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杨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说:“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1](P7)这段话对陆游的爱情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两宋文人更多地选词这种形式来写爱情题材,而陆游却刻意选诗来写其伤悼之情,而且几乎都是七言绝句,这在不涉言情一路的宋诗中显得极为特殊。究其原因,可能与陆游对这一段感情经历的珍视有关。
陆游的爱情诗主要指的是那些悼念前妻唐氏的诗,即所谓以沈园为写作背景的“沈园诗”。这些沈园诗非但没有因为只是抒写个人的情感伤痛而被历史淘汰,反而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备受后世读者喜爱,几百年来依然具有扣人心弦、感人至深的艺术感染力。本文即试通过对陆游沈园诗的艺术成因进行分析,以期对沈园诗的艺术魅力有更全面更深入的认识。
陆游的沈园诗数量极少且较为零散,最早有所辑录的是刘克庄《后村诗话》和周密《齐东野语》,此后历代学者均有所考稽和辨证,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钱仲联先生的《剑南诗稿校注》和黄世中先生的《钗头凤与沈园本事考略》。对于可确信的诗,《剑南诗稿校注》辑录11首,分别是:《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沈园》二首、《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城南》、《禹祠》、《禹寺》(禹寺荒残钟鼓在)、《春游》(其四)。《钗头凤与沈园本事考略》辑录12首,多出一首《禹寺》(暮春之初光景奇)。高利华的《陆游〈钗头凤〉词和沈园本事诗研究》在此二书的基础之上再进行考辨,认为在《剑南诗稿》中有据可稽、信实可考的诗计有10首,而《禹祠》、《禹寺》(禹寺荒残钟鼓在)、《禹寺》(暮春之初光景奇)这三首均非本事诗,另增补一首《春日绝句》(其五):“桃李吹成九陌尘,客中又过一年春。余寒漠漠城南路,只见秋千不见人。”其理由是:“诗中的‘城南路’,既是一个明确的地理方位指向,又是沈园怀人诗中反复出现的特殊意象:‘路近城南已怕行’、‘城南小陌又逢春’、‘城南亭榭锁闲坊’。城南亭榭中的‘秋千’意象,也颇耐人寻味,承载着类似‘惊鸿照影’、‘林亭感旧’式对沈园水边梅下‘美人’之‘遗踪’的追忆和寻觅。整首诗的韵味、情调、风格与众多沈园诗非常谐近,连句式‘只见秋千不见人’也似曾相识,令人想起‘只见梅花不见人’之句,因此,两者当是同一情愫。”[2](P217-239)这段论证存在着一个明显的不足就是,对《春日绝句》(其五)这首诗中的“城南路”是否就是沈园诗中反复出现的“城南”这一点并没有进行详细的考证。查阅《剑南诗稿》中出现“城南路”的诗篇还有《寄子虡》:“十里城南路,萧然一秃翁。”《秋兴》:“晓行城南路,落叶满阡陌。”《幽栖》:“何处是幽栖?城南路少西。”这三首诗显而易见均与这段情事无关,因而还无法完全确定诗中的“城南路”所指的方向就是沈园的所在,而单凭诗的韵味、情调、风格以及句式的相近也无法认定《春日绝句》(其五)就是沈园诗,所以还是把此诗列为疑似诗较为妥当。而高利华先生对《禹祠》、《禹寺》(禹寺荒残钟鼓在)、《禹寺》(暮春之初光景奇)这三首不是沈园诗的考辨合理详实,本文予以认同。
据以上所述,本文所要论及的沈园诗共有九首:《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沈园》二首、《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城南》、《春游》其四。
陆游的沈园诗之所以能成为宋诗中的爱情名篇,其诗歌本身即具有非常独特的艺术魅力。从读者的欣赏角度来看,富有感伤色彩的言情之作更能引起广泛的心理共鸣,而呈现出凄美哀婉风格的沈园诗,虽相隔八百余年,如今读之仍荡气回肠,感人尤深。就诗中的意象而言,所描写的如春桥、春水、梅、柳、墨痕、粉墙等这些平常的景物,由于融入了诗人自身的情感伤痛而无一不染上哀伤的色彩,如《城南》:“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诗中闲坊深锁,孤鹤来归,尘渍苔侵,园墙颓圮,这些本身就凄凉冷清的事物再经过诗人伤悼之情的渲染而愈发沉郁悲苦,催人泪下。
