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勇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与法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清代诗人唱和活动高度活跃,每当活动告一段落后,往往有好事者将相关唱和诗裒为一集。再配合清代空前繁盛的图书事业,遂使这些诗作结集能够有更多机会刻印面世,或以抄稿本流传,于是便催生出众多唱和诗总集。这些总集是我们认知清代诗人唱和活动,进而认知清代文坛动态与士人社会生活的重要资料,同时其自身的大量涌现,也堪称清代文学、文化史上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本文从清代唱和诗总集的唱和形式、唱和内容、作者身份这三个视角切入,对其一般与特殊两方面的基本形态作一初步梳理。
清代唱和诗总集为数甚多,在清代各类型总集中可谓名列前茅。然清代唱和诗总集数量虽多,其个体规模却往往偏小,普遍在一卷至数卷之间,十卷以上者便不多见。譬如汪远孙辑《清尊集》,不过区区十六卷而已,但已然堪称清代唱和诗总集中少有的“巨”帙。而像徐琪辑《留云集》这样仅收俞樾、徐琪等16人之唱和诗17首的微型总集,却是屡见不鲜的。反观全国、地方、宗族等其他清代诗歌总集中的大类,其个体规模动辄数十卷,甚至数百卷,很显然,唱和诗总集在这方面是无法与之争锋的。
虽然清代唱和诗总集的个体规模相对偏小,但庞大的数量,却也使之在整体上拥有了相当复杂的形态。先看唱和形式方面。所谓唱和,“从最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人首唱,他人次韵。但除此之外,一般一人首唱,他人同作;或者多人同赋一题,乃至多人集体赋诗,也都可以看作唱和”[1]101,为历代最常见的几种唱和方式。具体到清代唱和诗总集,同样也是以这几种方式为主。兹列举其各自代表如下:
樊增祥辑《沆瀣集》,收晚清人张之洞、樊增祥的唱和诗。樊氏和作《奉和张少保师甲辰以后诗》50首列于前,张氏原作56首附于后。是为一人唱、一人和的方式。
汪琬辑《姑苏杨柳枝词》,收汪琬、吴林等113人之诗作。康熙十九年(1680),苏州人汪琬致仕归里。乡居期间,他仿照白居易《杨柳枝》的体式,作《姑苏杨柳枝词》18首,一时颇多酬和。是为一人唱、多人和的方式。
朱彝尊辑《洛如诗钞》,收康熙年间浙江平湖陆世耒、潘应奎等48人的集会唱和诗,大抵为多人同赋一题的方式。
沈奕琛辑《湖舫诗》,收汪汝谦、吴山等14人之诗作。顺治六年(1649)清明前二日,汪汝谦等在杭州西湖聚会,以“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为韵,各赋五律8首。是为多人集体赋诗的方式。
王原辑《于野集》则是涵盖两种或两种以上唱和方式的代表。该书收康熙年间江苏青浦朱霞、姚廷谦等48人之集会唱和诗,以多人同赋一题为主,类似于《洛如诗钞》;另有部分采用此唱彼和之方式者,则又类似于《姑苏杨柳枝词》。
除了上述这些一般而常见的唱和形式及其作品结集外,还有如下几种较特殊的情况:
第一,追和。唱和活动主要发生在相同或相近的时段内,有着一定的即时性与连续性,但也不乏后人追和前人的情形。如佚名辑《天台三圣诗集和韵》所收诗歌,便分别出自唐代僧人寒山、元代僧人梵琦、清初僧人福慧之手,系梵琦、福慧分别追和寒山诗作的产物,前后时空跨度长达近一千年。同样属于追和性质的清代唱和诗总集,还有王英善辑《唱和雁字诗集》,康熙帝、乾隆帝撰《御制恭和避暑山庄图咏》,朱芳衡辑《鸳鸯湖櫂歌》等。
