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那时候我真够窘的。来北京追寻音乐梦想的初衷支离破碎,我不但没能发专辑,出名什么的就更别提了,更残酷的是,就连唱地下、唱酒吧的机会老天爷都没给我,我去应征了几次后海的酒吧歌手,每次唱到一半就被老板喊停了,他们说我嗓子太沙,听上去不悦耳,纯粹磨耳朵,跟客人过不去,让我改当服务生。我当然不干,开玩笑么,我是来追求音乐梦想的,我应该做的是表演和创作,我不是看不起服务生的工作,但我决不能容忍他们侮辱我的音乐。
遗憾的是,我在北京混了五六年,也没混出个门道,我也给自己拍过视频,在地下通道唱歌那种,我觉得自己唱得不比西单女孩、旭日阳刚差,可就是没人理我。我籍籍无名,穷困潦倒,焦头烂额,一把年纪,也不可能去参加选秀跟小朋友们拼,走沧桑系等着有人发掘自己吧,倒是一条路,可惜越等就越觉得遥遥无期,没边没际。我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我真不是唱歌这块料,顽石想成玉,也得有人肯雕琢,现在有几个歌手不浮躁,有几个艺人不是被包装出来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在一次帮酒吧老板运货的时候,我右手大拇指被啤酒框砸了一下,经社区医生鉴定,轻度手指残废,建议少弹或不弹吉他,我改用拨片,但手指还是有些捏不住力。多少次我下定决心回老家,往往一夜过后,就又留下来了,为了梦想,我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我怕对自己的努力和时间没交代。
可留下来有留下来的困难,赤裸裸的,我交不太起房租,甚至不太吃得上饭,生活对来说,首要问题就是个“活”,在苦苦寻觅了两个月却没有找到工作之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放手一搏,跑去人民大学附近办了几个有的没的假证,我发誓要找到一份工作,一份能让我在北京生活下来的工作,最好有吃的,有住的,还不要那么累。我不相信自己总那么背。歌里不都唱吗,山不转那水还转,水不转那人还转,转啊转,等等等……终于,柳含容找到了我。
对于我这样一个清洁强迫症患者,没有什么比做清洁工更适合我的了。即便是住在地下室的日子里,我的房间里也一尘不染,我没有一般玩音乐的人的放纵与不羁,情感上,生活上,我总是过于谨慎,我怕狗,烦猫,不是因为动物本身,而是因为我对于猫和狗的毛有种恐惧,所以我从来不去动物园,不喜欢蒲公英,也讨厌毛绒玩具,就连水池里的头发我也要在第一时间清理掉。我想这也是我始终无法完成音乐梦想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全方位的护工,而不仅仅是清洁工,”柳含容一只手抓着黑色镂空线披肩,跟桌布似的,一只手充满情绪地上下晃动着,“全方位,全方位你懂吗?性格要好,要包容,又要有耐心,有爱心,有责任心,要知道怎么照顾人,能做一般的医疗护理,能简单按摩,也要能应付紧急医疗情况,还要会做家务,洗衣服做饭,哦,饭菜还不能太难吃,我这辈子都在吃不会做饭的苦,要吃什么都要上外面点,太不方便了。”即便在中介公司的张姐就在面前,我也顾不上什么优雅不优雅,我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我站了起来,举起右手,一副对天发誓的样子,但嘴里却冒出一句不太适当的习语,“是骡子是马拉出溜溜才知道。”
“可你这是第一次做。”柳含容冷冷地说,“男护士本来就是稀缺资源,医院的急诊科、重症室、手术室全都包圆了,你怎么还会在这。”
我心想完了,碰到懂行的,看来没戏唱了。也难怪,一个声音沧桑,看起来却手脚无力的人实在不像高级护工,好吧,我也懒得装,索性放开,总比受人刁难侮辱强,也许撒个小谎也好,“不能做和不想做是两码事,我想做音乐,我也追求,可就是不行,护工我能做,过去我是不想做,不过柳小姐,主顾挑的护工,护工也要挑主顾,凡事都讲个缘分,不能强求。”张姐帮着打圆场,做中介的天生嬉皮笑脸,我立在柳含容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不躲避,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突然开口说:“先试用,不行我要退货的。”
我心花怒放,找到美女雇主,口粮有了着落,有地方住,一个月还有五千块银子好拿,何乐而不为。张姐气沉丹田,哈哈一笑,说行了,小江,你可以去上班了,柳小姐,也祝你用工愉快。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像一个五十岁的大妈说的。
