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1
侯小玉现在的工作是帮老板娘小宛找狗。
小宛是碧水城回春餐馆女主人,眉毛细长,一双下三白大而水灵猫眼,眼珠乌溜溜,眼梢一抹往上翘,烟视媚行,迷死人。猫眼小宛年纪轻轻,穿金戴银,成天抱一只小狗四处逛荡。侯小玉帮她餐馆打下手,洗菜切菜端盘刷碗拖地抹桌子,日光忙到日暗,两腿发麻抽筋,一个月才一千二百块工钱。忙里偷闲喘口气的空当,埋怨长相没小宛好,摊上破老公真命苦。老公孩子常年不在身边,租的一间房白天像黑夜,不点灯指不定腿关节磕到哪儿。
小宛安排她找狗的时候,侯小玉蹲在厨房水槽下侧对付铝盆里一堆臭哄哄烂叽叽猪大肠,大肠粘乎乎瘆人,挤掉粘稠米黄色猪屎,搁盆里倒少许番薯粉褪臭气,双手上下翻飞搓动烂大肠。洗一次大肠一双手要臭上半个月。炒大肠是回春餐馆当家菜,逢客必点炒大肠,侯小玉的手一臭到底。
“小玉,老板娘叫你。”
侯小玉“嗯”一声,抬头,不见传话人。
侯小玉污着一双猪屎手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绕过两边包间的走道来到前台。
小宛斜靠曲尺形柜台前,一只手支住尖下巴想心事,听到侯小玉低叫:“老板娘,你找我有事?”
“有事,”小宛眼珠子挤到天上,满眶眼白,蹙眉不开心,喑哑说,“我的达令丢了,你帮我找达令。”
“达令?”侯小玉双臂夹紧两肋,两只臭手悬空吊着,不明所以。
“哎呀,你,”小宛忽然躁动,说,“就是我的那只狗,达令不见了,你帮我去找。”
怪不得老板娘与往常不一样,原来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像玩具一样长一身枣红色厚厚卷毛的小狗。半年前侯小玉寻下回春餐馆这份工,初次看到老板娘坐在柜台后的成排酒架下方,怀搂一只死样一动不动卷毛狗,当它是玩具,心里嘀咕二十来岁娘儿装啥子嫩。
后来掌勺大厨告诉她老板娘身上抱的不是死东西,是活宠物,叫啥泰迪犬,花了老板三千块钱买来。
大厨姓郑,炒得一手脆滑爽口好大肠,人称郑肠。郑肠没毛病,很正常。说到老板花钱买狗时冲她挤眉弄眼。
郑肠光脑壳,矮墩墩,胖大身体,大腹便便。心宽体胖大男人,咋像行事诡秘的娘们,说狗就说狗,眨什么眼,好像掌握老板娘不可告人的天大机密。
大肠不用洗了,碗不用刷了,地不用拖了,盘不用端了,桌子也不用她抹了,七天时间里侯小玉专心一意找达令。
2
侯小玉家在碧水城西面五十公里处大山里,跟雷震在碧水城同一个工地打工,嫁给雷震后又双双留在工地,第二年雷震去了省城朋友工地。侯小玉继续待在碧水城,十多年了,如血吸虫熟悉血管,碧水城没有她没走过的大街小巷,问题是小宛的达令她认不得。
回春餐馆是老板帮小宛开的,老板从来没露面,小宛抱小狗隔三差五来餐馆坐一阵子,店里日常事务交给她弟弟小秋管理。小秋帅得像张信哲,二十郎当岁。
寻找达令方法有好多种,此前狗主人小宛试着将手机拍下的达令发到微博,微博名叫“瘦瘦麦子”:杯具,泰迪达令走丢,达令是我心肝宝贝儿,有捡到者送还定有重谢。微粉们有打酱油,有转发,有表示同情,有说妹纸没脑子,泰迪犬都一个样,孪生的只有父母认得;还有莽撞的说达令是你儿子,美眉别乱伦……众声喧哗,小宛憋一肚子气,关掉微博,手机上拷一张达令照片拿去冲洗放大成八寸,过了塑交给侯小玉。
小宛详尽描述达令的特征:一、厚厚卷毛;二、枣红色;三、身高二十五公分,长四十八公分;四、爱两爪前伸交叉着支住下巴趴着;五、狗龄两岁八个月。
“记住了没?”小宛说。
“记住了。”侯小玉说。
起初,侯小玉不好意思亮相片,相片揣在挎包里,仿佛揣着无法破译的谜局。走在路上成双对的情侣间,感觉好荒唐,不是找狗荒唐,是找狗的人自个儿活得荒唐。
好端端一个家,儿子去念大学,老公雷震又玩失踪。不,这回没有失踪,是被女人带着跑了,跑路的第三天傍晚,雷震挂电话告诉他大姐说他和小路在南京落脚,寻找东山再起机会。小路有十几二十万存款,雷震傍上小路,小路答应带他创业闯出一条富路。
小路是谁?
