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在委任统治时期对锡安主义运动的政策转变

2014-04-14 09:37王晨辉
关键词:锡安阿拉伯人犹太

王晨辉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100875)

锡安主义运动是犹太人于19世纪在饱受了两千年的流散生活之苦后要求建立犹太民族家园的强烈愿望的政治实践,也是犹太人在继宗教复国、同化主义等自救运动失败之后掀起的又一场民族主义运动。从19世纪起,一系列锡安主义理论相继涌现,各地也渐次成立了锡安主义运动组织,并陆续开始了阿利亚移民运动,但这时的锡安主义运动组织和移民运动还都是分散性的,未形成一个整体。直到1897年8月世界各地的锡安主义者在瑞士的巴塞尔召开了第一届代表大会,大会最后通过了《犹太锡安主义运动纲领》即《巴塞尔纲领》,这一纲领是犹太锡安主义运动发展史上第一部具有全球影响的历史文献,它以明确的语言和公开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布了犹太锡安主义运动的政治目标。巴塞尔大会使世界各地的锡安主义者走到一起,它标志着锡安主义运动已经发展成为全球范围的、有纲领的、组织严密的政治运动。但是,未来的犹太国家之得以建立,除犹太人的民族意志和民族力量的主观作用外,某些“有权势的个人、集团和政府对于犹太锡安主义各方面的支持,在某些时候也起了决定性作用”。[1]48

一、从贝尔福宣言到委任统治

其实早在1840年大马士革事件之后,①1840年2月5日,大马士革嘉布遣会(罗马天主教行乞修士方济各修会的三个独立分支之一)修士托马斯和他的穆斯林仆人阿玛拉神秘失踪。由于托马斯神父是法国的保护民,因此案件由叙利亚当局和法国领事共同审判。在寻找托马斯神父的过程中,有谣言传出:犹太人出于血祭礼仪而杀害了托马斯神父。此后便引起了对犹太人的迫害行动。这一事件很快传到世界各地,由一桩地方性事件演变成人尽皆知的国际性事件。世界各地的犹太社团在获知大马士革事件后,纷纷采取行动,以请愿、游说政府、捐助、派遣代表团等形式帮助大马士革犹太人。从而促进了犹太人的团结和他们解放运动的发展。英国就表示支持犹太人向巴勒斯坦移民,当时的外交大臣帕默斯顿(Henry John Temple Palmerston,(1784-1865))认为:“鼓励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在那里定居,对苏丹来说无疑是重要的。”一周后,伦敦《泰晤士报》发文指出:“在大国保护下,让犹太人在其祖先的国土上定居下来的计划不是什么空想,而是出于一种严肃的政治考虑。”[2]302为此,英国外交部曾和当时统治巴勒斯坦地区的土耳其政府进行商谈,但没有成果。直到19世纪70年代,英国政府仍坚持在大英帝国保护下让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自己的国家。

1881年,沙皇亚历山大被刺案牵连到犹太人,使东欧犹太人又一次遭受残酷驱逐,被驱逐的犹太人纷纷涌入英国,英国政府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安置问题。而当时的锡安主义领导人西奥多·赫茨尔之前也曾与土耳其政府和它在欧洲唯一盟友德皇威廉会晤,希望能得到他们对锡安主义运动的支持,允许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但成效不大,此时也把目光转向英国。②西奥多·赫茨尔 (Theodor Herzl,(1860—1904))是奥匈帝国的一名犹太裔记者,和现代政治上的复国主义创建人。生于布达佩斯,童年时候移居维也纳。学习过法律并取得了奥地利的法律执照,但他后来主要从事的是新闻学和文学职业。担任维也纳《新自由日报》的主编,期间开始关注犹太人问题。他1896年的著作《犹太国》是犹太复国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对当代犹太民族运动现代以色列国家的建立都具有历史性的指导作用。在他努力下,英国殖民大臣约瑟夫·张伯伦于1902年提出将西耐半岛的阿里什作为犹太人居住地的“阿里什”计划,结果遭埃及反对,计划破产。

此时东欧反犹暴行正在进行,在此情况下,英国又提出将犹太人移居东非的乌干达,即“乌干达方案”。尽管赫茨尔一再解释:“它现在是而且永远是一次帮助那些无能的慈善事业和避免使流散的犹太人再遭苦难的应急措施”和“被驱逐的犹太人的一个过夜旅馆”[3]52但由于相当多的锡安主义者坚持把建立犹太家园的地点锁定在巴勒斯坦,致使这一方案还是未能通过1905年的第七届锡安主义代表大会而落空。

