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马克思论人的本性

2014-04-17 00:06伊林费切尔金寿铁
江海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生产力马克思劳动

[德]伊林·费切尔 金寿铁 译

卡尔·马克思并不关心生态学和人的哲学,而是关心资本主义社会转变的条件和可能性。然而,在其一系列早期著作(1848年前)和成熟作品(例如《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57~1858)和《资本论》(1867))中,他都一次又一次表明了他关于人的特殊概念,有意识地与他的老师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保持距离,尽管这种概念仍包含着他们的某些因素。

在这篇简短的研究中,我不可能一一指出在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之间可以发现的人的概念的差异,但我并不认为这些概念差异大得不可同日而语。马克思变得有点不乐观,在自然需求强使人类进行必要劳动的意义上,他怀疑完全克服劳动的可能性,但是,在《巴黎手稿》(1844)与《资本论》之间,他的所有基本概念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他阐发了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系统结构理论,但是,他关于人的根本概念基本上保持不变。

人与动物

人,或更确切地说,“潜在的人类”乃是自然的产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846)中,马克思写道:“……第一个需要确定的具体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受肉体组织制约的他们与自然的关系。”①马克思认为,由于被迫发展起来的特殊的技能、意识以及改变自然的能力等生理学上的独特性,“潜在的人”已经不同于他的同伴动物,因为他无法生存于业已不适于他的独特需求的那个环境。②的确,现代生物人类学家描写了作为匮乏存在的人类——一种有缺点的、不完备的存在。③

但是,人的生物学上的不发达同时也是他对动物的优势基础。马克思说到:动物是自然史的产物,它们是由自然创造的。但是,人作为现实的存在(并非只是潜在的存在),他是由自身创造的:“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Lebensmittel]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他们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间接地生产着自身现实的物质生活本身。”④

在人那里,他的身体缺陷不仅成为他自觉存在的基础,也成为他制定某种“计划”,即改变客观自然条件,从而使之更好地与自身需求相适应的一种“计划”。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返回到这一劳动特性:“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而且,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⑤

另外,在关于异化的相当出色的书中,B.奥尔曼这样评论马克思的这段话:“马克思有目的的行为观激起了各种各样的异议,而这种异议的中心在于建筑师的活动并不是全部人类劳动的原型。一个人生产活动中的极少部分是这样打算的,而且这种生产活动的大部分根本谈不上是有打算的。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些都是‘细微末节’,与他在最重要的相互关系中所选择的功能无关,从而他对此显得漠不关心。在马克思的辩护中,必须加以补充的是,‘目的’、‘计划’(设计)等术语一般是在其微弱意义上使用的。看来,他考虑的只不过是人知道他将生产的东西是什么,而且知道哪些行为和工具将生产这种东西。然而,甚至这种有限程度的目的性是否也具有很广泛的应用都是成问题的。”⑥

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误解的评论。马克思从未设想每个人(并且在一个现代阶级社会)在每个行动中都“抱着目的和计划”地行动。他是在与动物的本能活动相比较时,一般地描述人的劳动本身,而且,毫无疑问,那些谋划了各种各样的人的活动即至少使我们能够过一种人的生活的人们,具有明确的而有意识的目的或设计。这并不是否认,在同一时间产生了的(并且产生的)结果并不符合任何人的计划。在建筑师例子中,马克思讲的不是现代社会中个人劳动的特征,而是“类劳动”(species work)或一般意义上人的劳动的“目的”(objective)特征。为了使自己更容易理解,马克思采取了一个个体的例子,然而,对这个例子不应过分望文生义。例如,马克思十分清楚地表明,在某个资本主义社会里,一个建筑师没有能力(或者很少有能力)按其自身计划生产,因为他的计划完全取决于出钱雇他的人们,而且,在必要时,这个建筑师还要适应他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经济制度。“借助于”自身而活动的这个“主体”其实是“资本”,即某个既定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影。

在一个非异化的社会里,这也许是另一种样子。到那时,建筑师——他将不再完全被归类为这种特殊的生产力,而将被归类为一个全面地、充分发展了的人——能够与他人一道并联合生产者来规划他想要建造的东西,而且,几乎每一个工人对其共同的设计都将拥有同一程度的意识。那时,每一个人都将参与现实的人的活动,从而自然的改造与社会的人的需求相一致。当马克思描述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时,他暂时从下述事实中抽象出劳动的二重性:在当代社会中,几乎所有的劳动同时都是生产交换价值的劳动。他利用这样一种不可避免的抽象,既不会把这种抽象与表面现实混为一谈,也不会由于把它与“现象”(appearance)及其个别侧面相比较而遭到批评。