“小路就是带着雷震跑的那个女人,三十来岁,超市收银员,打工近十年存款十几二十万。”大姑子的话侯小玉瞪着眼静听,像听事不关已的段子。雷震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轻松发财,一而再,再而三地带着勾搭上的女人逃往异地做发财梦,一去长则一年,短则三两个月,回回囊空如洗狼狈归来过老日子。这回雷震变主动为被动,给勾搭上他的小路带往异地淘金。
“大姑,你告诉我这些干嘛 ,管他去做什么,我能养活儿子。”侯小玉说。
雷震是家里老幺,大姑子宠这个弟弟,一家子都宠这个弟弟。雷震走投无路的时候投靠在省城开电子游戏店的朋友,帮他打理店里几十台游戏机,对面大超市收银员小路怎么就看上他。小路离婚多年,只身呆省城打工,泡上雷震后,雷震携小路回碧水城,大姑子瞒住侯小玉,热情接待,叫上老公、女儿陪一对野鸳鸯游玩风景区,烧香拜佛。
侯小玉隐隐知道大姑子无原则纵容雷震,没怪她,老话说逼歪不怪马桶漏,雷震自己不学好,能怪谁?大姑子私下怪侯小玉太二,神经大条,不会管家理财,圈不住男人心。我侯小玉再二,没忘了勤俭节约,勤劳致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雷震倒好,像个阔财主,穿要名牌,洗必桑拿,得闲请朋友大吃大喝,赚钱不够花,几年下来,债欠一屁股,起初胞兄胞姐三千五千地帮他还债,还不胜还,都撒手不管了,甚至当他面不敢提钱字不敢掏腰包不敢数钱。跟小路出走前,雷震逼侯小玉拿银行卡,卡里有侯小玉打工攒的私房钱。几年下来雷震没给侯小玉一毛钱。老公没法依靠,不为自己将来打算,怕要饿死曝尸街头。银行卡她死活不拿出来。
雷震气急败坏,握拳作势往侯小玉身上砸。不巧儿子放假在家,看到雷震高举拳头威胁母亲,操起案上菜刀,吼道:“雷震你敢动我妈一根头发,废了你,我甘愿坐牢。”
雷震目睹儿子举刀相向,视父如寇,内心冰山样一块块碎裂,拎上大旅行箱,抛下母子俩,跟小路远走高飞。
3
达令这个狗东西,有腿,能跑,上哪儿找,侯小玉犯晕。
侯小玉把碧水城划成十二个片区,南门和碧水新区各一片,高校和湖桃新区各一片,火车站和度假区各一片,西门和北门各一片,城东和城西各一片,石雄和中心区各一片,六天可以找完,小宛给她七天时间,找到了给一千奖金,没找着扣半个月工钱。
侯小玉口拙心粗,平时不爱说话。小宛说找狗光靠眼睛是不够的,得动嘴打问;光会动嘴还不成,得会跟陌生人搭讪;光会搭讪还不行,得有亲和力,得会来事,没话找话。侯小玉脑子里装着小宛这番话,脑仁子别别地胀疼。侯小玉初中文化,中考落败,父母都是乡村小学教员。有知识有涵养的家庭熏陶,侯小玉像一件出土的古陶,土归土,拙归拙,内里有着时间的密度,不显山不露水的韧而绵长内涵,冰冻露凝般纯粹洁雅。当初在工地做小工,看上眉目纯净帅气,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师傅雷震。帅气不是侯小玉择偶必要条件,是附加条款,雷震落落大方、阳光清朗得了满分,附加俊气的分数,雷震在多个追求者中迅速胜出,成了她初恋对象,终至于双双走进婚姻殿堂。那时雷震不会来事,死心塌地跟她在工地里过日子生孩子。雷震后来的运气由他为人大方招来的,他帮做工程的朋友管理工程,收入比凭手艺吃饭的师傅高得多,时不时被工头朋友叫去陪甲方领导吃饭喝酒搞关系,工头朋友是二包,陪的甲方领导不是大包,就是大包的甲方政府头头。雷震不用掏钱,白吃白喝,舍命陪君子,往死里灌自己。后来与大包混熟了,借着酒劲,跟喝成一团火的大包勾肩搭背。大包来兴致,往他兜里塞几张大票子,武气哄哄地说:“雷震,拿去花,有哥的就有你的。”
