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帝国主义:一个初步考察*

2014-04-17 00:06
江海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殖民帝国主义逻辑

董 慧

生态帝国主义,从这一概念的使用情况来看,它不是指称帝国主义或资本主义的某个阶段,而是为描述资本主义发展所引起的各种生态问题。早期它重在生态描述,后期则着重于资本主义批判。1986年,克罗斯比(Alfred W.Crosby)在其《生态帝国主义:欧洲的生物扩张900~1900》(EcologicalImperialismTheBiologicalExpansionofEurope,900~1900)一书中首次使用这一范畴,其涵义仅在于描述欧洲殖民者在早期资本主义阶段进行移民时,也一并移入了旧世界的植物和动物的疾病,导致殖民地区巨大的生态灾难。其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福斯特沿用了这一范畴,从一个新的角度对资本主义展开批判。福斯特认为:资本的无限扩张带来了帝国主义文明和资本主义制度化的经济增长,同时破坏了人类对地球的感情,将人类置于生态环境危机的风口浪尖;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经济合作关系、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环境剥削与生态掠夺、大量有毒有害垃圾污染的倾卸转移,向人们展示了一幅生态帝国主义赤裸裸的、极具复杂性的图景。生态帝国主义既是推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重要力量,也是人类生态文明和社会正义的巨大威胁。福斯特赋予生态帝国主义一些新的涵义,提供了认识和批判资本主义的一个新视角,值得深入探讨。

生态帝国主义:特征及其表现

生态帝国主义,可以看作是始于欧洲殖民扩张时期的以帝国主义为政治方案的生态及政治经济进程。它是“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与“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这两种逻辑辩证融合和共同作用的结果。前者重在揭示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带来的生态问题;后者重在揭示帝国主义处于支配和控制地位的资本必然导致不平等的生态交流以及这种生态交流带来的人类生态灾难,从一个独特视角批判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扩张及其后果。正因为如此,生态帝国主义成为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一个重要领域。福斯特等人借用生态帝国主义这一概念,展示了资本主义国家借助经济和技术优势,剥削、攫取、掠夺和转移殖民地国家或发展中国家资源的破坏性行径,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帝国主义征服、剥削和掠夺的本性。作为一个忠实于“利润与生产之神”①,以强大的经济与资本实力为后盾,遵循所谓的“丛林交换”原则,不断通过对发展中国家进行环境剥削和生态掠夺来实现自我扩张的价值体系,帝国主义必将保持它的显著特征即利润、竞争、不平等生态交流,在更大更广的规模上进行掠夺式开发和剩余价值的积累。

生态帝国主义在历史上以对自然极尽掠夺的殖民主义展开其发家史。现代世界欧洲霸权的建立开始于新欧洲人的生态扩张,他们手挥生态之剑打破了当地生态系统的平衡,帮助外来物种在被破坏了的生态环境中寻求新的生存空间,通过生态侵占创造了适合新欧洲人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农业耕种、牲口喂养、狩猎、树木砍伐以及将非本土的物种引入当地生物区的殖民实践,是生态帝国主义扩张的主要构成要素。生态伦理学家和全球气候变化专家蒂姆·威斯科尔在《帝国的代言人:走向帝国主义的生态学》中认为,存在着一种“本土生态系统的物质与能量流”②,在复杂的、相互增强的、彼此依赖的生态结合过程中,新物种迅速扎根并大量繁衍,会改变整个生态系统的物质与能量流,使新大陆的自然生态环境遭到极度破坏和掠夺。现在的生态帝国主义则越来越像奥康纳所说的那样,将“自然环境,非工业化经济和人类社会领域(人类)作为资本库,并将这些库存整理成可以在市场上进行买卖的财产”③。