人的社会特征

至此,我总结了马克思人与动物之间差异的观点,现在我将转向他关于人的社会特征的观点。我们可从上面说过的东西中推出这一特征:如果“人的类特征”是有意识的(有计划的)劳动,那么势必存在语言和意识,而语言和意识只能存在于社会之中。在早期著作中,马克思喜欢把这一论点与生育行为中男女双方交媾的必要性联系在一起:无论对自然存在还是对人的存在而言,不止一个人是绝对必要的,从而,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社会动物”。更重要的是,他洞察到家庭生活形式反过来受制于社会关系和社会生产力的形态和样式(劳动分工、可用的工具和机器,等等)。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马克思从未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不管意识的作用如何巨大,它都仅仅对于并借助于现存的物质存在才是可能的:“语言是一种实践意识,正如它为别人存在一样。……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求,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求才产生的。……因此,意识从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⑦

至于物质生产,不言而喻,合作(而且,社会地遗留的人的发明传统)乃是任何人的生存的条件。如果一个人只能生活在某种部分地改变了的自然之中,适应他的需求,而且,如果他需要各种工具是因为他并没有充分配备诸如大多数动物所具有的那种“天然工具”,那么,很明显,他作为人就不能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生存。社会并没有促使个体的人的存在走到一起并缔结社会契约,但是,社会与人类的人是同步发生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社会存在,而且,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社会决定了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把他的能力、愿望、满足等人化:“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孤立的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这是罕见的事,偶然落到荒野中的已经内在地具有社会力量的文明人或许能做到──就像许多个人不在一起生活和彼此交谈而竟有语言的发展一样,是不可思议的。”⑧

一个人类的个体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发展,因为他的特性和个体品质只有借助别人的帮助才能产生和发展。没有这种帮助,他将缺乏语言、意识和必要的技能。他将不“知道”如何作为一个个体的自身,因为他缺乏这方面的意识。马克思在别处谈到,《鲁宾逊漂流记》中的鲁宾逊是一个小说人物,他是十八世纪理想的资产者,因为他是作为业已充分人化的存在,即近代资本主义的一种产物而与世隔绝的,而且因为他满脑子都承载着技能、习惯、思想以及那个社会的理念,他马上开始写簿记,并且把所有他的盈亏,他的工作时间和消费记入账户里。

在一切社会结构中,合作的个体都改变自然并把它人化,但是,只要存在劳动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之间的剧烈分裂,社会就分裂为具有冲突性利害关系的阶级,就妨碍个体充分发展其潜能,致使他们疏远社会全体。然而,马克思在其后期著作中部分地强调,资本主义通过发展人的生产力(虽然以一种异化的形式)为一个更充分的人化的世界准备条件,在这个世界中,“丰富的人与人的丰富需求”能够通过人化的自然而得到完全的满足。针对那些赞美前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人们,马克思为“现代生产形态”辩护:“在传统观念里,人……总是被设想为生产的目的,似乎比现代世界崇高得多。在这个世界里,生产被呈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被呈现为生产的目的。但是,当剥夺了资产阶级的形式时,还有什么称得上是财富?但是,个体的需求、力量、享乐、生产力的普遍性是什么?人支配自然力,所谓那些本性以及那些他自身本性的充分发展?他的创造性潜能的完整出现?”⑨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着重描述了劳动的社会特征,由于这一特征,人生产人,由于这一特征,人性应运而生并得以发展。这预示着废除私有财产,但是,前述的历史发展同样有效,尽管这种发展在阶级社会中带有不可避免的异化缺陷:“……正像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人也生产社会。活动和享受,无论就其内容或就其存在方式来说,都是社会的,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是一条人与人联系的纽带……”⑩

在异化了的社会里,自然“客观上”也是人们之间的一条纽带,但人们看不到自然本身,因为个体与阶级相互竞争,一个阶级剥夺另一个阶级的物质生活资料。因此,尽管自然至少可以成为人们之间的一条纽带,但在阶级社会里,它在人们之间作为一种屏障起作用。反常的、异化的享乐乃是一种不合群的、反社会的享乐,例如,那些“境况较好”的人们的部分乐趣在于穷人和被剥夺者,即那些“买不起”的人们的现实的或想象的眼光中。