第二,联句。联句又称连句,由二人或多人共赋一诗,联缀成篇。专收这类诗歌的总集,即可作为一种特殊的唱和总集看待。曹仁虎辑《刻烛集》即为显例。该书收赵文哲、吴省钦等12人于“乾隆甲申至丙戌,在都门各种联句之作”[2]691,包括《同人集绿卿书屋赋得京师食品联句十首》《集程鱼门拜书亭观藏墨联句》等共27篇。此外如佚名辑《内庭联句》、程梦星辑《城南联句诗》、龙邦俨辑《莺花联句》等,也都可以归入联句诗总集的范畴。
第三,诗钟。诗钟形式上相当于律诗的一联对句。它源起于清嘉庆、道光年间的福建,后传布于全国,流风至20世纪中叶犹在。一百多年间,各地诗人频频举行诗钟雅集活动。由于这种活动带有集体创作的色彩,故而相关的诗钟作品结集也可以归为唱和诗总集。兹以唐景崧辑《诗畸》为例。该书问世于光绪十九年(1893),所收多为晚清台湾“牡丹诗社”“斐亭吟社”诸成员作品。其中正编八卷,卷一至卷七收各体诗钟,卷八收七律;外编二卷,收嵌字格诗钟;另附《谜拾》《谜学》各一卷。由于诗钟是清代才出现的文学样式,随之产生的诗钟总集,自然可以视为整个唱和诗总集编纂史上的一个崭新现象,堪称清代唱和诗总集编纂取得的新成就之一。
唱和诗总集所反映的写作行为,通常呈现出此唱彼和或集体赋诗的景象,可谓同一平面内的双向或多向的互动;不过,并非书名中含有“唱和”“酬唱”等字样的总集都体现为此种情形。赵琪辑《东莱赵氏先世酬唱集》即为特例。《中国丛书综录》(子目)与王绍曾先生主编《山东文献书目》均将此集著录于总集类的“唱酬之属”,与北宋邓忠世等撰《同文馆唱和诗》等典型唱和诗总集同列。查阅该书,可知其采取以人为纲的编排方式,共列出明、清两代山东掖县赵氏家族的24位成员,每人名下均收录当时人所作与之相关的交游赠答作品,而这24人自己的作品却并未收入,从而呈现出一种有唱无和或有和无唱的特殊景象。该书虽然名义上是部“酬唱集”,但就其实质内容来说,却更接近于“同人集”。所谓“同人集”,通常是以某一个人物(1)为中心,采收与之相关的交游赠答作品,由此编纂而成的总集。它是明清两代、尤其是清代总集编纂的一个大宗,产生了诸如冒襄辑《同人集》、陈维崧辑《箧衍集》、王士禛辑《感旧集》等一批名著。这些总集一方面是诗文作品的渊薮,另一方面又堪称一部相关中心人物的别样的“交游录”。比较而言,这部《东莱赵氏先世酬唱集》更像是24种小型“同人集”的合编,与其名之曰“酬唱集”,倒不如将其作为一部“东莱赵氏先世交游诗文合集”来看待更符合实际。
清代唱和诗总集在唱和形式方面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的表现,大抵如上一部分所论;再从唱和活动的具体内容来看,则同样可以说是一般性与特殊性、共性与个性的结合。
先看一般性、共性的方面。写诗乃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唱和对他们来说,既是一种风雅行为,又带有不同程度的交际、应酬、切磋、竞赛等色彩。所以,他们会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五花八门的场合形成唱和活动,进而形成相应的唱和诗总集,清代尤其如是。譬如:齐毓川辑《齐太史移居倡酬集》、周三燮辑《秦亭山民移居倡和诗》等,是为乔迁之喜而唱和;张殿雄等撰《黄岗留别唱酬诗》、孙星衍辑《泲上停云集》等,是为送别友人而唱和;谢家福辑《邓尉探梅诗》、马曰琯等辑《焦山纪游集》与《林屋唱酬录》等,是为纪游纪胜而唱和;张维屏辑《新春宴游唱和诗》、潘曾玮等撰《丙子元旦唱和诗》、延清辑《丙午春正唱和诗》等,乃因适逢岁时节令而唱和;至于徐乾学辑《遂园禊饮集》、鄂敏辑《西湖修禊诗》等所反映的唱和活动,则均以“修禊”这一传统习俗的名义发起。