陆游早年学诗,从江西派入手,中年突破其藩篱,面向现实,形成豪迈雄健、慷慨激昂的风格,晚年则于悲壮之余渐趋平淡,沈园诗就可作为陆游晚年诗风的代表,虽诗中也用了一些典故,如“河阳愁鬓”、“惊鸿照影”等,但相比较而言,这些典故算是比较为人所熟知的,所用的数量又极少,而且连诗中所用的字词也是寻常之语,没有任何难以理解之处,几乎可以不用笺注,因而在诗歌语言上呈现一种清浅平易的风格。
沈园诗中除了《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这一首七律以外,其他几乎都是由七绝写成,这种自然流利的抒情体式最适合表达情景相触间的情感心态,可于短短二十八字之间蕴含难以明说无法诉尽的情意。陆游的沈园诗都是晚年之作,其诗歌造诣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在运用七绝这一形式时更是游刃有余,纯熟的七绝体式与深挚的沈园哀情相衬托,使得沈园诗自然浑成,情韵兼佳。
综观沈园诗,诗中几乎没有用什么艺术技巧,诗中的意象极为单纯,诗情的抒发也是自然而然地呈现,所用的笔法无非是情景相融、物在人非、今昔对比。如《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梦游沈园的零散片断与几十年蕴藏的伤悼之情相融,真挚坦率地传达出始终难以忘怀的深情哀思,梦中的沈园,梅花、寺桥、春水、小陌、墨痕依然,而当年的佳人却是“玉骨久成泉下土”,昔日的携手共游,今日的独老追悼,只是简单的画面组辑,明白直接的抒情,便成一曲凄楚动人的沈园哀歌。而更为脍炙人口的《钗头凤》一词,就词本身而言,也不失为一首缠绵悱恻、凄美哀婉的言情佳作,特别是阙末“错,错,错”“莫,莫,莫”三个仄声叠字的运用,无疑大大增添了抒情的力度和不尽的韵味。
除了以上所说的诗歌本身的艺术魅力之处,沈园诗背后还有一些相关的凄美恋情故事支撑着,这些故事被称为沈园故事或《钗头凤》词本事。故事情节的由来盖始于宋人的三家笔记,即陈鹄的《耆旧续闻》,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和周密的《齐东野语》,三家笔记的记载在细节方面多有不同,对此众多学者皆有深入研究,此不赘述。最早对沈园故事有所记载的是陈鹄的《西塘耆旧续闻》和周密的《齐东野语》,二者均详细记载了沈园相会内壁题词之事,特别是《齐东野语》卷一《放翁钟情前室》对此事记叙更为详备具体,几乎类似于小说家的铺叙笔法,虽然可信度不高,但在后世影响较大,一般的选本注本大都采用的是周密的说法。而最为平实可信的是刘克庄的《后村诗话》的记载:
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己。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旧读比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说。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3](P100)
只是刘克庄在记载中只字未提《钗头凤》一事,对沈园之会的记叙仅是“坐间目成”而已,这也可能是为尊者讳不便细说的缘故。
陈鹄、周密、刘克庄三家笔记所记内容互有不同,说明三者并非出自同一史源,然而三者可以互相参证。综合这三家的记载可以得出陆游这段感情的大致情况:陆游早年初娶某氏,二人感情甚笃,因不合其母之意而被迫仳离,某氏改适他人。后于沈园相遇,陆游感慨万端,遂作《钗头凤》一词以寄其意,不久,某氏怏怏而卒。陆游晚年多次到沈园凭吊,写下不少悼亡之作以寄哀思,可见其终生无法忘怀此情。
陈衍的《宋诗精华录》对《沈园》二诗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评语:“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4](P562)没有年轻时的这场情感伤痛,陆游也无法写出这么真挚深切的沈园诗,可以这么说,沈园诗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上还得力于诗人不幸的情感经历,这段情感经历真实具体情况如何,无由得知,载之于文献的便是后世流传很广的沈园故事。
