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
从长沙到蒙自
万里长征,辞去了五朝宫阙,
暂住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这是西南联合大学校歌开头的四句歌词。悲凉而坚定的旋律,倾述了这所后来闻名世界的大学,于离乱之际仓促迁徙的一段历史。
“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华北形势陡转: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同日,天津城在遭日军炮火轰击中,其城南八里台的南开大学首当其冲,这所当时中国最著名的私立大学很快沦为废墟。据时为南开大学秘书长黄钰生在《被日寇洗劫的南开大学》一文中回忆:“29日拂晓,驻在海光寺的日军开炮了。第一炮打河北省政府,第二炮打南开大学。接着就是对南大各建筑连续的炮轰。”
高校云集的平津两地,在战火中均遭荼毒,损失惨重。
为何日军在向中国守军发起攻击时,还有精力要对包括南开在内的大学进行轰炸呢?是因为日军炮轰大学,将之视为对中国“精神上的征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文》当中的一段话,亦可以佐证此问题:“自沈阳之变,我国家之权威逐渐南移,唯以文化力量,与日本争持于平津,此三校实为中坚。”
三校,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
8月17日,国民政府国防最高会议参议会在南京汪精卫寓所召开。包括中共领袖代表周恩来等多人出席会议。会议除讨论军事问题外,更多是关注平津地区教育、学术界何去何从。
紧接着,时在庐山的蒋介石又召集包括北大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长胡适、清华校长梅贻琦、南开校长张伯苓、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在内的各大学校校长和学界精英,火速赶往庐山牯岭参加有关战时教育文化的谈话会及国防参议会。
9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以第16696号令,宣布在长沙、西安两地设立临时大学。以国立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天津北洋工学院(原北洋大学)和北平研究院等,组成西北(西安)临时大学。教育部长王世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主任,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清华校长梅贻琦为常务委员。另有胡适、傅斯年、顾毓秀和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湖南省教育厅长朱经农等为委员。9月13日召开长沙临时大学筹委会第一次会议,确定租赁位于长沙市韭菜园一号原美国教会所办圣经书院作为临时校舍。9月下旬,筹备工作基本就绪。与此同时,西北临时大学也在西安择好校址。
然而长沙临时大学于11月在圣经书院刚刚开学,日军飞机就轰炸了长沙市区。当日军飞机飞临长沙上空时,刚在长沙安顿下来的梁思成、林徽因一家还以为是所谓苏联援助中国的飞机到了,正在阳台上观望之际,飞机肚子里飞出的“小黑点”就扑面而来,很快变为“亮晶晶的家伙”,飞到院里落地爆炸。慌乱之中,梁思成抱起8岁的女儿梁再冰、林徽因抱起5岁的儿子梁从诫,一家人慌着一团往外跑。炸弹掀起的气浪,使林徽因与儿子梁从诫当即震落于院内石阶下。此时,又一颗“亮晶晶的家伙”从天而降滚落跟前。梁思成、林徽因同时意识到,“一家人可能在劫难逃了”,大家抱成一团,准备赴死。却见那炸弹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儿后,原地不动了。原来是颗“哑弹”,一家人才拣了条命。
战争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从沦陷区九死一生撤至南方的长沙临时大学师生。
从1937年9月至12月间,保定、石家庄、太原、上海、济南、杭州等大城市相继失陷。10月29日,南京国防最高会议决定,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并向全世界发布文告,表明中国长期抗战绝不屈服的决心。12月13日,日军攻占中华民国首都南京。日军在南京屠城,30万手无寸铁的同胞惨遭杀害!
至1938年初,日军开始逼近华中,武汉大会战在即。长沙距武汉仅300公里,武汉一旦失守,长沙必然难撑危局。在此背景下,立足未稳的长沙临时大学必须再次西迁。围绕再度迁徙的历史性抉择,争论十分激烈。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力阻迁校,其实他是想为湖南桑梓留住这所实力十分强大的战时大学;重庆、广西方面,闻讯也派员到长沙与临时大学常委们游说接洽,摆出种种优厚条件希望到当地安置。地处西南一隅的云南也向临时大学伸出了橄榄枝,列举的条件是:昆明是当时离前线战火最远的一座省会城市,而且这里有铁路直通国外,进退自如。一时间众说纷纭。三所大学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何去何从,又成悬念。
就在各方为学校迁徙争论不休之时,长沙临时大学师生以及在长沙各种文化教育机构人员也面临新的选择。其中不少热血男儿有投笔从戎之志。学校当然要对此鼓励。为此,长沙临时大学曾布告学生,凡愿意服务国防机关者,得请保留学籍,并可由学校介绍,张伯苓还亲自担任了临时大学的军训队长兼学生战时后方服务队长。北大校史记载,当时在长沙从军的北大学生有295人之多。蒋梦麟在其回忆录《西潮与新潮》中说,临时大学有350名以上学生投笔从戎。这是后来的西南联大学生大批参军的先声,也是这些热血学子跌宕人生的艰难开端。
