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智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1)
“谷”字有三音,《宋本广韵》屋部第一榖下,古禄切第十七:“谷,山谷,亦善也……汉有谷永,又欲鹿二音。”烛部第三欲下,余蜀切第九:“谷,山谷。”屋部第一禄下,卢谷切第四十七:“谷,汉书匈奴传有谷蠡王。”《汉语大词典》等辞书皆从其音。至于 “谷”字为何又音 “禄”,现在通行的说法认为 “谷”上古本为复辅音声母,当拟为 “gl-”。随着语音形式的发展演变,复辅音声母消失,“谷”字的读音也随之发生分化,形成了现今语料中所见的 “谷”有三音的形式。竺家宁先生在论及上古复辅音声母舌根塞音和流音的接触时也将此作为例证:“90(例):《史记·匈奴传》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集解:服虔曰:谷音鹿。”[1]381在复辅音声母是否存在的问题上,唐兰先生曾对此类观点做过驳斥,他指出:“例如角字在说角里先生时,谷字在说谷蠡王时都读作禄,羹字在说不羹时音郎。主张复辅音的人也许更振振有词,说这是很好的证据。可是在谐声字里没有读来母的,所以高本汉的Grammata也没有写作kl-。”[2]39
唐兰先生将此解释为是声母的转读而造成了这一现象的出现:“中国语言何以有这么多的声母转读呢?我不想多做假设,但是,我就听到过有人把 ‘顺’念作 ‘忿’。这种异读的偶然流布,在广大的区域、绵长的历史内,当然可能造成这种混乱的局势的。”[2]41诚然,唐兰先生是从宏观上对复辅音声母在汉语史上是否存在的问题进行推断的。对于上古音复辅音声母到底存在与否的问题,本处并不涉及。具体到 “谷”字,认为上古其声母该拟为 “ɡl”似乎存在一些问题。首先,从 “谷”得声的字绝大部分都是喻母字,而无一例来母字。如果 “谷”字存在所谓的复辅音声母现象,则在从 “谷”得声的字当中应当也有来母字出现,但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从 “谷”声的字除此例以外别无他证,这不能不说语音分化演变得有些蹊跷。其次,遍查典籍,当 “谷”音 “禄”时仅有一用,即 《史记》所载 “谷蠡王”一语。《宋本广韵》:“谷,卢谷切,《汉书·匈奴传》有谷蠡王。蠡音离。”梅膺祚 《字汇》:“谷,又卢谷切,音禄。谷蠡,匈奴王名,蠡音离。”《正字通》:“谷,又力竹切,音禄。谷蠡,匈奴王名,蠡音离。”
另外,“谷蠡王”一语从史料来看,出现于汉代已毫无疑问。谷蠡王本为冒顿单于所设的一种匈奴官名,位于屠耆王之下,且分左右,管理军政事务,由单于子弟担任。《汉书·宣帝纪》:“五凤四年,匈奴单于称臣,遗弟谷蠡王入侍。”以后渐渐用以称指北方少数民族的首领。唐张柬之 《出塞》诗:“手擒郅支长,面缚谷蠡王。”唐代虞世南 《从军行》: “朝摩骨都垒,夜解谷蠡王。”元代张宪《咏史·肢王头杯歌》:“穹庐侧生呼韩邪,谷蠡抚掌贤王歌。”而学界较为认可的汉语复辅音声母分化时间下限为春秋战国之间,何九盈先生曾论:“以前,我认为远古汉语有可能存在复辅音。现在,我认为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有……但我又不赞同上古汉语 (指 《诗经》时代,包括战国时期在内)仍然存在复辅音。我认为在上古汉语中留下了许多远古汉语复声母的遗迹,但复声母作为一个系统已经消失。”[3]93此类观点可谓代表了当前学界关于上古复辅音声母问题的主流意见。对于 “谷蠡”这个出现在汉代的音译词,这未尝不是个令人感到疑惑的问题。