雷震颠三倒四走到家,从兜里抓出大票子,模仿大包买单时潇洒轻甩手腕付钱的动作,甩在侯小玉拧冷水的水槽台板上。
侯小玉瞄一眼大票子,扳转雷震醉脸,拧好的冷毛巾不由分说盖在酒气冒烟的热脸上好一阵搓,尔后搀扶雷震到床边,雷震倒头睡过去。后来雷震不往家里掏钱,搁兜里没捂热,请人上酒楼一搓了之。请了几回大包和工程监理员,大包仗义,把招来的一幢楼转包给他,包工不包料,雷震大小算个工头。那一年雷震赚了十来万,一口气交给侯小玉。那时侯小玉银行卡里有十来万存款,富婆一个,正月里,教一辈子书的父母,面对两间干打垒老房和长大成人面临婚恋的儿子,再三再四吐苦水,还不忘把女婿捧上天,俨然陶侃再世,观音福临。
侯小玉脑子慢,听不出父母弦外之音,雷震听出来了,说:“爸,我晓得,小玉就一个弟弟,她不帮谁帮。”雷震要了卡,骑摩托进城找到银行,取出一扎现金用塑料袋兜着拿回家,“啪”地扔到岳父面前饭桌上,说:
“这里四万,先把房子起起来。”
老屋侧一块空地是菜园,正月里雷震呆在岳父家,雇人照自己的意思挖地打基,砌砖垒石起屋,架梁浇顶抹面,整整忙了一个正月,两层粗坯房告成,四万块化整为零。省城工地催得急,雷震讨回银行卡又取一万块钱放家里装修,只身赶回工地。
雷震身上兜几万块钱银行卡挠心痒痒,十天半个月请朋友上酒楼大搓一顿,酒酣耳热精虫骚动,连轴带朋友上桑拿城净桑按摩找小姐,去了几趟竟喜欢上桑拿城,有事没事一个人溜去消费。侯小玉蒙在数百里外的鼓里,雷震已经爱上夜未央桑拿城四川妹小倩。一年时间眨眼过去,雷震送小倩上了火车,从省城赶回侯小玉娘家,一家子等他吃年夜饭哩。
雷震母亲早逝,父亲在雷震成家的第二年也走了,岳父家是他的归宿。
“等钱给工人发工资耽误了时间,让你们好等。”雷震解释说。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能等。”岳父抓着酒瓶子。
这当儿雷震给岳父奉上五千块钱过年,一家子见钱眼开,哪有心思怀疑雷震话里水分。夸孝婿太直白,轮番频频举杯敬雷震,雷震一腔离愁别绪灌成水汪汪的酒肠,唯有找个床铺慢慢释放。
雷震愈发痴迷小倩,不能自拔,帮小倩租下一小套房,发誓养着小倩,早晚娶她。小倩照常上班。雷震有个癖好,有时不在租屋玩她,跑夜未央要小倩。这一切瞒天过海,岂止侯小玉,胞兄胞姐们也一无所知,东窗事发是雷震主动打开天窗跟侯小玉摊牌。雷震和一帮朋友灌高度白酒,半醉半醒走回小倩出租屋,跟小倩缠绵个把钟头。
小倩揉着他的身子发嗲:“哥哥呃,什么时候娶我呀,妹妹等得心慌慌。”
雷震回到自个儿出租屋,看到前几天送自己上门的侯小玉伸长脖子看电视《西游记》,孙行者朝一美女一棒敲下去,惊起一股白烟,白烟散处,地上躺一具薄薄骷髅,完全没在意雷震。雷震胀头胀脑局外人身份,令他怨气顿生,这婆娘木头人一个,始终不解风情,要不是遇上小倩,白来世上走一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唐突冒出一句:“我们离婚吧!”
侯小玉人在曹营心在汉,张大眼睛扭头觑雷震。雷震又说:
“小倩,我们离婚吧!”