生态帝国主义今天的表现更加多元和复杂:如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想尽一切办法扩张对世界石油储备的控制力,最大限度开采石油战略以延长资本利益集团的统治,造成自然和土地资源枯竭,挑战着人类世界对化石燃料过度依赖的生存方式;西方发达国家运用资产阶级理性经济学的原则和资本积累的逻辑,非法地、不道德地将贫穷国家变成转移污染和有毒废料的垃圾场。英国著名生态学家爱德华·哥尔德史密斯曾指出,“发达国家每年都在向第三世界运送数百万吨的废料……污染了当地的土地和地下水”④,这一情形令人忧虑,这些都表明帝国主义一直在左右着第三世界的事务。奥康纳则更加深入地描述了这一状况,他指出,“与不平等的生态交换和核心外围统治的理论相联合的不平衡发展”⑤,对环境保护的政策熟视无睹,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帝国主义力量与殖民地、中心地区与边缘地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资本不平衡发展的程度越高,污染的空间积聚也就越高,生态恶化反过来又进一步加重不平衡发展的程度,整个世界陷入生态破坏与人类本身破坏的恶性循环中。

生态帝国主义是一个过程,从最初包含着美国全球史学家和环境史家克罗斯比所说的“生物学或是生态学成分”⑥的欧洲殖民扩张,到今天在资本无节制的增长和消费驱动下的全球范围内构架起来的生态侵略和殖民体系,我们都可以看到生态帝国主义的核心原则——永无休止的扩张所起的作用,因为持续不断的帝国主义扩张是资本主义存活并且保持活力的必要条件。生态帝国主义的发展过程是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与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共同作用的结果:欧洲生物种类在世界范围内无休止的传播、外来动植物的入侵、地球物种的重新分配,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对地球生物群产生破坏,挑战着生态系统;同时迷恋利润和积累的资本,将自然和人的一切变成自我扩张的手段,不断超越各种限制,将殖民主义政策延伸到能够渗透的地方,竭力抢占全球公共资源,史无前例地掠夺自然资源的同时又生产废物和没有节制的污染,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正在将人类能动的伙伴大自然变成资本主义生态商品化的最后猎物,掠夺并威胁着人类生存权利、人类的生活资料及人类生活本身。

生态帝国主义的双重逻辑,不仅仅提出全球性的环境与政治经济问题,同时也提出人类生存境遇问题,需要生态学与政治学的双重视角来观察和解决。生态学的视角能够帮助我们将帝国主义研究、国际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中不同的传统与现代路径整合起来,正像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者沃尔特·克莱门森所说的能够“使地缘政治学或经济学中一些抽象灰色概念变得具有生气”⑦;不仅如此,所有重要的问题,也都与生物性的存在相关,比如一些政治行为,诸如战争、帝国主义的结果等,都可以借全球栖息地的情境来描绘;再如类似抵制与对抗帝国主义的政治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如何应对政治世界与生物圈之间互动产生的一系列全球性问题的具体表达。因此,引入生态学,拓展研究视角,是十分必要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生态帝国主义也给生态学家提出了新的要求,生态学家同样需要应对和抵制生态帝国主义,“警惕否认那些看起来像是理性和开明的自身利益的表现的决策”⑧,因为即便生态学家们能够把握生物圈的动态规律,除非政治行动主体的政策与生态的指导方针相一致,否则,他们就会被精于计算与献策的本性彻底抛弃。

生态帝国主义: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

生态帝国主义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在前面有所涉及,这个逻辑往往被大多数研究者所忽略。环境、生态和生物进程对不同区域甚至是全球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理解人类的第一步,就是将其看作是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存在体,这个生物存在体影响着他周围的有机体,同时也受这些有机体的影响。当我们仔细思考由那些动植物和它们的微观寄生物入侵所带来的陆地、岛屿和海洋的改变,就会发现生态系统的紊乱错位及无法预料的后果。蒂姆·威斯科尔认为,生态帝国主义中“存在着从不太有组织的系统向有组织系统流动的能量和物质流”,而且“可能被委婉的说法所掩饰,即‘进步’和‘发展’是很突出的”。⑨人类是自然界积极的有目的的行动者,但也是自然界中不完全的知情人。人类在广泛的动植物王国内有目的地创造,同时也经常不知不觉地生产出大量小的帝国。我们改变能量流,改变物种的分配,造成物种灭绝,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存伴生种(companions)。然而在上述复杂的生态进程中,我们作为生态行动者的作用并不总取决于我们会如何假设或如何提议。为了人类自己的目的而复制其他生命形式的正当辩护通常在道德层面上被质疑,但问题不在于“道德甚至是权力政治”,生态帝国主义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逻辑,那就是罗伊·拉波特所说的“生物生存能力”⑩的生态逻辑。