可以说,锡安主义运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基本没什么进展。一战的爆发给锡安主义事业带来了机遇,控制巴勒斯坦的土耳其加入了同盟国一方,当时的锡安主义运动领导人钱姆·魏兹曼则反其道而行,决定要争取协约国英国的支持,③钱姆·魏兹曼(Chaim Weizmann,(1874—1952)),犹太复国主义运动领导人、以色列第一任总统。1897年,他加入由世界著名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领导人赫茨尔所领导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并很快成为青年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领袖人物。1904年,赫茨尔逝世后,他逐渐成为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领导人。1914年,在魏兹曼的鼓动下,英国的犹太人成立“英国巴勒斯坦委员会”,提出了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崭新的英国自治领、在获得自由中恢复犹太民族的古代光荣的口号。巴勒斯坦委员会在魏兹曼的领导下,开始正式与英国政府谈判,建议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由于英国在中东和巴勒斯坦的直接利益和魏兹曼在英国政府中的影响,英国政府于1917年11月2日公布了“贝尔福宣言”。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正式成立,魏兹曼任临时国民议会议长。1949年2月17日,他当选为以色列国家的第一届总统。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化学家。他认为英国是各大国中最可能支持锡安主义运动的国家,因为从18世纪以来,那里的犹太人的处境不断改善,到19世纪已有人担任各种政府要职并拥有相当的实力。他在1914年10月的一封信里写道:“我的计划自然是建立在协约国将取得胜利这样一个主要的假设上……我毫不怀疑我的看法,那就是巴勒斯坦将被划为英国的势力范围。”[4]127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英国,积极与英国上层人士接触,并为支持英国战后治理巴勒斯坦制造舆论:1917年2月,锡安主义者前往巴黎、罗马、梵蒂冈,分别向法国、意大利和罗马教廷表示锡安主义者希望由英国保护巴勒斯坦而非国际共管的意愿。同时,他们还不断敦促英国政府明确表示给予支持,1917年1月,魏兹曼向英国外交部提交了一份备忘录,要求英国政府尽早承认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是一个民族,赋予他们以公民的、民族的、政治的和宗教的一切自由及购买土地和迁入的权力。

1917年6月5日,英国政府正式任命艾伦比为新的埃及远征军司令,指示他在圣诞节前拿下耶路撒冷。在此前两天,英国外交大臣助理格雷厄姆向贝尔福④贝尔福(Arthur James Balfour,(1848—1930)),英国首相(1902—1905年)和外交大臣(1916—1919年)。保守党首领之一。1917年发表《贝尔福宣言》,表示英政府同意“在巴勒斯坦为犹太人建立一个民族之家”。提交的一份备忘录中提出:“我深切以为:我们可以满足锡安主义者的希望,并向他们保证陛下政府将全面同情他们的愿望的时刻已经来到。”[5]一周后,在魏兹曼与贝尔福的会面中,贝尔福要求他提出一份书面要求,同时指示外交部起草一份答复锡安主义者要求的声明。但由于政府中反锡安主义者的存在,宣言草案被搁置一边。10月,锡安主义领导人又向贝尔福递交一份备忘录,敦促英国政府公开表态,而且此时由于美国犹太社团领袖的劝说,美国也表示赞同英国发表一项支持锡安主义运动的声明。

于是,同年11月2日,贝尔福以致函英国锡安主义组织领袖沃尔特·罗斯柴尔德勋爵(Walter Rothschild,(1868—1937))的形式发表声明,表示:

英王陛下政府赞成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的民族之家,并将尽最大努力促其实现。但必须明白理解,绝不应使巴勒斯坦出现有非犹太社团的公民权利和宗教权利或其他任何国家内的犹太人所享有的权利和政治地位受到损害。[6]