侯小玉陶俑似的脖子僵硬,两眼死定,脑子一时空白。等到空谷回音,侯小玉心里豁然明白,一身酒气的人讲胡话吧,斥道:“乌鸦嘴!”施施然起身,爱怜地摸摸雷震额头。“你又喝多了,叫你别喝那么多,你偏不听。”
雷震白她一眼,摸进卧室。
第二天酒醒,雷震当面重复了一遍昨晚的话,侯小玉终于明白,荆州失守,雷震有外遇,天塌了,哭稀哩哗啦。
雷震没事人样出门,该干嘛干嘛去。
侯小玉一时没主张,到晌午才看到一缕希望的曙光——搬兵求外援,电话上跟他大姐告状,诉苦情哭昏天黑地,费半天劲才讲清事由。大姐挂雷震手机,已关机,当即头大,叫来兄弟哥嫂和老公一干八人火速赶赴省城进驻雷震出租屋打地铺,小小两居室像前线临时指挥所,兄长担任总指挥作战前总动员,部署行动方案,结对分四个方向在省城四个区地毯式搜查。省城一个区有十个碧水城大,他姐说这个等于大海捞针,没个把两个月走不完,耗不起。大姐有警员天赋,料定他们家雷震也就洗桑拿玩小姐这点出息,提议搜查区域为桑拿城,以鼓楼区为重点向外辐射。弟弟他们工地和租房都在这个鼓楼区。弟弟不是官员,洗桑拿玩小姐用不着隐蔽用不着舍近求远。大姐的主意一下子把搜寻目标缩小到百分一。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约定不惊动雷震的大包和狐朋狗友。
鼓楼区洗桑拿的地方多不?他们夫妻结对在鼓楼区四条纵横交错大街和诸多挂着桑拿霓虹灯的坊巷搜索。侯小玉第一天没出动,大哥担心她在街上与雷震狭路相逢大打出手收不了场。一个白天搜寻无果,他们权当热身。愈夜愈风骚,暧昧夜光下年轻女子如狐狸般媚人。傍晚,他们集中碰头吃了晚饭后雄心勃勃继续分头行动,至夜深陆续回到家,除了疲乏,两手空空。睡了一夜,体力恢复,个个又像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昂扬亢奋。大哥主动拉侯小玉入伙搭伴。大哥留了个心眼,万一找不着,也让侯小玉见证他们真心实意卖力。
侯小玉好生感激,老公丢了,急着找回来帮她过日子,亲自出马找到的希望也许更大。
这一天是黄道吉日,街上酒家门口站着一对对迎宾盛妆新郎新娘。他们晃过门外站一对对新人的酒家门前,找了两个多时辰,大姐夫一逮眼看到大超市广场台阶上雷震影子。雷震提拎一兜礼品袋,和一个俗艳年轻美女挨得很近。大姐迂回上前拦住成双对走下台阶的雷震。面对大姐微言谴责,俗艳美女一言不发。雷震说不关她的事,我跟你们回去。雷震送她上的士,给了她一百块钱。领回雷震,大姐进述邂逅雷震时打了埋伏,隐去俗艳美女存在。
雷震兄姐们轮番攻心,讲了一堆野花不如家花长和婊子无义的大道理。雷震钙化的心肠刀枪不入,决意离婚,大咧咧供述爱上夜未央四川妹小倩,非她不娶。
侯小玉听了,一味地哭。
兄姐们都有家计活计,时间耗不起,帮她找到人劝说威逼一通,劝不转是人的事,他们仁尽义尽。最后,大哥严词厉色下通谍:“雷震,你再跟那个臭鸡婆来往,不当你是雷家人,你是死是活我们不管了,你老婆孩子也不管你,信不信,你会有那一天,死在外头没人管的那一天。”
雷震装死相,不吭声,心烦他们左一个鸡婆右一个鸡婆埋汰小倩。
兄姐他们前脚一撒,雷震后脚也撒,说是上工地。侯小玉拴不住他的脚,更拴不住他的心,哀怨地目送雷震出门。
4