蒂姆·威斯科尔借用著名生态学家伊夫林·赫群森曾提出的概念——“戏剧”——描述这一状况,他认为“帝国主义引发了包含不同特征或剧幕的生态学戏剧的特殊类型”,这些生态学戏剧清晰地表明了生态帝国主义生物扩张的生态逻辑。殖民主义的扩张导致生态环境改变的连续过程往往具有令人沮丧的重复性,就好像人类和自然知道隐藏在永恒扩张的世界殖民之旅中的生态逻辑具有规律性和阶段性,但却无力改变它一样。生态逻辑的第一阶段,就是殖民扩张开启了生物交替变换的大门。原有土地上旧物种的联合被入侵物种打乱,新生物群落在新物种联合体基础上被创造出来,新的交互关系改变了局部生态系统中物质和能量的流动。紧接着进入到第二个阶段——选择物种群爆发性的激增。激增与第一阶段有密切联系,因为殖民遭遇过程中生态领域的小生态环境通常有未被占有或未被充分占有的情况。被选择的土生土长的物种群落,若“从由殖民遭遇过程本身提供的外在物质或能量的融合中发现新的活力”,则可能异常茂盛。同时在新的环境中,入侵物种改变它们的行为,通过限制自身、习惯等来选择它们潜在生态环境的最优部分。这种选择代表着成功地剥削或占据它们潜在生态环境的方式。外侵物种会在新发现的潜在生态环境中茁壮成长,其实它们在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完全了解和意识到自己所参与的过程。另一方面,人类作为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行动者,却很少真正意识到自然、权力以及自身在复杂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和力量。在新能量流、新技术或主导殖民实践的新思想的帮助下,内生物种的新的生态领域(eco-terrian)被创造出来,但它本质上不是通过改变环境而创造的,而是通过改变自身内部的能量流,或是应用于其上的技术或剥削式策略来实现。随即进入到生态逻辑的第三阶段。以人口为例,人口的爆炸性扩张产生了一个对于其他居住者来说全新的生态小环境空间,这个生态小环境同样也受到其他物种的冲撞,出现竞争性排斥。人口扩张同时伴随着新建立起来的生态系统中的人口崩溃,非对称性力量关系不可避免地产生,在这种关系中,一个地区的人或生物群落,通过非对称的物质流和他者的参量来维护自身。用生态术语说,这“意味着寄生状态的新关系(偶尔的掠夺),在最初直截了当的竞争之后很快地建立起来”。生态逻辑的最后一个阶段,则是出现在殖民生态系统中成熟的害虫和掠夺性人口,与入侵的物种或人口之间建立起一个持久的共生关系。这个阶段的特征,被蒂姆·威斯科尔描述成“创造共生群落相互作用的稳定模式,这种创造是通过回溯人口振荡,以及在本土物质循环和能量脉冲的参量内进行调整以适应他人需要的方式来实现的。生态系统趋向于创造一些群落,这些群落能够抵抗建立在持续太阳能流动基础上的,物质或能量从局部可持续的物质循环中的流入或流出”。

人类作为殖民扩张过程中的积极行动者,被赋予简化本土生态系统复杂性,改变能量流,使之流向有营养的或具有经济价值的选择物种的权力。但另一方面人类又不是地球生态系统的主要生产者,开放的能量系统对人类实践提出了限制与挑战。人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越来越狭隘,日益用能源密集技术耕作开发自然资源,加速了不可再生资源的耗竭。如果这种行为不加以遏止,将会引发巨大的生态灾难。当前突出的气候变化警示我们需要慎重的努力,尽快重新改变人造经济,使之在自然经济的逻辑中起作用。“所有的生态系统中都存在着生态逻辑(eco-logic)”,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态系统中的附属经济都会出现生态测算。自然的经济最终将自身强加到人类经济之上。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对帝国主义生态学的考察正引起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迫切需要重新评价主导我们过去500年的完全市场经济,只有这样,才能在全球系统的生态逻辑所带给我们的无情灾难面前作出明智的决策。