由于唱和活动往往是在一时一地,在某种具体因缘的触动下而发生,反映到唱和诗总集中来,便是这些总集往往有着相对集中的活动主题和创作内容。譬如:盛庆蕃辑《潜庐寿觞酬唱集》、郑观应等撰《偫鹤山人七秩唱和诗》、陈晋元等撰《清味斋生日倡和诗》、程端本辑《生日唱和诗》等,均为庆生、祝寿场合的产物;毕沅辑《苏文忠公生日设祀诗》、吕迪等辑《放翁先生生日设祀诗》等所收作品,系为苏轼、陆游等古代文化名人的诞辰纪念日而作;李增裕辑、陈其泰订《宫闺百咏》以咏叹历代女性人物为宗旨;李宝元等撰《旌阳古迹唱和诗》可以视为一部写景诗总集;叶德辉辑《观剧绝句》专收咏剧诗;恩锡等撰《秋兰诗钞》专收咏兰诗;宗廷辅辑《三桥春游曲唱和集》则以描绘清中叶江苏常熟的走三桥及其他春游习俗为主。其花样之繁多令人目眩。
上述《齐太史移居倡酬集》等总集的唱和内容与主题的花样确乎繁多不假,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它们的所谓“繁多”,更多地还只是浅层表象意义上的繁多;至其深层的抒情姿态与书写基调,则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丰富。其唱和目的多为友朋酬赠、聚合声气、切磋技艺、娱情遣性,唱和内容也多可以弄草拈花、模山范水、吟风弄月等来概括。这无疑就是普遍存在于包括清代在内的历代唱和诗总集的内容属性。缘乎此,我们仍然将这些总集的唱和内容归为一般性、共性方面的表现。
从整体与比较的角度看,清代唱和诗总集中更加特殊、更富个别性的唱和内容,还是体现于那些书写基调较为与众不同的总集。因为对于诗歌写作与诗集编纂来说,只有当其抒情姿态、书写基调与多数人拉开距离,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深具个性。
首先,唱和活动是由创作主体发起的。他们体验到的个人乃至国家的荣辱兴衰、起伏轨迹,往往会投射到唱和作品中。尤其清初与清末这两个罕见的剧变时期,将大批士人卷入时代洪流,强烈冲击了他们的心理情感,使感时伤世、经世济民等刚健充实的思想内容纷纷现诸雅集唱和的场合,由此造就了一批寓有社会政治内涵、紧扣时代脉搏的唱和诗总集。这类寓有社会政治内涵的清代唱和诗总集,以释今羞辑《冰天社诗》问世较早。该书是清顺治年间辽东“冰天诗社”的集会唱和诗集。该社由明末清初著名诗僧释函可等发起,成员约33人,均为清初遭流放于今辽宁沈阳、铁岭一带者,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流人诗社”[3]370。同时,因为他们大抵均为明遗民,所以又可谓“清初遗民诗社的特例”[3]14。综览该书,同一般的诗人唱和大相径庭,“突出反映了在家国沦丧之际流窜边荒的遗老流民的情感世界及其诗歌创作的精神特质,具有极为感人的艺术力量”[3]386。
像《冰天社诗》这般寓有社会政治内涵与时代色彩的唱和诗总集,在清末更是所在多有。例如:叶德辉辑《昆仑集》成书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前后,其中包含众多“思君爱国一托之于吟咏……,感叹时事,悽然有举目山河之异”[4]192的诗作;《金城唱和集》则是甲午惨败、清政府割让台湾、丘逢甲率台湾军民抗击日本侵略者失败后,内渡大陆与王恩翔唱和的产物,二人的悲愤情怀从中颇有体现。至于叶书辑《击衣剑》、毕羁盦辑《立宪纪念吟社诗选》等,更是当时某个政治历史事件的直接产物。前者因光绪二十六年(1900)之庚子事变而编撰,诸作者“目睹夫夷氛俶扰,銮辂蒙尘,在在皆可痛哭”[5]1a,遂将激楚情怀寄托于诗。