人与自然

我们已经注意到,人通过有意识地生产“他的生活资料”(Lebensmittel)而把自身与动物区别开来,我们把这种特殊的活动称作“人化的活动”或劳动(生产)。黑格尔认为,人是主观活动和生产力的一种体现。与黑格尔的“主观精神”(Sujekttive Geist)这一人的概念相区别,马克思一次又一次强调人自身的物质与自然的双重特征,并且为了完成其“类的活动”(species activity),即工作,人完全取决于外向(对象)性。迟至1875年,马克思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纲领的一段话——“劳动是一切财富和文化的源泉”——进行了激烈地批判。马克思评论说:“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泉源。自然界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本来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泉源,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的表现,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上面那句话在一切儿童识字课本里都可以找到,并且在劳动具备相应的对象和资料的前提下是正确的。可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纲领不应当容许这种资产阶级的说法回避那些唯一使这种说法具有意义的条件。”(11)

劳动所需的一切都是自然界的和物质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区别了劳动的三方面:(1)有目的的活动;(2)劳动对象;(3)劳动资料。有目的的活动取决于人的身体装备:人的臂、脚、眼睛、耳朵,还有他的大脑。一切人的活动的对象或者间接是自然界的,或者原初是自然界的(事实上,猎人、渔夫、牧人利用自然,农夫和工匠通常继续加工由他或他人业已改造的自然)。一切有目的的活动的手段,例如工具、机器等都是早期人们改造自然的结果,从而,归根结底也是自然的结果。因此,人们可以说——青年马克思说道——劳动乃是发生在自然之内的某种东西;自然人在自然的帮助下改变自然,这种改造反过来改造他的本性。

人是自然存在物,并且,人只有在与自然之外的人的衔接中才能存在。就像所有其他自然存在一样,人并不是自给自足的(就像黑格尔的“精神”一样):“……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这些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12)在这个地方,马克思借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1807)中业已阐发的洞察力,在这部著作中,饥饿和口渴被理解为人之中“某种匮乏的在场”,而人(肉体的人)被理解为一种拥有其自身之外本质的存在。马克思写道:“饥饿是自然的需要;因此,为了使自身得到满足,使自身解除饥饿,它需要自身之外的自然界、自身之外的对象。……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13)

马克思感兴趣的东西并不是自然本身或没有自然的人:“……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是无。”(14)毫不奇怪,在黑格尔哲学里,自然作为“精神的他者”最终是“无”、纯粹的抽象。在此,马克思想要弄清的恰恰是近代的洞察力,即我们简直无法从自然中抽象出人来,因为这种思想本身只有在人与自然双方的存在及其物质关系的条件下才是可能的。黑格尔脱离自然思考(thought)人,他不理解“作为一种人的和自然的主体的表现,思维被赋予了眼睛,耳朵等,而且,思维生活在社会、世界和自然界中”。(15)对于黑格尔来说,从这种“没有眼睛和牙齿”(马克思)的思想中获得自然是很困难的,因此,他的《逻辑学》末尾的著名公式仅仅是一层薄薄的面纱,而在这层面纱的后面隐藏着他的无可奈何的窘迫:“精神把自然作为他自身的他者从自身中消除。”(Der Geist entlässet die nature als sein anderes aus sich selbst)黑格尔为这一进程所能发现的唯一根据是,永恒的精神在自身的完美和孤寂中感到厌烦!马克思模仿黑格尔的口吻写道:“只要被一种无限的厌烦抓住,这种抽象就理解自身。”

黑格尔的大错特错在于混淆了物质的客观劳动与精神的思维,而且仅仅把后者描写为“充实的人”,因为它有能力废除“物质的客观性”,把万事万物统统转变成“精神”。反之,费尔巴哈的错误在于从活动(主观性)完成了相反的抽象。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命题中,马克思写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Gegenstand]、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Objekt]的或者直观[Anschauung]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6)

黑格尔试图以同样方式精确地描述存在全体的复杂性,即作为“同一时间的主体与客体”或作为“主体-客体”,但他仅仅以废除物质的高昂代价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马克思试图用一种新的哲学体系代替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但是,他把人类历史设想为(或者,更确切地说,把历史地人化的自然设想为)达到(通过共产主义社会中的资本主义及其扬弃[Aufhebung])某种可以称作具体的、物质的“主体—客体”的东西,并且在完成那些历史潜能的某种更恰当的意识中,他把他自身的历史功能理解为一个帮手(一个“助产婆”)。