生态帝国主义: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

生态扩张的生态逻辑局限于一般性的生态学问题,还不足以说明帝国主义的实质,因为它并没有直接涉及作为经济和政治统治的国际体制的帝国主义。而生态帝国主义所揭示的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则说明了资本输出本质就是对资本输入国的经济、政治及生态的掠夺与压迫:所有要素包括自然资源、生产工具、科学技术、劳动力等结合在一起参与资本扩张的过程,通过各种方式实现资本主义制度化的经济增长,维护了资本主义盘踞社会历史中心和主导世界经济体系的霸权地位。

正如福斯特所言,欧洲殖民扩张包含着“对于星球来说的帝国主义关系”,这种关系蕴含着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当欧洲国家通过军事暴力向世界偏远地区大规模进军的时候,他们采取征服、占有的商业化政策,通过殖民种族灭绝,来获得占有及贸易的权利,更为残酷的恶行是他们在殖民地上强加给原住居民的对自然的生态统治行为,这种生态统治行为的后果直到今天还在持续影响着地球。

尽管英国并没有在这项殖民事业中孤军奋战,但它是第一个同时也是最主要的对于生态系统自身产生深远影响的帝国强权。17世纪之后,英国的经济和文化统治日益渗透到了北美、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亚洲等地,英国学者霍布森认为还延伸至“太平洋以及别处的许多岛屿”中,英国毫无悬念地充当了生态帝国主义的旗手。大不列颠的成长及英国的扩张是巨大的难以想象的,英国生态帝国主义的实质及其最主要的动机就是,必须找到新的土地,以便于英国人能够容易地从中获取及占有原材料,剥削那些从殖民地本土所得到的廉价的强迫劳动力,殖民地同时也可以成为他们工厂过剩产品、垃圾及废料的倾卸地,为了利润和积累,他们希望最大限度地控制自然资源,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吞并整个星球。不用说,这种思维倾向当然对自然环境造成了毁灭性影响。因此生态帝国主义可以被看作是通过抢掠边缘国家自然财富和剥夺生态资源来实现资本积累,与之携手的则是本地居民所遭受的种族灭绝,还有公开的掠夺抢劫,奴役和谋杀。自然环境和殖民地的人们一样受到残酷的剥夺,对自然的控制成为英国经济的最主要的逻辑。

帝国主义发展过程中的生态统治及生态侵略随后采取了多种面孔,但仍旧逃离不了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在帝国主义力量的威慑下,所有的东西包括劳动力、自然资源和空间的价格等等都潜在地被列入到资本成本的核算之中,所有的东西都无法逾越资本本身,都是为了实现资本的自我扩张服务。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的动机是共同的贪婪、对利润的追逐,其实现的方式则是缺乏理性和民主的生态和经济规划的、使所有要素资本化的纯粹理性经济发展模式,同时伴随着对资源及市场的不加限制的竞争,反生态的投资等等,其内在深层次原因正在于资本积累与生态危机、资本积累与社会运动和政治学之间复杂的内在关联。

生态帝国主义在今天重要的侵略目标之一就是掠夺有限的能源资源。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经济活动及生产活动都建立在石油基础上,石油作为资本流通及资本增值的奥秘和关键因素,其高消耗已深深地内化在今天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与政治之中,人类对化石燃料的过度依赖本身已造成地球生物圈的断裂。奥康纳认为,“几个主要帝国主义国家的当权者把精力放在了对石油储量的勘探、开发与垄断上,并试图以此来获得他们的经济未来”,帝国主义国家为了获取廉价石油,为了以最低成本实现资本扩张和对生产、利润的最大化追求,在油田上实行霸权和垄断,或通过政治代理人实现其统治,以粗暴的工业化模式开发原油资源,结果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基本的新陈代谢遭到破坏,能源迅速耗尽衰竭,整个地球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生态帝国主义资本扩张的政治动机与经济动机相伴而存,而对被剥削、掠夺和侵略的国家而言,政治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控制权,经济上各种关系日益技术化、物化和货币化,贫富差距日渐扩大。

生态帝国主义政治逻辑展开的另一种方式是为了缓和自身矛盾而向不发达地区转移生态问题,比如转移有毒垃圾、转嫁环境污染成本等等,造成全球公域不断生态恶化。不仅如此,生态帝国主义在进行这种转移时,又借资本的国际化大力掠夺他国财富,以新的方式展示出全球化时代帝国主义的不变本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政治制度,抑或生态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逻辑,掏空了自身内在的价值,并把它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生态帝国主义的后果,包括从对异国土地殖民剥削实践产生的破坏性影响,到本土物种包括人类的大量毁灭,以及资本生产过剩危机引发的生态危机。