后者因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清廷宣布预备立宪而编撰,诸作者普遍对清廷预备仿行宪政之举表示欢迎与支持,并纷纷为之献计献策。诸如《昆仑集》《立宪纪念吟社诗选》等,顺应了清末历史潮流的巨大变迁,将唱和的着眼点由较纯粹的诗酒风流的文娱活动,转向对家国天下的关注,从而实现了由小我到大我的境界提升,为清代唱和诗总集注入了更加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可谓清末时唱和诗总集编纂取得的新气象。
上述《冰天社诗》等,都还是由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从而相应蕴涵了历史政治内容,其实仍不脱诗会唱和本色;另有若干总集则更进一步,不仅写作内容趋于历史政治化,甚至连全书的编纂宗旨与体例也脱离了诗歌本位。吴炎、潘柽章辑《今乐府》即为显例。该书是吴、潘二人编纂《明史记》的副产品。二人都生活在明末清初,明亡后均以明遗民自居。在他们看来,有明一代人物制度“粲然与三代比隆”[6]113,而当时的士大夫既不能追随司马迁《史记》,将明代史事“叙述论列,勒成一书”[6]113,又不能效法唐山夫人之流,将明代史事结撰为乐府,“被之声韵,鼓吹风雅”[6]113。他们有感于此,“因相与定为目,凡得纪十八、书十二、表十、世家四十、列传二百,为《明史记》”[6]113。修史的同时,他们“私念是书义例,出入必欲质之当今,取信来世,故不得已而托之于诗”[6]113,遂“相与疏帙事及赫赫耳目前、足感慨后人者,各得数十事”[6]113,由吴炎唱,潘柽章和,各作乐府诗一百首,互为评点。唱和活动大约始于顺治十年(1653)冬,翌年春完稿,乃成《今乐府》二卷,所咏上起朱元璋开国,下迄南明诸政权之史事。
由于吴炎、潘柽章是为配合《明史记》的编纂而合撰《今乐府》,故而这二百首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史部典籍的义例与笔法来撰写的。他提出吴炎所撰诸乐府的根本宗旨在于“善善恶恶,合《春秋》之旨”[6]112,其中蕴含了作者或隐或显的美刺褒贬。具体说来,《把滑歌》《楚宗哀》等可以训宗室,《昭德宫》《建昌侯》等可以箋外戚,《望三台》《射东楼》等意在责宰相,《两歌妓》《三娘子》等意在刺将帅,《折柳枝》等意在讥佞幸,《阁中帖》《客夫人》等意在戒宫官,《杨漆工》《五人墓》等意在壮游侠,至于《囊土谏》《大小东》《赍宫》《罢南交》等,则分别寄托了作者重直臣、痛朋党、恶方技、警四夷的意图。这显然就是孔子《春秋》以来我国传统史学精神的体现。
在体制方面,该文把吴炎《我行自东》等比拟作“本纪之权舆”[6]112,又称《古濠梁》《国有君》等可谓“年表、世家之本”[6]112,《伏阙争》等对应为礼乐、郊祀书,《采珠怨》等对应为赋役、食货诸书,《龙惜珠》等对应为河渠书,《钦明狱》等对应为刑书,《梳篦谣》等对应为律书,《大宁怨》等对应为边防书,至于《雷老》《东角门》《和尚误》《老臣泣》《悲贾庄》等,则被分别比拟为开国诸臣、逊国诸臣、靖难诸臣、忠世名臣、殉国诸臣的传记。可见吴炎诸诗已经隐然具备了本纪、年表、书志、列传等史部典籍的架构。