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此时从老家湖北浠水别妇离雏,只身一人赶到长沙临时大学任教。那时闻一多与家人聚少离多,心生苦闷。好在他的得意弟子陈梦家跟随左右,也算一种安慰。说到这个陈梦家,其实,陈梦家原本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毕业,从学业上说,与闻一多并无师承。但是陈梦家实在是个少年天才,早在1927年他16岁考取中央大学法律系时,就喜欢上了新诗与戏剧写作,并在不到20岁时出版了自己首部诗集《梦家诗集》,引起诗坛广泛注意。比陈梦家更早在新诗坛暴得大名、因在国外创作过《洗衣歌》、《七子之歌》、《忆菊》等诗作并有诗集《红烛》《死水》在国内出版的闻一多,于1927年到中央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时,当然也注意到了同在一校法律系的学生陈梦家。他在1928年向刚刚创办的《新月》杂志推荐了陈梦家的剧本《金丝笼》、《药》和几首新诗。从此,陈梦家成了闻一多为首的“新月”派重要一员。只是彼时尚为学生的陈梦家热血沸腾,还无心文坛教坛,而是一心向往救国从戎,慷慨悲歌,投军赴死。他在中央大学法律系毕业之际,就参加了与日军激战正酣的蔡廷楷第十九路军,于上海南翔前线投入战斗至第二年3月底。待战事稍微缓和,他才回到南京。遂得爱才心切的闻一多邀请赴青岛大学任助教,从此跟随闻一多而辗转青岛、北平、长沙、昆明等多地,其兴趣也跟闻一多一样,由新诗逐渐转向古籍历史,陈梦家最后成了中国最重要的甲骨文专家。endprint
当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时,滇军60军正好也经过步行48天,从昆明长途跋涉2千公里,于11月上旬赶到了湖南长沙。60军有个叫王执的副团长,浙江上虞人,跟陈梦家是一个地方的老乡。早年在云南入讲武堂,是陈梦家在1932年于上海参战时有过生死之交的兄弟。后又回云南加入了60军。既然都到了长沙,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一聚。那天陈拉上自己的恩师、大名鼎鼎的闻一多教授,到茶馆酒肆与王团长聚会,王也带了一伙想结识名教授的滇军官佐,桌上竟然坐有十多人。其时,60军已接命令,将于几天之后的11月15日,登车准备经粤汉铁路驰援南京。因此,这顿饭局,大有生离死别的悲怆意味。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而且一律白酒,用大碗喝。滇军军官们以为闻教授是国中名人,也就没人敢劝其豪饮。只是自己行令罚酒,吵吵嚷嚷,未久,个个眼睛就红了。闻一多先是嘴里咬着他那著名的烟斗,冷冷看着。稍倾,捋捋袖子,也端过大碗,与王团长碰碗相敬。原来众人有所不知,闻一多早在青岛大学当文学院院长时,就是那里有名的“八仙”之首。“八仙”聚会,比之今日,并无逊色。据说胡适先生曾经到青岛游学,见过那场面,吓得连桌子也没上就开溜了。这些情形,陈梦家当然知道。因为他那时也在青岛大学,只是以他的助教身份,还够不上“八仙”之列。有了闻教授的主动加入,喝酒的场面更加热烈,就连那天也在酒肆的完全不认识的长沙临时大学学生,后来也加入进来,直把一缸白酒喝罄众人才算做罢。
那天是闻一多第一次与云南人打交道。也在这天,闻一多第一次抽了滇军王团长带去的重九烟。
闻一多爱抽烟而且烟瘾很大,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很多人只知道闻一多抽烟斗,因为画家夏子颐作了一幅“口含烟斗的闻一多”木版画,此画在闻遭暗算后的1947年发表,影响很大,闻一多横眉怒目、嘴咬烟斗、表情严峻的斗士模样,也就深入人心至今。其实闻一多的烟斗,很大程度上只是个道具。他更喜欢抽的还是卷烟。在上海和南京时,他抽“双喜”,在青岛时,他抽的是“红锡包”,后来因为青岛大学发生“驱闻运动”,闻一多去了北京清华中文系任教,也就改抽“大前门”了。而此几种牌子的卷烟,都是以美烟为原料生产的。这也与闻一多早年在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珂泉大学、纽约艺术学院等校留学的经历有关。闻在美所学专业是美术,闻名于世的却是他的新诗。正是那段留学经历,使闻一多爱上了美烟口味。因此,当那天王团长掏出重九烟时,久未抽过好烟的闻一多大喜,竟然不顾斯文,将一支重九烟几乎没有离口,就抽到尽头了。
临别时,王团长搜尽身上所带的全部重九烟,也就一包零七支。其余军官见状,也纷纷效仿,找出随身所带重九,凑够不到三包烟,悉数送与先生。从这里开始,闻一多对云南人有了很好印象。只是没人料到,云南,昆明,翠湖边上的先生坡,在此次聚会的7年多后,竟成了闻一多葬身之地。此为后话。
几天后的11月15日,60军确实登车准备经粤汉铁路驰援南京,但刚到浙江金华,得知杭州已沦入日军之手,稍后,南京也沦陷了。60军奉命回调,准备参加武汉保卫战。12月23日,经浙赣路到九江后,换乘江轮溯江而上,1938年元旦这天,全军抵达湖北武昌。
与此同时,在经过几番争执后,国民政府最后确定长沙临时大学迁徙目的地为云南昆明,到昆后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38年1月20日,学校宣布放寒假,并规定全体师生收假时直接于3月15日前到昆明报到。
1938年2月15日,已经被任命为联大昆明办事处主任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飞赴昆明,而长沙临时大学所有师生随后分三路,正式踏上西迁的路途。
据《西南联大校史》载,当时长沙临时大学入滇路线共有三条:
第一批走水路。由樊际昌等教授带领,包括教师、行政人员及家眷、全部女生和部分体弱男生计600多人,乘火车经粤汉铁路到广州,转香港,经海路至安南(越南)海防,而后沿滇越铁路到蒙自,最后北上到昆明。
第二批乘汽车。由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钱穆等10余名教授及部分教师,乘坐汽车经广西、越南入滇。
第三批为“湘黔滇旅行团”,也是最艰苦的一路,是由290名学生和11名教师组成。“湘黔滇旅行团”由黄钰生教授领队,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教员许维橘、助教李嘉言,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助教吴征镒、毛应斗、郭海峰,化学系教授曾昭抡,地质系教授袁复礼、助教王钟山等。他们由湖南常德徒步行走到昆明,行程三千里,被称作中国教育史上的长征。
