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作”说开

2014-04-15 18:04尚晓周
中国美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尺幅大作摩崖

曾几何时,“大作”已经成了使用概率越来越高的词汇。

一般来讲,大凡以“大”为前缀的溢美之辞,多有夸张之嫌。但是,就当下各类书法展览中的作品尺幅来讲,谓之“大作”,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每每走进展厅,顶天立地的大幅作品满目皆是,龙飞凤舞,绝对吸引眼球。据说,其实书家们还有更大的作品不能送展呢。由于展品竞相斗“大”,结果主办方只好事先限制参展作品的最大尺寸。

惜哉“大作”,今天它几乎要退位成一个中性词了。

本来,作品的大小不该生出什么非议。中国书法称谓中,自古已有“小楷”、“大楷”乃至“榜书”之别,就是为了适应不同形式的观看需求。字也罢、幅也罢,当大则大、当小则小;各有其适,也各有其妙。

若论“小”,可以小到“蝇头小楷”乃至微书法。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赞叹同朝书家余集:“年八十余,尚能作蝇头小楷。”而明代以小楷称冠的文徵明,则年近九旬还在写小楷。湖南省博物馆藏有文徵明小楷《南华经》,全篇近1.7万字,其后自跋云:“余昨岁为世程书,原道自念髦衰多病,不知明岁尚能小楷否?或笑八十老翁,旦暮人耳,何可岁年期邪!不意今复书此。然比来风湿交攻,臂指拘窘,不复向时便利矣。乙卯年(即明代嘉靖三十四年)十月十八日徵明识。”他85岁时,竟洋洋洒洒书万余言精致小楷,这是何等功夫?可见,小字亦有大观!

若论“大”,古已有之的大字书法,不惟充斥于城楼、府邸的擘窠书迹;凡名山大川的摩崖书法皆身量奇伟、不厌其大。位于山东泰山斗母宫东北1公里的石经峪,有镌于北齐天保年间的《泰山佛说金刚经》摩崖石刻,一字之高约半米,存960余字,整篇体量之大,堪称摩崖石刻的空前巨制。

其实,在历代书论的视点中,涉及作品尺幅的议论极少,而且几乎没有负面观点。譬如,清人张祖翼跋汉代摩崖大作《石门颂》:“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这其实是在说字,是评书法本身的大气度。对于泰山的石经峪刻石,清人杨守敬这样议论:“北齐泰山经石峪,以径尺之大书,如作小楷,纡徐容与,绝无剑拔弩张之迹,擘窠大书,此为极则。”这基本上也是在注意书法本身,而不在尺幅大小。

然而,当今的书坛舆论却对今天的“大作”常有微词。凡听说某书家创造了史上“最大独字”、“最长书卷”等等,闻者常常不为之惊羡而为之担心,就怕徒有其表;有更甚者,尚未论字,先讽其“大”。这种视角敏感点上的古今差异说明了什么——是书法理论发展了,还是书法创作气虚了?还请各家自斟。在笔者看来,至少是今天大家的心态变了。时代会变,人们的审美趣味会变;风气一变,人们的心态也会变,这都是不言自明的艺术规律。变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变化使创作的风气离艺术的本体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这,还真是值得怀疑、值得覃思的。

还是从“大作”说起,比较一下创作心态的古今之变。

古人创作大尺幅作品,并无展览之需(因为那时候没什么画展、书展),多为表功、记事等,具有实用功能;也有些雅赏的厅堂之作。作品尺幅以场所合宜为度,或庙堂碑壁,或山野摩崖,或绢纸扇屏。以此度之,古人创作心态应该是内容为主,形式为辅;功能为主,艺术为辅。为什么形制并不成为议论作品的重点话题呢?可能是与其他元素相比,这一方面并不过于抢眼的缘故吧。但是,曩时人们对书艺的讨论之精细却常常胜于品味其内容,这倒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例如对于《石门颂》,在最早著录的《水经注》中,郦道元就因文字中有“杨君厥字孟文”一语,误以为这位杨君名厥,字孟文。后世不少大学者沿袭郦说,不加深究,遂至以讹传讹。如宋人欧阳修《集古录》即从郦说;赵明诚《金石录》更将《石门颂》直接称为《杨厥碑》了。经过宋代洪适《隶释》一书的考证,才弄清此处的“厥”字,实际是助词,并不是这位杨先生的名字。这个不大不小的文意粗疏,倒可以反证书法艺术本身散发的诱人魅力。

今人创作大尺幅作品,几乎纯以展示为目的。所写内容反而不太重要,大多抄写些名篇陈句,少有自己撰文。出于展示的心态,尺幅自然是越大越好,书法肯定是越特殊越好。至于内容、功用等元素,都退居其次,或者完全被忽视。有些大制作,除了参加展览,几乎无处可以陈列。有趣的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却并不见得就讨好。有些内容平平而书法尚能摆出几分姿态的作品,只是因为贪“大”,照样引来哂笑。不知该说议论者太不厚道,还是该想起孔夫子那句老话:“过犹不及。”想此古今一变,书法看上去少了“实用”功利、多了“艺术”功利,似乎更加“专业”了。为何古时多得青眼而现在却得白眼?

