎不具备可能性的渴望。她极其感谢槿,莫不是她,她可能连一生之中唯一的一件舞服都不能拥有,而且在后来的后来,也是槿把她介绍到专业的舞蹈学校去进修,她的芭蕾梦才开始褪下妄想的色彩。
对于莲素来说,槿当然是个大圣人,但她却不曾知晓那些槿不苟言说的苦痛,她不知道跟善良而极富尊严的她自己比起来,槿简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我原以为一个负心汉让她从忍辱负重变成低三下四,她已算得上是个可怜至极的女人。没想到后来那张老师又摊上了件蠢事。那是当年生活在刘塘的人听说过的最骇人听闻的一件新闻,比任何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都更惊心动魄。当时张老师涉嫌以开办补习班为幌子利用各种手段对学生进行诈骗,所骗金额数目惊人,正被警方通缉。那些生活得循规蹈矩的居民们终于明白为何小小一个语文老师能开得起私家车,养得起二奶了,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欺诈犯竟然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低头不见抬头见,与他打过招呼问过好,还曾敬重过他是位有文化有脸面的老师。他们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时张老师的名声已从花心加重到了通缉犯,简直一落千丈。他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警察已搜寻了他多日,最后甚至在街道告示栏张贴逮捕令。当然,在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中槿也不免跟着遭殃,她为此闭门不出以免遭人指指点点,不去给舞蹈班上课,连电话也不接,到了后来干脆消失无踪,再无人见过她。不难理解,她曾为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女人无限忍耐,然而不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也好,都无法抹灭丈夫拙劣的本质。我不知道事到如此地步她是依旧痴迷地爱着他,还是早已心灰意冷,决绝无泪。
人们全都把张老师看作是动物园里因看管不利而致使出逃的猛虎,随时可能显身伤人。人们茶余饭后谈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张老师抓到了没”。有人更是说:“别看他一副文绉绉的模样,其实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说不定连武器都有。虽说举报有奖,但是真正见了他谁有胆子举报?别好端端的没事把命给搭进去!”而这可怖的罪人却找上莲素的家门来了。
8
莲素一开门,张老师便躲了进来,通过大院直窜进屋子,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莲素见到他又是惊愕又是厌恶,但还没等她来得及将他赶走,那张老师便抢先说道:“你得帮我,这次你得帮我。”
“你赶紧滚,离开我这儿。不对,我应该报警,让你滚到监狱里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别,别报警!除非你想让这个孩子的父亲成为阶下囚。”
“这是槿的孩子?你想干什么?”
“昨天槿找到我,说要跟我一起逃走。我们已经决定了,今晚就走。我把孩子放在你这儿,你收养了他吧。”
“你想逃?那槿呢?槿为什么不来?”
“槿现在正在收拾行装,没空。她如果知道孩子在你这儿,一定会放心的。”
“‘她如果知道?你瞒着槿把孩子偷偷带到这儿来!你想把他塞给我,以免成为你逃跑的累赘是吗?你又重新接受槿的爱了,因为你逃跑需要帮助,等时候一过,又重新把她甩开是吗?或者把罪过全推到她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想的轻巧,我不会答应你的!你快把孩子还给槿,然后离开她去自首!”
“莲素,你得帮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一往情深吗?我无论如何忘不了你,你就看在我对你的感情上,帮我这次吧。”
“你少来这套,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么!只有爱疯了你的槿才会相信你的谎言!她居然主动要求帮你一起逃跑,可怜的槿居然这么傻!”
“好,你就算不信我,不愿帮我,但你总愿帮帮槿吧?她是跟定了我的,可孩子要和我们一起逃跑吗?槿视他如命,如果孩子在你这儿活得好好的,就算你为她做了件好事。我知道她是你的老师,你敬重她,你不如就帮助她吧?我赶时间,就这么定了吧。”
他把襁褓中的婴孩塞进莲素怀里,紧跟着一溜烟便没了人影。莲素没有报警,她以为饱受惩罚的只有那该死的罪人一个,但不解为何无辜的槿也要跟着受罪,并背负上同犯的罪名。她看着怀里沉睡的婴儿,她明明看穿了张老师的诡计,却确实不愿这孩子才刚刚开始成长就身陷逃难。她把他裹得愈加紧了,她要保护他,她要他在她这里安全长大,她要为槿守着他等槿回来与他相认。
但是,要养大一个孩子终归不是闹着玩的。想起当初地震过后,莲素与祖父拿着政府微薄的抚恤金相依为命,一老一少均不能算是劳动力。而她也因此不能继续读书上学,生活仅仅满足温饱。前两年祖父还在的时候,莲素一边要维持生计一边要为祖父付起医药费已经活得很苦,如今祖父离了世却又来了个小孩,那孩子体弱多病,看病的费用一点不少,光是生活花费不说,过些年长到了上学的年纪还得筹钱替他支付学费,这一切简直让莲素为难,她甚至埋怨自己接下这个孩子自讨苦吃。此前,她当然幻想过无数次拥有自己的孩子,但那必得是与廖那样的男子结成姻缘之后生下的,不愁吃穿,家庭完满。但眼下她与廖之事不了了之,更要一人独自抚养小孩,这一切根本与她想要的截然相反。
现下正与她交往的男人可并不知道她无故多出了一个孩子来。她看重他,总觉得他来之不易,但若收养孩子的事情让他知道了,他指不定会断然离她而去。所以那男的每次到莲素家里来时,莲素总要把孩子藏起来,如果婴儿哭叫,她也顾不上去安慰,否则总要露馅的。男子若是感到惊奇,她便说:“那是隔壁家的小孩在哭。”如果他说:“听得这么清楚,不像是隔壁家的。”那她一定会说:“是你听错了。”
那一日赶巧莲素到家附近的商店里去买奶粉,那个男的独自到莲素家里来,他有莲素给他的钥匙,可以进出自如。他一进屋便听到了婴孩的哭嚎,他寻着哭声到了房间里,果然看见一个婴儿躺在床上,他又惊又怒,一把提起那婴孩,双手猛地掐在他细细的脖子上,嘴里念念有词:“那婊子居然还生过一个儿子!”