生态帝国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根源

关于生态帝国主义的上述考察,揭露了帝国主义的生态逻辑和政治逻辑及其本性,但对于生态帝国主义更为深入的理解和批判,还需要反思它的思想根源,那就是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事实上,从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来看,无论是帝国主义还是生态帝国主义,应当说都与西方思想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有关。20世纪的现代性批判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方面,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中诸如福斯特这样的思想家也已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方面,在后者那里,这又与资本主义的殖民密切相关。众所周知,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对西方思想影响深远,以至于随后的环境策略改变了星球的基本生态循环。生态哲学认为它的根源是17世纪的科学革命,科学革命明显地形塑了整个西方的认识论,重新安排了西方社会的社会文化和政治结构,广泛传播了他们的话语实践与经济机制。不止如此,它还毫无疑问地为英国和欧洲在远程区域的殖民扩张提供了动力和科学合法性。从那之后,世界就被分成中心与边缘两个部分,中心的经济增长和物质文明越来越依靠对边缘人民和生态的巨大剥削。

对此,福斯特早就有所提醒,“失去整个物种并不只是减少地球上生命的多样性,而是失去为我们提供新食品、新抗癌药品以及其它产品的基因库”。帝国主义国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为这不符合资本扩张的政治经济逻辑,满足不了他们商业利润的需求。所以他们通常将其行为原因“诉诸于为他们频繁的暴力手段辩护的自然法则”,来掩盖资本扩张的贪婪本性。殖民统治者不仅仅公开支持自己运用科学、进步、理性和现代性的极其强大的普遍力量,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其侵略暴行渗透并瓦解了被称为传统的制度和文化。科学因此变成了一个位之于自然之上的为帝国统治合法性进行辩护的有用手段,如同控制殖民地人民生命的有用工具一般。经济与社会政策的科学基础存在于对自然的控制之中,这样社会与生态的统治以科学与社会进步的名义得到合理辩护。科学自身的推动力量源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身心二元论不仅仅开创了现代主义的先河,也为人类获取对自然的优先统治权与控制权开启了思想与实践的道路,同样也对殖民过程本身产生重要影响。现代机械主义科学奉行的是自我中心的伦理,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科学家,假定了一个物质与精神分离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单独的人类思想按照理性法则行事,自然、人类身体、动物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都是能够被描述、修复和控制的。这如同霍布森所言:“事实上,从生物学专业这个行业来说,那些杰出的科学家比如赫胥黎和华莱士,他们都参与到这种分离主义之中,将人类竞争中伦理的或精神的发展与一般的宇宙发展区分开来,赋予人类品质和行动法则,这种品质与行动法则与在动物王国所获得的是不同的。”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范式在过去的300年获得如此的“自动动量”,以至于变成了美国生物学家马勒在《西方世界中的自由:从黑暗时期到民主的崛起中》提到的“广泛的文化行动”。对统治和控制的执著正是帝国主义发端时的特征,这种执著和迷恋最终就是“相信对自然的理解暗示着由人类行使的对于自然的统治”,从17世纪起,科学的目标就一直是知识,这种知识是可以用来控制、操控和剥削自然的,这恰恰已经被证明了是“危险的、有害的、极度反生态的”。