要之,吴炎、潘柽章编撰的这部《今乐府》在宗旨、体制、内容等方面均带有浓厚的“史”的色彩。该书立足于记录史实,以发抒兴亡感慨、寄寓美刺褒贬为宗旨,且以史部典籍的体例与架构来设计全书格局。至于文学方面的“辞之工拙、音之高下”[6]112,则二人并不在意。由于该书的这种重史而轻文的特点,使它被有些书目直接归入“史部”,如《中国丛书综录》(子目)即著录之于史部的“史评类·咏史之属”。像《今乐府》这样立足于史学本位,而只是借用了此唱彼和之形式的唱和诗总集,是一种颇为少见的情形。它的出现,为清代唱和诗总集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通常情况下,唱和活动主要发生在官员和士绅的交游圈内,清代唱和诗总集也是如此,可不具论。值得一提的是几种较为特殊的情形。
一是专收家族成员之唱和作品者。如庄宇逵辑《南华九老会唱和诗谱》,便可以视为一部常州庄氏家族内部的唱和诗集。乾隆十四年(1749)春,庄氏家族的九位致仕官员庄清度、庄令翼、庄祖诒、庄枟、庄歆、庄学愈、庄栢承、庄大椿、庄柱,在“南华九老会”的名义下赋诗倡和,一时“和者不下数十人”[7]12b。此后,追和“九老”诗作者亦络绎不绝。至乾隆四十八年(1783)前后,庄栢承之孙庄宇逵辑录“九老”诗12首,及庄逊学、庄璿等21位庄氏族人之和诗各1首,纂为这部《南华九老会唱和诗谱》。
二是专收家庭成员之唱和作品者。如李星沅辑《梧笙唱和初集》,专收李星沅、郭润玉夫妇间的唱和诗;叶奕苞辑《经锄堂倡和诗》,专收叶方蔼、叶奕苞兄弟间的唱和诗。此外像关赓麟、张祖铭夫妇撰《饴乡集》《广饴乡集》,郑方城、郑方坤兄弟撰《却扫斋唱和集》,朱若水、朱森桂兄弟撰《西峰倡和小草》,屈茝纕、屈蕙纕姐妹撰《同根草》等,同样属于这种情况。
三是专收闺秀诗人之唱和作品者。如《同根草》所收诗歌,即为屈茝纕、屈蕙纕早年“在闺中时,姊妹倡和之作”[8]1a,凡成书四卷。此外如潘素心等撰《平西唱和集》与《城东唱和集》、骆绮兰辑《听秋馆闺中同人集》、李蕙草等撰《听鹂阁咏物倡和诗》(2)等,也都属于闺秀唱和集的范畴。
四是专收方外诗人之唱和作品者。曹锡辰辑《金陵方外五家诗》即为显例。此集《(民国)上海县续志》卷二十六有著录,并载其成书过程云:“浮屠行荦、真音、超越,道士周鸣仙、王至淳皆以诗自豪。锡辰客金陵,日与唱和,归而择其尤雅者存之。”[9]21a可知凡收清乾隆年间三位僧人、两位道士所作诗歌,并且均是与编者唱和场合下的产物。
五是专收八旗诗人之唱和作品者。如佚名辑《卫藏和声集》所收唱和作品,即出自满洲人和琳、蒙古人和宁之手,二人均为旗籍。专收闺秀、方外、八旗诗人之唱和作品的总集可能始见于清代,这是清代唱和诗总集编纂取得的另一项新成就。
最为引人瞩目的是,清代还出现了一批着眼于收录我国诗人与外国人交游酬唱作品的总集。中外唱和集在清代之前,是个非常罕见的总集类型。就现有材料看,北宋时的《高丽诗》可能是最早产生的此类总集,系神宗元丰年间高丽遣使纳贡于宋朝的产物。(3)至明代,又有《皇华集》系列问世,所收皆明王朝自正统十四年(1449)后,历次派遣使团访问朝鲜期间双方官员的诗文唱和作品。降至清代,中外唱和集乃开始成批涌现,笔者目前所知者便已达二十余种,数量较之前代大大增加。更重要的是,清代中外唱和集在唱和活动的背景、作者的身份、作品的内涵等方面,均呈现出多元形态,完全改变了此前中外唱和集皆为官方外交行为的产物,因而色调比较单一的局面。其中既有杨恩寿辑《雉舟酬唱集》这样,以光绪三年(1877)越南遣使纳贡于清廷为背景,属于传统的官方外交唱和活动者,又新加入了李长荣辑《海东倡酬集》这样属于中外民间唱和活动之产物者(4),从而形成了官方与民间两翼并举的全新景象。尤其在晚清时,随着国门的打开、国家变革进程的启动以及国家民族危机的日益深重,我国的外交格局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一方面,清廷开始遵照近代国际关系的惯例,与各国互派使节,从而结束了绵延千年的朝贡外交;另一方面,迫于国力衰微、列强觊觎的形势,我国部分驻外使节在对外交流活动中,开始尝试以文会友,建立联合阵线,以期抵御强敌。