有些议论将这白眼之祸归咎于现代作品在内容上的平庸,这是当代书家们的群体性“软肋”。只是把别人的东西抄来抄去,并不能证明自家学养,实在是差了点文化范儿。如果书家总是抄人,自己从不“发言”,就该有匠人之嫌了。以匠人之能而充“大”,当然易遭讥讽。此话有几分在理。但公允地说,古人留下来的书法名品也不见得文章内容都好。能像《兰亭序》《寒食帖》《祭侄稿》以及《书论》这样字、文俱佳的作品,其实不在多数。再如,许多书法精彩的墓志碑版,其文章多受“谀墓”之风所染,慢说一般文人,就连大文豪韩愈也不能免俗,所以高格之文也不得多见。至于残纸断石、漫漶不可卒读的书法珍迹,就更不能以内容而论了。以此可见,书法自有其独立价值。说白了,还是要看字本身。书法艺术的主体就是字,其他都在其次,如果主次相得益彰,当然最完美;要是喧宾夺主了,反而容易遭嫌。试想,如果书法作品上的字欠功力,徒以“大”来抢眼,恐怕仅能抢到个“胆儿大”的名头。

回到书法本身,才能找到关捩。那么今古相比,字上的差异在哪里呢?

先看书风。以笔者愚见,汉字流布3000多年,书体嬗变虽多,但风格不过三类:一类是官书(明谓台阁体、清谓馆阁体),其书风尚法,如《袁安碑》《多宝塔碑》《嵩阳观记》等,行文运笔端庄严谨;一类是士书,其书风尚趣,如《兰亭序》《蜀素帖》《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等,行文走笔风流倜傥;一类是民书,其书风尚朴,如《开通褒斜道摩崖刻石》《唐宫女墓志》《敦煌曲子》等,行文落笔朴拙天真。古之书风传统,大略如此。而“当代书风”,在概念上则应做新解。因为其研究范围只限于艺术圈子,并不涉及大众的应用性书写,仅指书法界的创作样式和风气。应当说,当下的书风是多样化的,既有断开传统、自行其是的,也有“汲古创新”、再成一格的。在“汲古”之中,所追之风又呈多样,不仅在乎名士,而且流连民风。数千年书法的各种样式,在今天几乎都可以寻到些许踪影。

再看心态。古人练字,并不为博取专家头衔,虽然也各求其趣,但大旨在于写正。何谓“正”?中国艺术精神之“正”与儒家做人精神颇为相合,可借孔子一番话来观照,他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移之以书法,书体的法度,可以谓之“文”;各人的天性,可以谓之“质”。如果说“官书”是至为规矩的“文”,“民书”是至为自由的“质”,那么“士书”就该是“文质彬彬”的“正”态。换言之,文人书法不惟守法度,还须存性情,它是修养与天性的高度融合。更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融合的最高艺术趣味又在于自然。我们从历代留下来的文人书法精品(如《兰亭序》《祭侄稿》等)来看,无论风格有何迥异,其自然之态却是共有的特质。就算是民间书迹,虽不循法度,但也绝非刻意造丑,其乱头粗服仍是合于自然天趣的。这些,大概就是古人写字的心态。再看今天,大环境中物欲膨胀的躁动刺激,使人们很难“文质彬彬”,很难再保持“自然”。在“艺术”的名义下,“刻意”成了主流形态。刻意地去“新”,刻意地去“大”,刻意地去“仿”,刻意地去“怪”,刻意地造风格、搞包装。殊不知,中国艺术的大趣正在于自然,恰如宋人严羽所言:“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他所谓“不涉”,实为“不露”;是超越“刻意”,一派自然。此为上,亦为正。书法本身如果立不住“正”气,什么样的张扬招数也难免于被垢病。因为作态已经使作品疏离于艺术本体,降为它物了。可见,在获得了比古人更多的展示机会、更专业的研究手段、更高的社会地位的今天,在书法空前“纯艺术”的今天,书家不见得就能够离艺术更近。心态一变味,也许书法就远离艺术,变成换钱的杂耍了。

其实,古时候也有写字的专家。唐时,韩愈作为名士为当朝显贵撰写墓志,其书丹者也多是请当时名匠,但这些人现在早已被历史湮没。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太专业,仅是凭一手好字吃饭而已,比之士大夫们的情志,还是显得中气不够。所以,他们不能传名后世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当今书法的评价尺度比起前代已经有所变化,笔墨本身的趣味也能成就“书法家”了,但字外的功夫无疑还将是书法艺术能否传世的硬件基础。道理很简单,后人只有与前人比肩乃至超越前人,才能被他的后世所承认。在今天,我们还能见到笑傲前人的书家吗?存疑。

(尚晓周/河南美术出版社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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