这便是著名的《贝尔福宣言》。至此锡安主义运动的政治目标在巴塞尔大会之后的20年终于首次得到大国的虽有限度但却明确的承认。此后不久,英军便攻入巴勒斯坦并占领了耶路撒冷,至1919年9月,英国就控制了巴勒斯坦全境。而且英国的这一行动在巴黎和会前后也得到了协约国列强的认可,1922年7月,国际联盟向英国颁发了委任统治书,“委任”英国对奥斯曼帝国所属近东部分地区进行统治。①“委任统治”是一战结束后,战胜国对战败国的殖民地进行再分割和统治的一种制度。被统治的殖民地称为“委任统治地”,受委任进行统治的国家称为“受委任国”。由国际联盟委任英国、法国和日本等国对战败国进行统治。《国际联盟盟约》将委任统治地地分为甲乙丙三类,其中奥斯曼帝国所属近东部分地区属于甲类,对甲类委任统治地,受委任国的任务是给予行政“指导及援助”。委任统治制度的出台使英国对巴勒斯坦地区的控制变得合法化,这样,从1922年英国对奥属近东部分地区统治起,到1947年将巴勒斯坦问题提交联合国,巴勒斯坦地区的问题便是在英国的“指导”下曲折发展的。

同时,宣言自发表之日起,犹如给犹太锡安主义运动注射了一支高效强心剂,鼓舞了犹太人的复国热情,极大地推动了锡安主义运动的发展,具体表现在:它推动了犹太人更大规模的移民浪潮,从1917年宣言的发表到1939年二战爆发前夕,在英国的支持下犹太人进行了一次比一次规模更大的移民活动,使巴勒斯坦—犹太人在20年里从2.3万激增到45万,为犹太社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和人才资源;随着大批移民的涌入,主要由犹太人经营的农业、工业、商业和对外贸易均获得了长足发展。这为正在逐步形成的犹太家园奠定了人口和经济基础;与此同时,一批中小学校、师范院校及职业培训学校等也相继建立起来,1918年又建立了巴勒斯坦第一所犹太高等学府——希伯来大学。教育能够提高犹太人的文化水平,提升他们的民族凝聚力,为锡安主义运动的深入发展奠定人才基础,锡安主义领导人对教育的重视正反映出他们长远的眼光。

另外,犹太人的社会自治机构也日趋完善和成熟,犹太人设立了自己的代表议会,选出管理社团日常事务的民族委员会和协助委员会,及管理宗教事务的拉比法庭。其他不同领域如体育、科技界的机构组织也相继成立。可见,经过发展犹太人已经逐步形成了一套独立的经济文化网络、社会组织、防卫武装等,在各方面为犹太国家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因此说《贝尔福宣言》的发表“是在实现巴塞尔纲领的道路上迈出的最大一步”是一点也不为过的。[7]248

二、托管期间的政策调整

阿拉伯方面,英国和锡安主义领导人也设法打消他们的不安。1918年1月,英国政府向汗志国王侯赛因申明:宣言与以前英国对阿拉伯人的承诺并不矛盾,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民族家园”是以不损害现有居民的经济和政治自由为条件的。[8]魏兹曼等锡安主义领导人还多次发表讲话,表示支持反对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民族解放运动。但锡安主义运动与阿拉伯人的民族解放运动是不相容的,大批犹太人涌入巴勒斯坦必然会遭到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反感,这就注定了阿拉伯人不可能长期谅解和容忍锡安主义运动的深入发展。早在1881年由沙皇案引起的大批犹太人涌入巴勒斯坦而使巴勒斯坦—犹太人激增的情况就已经使两民族发生冲突:阿拉伯社会名流向苏丹控诉犹太人夺取他们的土地、接管他们的商业并把武器带到这里;而阿拉伯民族主义人士认识到,锡安主义者是要巴勒斯坦建立拥有主权的国家,一旦犹太人“征服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对领土的统治就会破坏,其事业也会遭到削弱”。[9]阿、犹矛盾很快加剧,1913年雷霍沃特发生阿犹冲突后,阿拉伯人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反锡安主义运动。一战前夕,耶路撒冷、海法、伊斯坦布尔、贝鲁特等地已陆续建立了反锡安主义的组织。《贝尔福宣言》发表后,阿拉伯世界的领导人和锡安主义曾有一年短暂的和解,但随即在1919年,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就发表声明拒绝该宣言。1920年4月,一群阿拉伯人袭击耶路撒冷旧城的犹太居住区,造成第一次流血冲突。此后,类似事件不断上演。