如黎庶昌任驻日公使期间,便积极同日本友人开展唱和活动,希望“以诗文广交朋友,以人格魅力感染别人,从而团结、联络更多的日本友人,实现中日联手抵御西方列强东侵的外交目标”[10]3。这在由黎氏随员孙点编纂的《癸未重九宴集编》《己丑宴集续编》《樱云台宴集编》《庚寅宴集三编》等一系列中日诗文唱和集中有着鲜明体现。可以说,中外唱和诗总集的编纂在清代实现了重大进展,在呈现出多元形态的同时,也随着时代的深刻变化而孕育出若干新颖的思想内容,取得了突出成就,堪称整个清代唱和诗总集的一大亮点。(5)
由于这类特定身份之作者,以及前一部分所述特定内容之作品的存在,使得清代唱和诗总集同若干其他类型总集构成了一系列交叉关系。即如孙殿起先生的《贩书偶记》,便径直将前及《西峰倡和小草》与《同根草》分别归入总集类的“家集之属(按,即本文所谓宗族类总集)”与“闺秀之属”。此外,诸如《南华九老会唱和诗谱》《经锄堂倡和诗》等,可归为宗族类总集;《平西唱和集》《城东倡和集》等,可归为闺秀类总集;《金陵方外五家诗》《癸未重九宴集编》等,可分别归为方外、域外类总集;专收咏剧诗的《观剧绝句》、专收咏兰诗的《秋兰诗钞》、专收咏史诗的《今乐府》,则可视为题咏类总集等等。
清代唱和诗总集在唱和形式、唱和内容、作者身份等方面,均呈现出繁复多样的形态。它继承了历代唱和诗总集的一般形态,又发展出若干颇有特色的小类型。其中相当一部分如中外唱和诗总集,取得了逾迈前代的成就;某些小类型甚至是此前极其罕见或从未有过的,专收诗钟以及闺秀、方外、八旗诗人唱和作品的总集即是。同时,它并未置身于清代历史进程之外,而是与之紧密结合,如《冰天社诗》《昆仑集》等,便投射出当时士人思想情感的一个侧影;至于《击衣剑》《立宪纪念吟社诗选》等,更是正面呼应了当时的焦点事件,以之为主题展开唱和活动,可谓清代历史的缩影与见证。总之,清代唱和诗总集是我们研究清代诗人唱和与诗坛动态不可或缺的资料,也是考察清代社会生活、历史进程的重要凭依,需要也值得给予更多的关注。
注释
(1)很多情况下,这个人物就是总集编者自己。
(2)《平西唱和集》至《听鹂阁咏物倡和诗》诸书,均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附录二“总集”著录。
(3)参晁公武撰《郡斋读书志》卷二十。
(4)《海东倡酬集》是我国诗人李长荣与关义臣、铃木鲁等日本汉诗人隔海唱和的产物。
(5)关于清代中外唱和诗总集的具体情况,可参拙文《论清代中外文学唱和集的概貌与特质》(《晋中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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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庄宇逵.南华九老会唱和诗谱[M].清嘉庆五年(1800)刻本.
[8]朱谦.同根草叙[M]//屈茝纕,屈蕙纕.同根草.清光绪二十九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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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杨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