人与历史

通过有意识的劳动,通过能动地、有目的地改变自然,人把自身与动物世界区别开来。他在社会中(并通过各种社会合作形式)也是这样的,而且,他总是停留于“自然”并将继续依赖于“自然”。但是,马克思观点中最重要、最中肯的方面是,人是人的历史。人是拥有某种历史的存在:“历史乃是人的自然史。”(17)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把旨在满足人的需求(吃、喝、住、穿等)的生活资料的生产称作“第一个历史行为”和“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更确切地说,当造成新的需求时——通过满足最初的直接需求(这意味着满足的活动以及获得一种工具)——历史也就开始了。而且,满足这种新需求的生产就是“第一个历史行为”。正是在这第一个历史活动中,人不仅受到自身动物需求的激发,也受到他们特有的需求(对特定器具或工具的需求,对业已制作的产品或可通过改变自然而制作的产品的需求)的推动,即受到他们自己所生产的需求的刺激。

顺便说,这正是促使卢梭尖锐批评所谓历史进步的那个现象。然而,马克思却十分清楚地看到这种效应,他把经济和技术发展赞扬为实现普遍的人类、人对自然的普遍化的力量以及发展普遍的、“完整人”(他将以普遍的方式占用人化的自然)的条件。但是,这个被他后来称作“史前史”的终极产物只有在无阶级社会即生产者的自由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里才会实现。现实的社会经济制度(资本主义)仅仅以一种异化的、具体化的形式生产那种将使共产主义和“完整的人”成为可能的条件。在鲜为人知的题目为《直接生产过程的结果》(Resultate des unmittelbaren Produktionsprozasses)的马克思手稿(1861~1863)中,“资本的神秘性”得到了解释:“活劳动——在生产过程中——已经被并入资本,所以一切社会劳动生产力,都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资本的属性,这与形成价值的劳动的一般性质在货币中表现为物的属性完全一样”。(18)

在一座工厂(或一座生产车间)里,“社会的组合”导致比个别工人生产力的总和高得多的工人全体的生产力,这归因于资本以及个体工人所体验到的、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作为一种资本主义的安排:“……事实上,协作中劳动的社会统一,分工中的结合,自然力和科学的运用,表现为机器的劳动产品的运用,——所有这一切,都作为异己的、物的、没有工人参与而且往往排斥这种参与的预先存在的东西,单纯作为不依赖于工人而支配着工人的劳动资料的存在形式,同单个工人相对立,因为它们是物质的,又是资本家的或其助手所体现的总工厂的意识和意志,尽管它们是工人的结合本身的产物,但表现为存在于资本家身上的职能。”(19)

事实上,所谓资本的生产力仅仅是结合了的劳动(从中包括科学和技术)的生产力。金钱仅仅是某个既定社会的一种生产力的成熟形式,每一数量的金钱都“体现着”这个生产力总体的某一比率部分。因其对抗和竞争,资本家阶级的社会曾经是(并且,在马克思的时代,至少仍然是)快速发展生产力的一个理想的手段。无产者和资本家这两个阶级把社会经济制度体验为一种制度,正是这个制度迫使他们发展其生产力。

但是,资本主义的工业主义不仅以迄今未知的方式发展生产力,也以迄今未知的方式发展日新月异的需求,马克思十分赞同这种需求。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写道:“每个资本家虽然要求他的工人节约,但也只是要求他的工人节约,因为他的工人对于他来说是工人,而决不要求其余的工人界节约,因为其余的工人界对于他来说是消费者。因此,资本家不顾一切‘虔诚的’词句,寻求一切办法刺激工人的消费,使自己的商品具有新的诱惑力,强使工人有新的需求等等。”

马克思附加说:“资本和劳动关系的这个方面正好是重要的文明因素,资本的历史的合理性就是以此为基础的,而且资本今天的力量也是以此为基础的。”(20)因此,历史建立在人的生产力基础之上,为满足日新月异的需求,历史连同新的手段创造这种需求。历史悠久的“农村白痴”(rural idiocy)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普遍化所克服,一个世界市场随同一种世界范围内的劳动分化应运而生。人们开始拥有一部“代替一种乡土生存的世界史”(《德意志意识形态》),世界文学代替乡土文学(《共产党宣言》)。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人类已经发展成一个互相依赖、互相关联的整体,从而能够创造充实的人类生活的必要条件,彻底地废除最后的障碍:即资本主义以及构成其基础的异化劳动。

