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昕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论《学游泳》叙事中对“俄狄浦斯情结”的继承和修正
郭 昕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短篇小说《学游泳》讲述了辛格尔顿夫妇针对儿子保罗学习游泳展开的争斗。小说中对夫妻二人关系不睦及保罗对母亲的依恋的叙述继承了传统的“俄狄浦斯情结”母题。但文本中对夫妻二人各自心理的详尽叙述和保罗最终“游离”父母的言简意赅的描述,则在叙事层面上修正了精神分析学派关于儿子对母亲先天依恋及由此产生的恋母情结的过度强调,表现了斯威夫特对“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母题的阐释和反思,及其对成长主题的关注。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学游泳》;“俄狄浦斯情结”;叙事;继承;修正
1996年英国文学布克奖得主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以撰写长篇小说见长,其代表作《洼地》(Waterland,1983)和《杯酒留痕》(Last Orders,1996)自问世起即得到学界的一致好评,被视为英国当代文学中反映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经典小说。然而,斯威夫特的短篇故事集《学游泳和其它故事》(Learning to Swim and Other Stories,1982)却因其对人性弱点和人际交往过于悲观的描述而为评论界所诟病[1]。笔者认为,这部作品固然有其缺点,但对它的悲观主义定论未免有失偏颇,其中的一些故事在对人性的细微刻画中还是传达出了很积极的意义,该故事集的第一篇《学游泳》就是一例。故事讲述了一对青年夫妇带儿子在海边度假及针对儿子学习游泳这件事的不同看法及举动,表现出斯威夫特对“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文学母题的阐释和反思,及与之相关的成长主题的关注。
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是西方文学的一大母题,到20世纪更因精神分析学派有关哈姆雷特具有恋母情结的论断而家喻户晓。细读《学游泳》的文本,不难发现其中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描写是较为明显的。
故事开篇讲述了辛格尔顿太太(下文简称“辛太太”)对和丈夫到希腊旅游的回忆,其间涉及度假岛屿地理环境的描写让人联想起希腊神话的故事背景。而这次旅行虽已过去十一年,但在辛太太看来却恍如昨日,躺在英国海滩上的她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希腊度假,她的梦中情人也一直是能把她的美貌刻在希腊雕像上的艺术家。值得注意的是故事全篇的第三人称叙述中有三分之二是从辛太太的视角展开的,因此她的这种跨越时空的想象也让整个故事笼罩在一种类似希腊神话的气氛之中。
随着这对夫妇各自回忆的展开,他们之间的矛盾也逐渐显现。辛太太生性浪漫,热衷想象,爱好艺术,乐于享受生活。辛格尔顿先生(下文简称“辛先生”)为人拘谨刻板,习惯于苦行僧式的生活。截然相反的个性令二人婚后冲突不断,性生活也因辛先生的苦行理念一直不太和谐,但“恰恰就在此时,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辛太太)怀孕了”[2]10。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由于其年轻时的同性恋行为,受到诅咒,并通过神谕了解到将被亲生儿子杀害的厄运。为了逃避这种结局,他一直拒绝与妻子同房,但却在一次酒醉后让妻子怀上了俄狄浦斯[3]。对比这两个文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具有某种互文性,二者皆是在夫妻关系不佳,丈夫对妻子排斥时,由于偶然事件导致了第三方儿子的出现。此外,《学游泳》中叙述者还在辛夫人对怀孕过程的回忆中用圆括号指出了这一事实:“(辛先生知道它会是儿子,辛太太也是这样认为)”[2]21。这里故事与俄狄浦斯神话又一次构成了互文,夫妻双方对孩子性别的准确判断类似于拉伊俄斯夫妇对神谕的知晓,而全知视角通过特殊标点符号的突然介入,其音响效果远远超出辛太太的声音,也似乎是在告诉读者神谕力量的无所不在。
同时,辛太太对儿子保罗的复杂感情也随之展现。丈夫一如既往的呆板举止和不解风情让她感到痛苦压抑,于是她在保罗出生后把生活的希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故事中叙述者通过间接引语转述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知道她与儿子之间应该是那种亲密、甚至是带有性爱色彩的关系。众所周知,很多女人在拒斥自己的丈夫之后都会有这种想法”[2]24。而这种对于“俄狄浦斯情结”的直接呼应,很容易让人想起劳伦斯的成名作《儿子与情人》,该小说中举止粗鲁的父亲和热爱艺术的母亲关系不和,母亲随之将感情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而在这个“弗洛伊德主义的艺术标本”中,“父亲一旦在生活中失败之后,母亲便自然将爱转向儿子,使得儿子的这种潜意识(指与父亲争夺母亲)进一步加强”[4]。可见,辛太太的想法与《儿子与情人》中母亲的想法如出一辙,无独有偶二人的儿子都叫保罗。无论斯威夫特是否有意通过人物命名暗示二者之间的互文关系,故事最后保罗的内心活动中也确实显示出对母亲的依恋和对父亲的排斥。在他看来,父亲从来不明白什么是快乐和恐惧,总是强迫自己和望而生畏的水打交道,反复给自己讲一个索然无味的有关游泳的故事,而这与母亲丰富有趣的故事形成鲜明的对比。很明显,保罗对于父亲的认知已经刻上了母亲思想的印迹。而《学游泳》叙事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因此更加突显。