作为托管政府的英国,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管,1922年7月1日,英国殖民大臣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1874—1965))发表了阐述英政府对巴勒斯坦政策的声明,即“丘吉尔白皮书”,认为“犹太社团通过接收新移民增加人数是必要的”,但移民数量不能“超过该地区目前接收新移民的经济能力”。显然英国的态度已开始发生转变。但锡安主义者还是认为应该“首先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建国问题待将来解决”,[2]362因此他们还是承认了白皮书。

1929年,形势更加紧张。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使阿拉伯人处境艰难,他们把这归结为犹太人的涌入,一份传单上写道:“记住,犹太人是你们的强敌,自古以来就是你们祖先的敌人。……拯救你们和你们的故土免遭外来人侵入和贪婪的犹太人桎梏的最好办法就是赶走他们。”[10]反犹情绪高涨的结果自然是付诸行动,据统计,在半个月的骚动中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各有一百多人被杀。形势之紧张使英政府不得不调来正规军镇压。

骚乱平息后,英国派两个调查团调查事件原因,在此基础上,英国殖民大臣帕斯德尔菲于1930年10月发表声明,重申了“丘吉尔白皮书”的精神,但强调犹太人移入巴勒斯坦不能影响阿拉伯人的就业,否则就减少乃至停止犹太人进入巴勒斯坦。这就是“帕斯德尔菲白皮书”。但该白皮书没能在英国议会和政府中取得一致同意,而且也引起犹太人的普遍抗议。作为补救,英国首相拉姆齐·麦克唐纳(James Ramsay MacDonald,(1866—1937))以致魏兹曼信函的形式给予修订性解释,重申政府履行托管条款的意向,并且承认政府从总体上对犹太人做出保证,他们无意使条款恶化。至于移民问题,“也没有违反丘吉尔白皮书的愿望。用来确定这个国家容纳量的标准应该是纯经济方面的问题,而不是政治上的”。[7]601此举虽然平息了犹太人的愤怒,但同时也是一个信号,因为它向阿拉伯人表明,在英国确有某种倾向开始屈服于阿拉伯人的压力。

二战前英犹阿三方之间的关系便是处于这样一条冲突链中,英国每次的调节方案不是引起阿拉伯人的反对就是遭致犹太人的抗议,紧接着就会引发新一轮的暴动。“当世界大战的阴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英国政府露骨地企图安抚毫不让步的阿拉伯人,因而保护犹太人利益的法令全被废除了”。1939年5月17日,英政府又发表了所谓的“5·17白皮书”,其中规定从1939年起未来5年内最多可以有75000名犹太人得到移入巴勒斯坦的许可证,并宣布“给予高级专员一切权力来禁止和节制土地的转让”,“另外在第二个五年中,英国托管政府将由以阿拉伯人占多数的、独立的巴勒斯坦政府所取代”。[11]该白皮书的问世标志英国的政策从“扶犹制阿”到“限犹拉阿”的彻底转变,实际上是宣判了犹太民族家园的死刑,因而受到世界锡安主义者的强烈抗议;但同时也受到阿拉伯人的反对,因为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已经发展到要求建立一个独立的巴勒斯坦—阿拉伯国家的阶段。

此后,英国的政策直到犹太人在二战中惨遭血洗的境况下也未丝毫改变:1940年英国还强行执行“5·17白皮书”的规定,使犹太人只能从阿拉伯人那里现有土地的2.6%;1941年2月,英国新殖民部长莫因勋爵以“罗马尼亚是敌战区,我们无法审查申请入境者”为由,拒绝了魏兹曼提出的“立即大量发给罗马尼亚犹太人迁入证”的恳求;[2]3911943年,当事实证明移民数量未满白皮书的规定时,英国当局才同意继续迁入直到额满为止。

二战结束后,阿、犹双方各自要求建立民族国家的愿望愈加紧迫,巴勒斯坦问题提上议事日程。作为托管政府,英国曾提出几个解决方案,但均未能兼得两者满意,不是阿方反对便是犹方抵制,疲于应付的政府高层也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尴尬境地,再迁延下去只会使自己更加被动, 1947年2月18日下院宣布英国所能采取的唯一行动便是将该问题提交联合国,因为英国在托管条件下,没有能力把这个国家给犹太人或者阿拉伯人,抑或划分给他们,[7]703从而结束了其对巴勒斯坦地区的委任统治。

