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绪敏
(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万历以来,明朝面临的内忧外患日趋严重。正如翰林院修撰王家屏于万历十八年上书所言:“迩年以来,天鸣地震,星陨风霾,川竭河涸,加以旱潦蝗螟,疫疠札瘥,调燮之难莫甚今日。况套贼跳梁于陕右,土蛮猖獗于辽西,贡市属国复鸱张虎视于宣、大。虚内事外,内已竭而外患未休;剥民供军,民已穷而军食未裕。”[1]南京户科给事中颜文选在万历二十年所上《时事可忧兵食不足敬陈一得以裨安攘疏》中云:“今虏西侵矣,倭东报矣,逆贼鼓兵而叛,骄卒挟饷而譟者数见矣。”[2]吕坤在万历二十五年给皇帝上书中所言:“今天下之势,乱象已形,而乱势未动。天下之人,乱心已萌,而乱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播乱机使之动,助乱人使之倡者也。”[3]面对异常严峻的形势,一些官员和学者企图通过明朝军事史的编纂和研究,起到颂扬武功、振奋人心的作用;同时通过对军事史的总结,为当下消弭内忧、抵御外患提供经验教训,徐日久就是其中一位。
一
徐日久,字子卿,又字鲁人,号率真,浙江衢州人。《明史》没有为之立传,生平事迹不详。据其自称:“职自乙未(万历二十三年)至乙酉(万历三十七年)15年间,俱独处深山,不与人事”[4]。又称:“年二十有二始出门问业,至丙午(万历三十四年)侥幸始与世接。自后三年亦仍在武林山中,今三十有七矣,家事、人事概未能晓。春博一第,自分出望外甚多。”[5]由此可知,他约出生于万历元年(1573),22岁之前,一直在杭州武林山中读书,22岁后出门求师问业。37岁科举中第。他自称:“职于兑军一事知上海”[6],“自三十八年十一月到任,未及周岁,旋以漕军事得过,罚俸一年,未几又议改调职。”[7]可知他于次年担任上海知县,任职不到一年,以交兑漕粮不及时及“克减”漕粮等罪名被罚俸一年。不久调任江夏县令。三四年后调任工部都水司。天启初改任兵部职方主事。天启帝在授其为承德郎敕书中称其“器缊开明,风规简直,两为邑令,廉辨有闻;中更浮沉,志气不挠。擢于起部,再历夏曹。当羽书旁午之时,兼戎事颓扡之日。才猷日老,挥斥于槃根阅历之余;储偫滋深,兼综夫衿要阨塞之故。师荐惟允,受事方新。乃以覃恩授具阶。於戏!用兵如用药,以疗病为成功;择将如择医,以知人为能事。知兵而后可与谋国,知将而后可与知兵,此朕所以拊髀而叹也。尔其勉之,朕将以辽事畀汝。”[8]天启五年(1625),兵部尚书高第经略蓟、辽,徐日久任其赞划。此间上疏攻击都督佥事、三屯营总兵官马世龙庸才误事,马暗中勾结魏忠贤,将其革职[9]。崇祯元年(1628)兵科给事中彭祖寿上疏举荐徐日久、杨嗣昌等,称其“俱宏才硕划,均有成绩”,建议“速与起用。”[10]遂起复,任福建巡海使。时人称其“为人真诚坦荡,负雄略而有小心,视我海师鲸鲵蛟鼍之窟,无不周历,足迹所经,石画随起。又善鼓舞吏士,下及龙户马人莫不感服,愿为之死,故所至奏功。数年痿痹决裂几不可治之闽海,公与中丞熊公收之于谈笑间。”[11]后官至山东按察使。
徐日久一生勤于编纂,热衷于边防史的编纂,时人称其“有志当世,做秀才时便当以天下为己任”[12]。又称其“每在官,以真实心为干济手,而又以先民之实理实事为世元龟。一生学问不屑以月露风霞,而资以经纶康定。譬养蜂者採花酿蜜,非耽花色,意在随房割蜜,以供食谱之需。”[13]著有《五边典则》24卷,《隲言》18卷、《江夏纪事》、《巡海实录》等。
二
《五边典则》是明朝边海防史中重要的一部。大约编纂于天启初徐日久任兵部职方主事时,成书于崇祯年间[14]。此时随着明朝统治的日益衰落,内地人民起义连绵不断,明朝周边也出现严重危机。正如时人所指出的:“边将弗饬,而强虏始跳梁,抚绥失宜,而土司始携志,奸民贪利勾引,始潜与倭奴通。东西南北眷眷多事,我防所在失利。”[15]面对严重的边疆危机,任职于兵部的徐日久怀着“忧世之深心”,“毅然直以天下为己任”,“辑是编为救世先资”[16]。