侯小玉寻找泰迪达令颇费脚力。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碧水城的狗多到触目惊心,有人的地方都有狗,有大如马驹的,有壮如肥羊的,有细如猫咪的,有光溜溜全身不长一根毛的,有毛嘟嘟像一大团棉花的,有身型中等毛儿卷曲不是泰迪犬的。至于泰迪犬,身形都小,毛色多样,白的、黑的、灰的、黄的、咖啡色和杂色的,也有像小宛丢失的达令一样枣红色的。哎呀我的妈呀,这么多的狗被拴着链子或抱在主人怀里,如影随形,如入无人之境。侯小玉孤陋寡言,喊不出犬种,只认得泰迪一款,还是小宛叫她找狗时讲的。狗们无论凶悍、狂野、驯良、怯懦,都长着被人精心豢养欠揍的奴才相。侯小玉讶异如此庞大宠物狗家族无一黄狗,是黄狗平庸不易驯化,还是黄狗性贱爱吃屎城里人看不上眼?总之,后来的几天,侯小玉找遍全城也没看到一条黄狗。侯小玉爱故交胜过爱新知,当年乡下只有黄狗,黄狗不全是黄毛,有黑毛、白毛、灰毛、黑白混搭毛和斑点毛。无论毛色,一致立耳尖嘴黑鼻,热闹时百犬吠影,此起彼伏,掀翻乡村鸡飞兔蹿。碧水城里为何没有黄狗?第三天傍晚她回到餐馆,向大厨郑肠索答案。郑肠说好多年前碧水城多有黄狗,其间城里闹过一场狂犬疫,街上狗咬人,人咬狗,狗咬狗,人咬人,周章大乱,全城恐慌,人人自危。官方从市民生命和城市安全计议,组织全城市民大举扑杀狗,黄狗大批毙命,不死的逃往乡下,至今不近城池一步。近些年国富民强,碧水城养狗风日盛,宠物狗遍地,独无黄狗。城里热闹时光,城外狗吠盈天,城内静悄悄,宠物狗集体失声。
侯小玉怀念家里黄狗,愣是咬伤雨夜偷猪贼,家人四邻从一片吠声中惊醒,追撵一瘸一拐贼仔,捉拿了绑缚光秃秃歪脖子柚树下淋了一夜透雨。哪像城里的狗,纵然凶猛恶狗,只看主人脸色,对陌生人无论善恶都龇牙以对;乖巧些的奴才相十足,谄媚主子,热舌头时不时舔主人手脚。最是东城偌大公园里狗患成灾,侯小玉穿行人狗树木花草编织的阵营,眼花缭乱。空气中狗毛纷飞,堵人口鼻几乎不能呼吸,差点儿没让迎面跑来的一匹半人高藏獒咬伤。藏獒身后拽着一个穿休闲服肥硕中年妇女,踉踉跄跄。侯小玉想心事躲闪不及,藏獒双爪啪地搭上她双肩,像当众强暴的野男人,狗眼齐着她的脸近寸瞬间对峙,肥硕女人及时悬崖勒马,身子后仰扳开狗头,侯小玉得以脱险。惊魂未定,摸摸胸口,好一会才摸到心跳。我的妈呀,侯小玉回过神找人理论,藏獒拽着主人走出去大几十米,女主人薄透休闲服下肩胛肥肉波浪翻滚。
侯小玉被凶狗吓到,也被泰迪犬主人奚落到。城里养泰迪犬人家真不少。傍晚和夜里凉爽,街上等闲瞅见穿着齐B短裤靓女少妇牵着抱着泰迪犬悠街。出于临时职业的敏感,侯小玉凑前几步细瞧,若是枣红色,不发声显得不够尽职。
“这狗好可爱,是你的?”
侯小玉狐疑的眼神让人不爽。
“你说什么?”狗主人生气地说,“这狗不是我的,难道是偷来的?”狗主人还不解气,瞪眼说:“你放尊重点,这是我宝贝,什么狗狗狗的乱叫,多难听!”
侯小玉呛一鼻子灰,脸上白一块红一块,慌不迭解释:“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无聊!”
侯小玉想吵架,摁住胸口瞑目深呼吸,平静下来。想想这年月谁有聊?男人忙着驯猛兽吃鸡包二奶泡小三,女人忙着带小猫小狗泡仔搞一夜情。对了,还有没日没夜搓麻将钓鱼什么的,都像不用干活吃五谷屙屎的机器人。就拿小宛来说,挺鲜嫩貌美女子,偏偏狐狐魅魅,初以为是坐了大花轿明媒正娶,至少也是嫁给二婚三婚,谁承想居然做小三,被一个五十多岁秃顶多金男包养,开了这家小餐馆。包养不包养,还得靠经营餐馆挣钱,那男人有多少金钱就很可疑了。侯小玉往常不太爱想事,找狗以来身处闹市越发孤独,脑子时不时跑火车尽奇思怪想。
第三天侯小玉和小宛汇报,辛苦寻寻觅觅没找着达令一根毛,小宛媚眼一竖,说:“你是饭桶,一个大活人不好找,一只狗有啥难找。”
小宛不明侯小玉内情,话儿触到她痛处,无名火呼呼窜上来,顶她一句:“好找你干嘛不自己找去?”