1938年2月20日,“湘黔滇旅行团”离开长沙,经湘西穿越贵州,跋涉1600余公里,日夜兼程68天,除车船代步和旅途休整外,实际步行40天,里程约1300公里,于4月28日抵达昆明东郊贤园。当这支疲惫之师到昆明时,先期到昆的三校领导(已组成西南联大常委)和众多师生甚至家眷都到场迎候,场面十分热烈感人。著名语言学家兼音乐家赵元任专门为此写词作曲一首,由列队欢迎的师生以合唱方式,献给远道跋涉而来的“湘黔滇旅行团”: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
遥遥长路,徒步。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
不怕危险和辛苦。
再见岳麓山下,
遥遥长路,走罢三千余里,
今天到了昆明。
然而到了昆明,师生们却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校舍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
早在2月中旬,蒋梦麟即先期到达昆明,与云南龙云政府交涉入滇办学之事。虽然国民政府的决定十分仓促,但云南地方想尽办法,对于西南联大给予了积极支持。为支持西南联大在云南办学,云南省政府在城北大西门外划出120多亩地,低价卖给西南联大,作为西南联大新校舍的校址,并立即开始施工;同时,在省政府动员下,昆明各界亦同意租借昆华农校、迤西会馆、全蜀会馆给西南联大上课。昆明城内也为联大腾出部分办公用房,比如联大总办公处,就设于崇仁街46号。龙云将自己威远街公馆也让出作为联大办公使用,还将自己的一部福特牌轿车供蒋梦麟专用。云南对联大的支持,被写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由平津南迁的三所知名大学在昆明建立联合大学,云南各界人士都表示欢迎,并一次次协助解决校舍问题,不仅使联大在云南能安心上课,而且办学规模还有所发展。”endprint
但新校舍建成之前,仍有部分学院不能开课。办公用房和师生宿舍更是无从谈起。因此龙云建议蒋梦麟将联大一部分院系先暂设于蒙自等地。
此前蒋梦麟也听说蒙自有空闲房屋,大约可安置900多人。虽然昆蒙两地相距甚远,但是眼看着“湘黔滇旅行团”以及滞留在广州和香港等地的学校大部分师生即将到来,无奈之下,蒋梦麟决定亲自前往蒙自考察,以解燃眉之急。
蒋梦麟从蒙自考察回来后,认为可行。于3月14日下午,遂召集部分领导开会,决定派杨石先(南开)、郑天挺(北大)、王明之(清华)等人前往蒙自,筹备蒙自分校,办理租赁校舍等手续。王明之、杨石先等,通过蒙自地方政府和当地各界,很快选定了校址。
4月里,联大各路人马开始往蒙自这座滇南小城集结。蒙自联大校区主要分三个部分:原蒙自海关、原法国银行和领事馆、希腊人歌胪士开办的洋行。上述地方,或做教室,或做宿舍,或者教室宿舍混而用之。只是按照“女士优先”的原则,特别优厚了文法学院全体女生,安排其借住城内早街大户人家周伯雄一幢三层小楼。因该楼全住女生,被戏称为“听风楼”。又因考虑安全问题,县里在“听风楼”旁的三元宫安排了40名保安,对女生实行专门保护。
4月19日,西南联大在昆明召开首次校常务会,决定成立蒙自办事处,由文商两学院院长及教授代表、总务、教务负责人共同组成,负责蒙自分校的筹备和管理工作。会议决定由陈序经任法商学院院长、冯友兰代理文学院院长,主持蒙自分校工作,陈岱孙、樊际昌分别负责蒙自分校的总务和教务工作,朱自清教授等作为文、商两学院的教授代表参加办事处工作。
4月28日,步行三千里入滇的“湘黔滇旅行团”300多名师生,其中文科居多,他们到达昆明后,未及休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蒙自。因为,设在蒙自的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开学在即。
按照首次校常务会决定,西南联大选择1938年5月4日——五四运动19周年纪念日,在昆明和蒙自同时开课。
位于昆明的联大校区总部,当天举行了开学典礼。
而蒙自分校则以纪念五四运动19周年集会,代替开学典礼。集会上,朱自清、罗常培、钱穆等知名教授,分别发表了精彩演讲。除了联大师生,连蒙自百姓也来旁听,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些大名鼎鼎的名教授真人,好长时间里,联大师生就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
湖畔之梦
从不同方向、辗转数千里,最后集结于蒙自南湖畔的西南联合大学文商两院师生,于1938年5月4日开课,到7月末考试后结束,其实他们在蒙自学习生活的时间,总共就三个月。
三个月,满打满算90天,能够从课堂上,书本里,学到些什么呢?所以有人说,联大的课堂,一开始主要在路上,在社会,所谓“功夫在诗外”。就以“湘黔滇旅行团”为例,他们从2月20日长沙启程,到5月4日蒙自开学,其间时间用了70多天,路途不止3000里。一路上,经历过漫漫长路上可能遭到兵匪洗劫的提心吊胆,也于泥泞坎坷中饱览了西南各民族的民生疾苦和绚丽风情。由教授们带队同行的“湘黔滇旅行团”,确实把旅行当成了课堂。社会课堂所结出的果实,也大大超出书本知识和经验范围。哲学系三年级学生刘兆吉,就根据湘黔滇步行团行军沿途的亲身经历,编成《西南采风录》一书,书中收录沿途的民歌民谣共2000多首,后在闻一多先生等推荐下出版。而闻一多自己,也在到达蒙自后,将一路写生绘画整理出来,办了个让人大开眼界的画展。
西南联大的第一年,基本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1937年7月的日军炮火和最高当局组织临时大学的决定,是西南联大建校的序曲;长沙临时大学于圣经书院的开课与撤离,是西南联大走向三校联合实体的过度;联大昆明总部、蒙自以及后来四川叙永分校的设立,标志着西南联大走向完善和成熟。组成西南联大的三所大学,本身就代表着当时中国大学的最高水准,而民族存亡背景下三校联合的办学机制,又体现出最大的灵活性与合理性。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时局艰难造就了联大师生“同舟共济”的团结和“刚毅坚卓”的品性(联大建校时也以此为校训),而联大最终的大获成功,更有奈于其无处不在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以及“君子不党”的办学理念。