反生态的思想由科学革命的主要肇始者培根、笛卡尔和牛顿发起。二元论的缔造者笛卡尔将自然看作一部机器,生态学家乔治·雷森所说的“新科学将使人成为自然的统治者和所有者”是许多学者们的共识和信念。所有的自然有机物都是机器,都可以用普遍的数学规则来解释,而人类则是理性的存在物,具有赋予自然第二地位的权力,这样自然就被简化为供人利益需要使用的无生命的物质。这就是经典科学的笛卡尔—牛顿范式。而真正第一个建立科学知识与帝国主义之间联系的人是培根。如同培根所说,科学知识和帝国权力为了支撑生态帝国主义的殖民意识必须相伴而行,物质文明的思想最初源于培根,培根在牛顿之前就“形塑了一个新的伦理,支持对自然的剥削”。他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是确定的,因为他的工作为对自然的实际统治提供了科学范式,对自然的实际统治则在牛顿机械力学中达到顶峰。在培根的认识论中,人类被升级成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自然则是纯粹的商品。他在《新工具》中引人注目地概述了知识如何与权力政治相联系,强调科学知识在殖民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对他来说,“科学真实的合法的目标”是“人类生命天生具有新发现和权力”,并反复为了“科学的进步”发展新方法的重要性进行辩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正在建构人类理解世界的真实模式,这是事实,而不是人类自身的理由使之成为那样;如果没有对世界的认真的分析与分解,这件事情是无法完成的”。培根所说的真实的模式,就是对非人类力量比如植物、动物以及其他有机体的最终控制的国家计划。培根思想中一系列对于自然和科学的态度,证实了早期资本主义内在追求增长和进步的倾向,其建立人类对于自然优先控制权的计划使殖民土地上环境征服的帝国主义策略成为可能,可以说推动了帝国主义的生态扩张。比殖民帝国主义扩张更为糟糕的是生态帝国主义文化的广泛传播,它使得对自然的控制因此与种族意识形态,欧洲中心主义的殖民进程以及帝国主义的权力政治紧密相联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通常伴随着社会和生态的恶化。生态帝国主义意味着生态破坏的更为糟糕的形式,所有这些造成的后果都是由边缘而不是中心来承担。边缘与中心之间不平等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变,19世纪的鸟粪和硝石战争以及20世纪晚期和21世纪早期的石油战争就是很有力的说明。目前情势更为严峻,资本通过地理扩张寻求空间修复应对过度积累的危机,但却遭遇了无法克服的生态障碍。空间修复与帝国主义霸权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任何帝国主义霸权都会无止境地寻求扩张、延伸来增强它的权力,以保证在资本积累中的稳固地位。资本积累必然会物质地植入社会生态的生活之网,更大范围地导致中心非持续增长、边缘全方位的生态退化和衰落,带来更激烈的生态冲突与矛盾,从而危及整个生物圈。当前生态帝国主义为了与多国家的资本主义体系保持一致采取了更多元和更复杂的形式,并且愈演愈烈,但对于挽救濒临危机的地球来说仍存在着一线希望。除了深刻认识资本主义的本质,深入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之外,还至少有两个方面的重要工作要做:一方面,需要从科学和文化、社会与文学话语中实现人类中心主义的范式向生态中心价值范式的转变,生态中心价值面对社会和人类生态意识,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意味着一个可持续的社会,意味着担负智慧应对生态危机的巨大责任;另一方面,需要生态与政治的博弈视角。政治科学应该为全球的生态规划提供指导,为增进全球的生态福祉服务,而生态科学也需要突破自然平衡的科学的界限,在更广泛的背景下探索人的剥削关系,成为推进我们文明和对社会展开激烈批判的杠杆。

①Rachel Carson,LostWoods:TheDiscoveredWritingofRachelCarson, Beacon Press, 1999,p.210.

③Martin O’Connor, “On the Misadventures of Capitalist Nature”, inIsCapitalismSustainable? Martin O’Connor, ed. (New York: Guilford Press, 1994), p.126.

④Edward Goldsmith, et. al.,TheImperilledPlanet,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0, p.147.

⑥Crosby, A.W.EcologicalImperialism:TheBiologicalExpansionofEurope, 900~1900, Cambridge: 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7.

⑦⑧Walter C. Clemens Jr, Ecolog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Journal, Vol. 28, No.1, Earth.

⑨Politics(Winter, 1972/1973), p.1,p.18.Weiskel, T. (Winter 1987). Agents of Empire: Steps Toward an Ecology of Imperialism,EnvironmentalReview, 11(4), p.275.

⑩Roy Rappaort, “The Flow of Energy in an Agricultural Society”,ScientificAmerican, 225 (September 1971), p.122.

作者简介:董慧,1974年生,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殖民帝国主义逻辑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刑事印证证明准确达成的逻辑反思
逻辑
创新的逻辑
殖民岂能有功
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中的帝国主义寓言
消失的殖民村庄和神秘字符
女人买买买的神逻辑
帝国主义教唆国民党军发动第四次“围剿”
东北沦陷时期日本的殖民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