尽管《学游泳》中比较明显地反映了“俄狄浦斯情结”,但正如布鲁姆在其“影响的焦虑”理论中所提出的那样:“当强力诗人面对前辈伟大传统时,他必须通过进入这个传统来解除它的武装,通过对前文本进行修正,位移和重构,来为自己的创造想象力开辟空间”[5]213。而斯威夫特在一次接受采访中,一方面承认自己从文学传统中汲取营养,另一方面也坦言自己具有这种“焦虑”[6]223,225。《学游泳》中对“俄狄浦斯情结”的另类解读就是其试图修正前辈传统的范例。
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命运虽被神祗控制,但其对命运的反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的杀父娶母及知晓真相后的自毁双目,都使其成为整个故事中最具行动力的主角。而在弗洛伊德有关“俄狄浦斯情结”的论断中,“儿子生来对母亲有着某种性爱,而对父亲则有着嫉妒心甚至仇恨”[7]。可见,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恋母情结”,其针对的研究对象和行动主体仍然是儿子。
但在《学游泳》长达二十八页的篇幅中,保罗的声音只出现在最后两页,其余的二十六页全由辛格尔顿夫妇的声音占据,读者读到的多是夫妻二人对彼此的抱怨和对儿子控制权的争夺,保罗的心声只在故事最后才得以显现。整个故事与其说是在写保罗学习游泳,还不如说是在讲夫妻二人在儿子学习游泳时的不同心态。由此,原本应为“俄狄浦斯情结”主体的儿子成为了其父母对峙时控制的客体,而辛格尔顿夫妇却反客为主,成为整篇故事着墨最多的人物,这种主客体的倒置本身就是斯威夫特对于文学母题的修正。
此外,斯威夫特对这对夫妇的刻画也异于《儿子与情人》中对保罗父母的叙述。劳伦斯对保罗母亲处境和内心世界展开细腻描述的同时,只聚焦于保罗父亲的粗野举止和一事无成,对其内心活动却一笔带过,这种叙述声音的失衡也使读者的感情天平偏向了保罗母亲。与之不同,斯威夫特在《学游泳》的叙述中虽然给予了辛太太较多的发言权,但也允许辛先生发出自己的声音。由此读者不难发现夫妻俩在这场失败的婚姻中都难辞其咎,而作家并未偏向任何一方。
如上所述,不幸的婚姻让辛太太重拾少女时代的艺术家情愫,这一点属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但随后读者不难发现叙述者对这位母亲浪漫天性的叙述带有明显的反讽色彩。辛太太不但把儿子想象成自己心中的雕塑家情人,而且认为儿子“不需要强健的身躯因为他的所有力量都源自内心”[2]24。显然这样的幻想有违社会对男性特征的期许,也势必会影响保罗的健康成长。同时她还片面地认为只有自己和儿子一起游泳时,儿子才会游泳。因此她从不这样做。且不说这种看法有悖常理,下文中保罗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会了游泳就是对这位母亲想法的有力反驳。当辛太太发觉儿子正处在马上就要学会游泳的紧要关头时,便横加阻拦,以给保罗买冰激凌为借口诱使其放弃训练,为此“她站起来拾起钱包,作为自己急中生智的诡计”[2]25。此处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既表现了辛太太的内心想法,也含蓄地传达了叙述者的评论。在辛太太眼中,她这样做是急中生智,但在叙述者看来却是诡计。而在读过有关辛太太看到儿子在水中受挫的痛苦表情时却欣喜若狂的描述后,读者对她的自私心理也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辛太太与丈夫争论无果,无奈之下独自去买冰激凌,此处叙述者把卖冰激凌的摊点描述成了“涂了色的露天游乐场”[2]26,似乎在表明辛太太用以控制儿子的工具不仅是她在争斗失败后的避难地,也是一个虚幻的温柔乡,并不能教给保罗实际的生存本领。而其对辛太太的反讽也可见一斑。
与妻子形成对照,辛先生自认为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与“俄狄浦斯情结”传统文本中因事业失败、在家中毫无发言权的父亲形象相对,辛先生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建筑公司的合伙人,收入丰厚,在全家度假的事情上有决定权。可是他的所谓讲求实际只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中学时代,他曾是游泳健将,但他喜爱游泳的原因却是因此不必为困扰年轻人的诸如情感、学业问题犯愁,他可以在单调的训练生活中逃避现实。面对同龄人对自己做法的质疑,“他并不介意,他不需要这些生活中的快乐。他知道这些人都性格软弱。