如果在今天要总结西南联大办学的成功经验,简单说来就有上述三条:“君子不党”主要是对管理层而言,当时的联大三常委,即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清华校长梅贻琦,可以说都是蒋委员长的座上宾,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但是他们却都只服从真理,服从学校的办学理念和师生利益,与之相违的,哪怕是委员长命令,他们也可以拍着桌子抗命不从,当时执政的国民党拿他们没办法,别的党对联大的渗透也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拒绝。教育不为一党一派服务,才可能引导师生只为追求真理去求学乃至献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联大教授追求的境界,“刚毅坚卓”当适合每个联大人。有此三条,一所学校,哪怕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也可能创造奇迹——西南联大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当然,如果还有一条,那就是,西南联大非常及时地散伙——到1946年5月4日后,西南联大结束了长达八年多的历史,走上了北归散伙之路。联大远去的背影,定格在历史的苍穹,留给后人的,也就主要是接近完美的无穷怀想了。
大学,不仅是清华校长梅贻琦所谓“有大师之谓”的所在,更是形而上的地方。只要有最低限度的生存条件,多数的联大师生们就会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追求真理的学习和学术中。古人说,其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追无涯,虽然这是人生固有的悲剧,却是有理性和理想者永远的追求。这也是联大师生万里迢迢不弃不离的真正梦想。
西南联大所信奉和推行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在蒙自南湖,荡起了层层涟漪;在湖岸小岛,开出了绚丽花朵;在歌胪士洋行、蒙自海关大楼和法国领事馆这些师生们作息出没的地方,更是无处不在。自由与独立,有时候她是形式感很强的一种表现,比如,朱自清先生经常会把自己的课堂搬到南湖的松岛去上,师生席地而坐,不拘一格,自由宽松。朱自清先生有时会在课间自顾自地抽一支烟,但烟瘾不大。他曾说过:“好些人抽烟,为的是有个伴儿。烟有好坏,味有浓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家。”在联大,他是孤身一人,那不讲究牌子的香烟,就算他的伴儿吧?朱先生清瘦儒雅,声调不高,却很得女生们喜欢。因为他有《背影》、《荷塘月色》那样内敛而抒情的名篇在,讲课时手握一叠卡片,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更有湖光山色为课堂背景,听这样的课,就有很大的享受成分。endprint
学生们对自由和独立的理解,难免会停留于感官的肤浅。比如女生,她们来到蒙自,与这里的红壤绿树、艳阳微雨一相遇,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压在旅行箱底早已皱皱巴巴的“布拉吉”,像一群群花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在南湖之滨。蒙自百姓对此先是谔谔,后是效仿。至今,蒙自和与之相邻的个旧,青年女性在穿戴上还保留了比较洋派新潮的特点。而联大女生的花蝴蝶效应却并不止于此。也有歹人对穿着暴露的女学生打起了主意。某晚,一女生从海关教室下自习后单独回前街宿舍,到一僻静处,就突遇打劫。女生赶紧送上随身小包,歹人却并未打住,而是将女生往更黑暗处拉,女学生到此才明白,她面临劫财劫色了。若不是刚好遇一途经老媪,其后果真不堪设想。
乱花渐欲迷人眼,也有男生对花蝴蝶想入非非的。因为大学正是青春萌动时期,而联大学子,经历近一年离乱,那无处安歇的爱情,在蒙自南湖畔,终于有了一片相对安静的沃土。有男女学生就在下自习后的教室课桌上行起苟且之事来,正好被管理总务的陈岱孙先生逮个正着,交到负分校总责的冯友兰教授那里,冯教授直呼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于是,学校颁布禁令:女生不得夜里单独外出,不得穿着过于时髦。这看似有违“自由精神”的条例,却是事出有因。
“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当然不会只表现于上述近于琐屑无聊的地方。她的真正意义,一定是在形而上的层面展开,并催生出与人类思想精神价值有关的丰硕果实。
“自由之思想”必然引出自由之思辩。在蒙自分校,实行的其实是教授自治,因为联大并未派出“校级领导”来此坐镇,其间梅贻琦、蒋梦麟虽然也来蒙自视察小住过,但是,管理分校之职还是落在冯友兰、陈岱孙等一帮教授头上。教授自治的最大好处,就是宽松自由。这些教授们,无论是公立北大清华的,还是私立南开的,以往在学校,平素就松散惯了,如果不是上课,一年半载连学校大门都不会主动迈进。自己做自己的学问还来不及,哪里会对那些鸡毛蒜皮的管理俗务感兴趣呢?而且那时人们对权利的看重远不如今天,再说那权利也不能交换个什么好处,反倒是占了被教授们看得十分宝贵的做学问时间。因此,所谓教授自治,很大程度上实行的就是无为而治。
在这样的环境中,许多教授就喜欢打起了“嘴仗”——因为在蒙自并没有可供教授“笔伐”之所,这里没有报纸刊物供教授发表文章,仅有的墙报也被学生发起的“南湖诗社”占了。教授们就只好“口诛”——大家喜欢在吃饭时间和湖畔散步时,以“独立之精神”发布“自由之思想”。其中讨论最热门的话题,自然就集中到时局上来了。