小宛丢了泰迪如丧考妣,侯小玉顶嘴捅到她孤清心坎,当即梨花带雨,小宛弟弟见状,斥侯小玉:“你想做就做,不做滚蛋。”
侯小玉想滚,被儿子生活费困住了不敢滚,噙泪忍气吞声退回后厨。大厨郑肠看到侯小玉一脸晦气,替她委屈,慷慨出卖了小宛隐私,侯小玉心里骂了句贱货,脸上乌云顿扫,生发满腔快意江湖。
5
侯小玉现在悔不当初领来这个压根没结果的任务。她一直照小宛介绍的达令特征找狗,找了几天,确信小宛说了等于没说,模样在手里攥着,一比对全是一款模具倒出来的卷毛,枣红,身高与长度和达令差不离。怎么断定是达令。最后一天她心急如焚,看到模样像,不管它们趴着还是被牵着抱着,一致冲着枣红色泰迪犬小声喊:
“呶呶,达令。”
呶呶是乡下人唤狗口令,侯小玉认为百变不离其宗,唤狗都用呶呶,可以理解为跟它们打招呼。
泰迪犬女主人都机警,时时刻刻提防,看到侯小玉怪声叫唤,客气些的抱走泰迪犬,不客气的狠狠剜一眼侯小玉,仿佛说关你啥事,瞎叫什么。不客气过了头的骂她有病。侯小玉不介意,歉意笑笑。最促狭是一对来路不明老夫少妻,差点没气死她。
侯小玉寻到湖桃新区江滨公园是下午五点来钟,日头在河面浮光跃金。江滨公园偏隅城郊,一百零八棵古樟树遮天蔽日,极幽静,罕有人来往,侯小玉找到这儿纯粹出于得人钱财尽责,不漏过一个死角。
侯小玉摸进岑寂公园,公园里一百零八棵古樟树枝叶密密匝匝,摇落夕晖,平添寒气。愈往深处,愈觉林间阴气滞重,毛孔悚悚,袭上几分胆怯,欲退出,脚却生发反向意志带她身体前移。一个人生活久了,侯小玉逼迫自己练胆,以应对夜路走多了遇见鬼的险境,鼓励自己你不是胆小鬼不怕死,什么都不怕。自我鼓励果然奏效,不自知就走近第一百零八棵树。第一百零八棵树位于一处断垣前,较隐蔽,隔绝外界联系。她先是遇见一只枣红色泰迪犬,讶异加惊喜,她凑近一步,看清此泰迪犬须尾毛发酷似小宛达令,是不是达令,侯小玉犹豫,瞧瞧四下无人,反正一时无主,抱回去交差。她蹲下来轻叫达令时,一搭眼看到高高草丛后头不远处第一百零八棵树下坐着一对男女拥抱狂吻,像半个月没吃饭的饿殍。女的先发现草丛后贼亮眼睛,慌乱挣脱拥抱,低声叫:“有人。”
侯小玉已经抓住狗尾巴,这一叫她慌了神,狗不声不响逃离一步开外停住,回头拿豆粒大的困倦眼睛铆她。
“是谁?”男的喊。
男的六十来岁,发福,圆头圆脑。女的二十多岁,穿黑而短无袖紧身衣。两人眼里写着难堪与愠怒,看样子是露水夫妻,侯小玉既羡慕又恨,凭什么自己独守寂寞与贞操,他们挖空心思偷情。跟小倩远走他乡的雷震最是人渣。他兄姐寻他回来后,兄姐前脚一走,他后脚大咧咧跨出门,十来天不见人影。弟弟见侯小玉日见憔悴,叫上两个朋友搜索雷震。当天夜黑开始蹲守夜未央桑拿城外,守到夜半,弟弟远远望见雷震容光焕发从桑拿城里走出来。
“上!”