根据马克思人通过历史而生成这一辩证的观点,资本主义不仅对于生产力的生产是必要的,而且对于通过人实现自然的最终的人化这一普遍需求也是必要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必不可少的过渡阶段,在能够进入更完善的社会和个体存在之前,人必须通过这个过渡阶段。异化的生产意味着人(即劳动者,包括技术专家、科学家以及简单的“雇员”)生产巨大的财富,但他却无力从个体角度和社会角度占用它。他们不是作为自由的“类存在”(species beings)进行创造,而是仅仅在纯粹自然(生物学的)必要性的压力下进行创造,如果他们不出卖他们的劳动力就不能生存,因此,在出卖劳动力之后,他们为效劳资本及其积累而被迫工作。

尽管晚期马克思较少使用“异化”术语(甚至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就取笑这一术语),但是,他在《巴黎手稿》中首次描述了这一术语,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进一步精确化了那个物化观点(商品生产的拜物教特征)。人一直“为他的历史所生产”,但是迄今为止,他一直不能从社会角度真正占用他所生产的东西。这应归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通过非理性的、无计划的劳动组织形式,他自身与自然异化、与“类行为本身”(创造性的自然改造)异化、与他的同胞异化。他几乎已经化为他的纯粹的身体存在,而在非常时刻,他能够通过社会劳动支配自然,并使之生产最奢侈的人的需求。尽管拥有源源不绝的类的力量,但是个别人的“枯竭”(impoverishment)却唤起人们对过去的怀旧态度以及更原始的社会及其生活方式的浪漫的理想化。但是,马克思取笑浪漫派以及持有这样一种想法的人们,他们认为,除了浪漫主义之外,唯一可供选择的是接受当代“人的空虚”:“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须停留在那种完全空虚之中,也是可笑的。资产阶级的观点从来没有超出同这种浪漫主义观点的对立,因此这种浪漫主义观点将作为合理的对立面伴随资产阶级观点一同升入天堂。”(21)

马克思能够超越这些截然不同的态度,因为他预先推定这样一种彻底的社会结构变革的可能性,它将使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无异化劳动和新的和谐成为可能,并且,人的创造作为一种现实的“类存在”意识到这一点,并根据一种互利共赢的共同计划有意识地改造自然。

走向生产者自由的联合体

为了完成马克思关于人的本性观点的简短介绍,我想再次概括一下他的资本主义社会批判(在其非经济方面),然后勾勒他借以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者自由的联合体”的基本特征。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这样一种典型“制度”,它特别富于动态性,但它也充满对抗性。资本主义造就某种社会力量(阶级),并要求某种政治机构和意识形态担保“法律和秩序”,以便它能够平稳地工作,尽管自身包含着内在的对抗性。马克思的基本批判在于,这个制度不是自觉地受人支配而是盲目地支配人本身,它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歪曲成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因其天然的(naturwüchsig)特征,这种制度仅仅借助于破坏性的危机来调节人类生产。而且,在人的实际需求得到满足之前,它的动态性将归于停顿。在此,我们不可能详细涉及马克思的经济学批判,但是,有一个论点涉及马克思关于人的观点乃至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

这个论点就是,人应该能够自觉地控制他自身的联合形式(劳动分工和组合等),而不是一味被动地受制于自发的结构力量。生产者自由的联合体所要实现的东西就是人化过程的完成,而这个过程始于由人第一次自觉地改变自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简要勾勒了这个社会行将需要的社会计划。他把这个计划与《鲁宾逊漂流记》相比较,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鲁宾逊自愿从事一项规划,他在不同种类的工作之间划分了他的工作时间。他相信,这对于完成他的不同需求是必不可少的:“在那里,鲁宾逊的劳动的一切规定又重演了,不过不是在个人身上,而是在社会范围内重演。鲁滨逊的一切产品只是他个人的产品,因而直接是他的使用物品。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一个社会产品。这个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产资料。这一部分依旧是社会的。而另一部分则作为生活资料由联合体成员消费。因此,这一部分要在他们之间进行分配。这种分配的方式会随着社会生产有机体本身的特殊方式和随着生产者的相应的历史发展程度而改变。”(22)