三、对犹政策调整的内外因素

导致英国对犹政策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呢?当时世界大战的硝烟刚散,世界秩序混乱格局待定,正值战胜国与战胜国、战胜国与战败国利益冲突激烈之时,所以不能简单地把英国政策的转变归因为某一点上,而应该从当时的国际环境出发以英国的国家利益为基点进行全面考察。

作为国际上举足轻重的大国,英国先是发布《贝尔福宣言》,随后又一次次对之做出调整,决不是一时草率做出的决定,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的。我们就先来分析一下隐藏在宣言背后的动机和导致宣言被多次修改的历史环境:

其一,争取犹太锡安主义力量,孤立德奥帝国。“向东推进”也是威廉二世称霸全球的“世界政策”中的一环,为此德国不惜代价与土耳其结盟,1898年威廉还亲访土耳其、去巴勒斯坦朝圣。一战爆发后又成功地将土耳其拖入同盟国一方。1914年的西线“闪电战”破产后德国即将战略中心东移,同时拉拢包括锡安主义者在内的中东各民族主义力量。特别是在一战结束前,由于高调的反犹太人歧视还没有成为大多数人的观念,只局限于思想极端的民众和小团体中,犹太人自己也感觉到“在这个帝国还能凑合着过日子——许多人认为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们感觉自在,就像人们生活在自己家里一样”。[12]因此他们抓住战争的机会来证明对国家的忠诚以及他们的德国特性。一个联合组织宣称道:“所有的犹太人必须尽其职责,而德国犹太人必须做的更多。”[13]众多的德国犹太人基于这种原因欢迎战争的到来,他们积极加入德国军队,1914年以前只有3500名犹太人加入德国军队,可在1914至1918年间共有10万犹太人参军。他们当中8万人参加了战斗,3.5万人因作战勇猛而被授予勋章,2.3万人获得无委任状的军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犹太知识分子,如莱奥·贝克(Leo Zippes),他在前线充当战地拉比安慰犹太士兵,满足他们的宗教需求;詹姆斯·弗兰克(James Frank)及里夏德·维尔斯特(Richard Willstatter)一道负责研发各种化学武器;诗人恩斯特·利绍尔(Ernst Lissauer)写了一首题为“对英国仇恨之圣歌”的诗:

山河大地充满仇恨:

心中手中聚着仇恨:

我们爱憎分明;

英国是唯一的敌人。

在维也纳的犹太社会中,情形亦是如此。如弗洛伊德宣称“我的性本能都献给了奥地利帝国”;著名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因身患疝气无法入伍,但仍从英国剑桥匆匆赶回作为一个志愿者加入奥地利军队,充当一名炮手。[14]

这些人虽然不是锡安主义者,但他们有犹太血统,“都同情锡安主义”,必然会对支持锡安主义运动的国家或团体抱以好感并给予必要时的支持。许多德国报刊也已认识到德国和土耳其将从同锡安主义的友谊中得到好处,特别可据此影响俄美两国的政策。因此在1917年战局不利的情况下,德国更是摆出准备与锡安主义运动合作的姿态。同年11月,英国情报部也侦察到德国为求得犹太人的支持正草拟一份亲犹文件,当此战争双方都已筋疲力尽任何外来力量都足以决定对垒双方命运的情况下,这个情报不能不引起英国的警觉,在此前的1917年10月4日的一次内阁会议上,贝尔福就强调应发表支持锡安主义者宣言的最后一个理由就是“德国政府正在做出巨大努力以争取锡安主义运动的同情”,随后外交部官员格雷厄姆也在一份备忘录里写道,锡安主义可能投入德国人的怀抱,除非给他们一张赞成锡安主义的保证书。[7]251可见英国已经认识到,只要其对犹政策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本来能够争取到的力量倒向敌方,可以说正是这种审慎求胜的心态孕育了后来的《贝尔福宣言》。因此从某种角度上讲,《贝尔福宣言》是以英国和德国为首的交战双方政治博弈的产物也无不可。

其二,拉拢俄、美,壮大和巩固协约国力量,争取战争的胜利。战争进行到第三年,即1917年10月,俄国国内形势动荡,广大士兵和人民反战情绪高涨,临时政府面临垮台的危机。而一旦布尔什维克掌权,俄国就会退出战争,这无疑会削弱协约国的力量,这是英国所不希望的。而美国政府虽已于当年10月宣布参战,但并未积极投入。英政府知道犹太人在美国政治经济上有相当高的影响,他们的意见是美国政府制定对外政策的重要参考依据,这就为促使美国积极参战提供了突破口。