关于时局,蒙自分校的教授们很快分出“主战派”与“主和派”两大派系。“主和派”实际是“败北主义者”,其代表人物是联大法学院教授陈瑾琨。此人不仅在饭桌上讲,在散步时讲,甚至把他的观点讲到了课堂里。其主要观点是中国必亡,并宣称做汉奸未必都是坏人,也未必就会遗臭万年。另有历史系一年轻教师,还进一步引申陈瑾琨观点,认为“从历史上看亡国是正常的。”认为国有兴衰,跟人有祸福,是很自然的规律。因此,人要“能屈能伸”,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这些振振有词的“败北主义者”,在蒙自分校,居然还是多数派。他们吃着饭,会拿着从昆明传来的过时报纸,指着上面某地又已沦陷的消息,竟然得意地说:“你看你看,我说了要败,现在怎么样?”这些天天散布失败言论的教授们,比起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比起那些到处宣扬抗战必胜的鼓动家们,当然是很可耻的。但是,联大却对他们并无任何惩罚,不会就此让他们“下课”,也不会减少他们一分钱的薪水,更不会因此以言治罪。而这些“败北主义者”也没因此放弃一天的教学和研究,依然做着还算合格的教授。这应该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环境给人带来的最大好处。管理或主事者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却保证你说话的权利。你说的话只要不是造谣惑众,哪怕明知道你的话是错的,甚至是不符合国家民族利益的,但是你仍然有说话的权利。保证了别人说错话的权利,其实也是保证了所有人说正确话的权利。
虽然“败北主义者”成了多数派,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战派”声音也很强大。他们经常引用蒋委员长的话:“中国持久战,其最后决胜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各大都市,而实寄于全国之乡村,与广大强固之民心。我全国同胞诚能晓然于敌人鲸吞无可幸免,父告其子,兄勉其弟,人人敌忾,步步设防,则四千万方里之国土从内到外皆可造成有形无形之坚强壁垒,以致敌于死命……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蒋介石《告全国国民书》)来反驳那些没出息的“败北主义者”。两派观点,在餐厅、在湖畔、在只要有联大教授的地方,都能听到。最反感这没完没了争论的,要数闻一多教授了。一方面,他要急于将湘黔滇旅行团一路见闻整理出来,再把自己一路写生绘画整理出来。因为对于闻一多来说,这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他太重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屑于跟那帮“败北主义者”浪费口舌。在他写于1946年7月的《八年的回忆与感想》(在他写完此文的当月即被枪杀)一文中说:“(吃饭时)同桌是一群著名的败北主义者,每到吃饭时必大发其败北主义的理论……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辩论是无用的。这样每次吃饭对于我简直是活受罪。”因此,他常常错过了这令他“活受罪”的吃饭时间。他甚至很少下楼,更不参与人人都去、连患有眼疾的陈寅恪都去的南湖美妙散步。郑天挺为此取笑闻教授,“何妨一下楼呢”。没想到,这居然成了闻一多在西南联大的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
蒙自分校的论争,当然不止于“主和”还是“主战”。因为在蒙自时的联大还处于三校联合的初期,有待磨合,体制机制也待完善,而且,这里又无“校级大佬”坐镇,于是就有教授为谁当院长之职而发生纷争。历来北大教授认为自己是文科老大,偏偏联大文学院院长一职却落入清华系(冯友兰就来自清华)。有人对此就不服气。特别是北大校长蒋梦麟来到蒙自并召开座谈会时,就有北大教师提出,文学院院长之职为何总是清华系教授担任?更有甚者还要求应该各校独立。同为北大教授的钱穆(字宾士)先生对这样的嘈杂之音甚是反感。虽蒋校长来蒙自开会,他也并不想出席。后来实在是因为“室中枯坐无聊”,也去了会场。听罢同仁发言,他忍不住也当着蒋梦麟大声反问:到蒙自来闹什么独立,争什么院长,算什么本事?只一句,就将那些吵嚷的声音打压下去。钱穆观点,深得“有魄力,有担当”的北大校长蒋梦麟以为然。此后,不仅是在蒙自,在西南联大本部,也再基本无人就此类问题发生纷争。与之同时兴办的西北联合大学(建校于陕西城固),后来因勉强联合的几所大学尿不到一处而各自为政,因此也几乎无影响,无成果,很快就被人遗忘。而西南联大却成了中外教育史上一面旗帜,一朵奇葩,一个奇迹。endprint
之所以从西南联大蒙自分校诸多论争中找出这两例来说,是还有一个意思想要表达:其实西南联大并不完美。现在一说到西南联大,必说到它有多么不容易,它培养了多少人才,出了多么伟大的成果——一句话,它是多么完美。最后这个结论却不是真的。我们不该忘了,创造那些伟大成绩的教授们,其实并非完人。他们也会为些蝇头小利而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大事大非面前犯糊涂。到后来,联大渗入很明显的党派体系,联大教授甚至学生也不免卷入其中。他们的争论和争斗更是愈演愈烈。以梅、蒋(后来是继任者傅斯年)、张三常委为首的联大领导层,在国难当头的危局中,既要力争办学最基本的条件,又要维护办学的自由与独立,还要维持师生的生存状况,以及三校合一后的团结,实在是有诸多不易。虽然教授不完美,联大不完美,却不妨碍这里结出相对完美的硕果来。个中原因,才是值得我们今天去反思的。
教授们的论争此消彼长,学生们却忙于在这偏僻而新鲜之地,埋头读书,或组织义演、募捐、诗社等,甚至还创办了一所平民夜校,招收50多名当地失学少年,为他们补习文化,讲解时事,教唱歌曲。最为活跃的,当属学生自发组织的“南湖诗社”。
南湖诗社的发起人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刘兆吉。此生早在参加湘黔滇旅行团时,就表现出他的活跃和才干。他的文笔也超过许多中文系学生。到蒙自时,刘兆吉将湘黔滇旅行沿途所见所闻整理成书,书名为《西南采风录》,成为旅行团的重要成果之一。以后又是他首先倡议发起成立南湖诗社,立刻得到中文系向长青等同学拥护,他们请中文系负责人、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先生担任诗社的导师,在南湖松岛召开了一个小小的成立大会,参加的人很多,亦有来看热闹的非诗社成员。
南湖诗社当然倡导的是写新诗,导师有朱自清、闻一多等。让人没想到的是,曾经扬言宁可坐牢也不愿读一句新诗的刘文典先生,竟然也参加过诗社的活动。刘文典还在此首次发表了关于诗歌的定义就是“观世音菩萨”的高论。刘文典到昆明后,在联大本部,在他被逐出联大又到云南大学任教时,也多次讲他对诗歌理解的“新发明”。他认为,诗人必须“观世”,即观察世界,熟悉生活,才能有所感悟,有感而发;音是音律,此乃新旧诗歌都必须具备的形式,否则就不叫诗歌;至为重要的是诗人要有悲天悯人的菩萨心,冷血之人是断不可为诗的。凡此三者兼备,可入诗门!