《五边典则》的史料基本取自《明实录》和兵部所保存的堂稿。所谓“凡玉斧之所敷陈,紫宸之所商略,廷臣之所集议,言路之所纠弹”[17],包括皇帝对边事下达的谕旨、大臣筹边的奏疏和集议以及言官对戍边相关人或事的纠弹。它辑录了从明太祖到穆宗(洪武至隆庆)历朝实录及兵部档案中有关边防方面的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史料。“间以己意阐释之。”[18]全书分为五部分:一为“蓟辽”(1—4卷),二为“宣大”(5—10卷),三为“陕西”(11—18卷),四为“西南”(19—23卷),五为“倭”(24卷)。这里所说的“五边”,泛指明朝东北、北、西北、西南、东南沿海等明朝的四境。实际上其中的“蓟辽”、“宣大”、“陕西”三边已经包括了明朝北方九个重要边镇:蓟州、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固原、延绥、宁夏、甘肃。这三边面临残元、女真及西北各少数族的侵扰。“西南”则泛指滇、黔、蜀各少数民族地区。“倭”则泛指屡遭倭患的东南沿海地区。其所收录内容包括:“凡戈甲之或战或守,款市之或绝或通,机权之或弛或张,征戍之或久或近,刍輓之时盈时诎,壁垒之时废时兴。”[19]具体涉及战与守、互市的绝与通、权变的弛与张、征戍的久与近、后勤保障的盈与诎以及壁垒的废与兴等。
全书以编年记事,同时兼有纪事本末体的性质。记事始于洪武,迄于隆庆。比如卷1至卷4“蓟辽”篇,从洪武十二年六月敕告辽东守将潘敬等始,迄于隆庆六年三月东虏侵犯长胜堡、清河堡被打败。其中涉及兀良哈、朵颜三卫、泰宁三卫、建州卫等对明朝的侵扰及明朝的应对措施。较为全面地反映了明朝北部和东北部边境地区面临的边患及边防建设的情况。又如24卷“倭”篇,从洪武十五年四月浙江都指挥使言发舟师出海防御倭夷始,迄于隆庆六年闰二月广东倭寇入犯新宁、高雷等处,被官兵斩获二百余人。其中辑录历朝倭寇侵扰的史事及朝廷应对的措施,同时介绍了胡宗宪、俞大猷、谭纶、戚继光等抗倭的举措及成就。较为全面地反映了东南沿海地区的倭患及明朝的海防建设情况。
该书的编纂,其主要目的在于总结历朝御边的历史,以图弘扬列祖列宗的文治武功,将历朝皇帝御边的诏旨、大臣关于御边的筹划等作为后世的典则,加强边备,以图拯救明王朝面临的边疆危机,带有明显的经世致用意图。故张燮对此书给予很高的评价:“每一开卷,犁然列眉,真庙算之烛燎而箸筹之南车也。……逢世多故,脱一旦推毂而遣之,胸无宿料,奈何未操刀而强割耶。故与其明习朝家旧事也,胜于学孙、吴。习孙、吴如画地作饼,未遽可噉,习国故如持镜顾影,差足导迷。世间大知识若覆局,而按之步步不爽,可无举棋不定之弊矣。”[20]
三
徐日久还撰写了另一部具有经世作用的军事著作《隲言》。所谓“隲言”,徐氏“以陶弘景阴隲之虑名其编”[21]。“阴隲”一词出于《尚书·洪范》:“惟天阴隲下民”。传曰:“隲,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可见,书名含有安定天下的意思。
施邦曜称:“徐公方当以伊、周之业弘济天下,有全局焉。而是编之作偏于武事致详,何也?此时务也。自建酋匪茹,插虏陆梁,黔蜀江闽,圉吏弗饬,今秦又见告矣。当斯时也,将虞帝不徂征而殷王不挞武耶?故曰此时务也。”[22]该书成书于天启三年(1623)作者在兵部职方主事任上。张燮称:“方公之为曹郎,曹务甫毕,辄掌录舌学,意有所得,遇境辄书,阅自汉唐以来,讫于昭代,有一事既有一事之处分,影现自在,积而成帙。居恒锐意筹边,故谈戎索独详,其他营综无不毕具,名曰《隲言》。”[23]董应举也云:“鲁人徐公为驾部时所条次国事、边事、古事、今事纚纚乎、娓娓乎,条分款列,钩挈情形如指诸掌。”[24]
该书侧重于总结汉唐以来尤其是当代关于治理天下,尤其是御边、武备之经验,以为当下和后世提供借鉴。施邦曜称:“盖公救世之热肠,济世之伟略,与夫持世之劲骨,俱见于此。所引据多昭代列圣事,而宋事三五之,唐、汉一二之,以切时务。”[25]全书分为“庙略”、“政本”、“本兵”、“督抚”、“监司”、“有司”、“边帅”、“边备”、“军机”、“经制”、“处兵”、“措饷”、“赏罚”、“军政”、“屯政”、“马政”、“本领”、“远虑”凡18卷,每卷再分为若干则。如卷8“边备”中又分为:择边吏、勤阅示、备重险、慎险要、通饬边防、慎间道、树藩篱、察地利、修墩堡、御虏塞上、谨斥候、验因革、慎移镇等33则。全书总共分为286则。