在一个生产力尚不允许按照“个人需求”进行分配的社会里,工作时间将要履行双重功能:它将调解联合体需求的不同产品的恰当比例;它将用作衡量个人分享共同产品的标准。在此意义上,生产者将不再受制于他们所依赖的那个制度中的内在趋势。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将不再有任何问题或缺点,而是意味着这些问题和缺点在实践经验基础上得以纠正,然而,只要还存在资本主义制度,就很有可能挫败所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改革。但是,如果人们考虑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就很清楚,他之所以提倡改变社会,不仅因为零打碎敲的改革必将受挫,也因为他认为这是不人道的,即人类应当受制于独立于自身意志的那个类似自然的力量,而人类应当由未受控制的自发的相互作用产生出来。人对社会本性的支配将废除资本主义生产制度所引起的类似自然的力量。这样,“生产者自由的联合体”同时也是人类历史的延续和完成,即作为自然的人化并通过人占用真正的人化的自然。

生产者自由的联合体的产品将不再是商品;这些产品将不再具有“拜物教特征”,将不再是有害人类的东西。事实上,这些产品将体现人的力量和潜力,其生产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这一直接目的。自觉的联合、共同的控制和有计划生产将实现这些效果。但是,只有在下述条件下,这对每个个体才是真实的:他或她自觉地参与共同的控制,并且认识到通过理性的辩论实施共同的计划。换言之,正如青年马克思常说的一样,为了创造这种联合,不仅必须克服个人的(工人阶级的)分离、孤立倾向,而且每个个体都必须完全转变成一个“全面发展的”个体或“完整的人”。这意味着每个个体必须克服自身对劳动分工的从属(subsumption),自身作为某一“专家”或他者的“片面性”(one-sidedness),以便他能够自由地、充分地参与共同计划,并为一切人创造一种人道的生活。

这似乎把我们导向乌托邦幻想并超越合法的预先推定的界限。但是,在他的成熟著作中,马克思不再妄称劳动分工将消逝无踪。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说得很清楚,发展工人的多面性将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但是,如果说劳动的变换现在只是作为不可克服的自然规律,并且带着自然规律在任何地方遇到障碍时都有的那种盲目破坏作用而为自己开辟道路,那末,大工业又通过它的灾难本身使下面这一点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承认劳动的变换从而承认工人尽可能多方面发展是社会的生产的普遍规律,并且使各种关系适应于这个规律的正常实现。大工业还使下面这一点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用适应于不断变动的劳动需求而可以随意调动的人,来代替那些适应于资本的不断变动的剥削需要而处于后备状态的、随时可以利用的、大量的贫穷工人人口;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23)

这涉及一种资本主义制度,但这对一种社会主义社会同样是适用的,尽管还有另外的原因。毫无疑问,马克思在此预先推定了类似于我们现时代的一种未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详尽分析了劳动时间的锐减所带来的冲击。首先,马克思否定了这样一种说法:人只有在休息而不工作的时候才能体验到“自由”和“幸福”。在批判亚当·斯密时,他说道:“一个人在通常的健康、体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状况下,也有从事一份正常的劳动和停止安逸的需要,这在亚当·斯密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24)正如傅立叶极其天真地相信的那样,工作会变成“吸引人的工作”(travail attractif)、个体的自我实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会变成“单纯的娱乐”。“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25)

只有在下述情况下,这种工作才能获得一般化的性质:“(1)劳动具有社会性;(2)劳动具有科学性,同时又是一般的劳动,是这样的人的紧张活动,这种人不是用一定方式刻板训练出来的自然力,而是一个主体,这种主体不是以纯粹自然的、自然形成的形式出现在生产过程中,而是作为支配一切自然力的那种活动出现在生产过程中。”(26)当联合的生产者组织和规划其共同生产时,疏远、敌意、依赖——这一切都将销声匿迹。甚至最大的自动化机器体系也将取决于人的决定和计划,并将被剥夺一切“任性”或固执。但是,如果每个个体工人都能够认识到他借以工作、他所控制的那个机器体系,那么他就达到了一种高得多的教育程度,反过来,这只有在大大减少工作日之后才是可能的。直到现在,劳动生产力的大幅增长首先被用于增加商品的输出。“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可见,决不是禁欲,而是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的能力,因而既是发展消费的能力,又是发展消费的资料。享受的能力是消费的条件,因而是消费的首要手段,而这种能力是一种个人才能的发展,一种生产力的发展。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而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27)