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坚持,能够只靠自己,能够抵御享乐”[2]15。依常理而论,年轻人通常会为了实现某个目标,短暂地放弃快乐的生活,而辛先生的这种“为吃苦而吃苦”的苦行哲学及对他人性格的妄加评论只能表明他在自欺欺人。婚后他郁郁寡欢,时常梦见自己“自由自在”的游泳经历,因此他竭力要教会儿子游泳,当看到儿子马上要学会游泳,妻子却从中作梗时,“他心里想,如果保罗能够学会游泳,我就能离开她”[2]26。此处叙述者采用了自由直接引语。而由于去掉了直接引语中的引号,该引语的“自我意识感减弱了,更适用于表达潜意识的心理活动”[8]。可见,潜意识中,与妻子一样,辛先生把对儿子的控制看成了夫妻争斗的筹码。不仅如此,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再次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与现实并不相关的游泳学习,而叙述者对这种类似打赌中彩的心理活动的清晰展现,也表明其对辛先生“讲求实际”的人生态度的讽刺。
可见,斯威夫特在《学游泳》中通过辛格尔顿夫妇针对保罗学游泳展开的拉锯战,对“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文学母题进行了修正,意在表明孩子的成长困境并不一定是出于他对父母一方的偏爱及对另一方的排斥,但却是父母斗争的晴雨表。
在《学游泳》的最后一段,叙述者终于聚焦于学习游泳的主角保罗。诚然如前所述,保罗依恋母亲,排斥父亲,确实具有“俄狄浦斯情结”。可是细读从保罗视角阐述的这段文字,就会发现他对母亲的自私心理并非没有察觉。面对母亲的冰激凌诱惑,他虽心有所动,但却犹豫不决,他害怕“一旦自己走出水域,她就会用那条黄色的大毛巾把自己裹起来,她就想要自己靠近她那柔软滑腻的身体,而她的身体好似将要吞没自己的大嘴”[2]27。这种对母亲身体的反感与拒斥与精神分析的理论大相径庭,因为在弗洛伊德看来,“小男人想要完全占有母亲;一旦发现父亲插在中间,抚摩母亲时,就会变得焦躁不安”[9]107。可见,斯威夫特再次对文学传统进行了修正,意在表明保罗的苦恼并不仅仅源自恋母情结。
随后,保罗的想法得以进一步展现,在他看来“那条黄毛巾让他感到羞耻,父亲帮助自己在水中滑行的手让他感到羞耻,而身上背着的那对辅助自己游泳的翼式浮水袋也让他感到羞耻。你带上它们,就变成了傀儡。这样的生活是一种耻辱,也是你获得爱的方式”[2]27。显然,黄毛巾代表辛太太对保罗的占有欲,父亲的手指涉辛先生对保罗的控制权,而保罗把自己比作被一对浮水袋掌控的傀儡,也是在象征父母对自己控制权的争夺战阻碍了自己的成长,而获得父母之爱的方式就是屈从这种现状。这里,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的混用,使保罗的想法中也夹杂了叙述者的评论,叙述者似乎在告诉读者,保罗的成长困境不在于他对父母一方的喜爱或厌恶。事实上,他既惧怕父亲的干涉,也拒斥母亲的占有,而要摆脱这种困境,就要敢于反叛。
果然,当父亲将浮水袋从保罗身上解下,他张开四肢在水中自由滑动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真正害怕的不是父母,而是另外一样自己潜意识中拒绝承认的东西,于是“带着这份看似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从父亲身边游开,也游离了那片海岸”[2]28。《学游泳》也在这样的开放式结局中戛然而止。此处叙述者并未点明保罗发现的是何种东西,但从故事的发展主线来看,“浮水袋”的拆离代表父母控制的消失,而保罗在学会游泳后的“顿悟”和“游离”也象征着他终于摆脱了父母的牵制,实现了自我成长。而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作为独立个体的身份认同感。
熟谙西方文学人文主义传统的斯威夫特,在《学游泳》这个短篇故事中,对“俄狄浦斯情结”这一古老母题既有继承,也有修正。父母的不睦确实让保罗在成长中产生了对母亲的依恋和对父亲的拒斥。然而故事的情节发展表明,隐藏在这一恋母情结背后的却是一对不敢直面现实和自我的夫妻,一个沉溺于艺术幻想中“享受生活”,一个用“讲求实际”来逃避现实中的实际问题,为了掩饰各自人生的失败,他们在对儿子的教育上明争暗斗。而这一拉锯战的受害者保罗却在经历了苦痛的游泳学习后,最终挣脱父母的束缚,游向了属于自己的那片海域。这种困境之中的成长反叛不正呼应了斯威夫特长篇小说中的那些小人物在平凡中不甘沉沦的苦斗吗?而这一点也正是《学游泳》这一故事的亮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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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妍]
2014-04-01
安徽师范大学科研培育基金资助项目: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说中的神话元素研究 (2012rcpy017)
郭昕(1986-),女,陕西西安人,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
I106.4
A
1008-4657(2014)03-004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