弟弟他们如离弦之箭冲上去,揪住他领子。雷震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结实挨一耳光。
雷震捂住脸,瞪视小舅子,说:“够了没有,不够再打。”
小舅子气焰反而软下来,姐夫曾经很能挣钱,现在仍是包工头,夫妻没有隔夜仇,有朝一日姐夫回心转意,夫妻和好如初,他如何面对姐夫?于是说:
“姐夫,你太过分了,我姐一忍再忍,要不是看在我姐份上,”他偏头迅速扫一眼站边上两个朋友,“我今天打断你的腿。”
“你打呀!”雷震挺了挺胸。
“姐夫,收心跟我姐过安生日子吧,不看在我姐面上,也看在我外甥份上,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想到姐姐可怜,乞求雷震。
“我就是看在你外甥面上,早没离婚,现在我跟你姐过不下去了。”
“你,你不碰南墙不回头?要我对你不客气?”小舅子徒然气盛,手一挥,照预案,边上的两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上前扭住雷震,反剪双手,胳膊肘顶住雷震后背。雷震动弹不得,冷冷地说:
“你们放手,我跟你们回去。”
他们拦住一辆的士,架着雷震塞进车里,左右挟持,押送回去。
侯小玉看到雷震,木呆呆缓不过神。姐姐遇事没主张,弟弟心里又急又气,这时候她冲上去拉扯撒泼,抓破雷震脸皮,雷震不敢动她一个指头。可她一副可怜相,真是可怜的人最可恨。姐姐的窝囊,弟弟心里骂她活该,实在没辙,当着姐姐和朋友吓唬了雷震一通,悻悻地走人。
雷震身子到家,心却溜到外头泡小倩。人身跟着人心走,把工程转包给朋友,自己带上小倩远走高飞私奔四川,计划跟小倩过恩爱日子。
计划没有变化快,四个来月后,雷震丧魂落魄回来,去时腰缠近十万大元,回来行囊空空。
侯小玉原谅雷震背叛,老公完好回到身边,夫复何求?
谁知雷震在省城寄人篱下打工的最落魄日子又弄出一段小插曲,四处借钱过日子,私底下却跟一个在私营工厂打工的黄花闺女同居,如若不是女方家庭淘到底细,下死命令招回已不是黄花闺女的雷震情人,不知还要闹多久;如若不是女方家长找到侯小玉,叫侯小玉看住自己老公,至今蒙在鼓里。多年以后,时过境迁,雷震搞情人调了个头,原先搞情人用钱养,现在搞情人是女人要有钱,好用她的钱创业致富。
“达令,好讨厌哦。”女人柔声叫唤,那泰迪犬倒头一摇一摆往回跑。
侯小玉心下一惊,这么巧,这狗也叫达令,是不是小宛的泰迪达令?侯小玉尾随摇摆的泰迪犬跟过去。
“你想干嘛?”
二十多岁女人一双慌乱、冷硬、警惕的眼睛盯着侯小玉。
“我找我的狗,”侯小玉吸口气,说,“对了,你刚才叫这狗什么?”
“你什么意思,管我怎么叫狗。”她还在为侯小玉惊动他们约会生气,语气很不友好。
“是叫达令吗?”
女人紧身蕾丝胸口露出半球状肥奶,牛仔短裤下一截藕白大腿宛转直下。身边老男人肥脸坑洼,眼睛虚虚望向樟树林深处。
侯小玉顺着自己思路再次目测偎她脚边磨蹭的泰迪犬,胖瘦高矮毛色跟小宛那只差不离。
“达令,什么达令?”女人的声音老半天回过来。达令是她唤眼前这个老男人的昵称,怎么跟自己爱犬联系,人和狗能一样吗?“你别问我,我不想理你。”
老男人依然虚虚望远,不发一言,怕被认出来似的。
侯小玉停留在自己思路里,笃信地说:“是达令吧!”
女人呼地站起来,指着侯小玉鼻子,两眼紧紧逼视她,说:“你是来找茬吧,管我叫达令还是达琳。”拉一把身边老男人衣袖。
老男人骤然收回视线,吼道:“你他妈的什么东西,皮痒是不是。”
他甩掉女人手,气鼓鼓站起来,钻到侯小玉跟前。
侯小玉鄙夷偷情男人,跟雷震一样一肚子男盗女娼货色。“你以为我不懂,一个野男人。”侯小玉管不住嘴,骂他。
老男人老拳杵到她脸上时,她眼前一黑,身子仰天朝后倒去,倒下过程中,瞥见女人抱着泰迪犬,一脸惊恐地张大嘴巴。
侯小玉捂着肿痛腮帮艰难爬起来,第一百零八棵树旁空无一人,狗男女趁她倒地逃之夭夭。
侯小玉腮帮红肿,泪眼模糊,一步步慢慢拽出江滨公园,来到公园旁的河边。天已断黑,河水黑油油上了一层乌漆,像是黑暗布设的死亡之网。
没人看到侯小玉泪流满面,没人看出侯小玉想法。她想起黄狗四处流蹿的乡村,犬声四起的黄昏和凌晨,那是一种热闹的生机,给人生趣和诗意,那时候怎么想到现在活得这么没意思,命运远不如小宛的达令,小宛发工资雇侯小玉寻找达令,有谁来找她呢?没有。雷震跟着女人小路出走,至今没来一个电话,当他跟空气结婚,当她跟空气一样不存在,唉——
6
雷震出走前夜,收拾春夏秋冬四季服装平平整整摆进柜子大的旅行箱。侯小玉不理他,默默看电视,习惯了雷震信心装满行囊的每一次出发,权当他仪式感很强的出演,时日不定,雷震一次次为她证明结局,无一例外。时间给了雷震反讽意味的是,从最初为爱出演的投资方蜕变为以爱的名义招纳投资方,纳闷雷震年过不惑反倒有女人心甘情愿为爱买单,帮他做发财梦。他曾经脸不是脸,皮不是皮地好意思举了两个同龄朋友攀富婆发财的例子。其一,离婚男找到多金女过上锦衣玉食日子,从此甩掉耗费体力赚碗饭吃的劳碌命。其二,已婚男傍上多金女共创大业,咸鱼翻身过上舒适日子,顺带让家人也过上舒适日子。雷震的表情既羡慕又妒嫉,天天巴望,处处设法寻找如他两个朋友的幸运机会。这回会是哪位痴情傻女人为他铺设发财梦基石?