刘文典的说法,倒是言简意赅,深得诗歌创作三味。因此被传之后世。
在南湖诗社所聘诸导师中,最得学生喜欢的指导者却是一位外国人,他就是刚过30岁的英国人燕卜荪。他是由北大西语系之聘来华任教的。刚来就遇到抗战爆发,燕卜荪也就随校南迁,这一迁就迁徙到了蒙自。燕卜荪也是一个诗人,而且是高鼻子诗人,他常常激情澎湃地用英语朗诵他的诗歌,抑扬顿挫,别有风味,这使英语水平本来就很高的联大学生们大受感染。燕卜荪平时喜欢一个人到处溜达,有一次在乡间遇到贼人,他随身所带钱物尽被劫走。让贼人没想到的是,这个高鼻子洋人突然用简单的中国话呼喊,要贼人退还他装在包里的一个烟斗。几经比划,贼人终于明白了老外的意思。心想这个老外实在奇怪,一头牛都被偷了,却要固执地要回一根牵牛绳,就大笑着还回烟斗。燕卜荪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两人所笑的意思却完全不同罢了。
喜欢嘴里含一个烟斗的著名人物,当然还有闻一多。自从在长沙抽了滇军所赠送的重九烟,闻一多就对云南烟特别注意。可是在蒙自,闻一多根本找不到重九烟(当然就是他在昆明,这时也难找到重九烟。因为从1937年那批特供烟后,直到此时再未生产过重九了)。在蒙自街头,闻一多买过的烟是一个叫柯达的外国烟。从越南经河口传入蒙自的这种外烟,价格并不算高,闻一多却也很难花钱去买。他下楼少、上街少,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闻一多这时已经入不敷出了。他随步行团走湘黔滇,很多人认为是闻先生出于要接触低层生活、认识中国国情之所需。对这个后来死于暗杀的民主斗士,人们习惯于往高处拔高,为他不断增加较高的道德境界。其实,闻先生步行走湘黔滇,更真实的原因却是,他为了节省这笔费用——因为按联大规定,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老师,可以把迁徙费六十五元发给本人并归自己所有。他在行前给其兄闻家骥信中,就不无得意地说:“此款可以干落矣。”一个名教授,已经到了需要算计如此琐屑账目的程度,也说明,当时生计之艰,要想保持“形而上”的学人尊严,实属不易。
有一天,闻先生在楼上听见了学生们朗诵诗歌的声音。他听到这样一首诗: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遥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是为的这一湖水,
我走得有点累,
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
让落花堆满我的胸,
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这是西南联大学生、“南湖诗社”社员周定一在蒙自作的《南湖短歌》,由一位女生朗诵,顿时就把久不下楼的闻一多吸引了出来。闻一多认为:此诗风格清新而深沉,写意而直抒性灵。他还带头为之鼓掌。可惜“南湖诗社”创作的好诗并不多。到是诗社一些成员,由此出发,走上诗坛,而受到追捧——比如随清华大学外语系而入西南联大的学生、后来的著名诗人穆旦(查良铮)。当然,穆旦得名,始于他投笔从戎,他加入中国远征军后,曾经在缅甸胡康河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穆旦,其诗风当然也为之大变。
参加蒙自分校工作的西南联大著名教授,随便拉一个清单,有:冯友兰、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汤用彤、刘文典、陈序经、陈岱孙、钱穆、贺麟、罗常培、郑天挺……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被后人称为大师。他们几乎都学贯中西,满腹经纶,都是某一领域顶级学术权威。因此称他们为大师是不错的。但以当时论,他们中的很多人,更多表现出的还是知识分子独立自由的人格品行和惜时如金的治学精神。而因为种种原因,后人萎缩了,他们就更高大了——直到高大到他们人人都成了大师。
以当时负责文法学院的冯友兰为例,在西南联大第一次校常务会上,冯友兰被任命为文学院代理院长。虽然是代理院长,须知他代理的是胡适,就明白他这个代理院长的分量了。校常务会还同时决定,冯友兰和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主持蒙自分校工作。endprint
冯友兰过镇南关时,手臂重伤骨折。据说坐车时冯友兰把手臂伸出窗外,汽车进隧道,只听咔嚓一声,冯友兰手臂就被山洞的洞壁撞断了。因此,冯友兰这个文学院代理院长是缠着绷带、打着夹板到蒙自就任的。冯友兰在处理行政事务的同时,还在修改他的《新理学》部分章节。他的哲学著作《新理学》在长沙临时大学完成初稿,是冯友兰哲学巨著《贞元六书》的第一部,也是冯友兰新理学主义的开山之作,标志着冯友兰正式走进中国近现代哲学大家的行列。而这部代表作,其第一版是在滇南蒙自小城刊印的。《新理学》缮稿之后,由蒙自当地一家石印馆第一次刊刻石印,冯友兰在自序中赋诗一首:“印罢衡山所著书,踌躇四顾对南湖,鲁鱼亥豕君休笑,此是当前国难图。”
“江山半壁太凄凉、亲知南渡事堪哀。”冯友兰在迁徙途中,曾随临时大学于南岳衡山当年朱熹与张轼聚会的二贤祠前,题此诗句。那时还是抗日初始,国运难料。冯友兰感物伤怀,抱着延续中华民族文化血脉的宏愿,开始狂写《贞元六书》。“贞元”二字取自《周易》:“元亨利贞”,贞元皆为上古计时的概念,即贞下元起之意。冯友兰坚信,全面抗战,正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开始,贞元之变,如春秋代序,不可逆转。因此,他虽然没参加到蒙自分校“主和”还是“主战”的争论中,但他却是一个坚定的抗战派。
西南联大期间,正是冯友兰事业和学术走向成熟的年龄。治学并兼管理之外,他还写了多篇传之后世的非学术作品。比如西南联大校歌歌词。冯友兰还亲撰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其中,再次痛说南渡事:“……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至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
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环境的产物。联大艰难困苦的环境,造就了一代学人宁折不弯、刚毅坚卓之秉性。若干年后的“文革”时期,同样是这个学富五车的冯氏,却为安身立命,求得形而下的自保,效力“梁效”,污写历史,尽弃晚节。真此一时彼一时也!