“不要叫我柳小姐。”柳含容还是冷冷的。张姐慌了神,估计跟我一样,也是被柳含容的气场震住。张姐结巴了,我连忙救场,说叫女士,女士,现在都叫女士,lady。柳含容咬牙切齿地白了我一眼,眼角带四角寒光,力度之大简直能杀人。我全身一缩,鸡皮疙瘩顿时直往外冒。
柳含容走在我前面,桃红色高跟皮鞋敲击地板,哒哒哒,她是一个女战士,所向披靡似的,她站起来比我都显高,她也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类型,背厚厚的,像墙,我跟在后面,小步前进,就好像古代罗马城里奴隶主买了个奴隶,牵着走。我当然不是努力,我们这属于平等契约,我干活,她给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没有她那种理直气壮。
“你不会是色情狂吧?”柳含容突然转头。啊?让我怎么答,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色情狂,问了也白问,而且我对这种背部肥厚如加量牛排的女人,根本提不起兴趣。我只能耸耸肩,尴尬地笑笑,其实我也是过了好久才适应柳含容的直接。
第二天,我的住家清洁护理试用期便正式开始了,可真等我拎着我那棕褐色皮包和吉他,缩头缩脑踏进柳含容那个三元桥附近的旧式小楼的时候,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一,这个家不但有猫,还有九只,我一推开门,黄的白的花的黑的,毛长的毛短的,像一个个小鬼似的,有的在地板上,有的在沙发上,还有的在柜子上,一律朝我看。我全身一紧,鸡皮疙瘩瞬间突出来。“怎么……有猫……”我气场全无,好像一个不被邀请就不能进入人类房门的吸血鬼一样,半缩着脖子问。“猫?”柳含容端着一大杯果汁,脚垫着,向跳芭蕾似地转向我,“当然可以有猫,必须有猫。”四周那些猫似乎也对我怒目而视。这这,我词穷了,我不能说我有洁癖,我烦猫,怕狗,这样我会失去工作,我只能搬出合同,说合同上没有写明这一条。柳含容哼地笑了一下,说合同还没签呢,不想干可以不干,照顾这个家,让它清洁卫生,本来就是你的工作职责,包括猫,如果你不干,也可以。我傻眼了,还没迈进这个家一步,就来了个下马威。我颤颤巍巍只好就范,拎着我的行李,沿着墙边儿,跟着柳含容到了所谓的仆人房,朝北,大概十来平方,有单人床,床单脏兮兮的,床边是写字桌,老式绛红实木货,上面还有一个小电视,靠南是一个柜子,门口有个塑料的蓝色衣架,可能是宜家货。
“你就住这儿,”柳含容指了一下,“有问题可以提出来,不过有困难最好自己克服,我是请人来做事的。”我哦了一声,拎着包坐在床上,还是席梦思,一弹一弹的。“白天你到楼上打扫,晚上来我这扫,分开。”楼上,哪个楼上,我觉得大事不妙。“楼上就是楼上,你别跟我说你以为只需要照顾我一个人。”我瞬间晕眩,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里中的第二招,需要我伺候的不只是柳含容一个人。“不是说只有一个人么。”我继续申辩,柳含容冷笑一声,说我当初说了是照顾一家人。我知道自己的抗议很微弱。
我按照指示上了楼,推开门,房间跟楼下比要小,大一居,老旧的木地板,看得出家具很长时间没更新,唯一的新货是客厅里的电视,液晶的,开着,里面在放凤凰台的新闻,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坐在轮椅里,面朝窗,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部,任谁见了这个背影也会有种怜老惜贫的感触。我叫了一声老人家,他没回头,我又叫了一下,对方的喉管里咕噜一下,类似小孩恶作剧朝汽水里吹气泡的声音。“我是新来的护工,以后你的生活由我来照顾。”我小心伺候。白发人不理我,背部扭了两扭,又不动了。“你好,喂,你好……”我像一个在太平洋遭遇风暴只能不停呼救的人一样,打招呼打得不断,哪知道我的“你好”还没说到第五个,一根香蕉化作暗器朝我飞了过来。我就此明白,我在这户人家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突然发现我像一个外星人般莫名其妙介入到地球上最奇怪的家庭当中,我的睡眠时间被迫调整为晚上两点睡,早上八点起,因为白天我需要买菜做饭照顾楼上的老人,晚上,我需要到楼下打扫卫生——柳含容白天睡觉,晚上看电视,老看歌舞片。楼上那位作息完全反过来。