在此,工作,或工作能力与享受(enjoyment)能力是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工作或科学工作本身应该获得最大的、最持久的享受和满足。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说道,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这一切能力都是由历史产生的,并且,唯当发现其适当的“对象”(对象性)时,这些能力才能随同人的生产力一起存在下去,不仅如此,这种对象的存在还依赖于可达到的生产力。例如,只有通过下述必要的途径,某一耳朵才能产生享受音乐的能力:一方面,作曲家必须以某种适当的“对象”提供音乐;另一方面,这个耳朵必须接受专门培训,能够欣赏音乐。对于所有其他感觉而言同样是真实的。生产力以及享受能力是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的。然而,迄今为止的私有财产严重阻止了人类感官的自由发展,因为占有欲(greed)抑制了它们潜能的发挥。贪婪使人变得贫乏,而这种贪欲只能通过废除产生贪婪之人的那个社会经济制度才能加以克服。

在他的成熟作品中,马克思不再聚焦于未来社会之内个体彼此的关系。在他的残篇断简中的一处最优美段落中,马克思动态性地描述了一个未来真正人的社会中人及其生产之间的关系:“假定我们是作为人类的生产者(不是作为商品的生产者),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将通过自身的生产双重地表现自己和他人。”当然,有人也许提出反对,说马克思在此所描述的东西主要不是着眼于近代自动化工业生产而是着眼于个体手工业和人工生产,但是,本质上,人际关系在这样一种社会中会是一样的。至少,在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外,可能有并将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的实践”将绝不会变为生产工作:温柔、爱、友谊、体谅和同情——这一切都可称为更广阔、更充实意义上的人的实践形式。人际关系将不再受到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的习性的损害,也无需彬彬有礼、小心谨慎,因为它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背后潜藏敌意的屏幕。

结 论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人是一个物质的感性存在,他受限于自然并依存于自然。但是,与此同时,人有能力改变自然,使之适合于他的最大胆的理念和计划。但是,人同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以说,自然在人的帮助下改变自身。但是,马克思对自然的本体化不感兴趣,对从自然中概括人同样兴趣索然。只有在与人的结合中,自然才是一部历史,因为只有人才有一种记忆,并在其思想中能够概括过去。人通过他自身的工作而人化,这部历史正是一部解放史的开端。但是,当人把自身从自然中解放出来时(如果不是完全地得到解放,这部历史就是不可能的),人自身又受制于他无意地生产的那个社会经济制度。

为了真正地解放自己,为了完成发端于最初人类的东西,人必须克服当下异化的东西和异化的社会经济制度,并代之以一种与其理性的、开明的愿望相符的生产组织。这一切都不是关于人类未来的蓝图,也不是一种末世论观点,而是通向更美好、更人道的生活的可能途径的象征。在《资本论》发表一个多世纪之后,如果说马克思未曾预料到资本主义生产的连续性问题,那么,某些最致命的问题——诸如自然力的污染和枯竭等——至少在他所思考的那种社会之内可以得到更好、更容易的解决。然而,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即这些问题能否在一个没有狭隘的、非人性的专家治国论者和官僚操纵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得到解决。

①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部分、第三部分,A.帕斯卡尔编辑并附导论,纽约:国际出版社1939年版,第7页。

②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563~564页。在此,马克思预先推定了A.汤因比的“挑战与应对”理论。

③参见A.格伦《人,他的本性和他在世界中的地位》,波恩:阿西纳姆出版社1955年版以及《人类学与社会学研究》,柏林:鲁赫特汉德出版社1963年版。

④⑦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7、19页。

⑤(22)(23)马克思:《资本论》第1 卷,第198、90、533 ~534 页。

⑥奥尔曼:《异化》,第113页。

⑧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个贡献。附:M.都伯导论》,纽约:国际出版社1970年版,第189页。

⑨(20)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柏林:狄茨出版社1953年版,第387、198 页。

⑩(12)(13)(14)(15)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 103 ~ 104、156、157、169、169 页。

(11)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莫斯科:外国语出版社1951年版,第二卷,第11页。

(16)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载《选集》第2卷,第365页。

(17)参见N.莱文《没有末世论的人道主义》,载《历史理念研究》,XXXⅢ,1972年4~6月号,第281~298页。

(18)(19)马克思:《直接生产的结果》,法兰克福:新批判,1970年版,第77、80 页。

(21)(24)(25)(26)(27)D.麦克莱伦编译:《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伦敦:麦克米栏1971 年版,第71、124、124、124、13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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