转眼就到了跟蒙自说再见的时候。陈寅恪因身兼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历史主任职,他来蒙自晚而走得稍早。为此他给挚友吴宓赠诗一首:
我昔来时春水荒,我今去时秋草长。
来去匆匆数月耳,湖山一解已沧桑。
——《别蒙自》
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于8月1日放暑假,要求学生在四个月后的12月到昆明报到。这一年,联大文法学院学生多数时间并不在学校(满打满算,从长沙、到蒙自,再到昆明,他们一共在校时间为四个月又10天),而是在“放假”、奔波、迁徙等过程当中。这当然是事出有因。其中一批学生在蒙自学习三个月后,就从学校毕业了。本届毕业生仍然以原校名义颁发毕业证书。清华毕业生为此做了一本“清华第十级年刊”,请朱自清先生题词留念。朱先生写道:“向来批评清华毕业生的人,都说他们在做人方面太稚气,太骄气。但是今年的毕业同学,一年来播荡在这严重的国难中间,相信一定是不同了。这一年是抗战建国开始的一年,是民族复兴开始的一年。千千万万的战士英勇地牺牲了,千千万万的同胞惨苦地牺牲了。而诸君还能完成自己的学业,可见国家社会待诸君是很厚的。诸君又走了这么多路,更多地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的。”
笳吹弦诵在昆明
昆明的12月,对于刚刚“团聚”于此的西南联大师生来说,还充满着新鲜感。这里不同于去年的长沙,更不同于前年的北平。明代流放于昆明的诗人杨慎有诗云: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在北方正是天寒地冻水瘦山秃的12月,昆明却有黄的报春白的玉兰绽放枝头。昆明城西的联大校区,新校舍还在紧锣密鼓施工中,师生们挤在规格不同花色各异的借用房子里,开始了新一期学习。惟一让人安慰的是暂时不必将时间花在迁徙奔走的路上,可以在还算安宁的昆明安置摆放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从1938年5月4日联大四个学院在昆明开课时起,昆明总部学生就有约1300人。到年底,蒙自分院所属的文学院、法商学院又迁入昆明总部,联大就有了五院(文、理、工、法商、师范等)并二十六系。学生人数也扩大到约2000人,另有教师600余人。为解决家属子女就业求学之需,也为普及当地教育服务,西南联大又创办了附属中学、附属小学等相应机构,形成了联大办学的“一条龙”。特别要一提的是,联大在昆明所办的师范学院,以招收云南本地学子为主,有针对性地为云南培养师资,其入学条件也进行了相应调整,为云南教育输送了较多人才,功不可没。而且,师范学院也是云南继东陆大学(后改为国立云南大学)之后创办的第二所综合性高校。联大北归时,师范学院留在昆明,部分联大教授也因此留在昆明,这个家底,成了新中国成立后昆明师范学院(今云南师范大学)的建校根基。所以,说云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是西南联合大学,源头正在于此。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由梁思成、林徽因夫妻设计,到1939年4月,这批建筑终于完工投入使用。这些由中国最有名的建筑设计大师设计督造的建筑,在今天看来,可以说是简陋不堪:全部建筑均为平房,宿舍和办公室为茅草屋顶,图书馆和食堂为瓦顶,最“豪华”的教室则使用了白铁皮做屋顶。杀鸡真用了牛刀。建筑设计大师的全部智慧,主要用于不同材质对各种房屋用途的适应和区隔上。比如,食堂屋顶之所以要用瓦,是因为昆明风大,如果用茅草做顶,那么,在食堂吃饭的师生可能会“满碗掉渣”。而将白铁皮用在教室屋顶上,则是希望在教室里的师生能感到多一点安全,因此也稍微多一点安心、放心。请梁思成、林徽因夫妻设计西南联大的新校舍时,最初梁、林二人已经考虑了学校实际,先是设计出三层砖木结构,又改为二层,再改为平房;砖墙也被改为土墙。每改一次,林徽因就落泪一次。到后来,没想到还得改为茅屋。从不发火的梁思成最后把图纸砸在梅贻琦面前,说:“改这样的图纸,盖这样的房子,为什么要叫我来?”