“你在干什么!”喊出这一声的人,是我。他吓得立马把婴儿丢在床上,回过身来对我怒目而视。他愤愤地说:“他妈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儿?”我不知自己当时哪里来的义愤填膺的勇气,冲上前去当面给了他一巴掌。我此前一直拿他和廖作比较,只觉得他连给廖提鞋都不配,如今正好让我逮着一个机会教训他一番。他被我擅了一巴掌后怒气倍增,朝我还起手来,但他不过是要教训我,并未过分认真。我跟他打在一块儿,混乱中我那被他撇开的左手擦过他的裤裆碰到了他的生殖器,他忽然停了下来,呆望着我的脸,又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说:“小孩,仔细看看还挺中看的。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发育了才对。”
我看见他诡异的笑脸知道大事不妙,正欲逃走恰被他一把抓住扔到墙角里。他脱掉上衣扭成一条当作绳子把我的双手捆紧,又脱掉那沾满咸臭汗渍的背心揉成一团塞进我的嘴里,让我叫喊不得。我很近很清晰的看着那张猥琐的面庞,细小的眼睛,过早粘上了皱纹的脸,还有酒糟鼻,那是我往后多年无数次噩梦里反复望见的恶魔的面容。他迅速脱下裤子,一条恶心的生殖器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眼里,我立时感到反胃随时都能呕吐一地——那是我第一回看见成年男人的生殖器。他如同猛兽一般用他肮脏的利爪撕开我的上衣扯掉我的裤子,他咬牙切齿地咧嘴笑,嘴里是溢得满满的口水。他正欲朝我扑来,这时身后忽然出现一根擀面杖嘭地一下就把他打晕了过去。他倒下以后我才看见那浑身发抖的莲素,我猛地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虽然我并未真正受到侵害,但父亲母亲把这件事情当成了我们家前所未有的一件丑闻。在那以后他们对我的关照与保护愈加周到,只为防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往后多年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如此恶梦一直纠缠着我,叫我一度失魂落魄。而我也再不同于其他女子,因为恐惧症作祟而不得与异性正常相交。另一方面,无论我多少次重复告诉父亲和母亲是莲素当场保护了我他们仍是不听,反而固执己见认为此事完全归咎于莲素交友不慎,引狼入室。他们严禁我再同莲素往来,他们甚至在屋后筑了一堵墙把我们家和赵家分隔开来。我于是再也不能从房间的窗户望见那莲塘,只有白莲的倩影遗留在我白日的梦中。
但莲素终归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如若没有她我会落到一个更惨的境地。更何况,她难得遇上一个以为可以托付自身的男子,却不想对方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东西,受挫之人除我以外莲素也应算一个。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经过赵家屋前与莲素相视而不能言语的。自父亲在屋后筑了墙没几日,我便趁着莲素家前门虚掩的机会走了进去,莲素正巧就坐在院子里,她抬眼看我,满脸都是讶异。我自顾自地走到她身边拾起簸箕里的豆子剥起来,我没等她问出声来便先说道:“我习惯来帮你剥豆子了,不来总不习惯。”
“对不……”
“别说对不起,你没错,”我顿了顿又道,“一会儿剥完了豆子,咱们去和宝宝玩儿!”