“谷蠡王”之 “谷”为何音 “禄”,这当是语音发展演变的结果。“谷蠡”为汉语对匈奴语的记音词,源于匈奴语 “tura”。[4]124“谷”本非复辅音声母字,“谷”本音 “欲”(顾炎武 《音学五书》),最初在被用来记 “谷蠡王”音时,“谷”当音 “穀”(“谷”的 “欲、穀”二音上古都属于牙喉音,发音部位相近,可以通转)。从与匈奴语的语音对应上也可知 “tura”并非与 “禄蠡”相对应,“谷”最初并无 “禄”音。后来由于受到 “蠡”的声母 “l-”的影响,为了语音上和谐而迫使 “谷”的声母 “k-”变成为 “l-”,最终被同化为与 “蠡”同纽的来母字,形成了 “谷蠡”这样一个双声音译词。双声叠韵形式是汉语构成双音节词的一种基本构词方式,尤其是在上古汉语中,双声叠韵的构词方式表现得更为活跃。先秦语料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复音词是由这种语音构词法所形成的,不仅仅是联绵字,许多复合词亦是这种构词方式的最终生成物。王力先生曾论此:“汉语自始至终就不是单音节语,先秦时代已经有了大量的双音词。汉代的双音节词有一种特殊的构词法,他们大多数是由双声叠韵构成的。”[5]45他在考证之后进一步指出:“这种构词法上的双声叠韵,比较等韵学家 (韵图的研究者)所谓双声叠韵,范围要广些。凡十分接近的声母 (如心母和山母)和十分接近的韵母 (如上古的脂部和徵部)都可以认为双声叠韵。因此,有些双音词可以认为双声叠韵。但是两字并非完全同音……这种构词法一直到现在还起着作用,成为历代构词方式之一。”[5]46那么,汉语词汇中可以说存在大量的双声叠韵和准双声叠韵词语。汉语因其音节构成方式的独特性,对声律和谐的要求更体现在声韵调的搭配组合上,而双声叠韵的语音构词方式更是适应了人们追求语言声律美的审美心理。所以,从语音发展角度来看,“谷蠡”一词中的 “谷”后世记为 “禄”音可以说是完全受到了这种双声模式对其语音演变的影响,从而使得 “谷”最终被后面的 “蠡”音同化而由见母变为来母字。
双声叠韵形式使复音词中或前或后的音节受邻近音节影响而产生某个语音成分发生变化而被同化的现象,俞敏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曾在 《古汉语里面的连音变读 (sandhi)现象》一文中系统地论述了汉语语流中的音变现象,他提到的其中一个类型就是同化现象:“两个或两组语音虽然分在两个音缀里,但是却因为这两个音缀的地位紧接着所以其中的一个就蒙上了另外一个或一组的色彩。(注:亦叫 ‘远同化’)日尔曼系的umlant的来源,便是最好的例证。”[6]32而双声叠韵模式的同化现象就是这一类型的主要表现。
由牙音而同化为来母字古籍中亦有之,如 “磊砢”,《文选·司马相如 〈上林赋〉》:“蜀石黄碝,水玉磊砢。”郭璞注:“磊砢,魁礨貌也。”吕向注:“磊砢,相委积貌。”又写作 “磥砢”,晋戴凯之《竹谱》:“竹之堪杖,莫尚於笻,磥砢不凡,状若人功。”南朝宋刘义庆 《世说新语·赏誉》:“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晋书·和峤传》作 “磥砢”。北魏郦道元 《水经注·淇水》:“巨石磥砢,交积隍涧。”《说文》:“磊,众石也,落猥切,砢,磊砢也,从石可声,来可切。”沈兼士先生认为,可声字不应读来纽,此盖涉上文 “磊”字而变其声“纽”。[7]286“砢”当从 “可”声,当在溪纽,涉前 “磊”字声旁来纽之类化而变为来纽。此盖亦双声模式同化之例。
再如 “屡空”一词,《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唐陆德明 《经典释文》:“空,力从反。”何晏集解:“言回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晋陶潜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沈兼士先生曰:“屡空殆谓聪慧为玲珑耳,……其声变之式如下:来过+溪东→来过+来钟。”[7]286按沈兼士先生所论,则此例亦为牙音同化而变为来母之例。
这种双声模式在一些情况下也会促使外来词的语音形式在转译为汉语时发生音变,而存在这种声纽同化构词的,上所论 “谷蠡”即为其例,再如 “瑟瑟”一词,唐代以后文献多见。《周书·异域传下·波斯》:“(波斯国)又出白象、师子……马瑙、水晶、瑟瑟。”《新唐书·高仙芝传》:“仙芝为人贪,破石,获瑟瑟十余斛。”《新唐书·于阗传》:“德宗即位,遣内给事朱如玉之安西,求玉于于阗,得……瑟瑟百斤,并它宝等。”《元史·仁宗纪一》:“帝曰:所宝惟贤,瑟瑟何用焉。”明沈德符 《野获编·外国·乌思藏》:“其官章饰,最尚瑟瑟;瑟瑟者,緑珠也。”杨慎 《升庵外集》:“瑟瑟,本是宝名,其色碧。”显然,“瑟瑟”应为外来词。史有为说:“瑟瑟,是一种类似翡翠、绿松石的宝石,也叫天青石。”并认为该词来自于波斯语。[8]114张永言先生指出:“据近人考证,古代伊朗所产绿松石(turquois)很驰名,波斯语称一种质地较粗的绿松石为jamsat,‘瑟瑟’大约就是这个词的省译。”[9]296如此,以 “瑟瑟”对拟 “jamsat”,显然也是受后一节声母s的影响,而使得前一音节由j变为s。