梅贻琦知道梁思成素来涵养很好,而且,他的火并不是冲着自己来,而是对政府一压再压并久拖不到的办学经费感到气愤,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对梁思成说:“思成啊,你就再原谅我们一次吧。等胜利回到北平后,我一定让你们为清华园建几栋世界一流的建筑,以弥补今日之委屈,行吗?”老校长一席话,让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endprint
从这些简陋教室走出来的杨振宁后来回忆起这段时光:“那时联大的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声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几年后,满是泥泞;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吹掉。”更有熟悉历史的学子,将明朝东林党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名联,贴在教室门口,籍此自嘲和励志。
因为房屋过于紧张,联大教师住房全靠自己解决。学校的主要精力必须用在非由校方出面不可的关键地方。比如学生宿舍就是如此。总不可能让学生也去东一处西一处地到处打“游击”吧?还在长沙圣经书院时,刚刚开始磨合的、由三所学校组成的临时大学,就为宿舍有过摩擦。某日,蒋、梅、张三“常委”,到暂住于书院旁的满清破营房的学生宿舍“视察”,蒋校长看了破宿舍后,顿时皱起眉头,他心疼学生却忘了现实,因此大发议论,认为这样的宿舍不该拿来给学生住,会严重影响学生身心健康。资格更老的张校长却提醒说,这是战时,学生应该受到锻炼,有这样的宿舍已经不错了。两个校长因此抬起扛来,一个说,我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一个说,我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吵得面红耳赤之际,还是梅校长出来和稀泥:“如果有条件住大楼自然要住,不必放弃大楼去住破房;如果没有条件那就该适应环境,因为大学并不是有大楼,而是有大师的地方。”梅贻琦后来实际成了三“常委”中真正打理西南联大的负责人。而他此时所谓“大学是有大师的地方”,其实正是他早在1931年12月任清华大学校长时,所发表的“治校六方略”之二阐发的观点:“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活用孟子之说,成为经典。但是,今天的大学,却刚好反其道而行之:大楼林立,大官众多,学子如蚁,惟独却不见了大师踪影。
即便这样,1939年春天“耸立”于昆明城西北的那些联大教室,还是好景不长。因为到了1944年,学校进一步陷入财政危机时,连教室屋顶上的铁皮也被掀了下来,卖了酬款,借以度日。教室换上的茅草屋顶,经常被昆明春天呼啸而至的大风掀出一个个大洞,见了天光的屋顶,被学生戏称为“亮瓦”,文学院学子对着飘过屋顶大洞的流云,朗诵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开颜。”让人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然而就是从昆明城西北那些低矮茅草屋里走出的学子,却成为了对世界科学文化具有重大影响的新一代巨人:现代物理学泰斗、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者李政道和杨振宁,著名核物理学家邓稼先、朱光亚、郭永怀、黄祖洽、世界光纤之父黄宏嘉,航天工业大师王希季、屠守锷,人工胰岛素合成技术创始人邹承鲁、钮经义,中国计算机工程开拓者慈云桂,半导体工程开创者黄昆、数学大师王宪钟、王浩,量子化学大师唐傲庆,地质气象学大师郝贻纯、刘东升、叶笃正、涂光炽……
1955年,中国科学院公布的首批400名学部委员中,有180多人曾在西南联大学习或工作过。与之前后,海峡彼岸的“中央研究院”,其成员半数以上也与西南联大有关。
西南联大曾经向全校师生征集警言、歌词,制定新的校歌、校训。最后,校训选定为“刚毅坚卓”四字,校歌选定为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所填“满江红”词: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逐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笳吹弦诵,或许正是当年西南联大学子在昆明精神状态的最好写照。在这所无大楼却有大师的学校里,他们铭记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历史典故,卧薪尝胆,壮怀激烈,分分秒秒,不舍昼夜。西南联大终以其对于人类的贡献,而超越时空。
就在联大常委梅贻琦等人为学校经费天天向重庆政府申述叫穷时,某一天,云南省主席龙云向梅贻琦伸出了橄榄枝。龙云那天是在黄昏时分,仅带一司机,来到昆明郊区龙院村一幢小土楼的二楼,此时,这里的主人正是梅贻琦。梅贻琦对龙云的突然造访并不欢迎,因为他的“家”连欢迎龙云入坐的地方也没有,弄得本来很讲究的梅贻琦十分尴尬。龙云却连连拱手:“梅校长,恕罪恕罪。兄弟我来,就是为看看你。”说着,把包扎了几只云南德和罐头的一个礼盒,硬塞在梅家。小土楼上却真不是说话的地方,最后,为了说话方便,两人只好来到楼下空地,于是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龙云:“我来是有一事求于梅先生的。”
梅贻琦:“龙主席但说无妨。”
龙云:“云南正在试种美烟,培育新种。只是化验分析,却要不远千里去到香港南洋兄弟公司……如果贵校能助地方一臂之力,或许是改善云南财政最好一途。反过来,云南也能为办学略尽绵薄之力。”
梅贻琦:……
这段对话,恰好被租住在梅贻琦楼下的联大图书馆职员唐冠芳无意中听到。后来,唐冠芳回忆说,龙云到梅贻琦家,仅见此一次(因为后来梅贻琦一家就从龙院村搬走了)。所说的话,也仅听见这些。知道是跟云南种植美国烟草有关。后来云南省为联大建校舍提供过诸多方便,好像还送过钱。也见到常技正来联大图书馆查阅过烟草资料,见到联大化学系老师为烟种一事往返于昆明西郊大普吉。到1943年后,云南纸烟厂恢复生产时,曾经送给学校数量不少的重九烟以作交际。可能也与此次龙主席来访有关吧?
“下楼”以后的闻一多
1938年6月22日,闻一多从蒙自给远在湖北武昌的夫人高孝贞写信:“……你究竟来还是不来?要早做决定。……我须在来接你以前,把房子定好,一切都安排好,事情很多,我如何忙得过来。所以你非早一点让我知道不可。”
就在这封信发出几天后,闻一多知道了蒙自分校很快要搬昆明的消息。军政当局已经安排中国(柳州)航校转移到蒙自并将使用联大校舍,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于是又赶紧给妻子去信:“……现在非住昆明不可了。我手上已无现款,故颇着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来,我也愿意你们来,与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积蓄,能不吃苦岂不更好?快一个月了,没有吃茶,只吃白开水,今天到梦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叶送给我,回来在饭后泡了一碗,总算开了荤。本来应该戒烟,但因烟不如茶好戒,所以先从茶戒起,你将来来了,如果要我戒烟,我想,为你的缘故,烟也未尝不能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