于是,英政府不失时机地抛出了《贝尔福宣言》,其用意很明确:一可消除俄国犹太人的反战倾向,使他们明白锡安主义目标的实现有赖于协约国的胜利,从而使他们对“革命巨痛中的国家施加影响,使它稳定下来并继续参战”;二可克服相当数量的美国犹太人“对战争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们对政府施加影响,促其积极参战。[1]51正如贝尔福在1917年10月最后一次讨论宣言事宜的内阁会议上说的:“绝大多数的俄国和美国犹太人与世界犹太人一样,现在看来都同情锡安主义。如果我们能发表一个赞同这类理想的宣言,我们将能在俄国和美国进行非常有用的宣传。”[4]202

其三,控制巴勒斯坦,维护其在中东的战略地位。中东地扼三大洲之津喉,战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但是,自大航海以来其宗主国奥斯曼土耳其逐渐衰落,自顾尚且不暇,更难以履行其作为母国的“护犊”之责。致使19世纪中叶起,庞大帝国被列入列强的全面瓜分日程,“东方问题”日益紧迫。1896年苏伊士运河通航后,其更是成了列强必争之地。法国利用其与叙利亚等地的传统联系,企图将包括巴勒斯坦在内的“大叙利亚”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以东正教领袖自居的俄国也不时插手巴勒斯坦宗教圣地之争,与土耳其关系密切的德国也积极执行其 “向东方推进”的战略,致使中东问题更加错综复杂。[3]73-74

英国自1882年占领埃及后,中东津喉的战略意义对其更显重要。而巴勒斯坦正处于中东的中心地带,英国一旦控制巴勒斯坦,从战略角度考虑,便可向北遏制法国的“大叙利亚”的战略扩张,向南则可与埃及和两河流域等英国在中东的其他属地连成一片,这既可保证帝国的商船畅通无阻地游弋在大西洋——红海——印度洋航线,又可得到源源不断的石油资源;[15]18从战略防御上看,英国也可借此筑起将苏伊士运河与黑海以及有可能来自那个方向的任何敌对行动分隔开来的一个屏障。这一点,复国主义领袖魏兹曼心知肚明:“英国会有一个有力的屏障,而我们将有一个国家。”[4]127因此,为了严密控制作为欧、亚、非三洲交通枢纽的苏伊士运河,英国“一直觊觎着巴勒斯坦”,当“犹太复国主义者保证这个对苏伊士运河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新产物将属于英国势力范围的时候”,就抛出宣言,很明显“是为了当前策略性的政治利益,也是为了长远的战略利益”。[16]

国际形势是不断变化的,国家的利益亦会随之变动,正如19世纪中期曾数次担任英国外交大臣和首相的帕麦斯顿所说:“我们没有永久的同盟者和永久的敌人。我们只有经常不变的永久的利益,我们的行动就应该以这些利益为转移。”[17]这为英国对犹政策的前后变化作了很好的注脚。

此外,一战后英国陷入了一个多重的冲突网中,它“是大战几年中有关中东的大部分外交活动的主要幕后发起者,它应对三组时常相冲突的协约——与其盟国的协约、与阿拉伯代表的协约以及与犹太锡安主义者的协约负责”。[18]665因此一战后纷繁复杂的中东形势是英国简单的《贝尔福宣言》的一纸政策所不能平息,而事实证明英国就是再多几页纸的政策也无济于事。

1914年11月,当土耳其加入同盟国后,英国人便同阿拉伯领导人麦加王子埃米尔·侯赛因协商军事联盟。作为对阿拉伯反抗土耳其人的回报,英国承诺支持各阿拉伯国家战后独立。1915年10月,麦克马洪代表英政府致信侯赛因说:“……英国准备承认和支持麦加的谢里夫所要求的在一定界限内所有地区中的阿拉伯人的独立。”[19]3显然,巴勒斯坦在这个“一定界限内”。但是第二年英国又同法国秘密签订了《赛克斯—皮科协定》,规定巴勒斯坦不交给阿拉伯人,而定于“国际共管”。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它是要稳住法国,巩固协约国集团。根据协约国之间达成的协议,战后法国得到了叙利亚—黎巴嫩,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则成为英国的托管地,埃及也完全由英国管制。接着,英国便于1917年11月发表《贝尔福宣言》,答应锡安主义者战后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国家。