“小玉,你的几万块存款借我,我以后双倍奉放。”雷震走到侯小玉身旁,触她肩膀讨好地说。
“门都没有,”侯小玉说,“我又不傻。”
雷震说了一箩筐好话,侯不玉不为所动。就算他有双倍奉还的能力,她也不会理睬,再三再四背叛,已经叫她颜面尽失,厌倦至极。维持名义夫妻纯粹出于儿子,出于她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天下男人不可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想单身。侯小玉不愿单身。
雷震最终被儿子菜刀吓跑,不知去向。是雷震大姐透露他在南京。
7
第七天夜里,侯小玉抚着青肿腮帮打来一盆热水泡脚,细细地搓动腿脚。没人疼,只好自己疼自己,自己对自己好些,再好些。腿脚搓松快了,松软地躺在躺椅上,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入睡,一群枣红色泰迪犬一下一下扑腾着顶她天灵盖。侯小玉猛地睁开双眼,身子一弹坐起,七天时限已到,没找着小宛泰迪达令,交不了差,担心被炒鱿鱼,睡意彻底没了。
第二天一早,侯小玉两眼通红,腮帮青紫,赶去回春餐馆上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得给小宛一个交代,小宛骂她扣她钱她没有意见,谁叫自己找不到狗东西?
侯小玉赶到餐馆,餐馆大门紧闭。侯小玉纳闷。小宛弟弟住在餐馆里,天天黎明开门,今天却大门紧闭。侯小玉想,小宛弟弟会不会睡过头了。她伸手拍了几下门,屋里没动静。一个邻居阿婆走过来,侯小玉和小宛都认得阿婆。
“人走了。”阿婆漫不经心地说。
“都去哪儿了?”侯小玉猜他们统统外出办事。
“不知道,你在这儿做事也不知道?”阿婆狐疑地看着侯小玉。
“我有几天没来了,真不知道。”
“噢,这样呀,怪不得,工钱没被拖欠吧!”
“没有。”侯小玉撒谎。
“听说老板负债潜逃,私下把餐馆顶给其中一个债主,昨天新主来收房,带着与老板签的顶债契约,轰走小宛他们。”阿婆说,“本来可以宽限两天,但债主有怨气,借的钱用餐馆顶还差一大截,一气之下,当天赶走了小宛他们,不知去向。”
侯小玉松了一口气,走自己的路,不用顾虑小宛数落她了。
回到家,扯亮灯光,照出屋里一个人影。是雷震。灯影下,雷震头发凌乱,脸上挂彩,手脚多处青紫。
侯小玉心一软,扑过去抓住他肩膀。
雷震很疲惫,微闭双眼有气无力地说:“小玉,我从此不走了。”
侯小玉抓住他肩膀的手塌下来,眼神却像冬天高寒地的水柱,迅速冻成一把透明雪亮的冰刀,切割雷震脸面刺痛。望着眼前腮帮青痕,表情莫测的侯小玉,雷震眼里流露从未有过的末日恐慌,只待侯小玉开口判决。
果然,侯小玉发飙。
“你说不走就不走?想得你美!”侯小玉身上冒出一股戾气,说,“这些年我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有你没你都一样,我们离婚吧!”
侯小玉开天辟地头一回提离婚,雷震震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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