我睁大了眼睛直钩钩地盯着豆子,虽然没有直视她但我知道她在朝我微笑,我总算安下心来,她也一样。但事后每次我背着爸妈偷跑到莲素家里去时,再也不敢踏进那扇厅门半步,因为那里永远地残留着这世上最龌龊的最使我经受不起的气息和回忆。
大概是在此事过后的一个多星期,当风波终于得以稍显平静下来时,又一件足以致使天崩地裂的事情降临在莲素身上,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日莲素打算到银行里去存钱,她掏出那根不常用的钥匙正要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取出现金时,发现那抽屉竟未被锁上,抽开出来只瞧见里边除几本老旧的杂志与本子外再无别的东西,她先前藏在里头的几捆纸币全没了影。她立时呆了,好像整个人完全可以在那一秒钟死去,但随后又猜想到一定是那个男人偷走她的钥匙去配了把新的,趁她不在之日钻进屋里来盗走了她所有的财物。只有天知道那是她凭着好几年勤苦的劳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款,原本打算用来给祖父治病,给自己用来参加舞蹈培训甚至要做嫁妆用的。莲素平日手中只攒着那一两百块钱来作日用,银行的存款也极微薄,可以说那抽屉里的钱就是她的全部财产,如今凭着手上一点仅够裹腹的钱财已经不能再进货卖莲子,以后的日子如此长久,她上哪儿去找来房租和饭钱?她还替槿守护着孩子,她自己尚且难活,那孩子岂不要短命?
她心痛得晕倒过去,一连两日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在这过程中她没有梦,没有感知,不知饥饿与冷暖,如死一般。生活本就是一场恶梦,只是莲素和许多人一样直到残忍真切地在自己身上划开一个大口才有了意识。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有了死的欲望,比看着祖父离世那时要坚决得多。
房门随着乏力的“咿呀”一声敞开了,光芒随之一涌而入,连灰尘都被它们照射得发亮。来者逆光站着,辨不清面目,只能勉强看见那高大挺拔的身形,停在门上的他表情应该是怔怔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出这个名字,也许是因为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名字,她发出大概只有虫蚁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却又吃力地唤他的名字:“云声,云声……”
他赶了过来,冲动而鲁莽,他提起她的双肩将她抱进怀里,动作由于惊吓和担忧而用劲过度。她依旧视野朦胧看不清他的面貌,不知是否如想象的那般英俊,也不知他此刻正在为她流泪。她只隐隐听到他说,用那曾经出现在电话听筒里,曾经千百万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的声音说:“莲素,莲素,我回来了。莲素,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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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因为那时我正待由小学升初中,要为毕业考试做准备,而且我们家即将搬离刘塘,要跨越好几个省到一座遥远的大城市去。那时爸妈经常在家里收拾这收拾那的,工作上的事情也需有个交代,总之家里忙成一团,原本同住的我的祖父则先走一步,到那座城市的亲戚家里去暂住等我们到达以后再与我们相会。
其实我们三人在那幢老房子里捣腾了每几日便匆匆离开了。但即便走得匆忙,像我这样煽情惯了的人临走时还不忘对那个我自出生以来住了足有十二年之久的地方话别。那曾望得见赵家莲池的窗台,那再无葡萄藤叶覆盖的葡萄架子,那粗糙的刻有围棋盘的石桌都令我禁不住再多看几眼。那日莲素不在家中,赵家大门紧紧闭着,门檐的小黑木牌上还正个八经地刻着耐人寻味的“南东”二字。我想必是再难遇上时机再走进这扇庄严的大门,去看里头同样庄严的房屋和那令我恶心的厅室了。
父亲的小面包车一颠一颠地开离了我们最后伫立的地方。回望中的街道泥泞而窄小,妇女们三三两两地待在各家门前洗菜的洗菜,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的闲聊;也有违章乱摆摊子的小贩在那儿兜售着我平日里最喜爱的玩意。刘塘的气息仿佛在我离开的时刻变得更浓,而这儿的生活也决不会因着我们家的搬离而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最多可能会有人在空闲时候聊一两句关于“听说老梁家近日搬走了”的话题。车子里回旋着婉转悠扬的歌声,孟庭苇的《往事》,那是九十年代的岁月里最为我所熟知和钟爱的歌声,温暖之中透着凉意。它响起在两个世纪交接的时候,也是我的生命从童年的岁月里脱轨的时候。“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
离开以后我也曾试想过后来发生在莲素身上的事,比如莲素如何重新攒钱维持生计,她会不会继续抚养槿的孩子,廖家人如何待她,她与廖是否能够结为连理,就算如愿结婚,一个远在北疆的戍边的丈夫如何能给她一个完满的家庭,还有她那关于舞蹈的梦想又何去何从……与其说我这是闲来无事的幻想,倒不如说我是在替莲素担忧。我所在的城市里没有一人识得莲素,家里人又不愿聊起她,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那是在我搬走以后才发现的,原来自己连莲素家的电话号码,包括同她的合影都没有。我时常想起她,仿佛在回味一场虚幻的梦,梦里那个温柔善良,坚强又执着的姑娘一直反复高抬腿脚和双臂不住地旋转。
除了记忆中的人像,没有人可以轻易死去。那是她用生命教过我的,没有一场苦难能把人逼至死角,因为那里总有一条后路,即便这条路的路况并不如你所愿,但它终究可以带你出逃,带你脱胎换骨,直到有朝一日,你开始感谢苦难。我始终记得,换句话说,我的面前似乎总立着一个无形的窗口,可以望见那些年盛开在暴雨里如雪的白莲,它们柔润的肌肤中总有一股挣扎着欲图外闯的刚强的力量,要迸出来与残暴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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