英国此举不但违背了曾经给予阿拉伯人的许诺,也有悖于协约国公开声明的民族自决原则。早在战争中激起的阿拉伯人的民族感情面对协约国的这种瓜分行径,其势必会导致骚乱,是不难想象的。

其中巴勒斯坦问题较为复杂,因为那里的形势已恶化为由英国、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三方参加的一场苦斗。英国成了巴勒斯坦的受委任国,那么它很快就会兑现其在《贝尔福宣言》中对犹太人的承诺,因为英国没有理由违背服从于帝国利益的决定,而且托管第六条也明确表示英国为犹太人的迁移“提供方便”,并“鼓励犹太人秘密移居该地区”。同一条款中还规定“居民中其他几部分人的权利和地位”将受到保护,显然,在当时的英国高层看来,这种规定未必自相矛盾,他们预料,犹太人的迁移永远不会达到侵犯阿拉伯人的“权利和地位”的程度。但他们未能预料到1933年希特勒上台将产生的影响:犹太移民从1932年的9553人猛增到1935年的61854人,巴勒斯坦犹太人的总数从1919年的6.5万人上升到1939年的45万人。而且魏兹曼早就提出,巴勒斯坦“是一个没有人民的国家”,“同时,还有一个没有国家的犹太民族,因此应当把珍珠镶在戒指上。”[20]在一战后的巴黎和会上,他又毫不含糊地表示:“要使巴勒斯坦成为犹太人的巴勒斯坦,如同英格兰是英国人的、美利坚是美国人的一样。”[19]5以此争取大国尤其是英美的支持。

这使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意识到这是他们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的极大威胁,他们坚持认为,有关犹太人的“民族家园”的《贝尔福宣言》违背了先前给予阿拉伯人的许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因西方的排犹主义而失去自己的国家。“排犹主义是西方的一种可悲的弊病。……我们不是排犹主义者,我们也是犹太人。然而,西方的这个问题如今却是在使我们受到损害的情况下予以解决的。你们认为这样做公正么?”[18]669巴勒斯坦人民的反英斗争得到了阿拉伯各国人民的有力支持,叙利亚、埃及、伊拉克、黎巴嫩、约旦等国人民采取各种方式声援巴勒斯坦人民的斗争。1938年在开罗召开的阿拉伯国家议会会议,公开声明“《贝尔福宣言》是非法和无效的”。[15]26

从某种角度上说,阿拉伯人的排犹反英斗争同锡安主义者多年来不辞劳苦展转求助,其目的是一样的,都是基于创建民族家园的梦想。作为托管国,英国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它不会因为要满足锡安主义者的愿望而不顾阿拉伯人的情绪,因为如果这样,它还是一样达不到控制巴勒斯坦的目的。而且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迫近,英国越来越担心中东的巨大石油资源会因该地区的不稳定而落入德国人手中。总之,形势的变化使一战后实力大为削弱的英国不能再像战前那样对殖民地令到政从,它在全力与锡安主义者“谋合作”的同时,显然还必须考虑到阿拉伯人的态度,当阿拉伯人摆出反抗姿态,英国便不得不重新拨打它的如意算盘,被动地调整其政策。

结 语

综上,英国对锡安主义运动的支持带有很大的政治目的。英国既需要维护帝国在中东的利益,小心地守护着其日渐失去的帝国辉煌,也需要壮大协约国力量赢得这场战争。而锡安主义者要建立一个国家则需要大国的支持。作为巴勒斯坦宗主国的土耳其在一战中又加入了同盟国阵营,就恰好为这两种需要提供了契合点。于是,在英国扶犹政策的推动下,锡安主义运动获得了长足发展,但随着战争的结束,对于英国来说重建国际秩序的问题提上日程,那么它就要在最大限度地维护本国利益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各民族的要求,包括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要求,结果证明,它并未做到这一点,阿拉伯人的敌对情绪从未停歇,而且随着德国纳粹的兴起,犹太人更是源源不断地移民巴勒斯坦,导致英犹阿间一连串的矛盾,从某种角度上说,“中东局势的复杂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贝尔福宣言造成的”。[21]因此英国彼时发表《贝尔福宣言》,而此时又不得不逐步调整其政策,这其中的原因就不难理解了。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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