该书主要论兵事而又不仅限于兵事,徐氏目光所及,凡与军事相关的吏治、民政、财政等也多有涉及。正如董应举所云:“大率深心救世者,不于子而于母,不于兵而于民。……公言兵事而及监司守令,其识远矣。”[26]他特别重视基层政权的建设。在卷5“重监司”条中,他指出:“按天下治乱在郡县,得人与否而机括繇于抚按之举劾。抚按既体尊养重,所与郡县相亲而能体察其梗概者,惟监司耳。今监司止于坐镇陪巡,穷乡下邑绝无有至其地而询其情状者。如此,则郡县能否何繇得知?势不得不假于窝访巨奸,以就其格套。”他以开化一清廉县令因府差下县求索不遂而被“劣转而去”为例,感叹道:“以动摇山岳之势,世道安危之本,乃使二三狡猾握定转关,此非监司之责,谁任哉?”[27]在此他认为郡县官吏用人是否得当,关键在于巡按的举荐或弹劾。而巡按对郡县官员的了解是通过监司间接了解的。然而监司“绝无有至其地而询其情状者”,往往是“假于窝访巨奸”,以致黑白是非颠倒。因此在基层政权建设中要充分发挥监司的作用。他还主张在基层继续采用宋以来实行的保甲制度。在卷6“保甲”条中,他指出:“再三筹度则莫如团结保甲”,他认为采用“保甲法”“不但无军旅之费,且使官府并无保甲之扰,顺俗因情,取财量力。”其中有“五利”:“习艺既闲,加以室庐、坟墓之恋心,父子兄弟之相顾,以攻占则不足,以守御则有余。此皆国家之土地人民,国家无甚费而予民自守,其利一也。在城保甲,有事可代城守,则见在之兵可尽作冲锋应援之用,其利二也。虏如闯入散掠郊原,营伍之兵势必不可零星分应,惟各村各堡自能拒守。伺便即互相邀截,遍地皆兵,虏不能测,其利三也。地方材勇之士,嘿为联络,有恩义以结其心,有爵赏以鼓其劝,不至游荡无归,生心不逞,其利四也。什伍相保,声息相通,行之既久,互为觉察,则秘事阴谋理无不发,是不但可以御盗,而兼可以弭盗,其利五也。”[28]
徐氏还十分注意揭露时弊。比如在卷5“厘宿弊”条中,他一方面指出嘉靖时西北“不材将官”“罔利营私,军储半入其家。如报纳粮草,则占窝转卖,而令贫卒包贩,开支帑藏则任意侵渔,而以空文出纳,召商中盐则通同克扣,而斗库官攒得以上下其手。甚而逃卒之口粮,死马之草料,皆寄名见在之籍,而乾没入己。边政大坏不可救药。”同时又指出:“今则如散粮之克减,募兵之虚数,家丁之冗滥,将校之钻营,上下相蒙,无法可治。”[29]又如在卷1“戒蒙蔽”条中,先记宣宗时朔州卫指挥王英“私役军卒出烟墩十里,为虏所执,又掠去马骡。卒逸归白于千户谷胜。胜与英等匿不以闻。”继而指出:“边事之坏,全在蒙蔽。若督抚不加觉察,入将士格中,久之必不免自为蒙蔽,而议论纷挐,功罪参错,微细事体,纠缠不得。不以将士之利害为身之利害,与国事不暇计矣。”[30]
徐氏在揭露各种时弊的同时,还结合古今史实,提出不少有关治国、治兵、加强边备的真知灼见。比如,针对当时朝廷对边事的处理“有会议数日而不决者”,办事拖沓,乃至坐失良机。徐氏指出:“自今边事大关节处,应特召大臣并台谏示以原奏,导之使言,不能卒定,或日中再议,或姑俟明日讲求至当,称制临决,即日行之。其余一支一节,宜听方司斟酌行止。”[31]又如针对军中存在的冗员滥员的问题,他指出:“员外为冗,员内为滥。边腹之费,惟是耗蠹为甚。军不多加而官增数倍,俸增巨万。以故各边军有逃亡而粮无附余者,皆此辈蚀之也。”因此建议:“凡官有不必设,又有名去而实存者,人有不堪用,又有有名而无实者,振刷清查,不遗余力,措枉举直,咸服其心。则得一官,即收一官之益,汰一官,即除一官之害。费省而食足,军和而国安。”[32]再如他建议在边将中实行“久任之法”。他指出:“夫边方久任之法,人人言之而竟不能行者,何也?盖边方危苦,与内地异。若徒持久任之说而不有以处之,使材能之士积忧劳而不得迁,在内地者反得优游宴安,计资俸以跻要显,则不惟见任者心有不平,而后选者且将以材能为讳矣。”因此希望朝廷敕令吏兵二部,“今后推用各边总督、镇巡,务极抡选,既命从事,各听其展布,勿为遥制。宽其文法,勿使掣肘,需以岁月,积以年劳。”对那些犯有“小过”及“虽犯罪而情有可原、才有可用”者,建议“勿轻参劾”,“或降秩俸,或革职衔,各仍令在任管事,立功自赎。”认为这样做“可免于数易骤迁,而亦无独贤之叹,久任之法行矣。”[33]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时人董应举称赞徐日久“如秦越人洞见五藏,欲手鍼石而从之。此公经济之实学,国家起死回生之丹诀也。”[34]张燮也称其“兹悬是编于国门,乃信真能经国者已。”[35]足见该书切于时务之价值。
总之,徐日久试图通过编纂《五边典则》和《隲言》,对明初以来边海防建设及相关军事斗争进行反思,总结当朝御边的历史和历代王朝用兵的经验,以图拯救明王朝面临的边疆危机,振兴明朝日益衰落的统治。
[1]《明史》卷217“王家屏传”,中华书局,1997 年版。
[2]吴亮辑:《万历疏钞》,见《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59,第568页。