沈园故事在沈园诗流传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不仅为沈园诗提供了现实的生活背景,而且还大大强化了沈园诗的哀伤凄婉之美,读者因为同情陆游的婚恋悲剧,会对沈园诗寄予更多的理解和欣赏,而沈园故事也会因为沈园诗的艺术成就而广为传诵,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和本事之间可以互相促进,诗以事传,事因诗显,诗事交相辉映。从读者的角度来说,虽然沈园诗的艺术性较高,但人们并不会满足于仅仅对作品本身的欣赏,除了品味诗歌所渲染的哀伤情调外,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诗歌背后的故事,而有一定真实性的沈园故事刚好满足读者的这种阅读心理。
沈园故事的记载多是笔记小说史料,其真实性极为有限,唯有辑录的几首沈园诗可与《剑南诗稿》所收的相互印证,而存于《剑南诗稿》中的沈园诗不仅为沈园故事提供了部分有力的论证,还可以从其诗歌的编年和内容中看出陆游对这段情感伤痛始终难以释怀,即便到了风烛残年,依然是一往情深旧梦难忘,而且愈老愈念,愈念愈深。
从沈园诗的创作时间来看,前后跨度有五六年之久,持续时间更是长达二十余年,可知陆游一直都没有释怀这段情感伤痛,特别是到了晚年回首往事之时,悲悼之情、愧疚之意、无常之感常萦结于心,遂倾情相吐发之于诗篇。陆游六十三岁时,作《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六十八岁时,重游沈园,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七十五岁时,又一次来到沈园,作《沈园》二首;八十一岁时,梦到沈园,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八十五岁时,作《春游》四首,于这一年年末,嘉定二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1210年1月26日,辞别人世。
从沈园诗的抒情内容来看,几乎全是触景伤情式的追忆。如《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从这二十七字的诗题可知,已入耳顺之年的陆游因采菊花作枕囊遂而想起四十三年前夫妻二人采菊作枕的旧事,当时陆游还为此作菊枕诗若干首(今已失传),而如今大半生已过,菊枕诗只余残编,而当年共作菊枕的那人却是“玉骨久成泉下土”,只有留下来的菊枕依然“清香似旧时”。昔日的闺房雅趣,今日的凄然灯暗,怎不令人神伤断肠?陆游罢官归老山阴之后,屡屡往返于城南沈园旧地凭吊,当“梦断香消四十年”之后,七十五岁的陆游来到沈园时,斜阳惨淡,鼓角悲吟,沈园的池台非复昔日之貌,沈园的柳树也经不住老去而无法吐绵,只有桥下的春水漾绿如故,目睹此景又蓦然忆起佳人曾于桥上俯身照影的惊鸿之姿,而此时陆游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却仍不忘旧日往事凭吊遗踪,直至临殁前的春天,还是到了沈园,“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春游》其四)不再是撕心的痛诉,只是平实的表达,但终于还是无法释怀,直至诗人逝世,沈园之梦才最终宣告结束。这一场持续近六十年的追念与哀思,映衬出陆游对爱情一往而深的情感品质。沈园诗之所以具有强大而久远的艺术感染力,最主要的原因当是诗人于诗中倾注了至死不渝的深情。
在近万首诗的《剑南诗稿》中,沈园诗所占比例不到千分之一,然而就是这些情致缠绵的沈园绝唱,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古代爱情诗中不朽的传世精品。高超的艺术表现赋予了沈园诗最基本的文学特性,凄美的沈园故事深化了沈园诗的现实背景,作者的深情伤悼增强了沈园诗的情感内涵,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园诗是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沈园故事的流传与诗人的情感品格三者高度结合的产物。
[1] 钱锺书.宋诗选注·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高利华.陆游《钗头凤》词和沈园本事诗研究,越文化与唐宋文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3] 刘克庄.后村诗话[M].王秀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4] 陈衍.宋诗精华录[M].曹中孚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