我痛苦不堪纠结无比,打一份工等于干两份,辛苦程度完全超乎想象,我每天迷迷瞪瞪起,倒头就睡,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搞清楚人物关系,当然,雇主的事,只要不违法,服务人员也没必要打听太多:一个是瘫在轮椅上、几乎说不出话的脾气暴躁的老头,一个是任性妄为不上班的娇小姐,两人之间的关系难免让人生出遐想,更何况,他们之间似乎也不对付,比如我一提起柳含容,老爷子立刻激动,恨不得站起来,饭也不吃了,直朝外吐;又比如我在柳含容面前说老爷子怎样,柳也有点不高兴,她对老爷子没称呼,只说,“楼上那位”。是父女?不像,祖孙,也不像,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气和恨意更加让我觉得,两人之间有故事。我不问,只是耐心观察,反正有一天终究会明白。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把这个家料理好。照顾“楼上那位”的难度在于体力,一个半瘫痪的老人,在饮食上,也就止于粥饼之类,但来来回回驾着他在屋里腾挪,可不轻松,从床上到轮椅上,从轮椅上到厕所里,从厕所里到楼下(天晴时需要散步),一周一次的洗澡也是必须的。这位老太爷手脚不灵便,话也不太能说得出来,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表达情绪,丢东西打人是常事,一发起火来,真是吹胡子瞪眼,精神好得简直不像一个病人。照顾“楼下那位”的难度首先在时间上,她白天休息,睡觉,我的打扫就必须在晚上进行,而且前提是,不能打扰她工作,看电视和练习她所谓的舞蹈。
另外就是猫,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碍,打扫猫毛,安排它们吃饭,偶尔还需要洗澡,我该庆幸这家养了猫而不是狗,因为猫不像狗,猫至少不需要遛……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家,自己都照顾不好,为什么还要养那么多猫,且一律是“小”字辈,依次是小北、小花、小小、小六、小白、小灵、小香、小天、小铁。
我手握一包猫粮,均匀地分到九个小碗里,死记硬背地回忆着这九个祸害精的名字,不得其法,“小北,来吃……来吃……”我用上排牙咬住下嘴唇,往里吸气,发出老鼠式的吱吱叫声,可那些猫就好像聋子似的,要么懒洋洋地躺着,要么闲庭信步。“小北,小朱来吃!”我开始用祈使句,没名没姓地乱叫起来。
“没有小朱。”在窗子底下画画的柳含容冷不丁说那么一句。
我僵在那,柳含容的气场太大,她没看我,还是在看她的歌舞片。外面有风吹进来,夜晚包着栀子花香,囫囵个地冲击来。
“没有猫叫小朱。”柳含容扭头看我,两只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虽然口气是淡淡的。“太……太难记,也太多。”我有些尴尬。柳含容迈着芭蕾似的步子,弯腰四十五度角,一抄手抱起一只花猫,一边顺着它背上的毛,一边慢悠悠地说我,这些猫的名字都好记,都是地名,小北是在北海捡的,小花是花家地,小小是小西天,还有六铺炕、白塔寺、灵境胡同、香山、天坛、铁狮子坟……它们都是流浪猫,想着这些地名你就记住了。
他们都长得差不多……我还是迷惑。
柳含容的气顿时来了,她胸脯起伏如山谷,小嘴嘟嘟着,眼看爆发……门铃救了我。四五个穿着警服的人挤进门,站在鞋架旁边,一口北京话:谁户主?有外来人口么?你这是租的房子还是自家住。我感觉到一股气浪,哦,查暂住证的,例行公事,我把脸偏向柳含容,她没说话,像是被点了穴道,一秒钟后又回过神来,说是自住,又指着我说他是家庭护理员,暂住证稍后回去办理。民警又要核身份证,我交出来了。柳含容也磨磨蹭蹭拿了来,借着光,我一不小心把柳小姐的个人信息看了个大概。柳含容,原名柳湘莲,家庭住址是,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仙隐路987号305室,生日是,1979年3月3日。我看过《红楼梦》,大概知道柳湘莲是哪门子人物,忍不住笑了一下,柳含容硬生生地把身份证夺了过去,楼上有民警在喊,柳含容闪过门缝,冲了出去,几个民警,还有我,都往上走。我心里犯嘀咕,按说楼上那位,已经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民警应该知道,怎么还要查?柳含容从几个民警的身缝里挤过去,说这里没外来人口了,她挡在门口。可越是这样,民警越想要看看,一个女民警说你让开,就要敲门。柳含容大喊一声,我来开,掏出了钥匙,怒气冲冲开了门。
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电视开着,他还是背对着人,向我当初第一次进一样,不同的是,家里经过我的打扫已经干净很多,墙角有巴西木,油绿得不真切,木地板虽然斑驳,但好歹露出了点棕黄色,在灯光的照射下,就更显黄,饭桌上的桌布我也洗过,蓝白格子,上面有些小菜,窗台上有玫瑰红的杜鹃花,几件日常的衣服挂在窗户旁边拉出的一根铁丝上,风一吹,飘啊飘的,很悠闲。我几乎要为我自己的清洁能力感到骄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