[3]《明史》卷226“吕坤传”,中华书局,1997 年版。
[4]徐日久:《徐子卿近集》启事卷1“复叶寅阳”,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73,第319页。
[5]徐日久:《徐子卿近集》启事卷1“启张太府”,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73,第319页。
[6]徐日久:《徐子卿近集》启事卷1“李道尊”,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73,第328页。
[7]徐日久:《徐子卿近集》启事卷2“启抚按请代”,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73,第343页。
[8]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95“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徐日久授承德郎”,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9]《明史》卷270“马世龙传”,中华书局,1997 年版。
[10]汪楫编:《崇祯长编》崇祯元年二月,上海书店,1982年版。
[11][24][26][34]董应举:《隲言序稿》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3-5页。
[12][15][16][18]施邦曜:《五边典则序》,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5册,第454-456页。
[13]张燮:《徐观察隲言序》,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23册,第10页。
[14]据张燮《五边典则序》云:“或谓万历以后五十余年间,东荡西讨,赫濯可寻,……何不竟志之?乃仅从穆庙(隆庆帝)止耶。不知公之弭笔正在神庙(万历帝)临驭之年,故揽撷止于先朝(隆庆帝),而目前尙为有待行应续之耳。”按此处所云:“公之弭笔正在神庙(万历帝)临驭之年”,是指徐氏记事止笔于万历元年。而非指《五边典则》成书之时。因作者万历元年方才出生。
[17][19][20]张燮:《五边典则序》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5,第454-458页。
[21][22][25]施邦曜:《隲言序》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 23,第 6-7页。
[23][35]张燮:《徐观察隲言序》,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8-11页。
[27]徐日久:《隲言》卷5“重监司”,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59-60页。
[28]徐日久:《隲言》卷 6“保甲”,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 23,第63页。
[29]徐日久:《隲言》卷5“厘宿弊”,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59页。
[30]徐日久:《隲言》卷1“戒蒙蔽”,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26页。
[31]徐日久:《隲言》卷1“庙略”“敏听断”条,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21页。
[32]徐日久:《隲言》卷12“措饷”“裁冗滥”条,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160页。
[33]徐日久:《隲言》卷1“庙略”“处久任”条,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23,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