这种声母同化而产生的音变现象古籍中也存在许多例证。《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北二十里,曰升山。其木多穀作棘,其草多藷藇蕙,多寇脱。”郭璞注:“寇脱草生南方,高丈许,似荷叶而茎中有瓤,正白。零桂人植而日灌之以为树也。”《尔雅·释草》“离南活莌”。郝懿行 《尔雅义疏》引唐代陈藏器 《本草》:“通脱木生南侧,叶似草麻,心中有瓤,轻白可爱,女工取以饰物,俗亦名通草,《尔雅》所谓离南活莌也。”此植物名在 《山海经》中写作 “寇脱”,《尔雅》中作 “活莌”,至唐代又可写作 “通脱”。“寇”上古声母当拟为k-,而随着语音的发展,声母随之由 “k-”而演变为 “th-”这显然是受后面 “脱”声母的影响而发生了同化,从而完成了由 “寇脱”“活莌”而演变为 “通脱”的双声类化过程。
如,“沕滑”一词,“沕”在 《集韵》中音 “呼骨切”,唐代卢照邻 《释病文》:“郁弗沕滑兮中瞀乱,蟠薄烦冤兮长愤惋。”《广韵》“沕”又音 “美毕切、文弗切”。“沕”音本当为微母字,《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裴骃集解引徐广曰:“沕,深藏也。”司马贞索隐:“张晏曰:‘沕音密,又音勿也。’”后当为了追求语音上的和谐,双音节词 “沕滑”出现了语音上的同化现象。“沕”受到后面 “滑”字语音上的影响,由微母而变为和 “滑”相近的晓母 (“滑”《广韵》户八切,匣母。二者同属喉音)。清代黄景仁 《夹诗》:“山腴发婵娟,水媚荡沕滑。”
再如 “布谷”,鸟名,以鸣声似 “布谷”,又鸣于播种时,故相传为劝耕之鸟。 《后汉书·襄楷传》:“臣闻布谷鸣于孟夏,蟋蟀吟于始秋。”《方言》:“布谷,自关东而东西梁楚之间谓之结诰,周魏之间谓之击谷。”《广雅·释鸟》:“击谷,布谷也。”《尔雅释鸟》:“鸤鸠,鴶鵴。”《尔雅》郭璞注:“鸤鸠,江东呼为获谷。”唐代陈藏器撰 《本草拾遗》:“布谷,亦曰郭公。”显然。民间多言 “布谷”为 “击谷”亦当为声母同化之例,“击”“结”“鴶”“郭”皆为见母,和 “谷”声母同,由 “布”“获”而变音为 “击”“结”“鴶”“郭”,是为双声模式制约而完成的。
在方言中也存在这种声母同化的现象,如泉州话 “三合土”,就读作 “sam33bak23-21thɔ54”,[10]中间 “合”受后面 “土”声母的影响,而音变为 “b-”,与后一字土声母 “th-”发音相似。
总的来说,汉语中的双声叠韵对汉语双音节词的构造产生过重要影响,不仅体现在词汇的生成上,在语音的发展上也留下了痕迹,这也是语流上的一种同性迁移的现象,在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普遍存在。这种双声模式并不针对于特定的声母而存在,但构成双音词的声纽音近,则更容易发生这种音变,尤其是在联绵词中,可能更为频繁。双声叠韵对词的语音形式上的这种类化在汉语典籍中表现得较为隐蔽,这主要是由于记录汉语的汉字不同于拼音文字,它不是以记音为主,但这种模式对汉语双音节词的影响却是非常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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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史有为.外来词——异文化的使者 [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9]张永言.汉语外来词杂谈 [M]//语文学论集.增补本.北京:语文出版社,1999.
[10]李如龙.再说广州话 “听日”和 “琴日”及词汇音变 [J].中国语文,2007(5):466-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