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复兴大潮与雅俗合流
——明代中后期文言小说散论
王恒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明代是中国文言小说的复兴时期,而明代中后期文言小说复兴的明显特点便是雅俗合流。这种合流从受《娇红记》影响的通俗化传奇小说和文人编辑的通俗化小说读物如《燕居笔记》等开始,到大量小说类丛书、类书的出现,就已经呈现出文言小说复兴之大势。而许多社会名流、诗文作家参与文言小说的创作,无疑会进一步促进文言小说的复兴和雅俗合流的趋势,马中锡的《中山狼传》和宋懋澄的《九硁集》便是典型的例证。
明代中后期;文言小说;复兴大潮;雅俗合流
明代是中国文言小说的复兴时期,而明代中后期则是文言小说复兴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由于皇帝多荒淫无道,朝臣、宦官多忙于政治斗争和经济掠夺,所以思想文化钳制相对放松。加之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市民思想的发展和王学左派的影响,从而形成了中国思想史上以个性解放为特色的又一次思想解放运动。这一浪潮不但冲淡了自明初以来极端专制的文化政策的束缚,同时也解放了文人的文学观念和小说观念,从而促进了中国小说的全面发展,文言小说自不例外。在这一阶段,文人雅化的文言小说和受话本影响的通俗化文言小说的合流,无疑进一步促进了这一文学形式的发展,从而出现了文言小说复兴的大潮。
通观这一阶段文言小说的发展,断层现象相当明显。即不是紧承“剪灯”二话的发展趋势,而是退回到宋金元时期文言小说通俗化的原点,从《娇红记》之类的通俗化传奇小说和文人编辑的通俗化小说读物开始的。上一个阶段的后期,丘濬的《钟情丽集》实开其端。此作虽存弘治十六年刊本,但叶德均考证说:“按《明史》卷一百八十一《丘濬传》说他于弘治‘八年卒,年七十六’。弘治八年是明孝宗弘治乙卯,公元一四九五年;上推七十五年是明成祖永乐十八年庚子,公元一四二○年。《明史》说他中景泰五年(一四五四)进士,就生年推算,那时是三十五岁。《钟情丽集》如是他少年时所作,最迟也当在景泰五年以前;最早也要到正统四年(一四三九)二十岁以后。现在所存的弘治十六年癸亥(一五○三)刊本,是他死后八年所刻,不是最早的刊本。”[1](P539)可见应属于上一个阶段。然丘濬官高位重,又以《伍伦全备记》传奇著称当时,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所以其《钟情丽集》与《娇红记》《剪灯新话》一同影响了第二阶段初期即弘治、正德、嘉靖时期的此类小说,且与《娇红记》《李娇玉香罗记》《艳情集》《怀春雅集》《双偶集》一起,被高儒的《百川书志》史部小史类著录。高儒曰:以上六种,皆本《莺莺传》而作,语带烟花,气含脂粉,凿穴穿墙之期,越礼伤身之事,不为庄人所取,但备一体,为解睡之具耳!可见其它四种均为受《娇红记》和《钟情丽集》影响而出现的才子佳人类型的通俗化传奇小说。在上述四篇作品中,《李娇玉香罗记》已佚,编辑者赵元晖,事迹未详。《百川书志》载《娇红记》亦“赵元晖集览”,题为闽南三山(今属福建)人,余不可考。《艳情集》八卷,雷世清撰。原书亦佚,雷世清事迹未详。《双偶集》三卷,樊应魁撰。原书亡佚,作者事迹未详。《怀春雅集》(又题《寻芳雅集》《金谷怀春》)二卷,《百川书志》署“三山凤池卢民表著,又称秋月著”。《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则称卢梅湖作。据此,有人推测名民表,号梅湖,别署秋月,福州人。余不可考。是书明代有单行本或行于嘉靖、万历间,曾传至日本,今佚。今存明代版本多种,均在当时通俗类传奇小说读物中。如何大抡、林近阳所编两种《燕居笔记》和《花陈绮言》等。《花陈绮言》改题《金谷怀春》。作品述元末吴廷璋与王娇鸾、王娇凤等众女婚姻爱情故事,与《情史》卷十六之“周廷璋”、《警世通言》卷三十四之《王娇鸾百年长恨》男女主角姓名相同(仅改“吴”作“周”),可能有一定关系。吴生用情过滥,几近于淫;猥亵描写,亦不足取;逞才弄巧,多施诗辞,却是此类作品之通病。然而“它上承《娇红记》、《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等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的创作传统,下启《刘生觅莲记》、《融春集》等同类作品的写作风气,在文言小说的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尤其书中至少有二十首诗词被《金瓶梅》抄改袭用于第五十九回至第八十回,对《金瓶梅》的成书研究很具意义”[2](P149)。又,作品中曾引用《钟情丽集》中人物事迹,可见其受前者的直接影响。
除上述六篇之外,同类作品还有《双双传》《三妙传》《天缘奇遇》《刘生觅莲记》《双卿笔记》等多种。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都多次被改头换面,结集翻刻,收于各种通俗性传奇小说选本或读物中。仅今天能见到的这类读物就有《风流十传》(又称《闲情野史风流十传》)、《国色天香》(又称《新锲公余胜览国色天香》、《幽闲玩味夺趣群芳》)、《燕居笔记》(又称《新刻增补全相燕居笔记》等)、《万锦情林》(又称《新刻芸窗汇爽万锦情林》)、《绣谷春容》(又称《绣谷春容骚坛摭粹嚼麝谭苑》)等多种。这些读物多为明万历刻本,版式大体一致,分上下两层,一层为上述通俗性传奇小说,一层为诗话、笑话,甚至酒令等。其编辑用意,虽然在雅俗共赏,扩大销售量,但这些雅俗共赏的读物在当时大量刊刻、传播,显然会促进文言小说的雅俗合流。此类读物中的通俗性传奇小说便明显地具有雅俗合流的艺术风格。这些作品既不像唐代的传奇小说那样是为了逞才延誉,博得春官一第,也不像《剪灯新话》《剪灯馀话》那样抒发作者的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而是着意渲染才子佳人的儿女之情,甚且淫风渐劲,明显地流露出向艳情小说发展的趋势。故事情节多大同小异,均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得谐鱼水之欢,中间经历若干曲折,最后终成连理。形式上则篇幅明显加长,基本上具有了今所谓中篇小说的规模。上承中国文言小说诗化特征的传统,大量穿插诗词,孙楷第所言“诗文小说”,盖指此类。此类作品流风所及,约有二端:一为才子佳人小说,这在明末清初的白话小说中最为明显,如《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等。一为格调低下,以宣扬色情为主的艳情小说,或者干脆称“黄色小说”,《天缘奇遇》便非常典型。其中的男主角祁羽狄虽仍具才子面貌,但先后与妙娘、山茶、徐氏母女、廉氏三姐妹及其侍婢等四五十人淫通,简直是一个色情狂,比《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最后功成名就,娶道芳为妻,纳丽贞、玉胜、晓云等十二人为姬妾,号“金台十二钗”,且于宅后建园,园中筑“西池六院”,每院居二妾,以六婢事之。生每行游,必令侍妾捧笔砚随之,随处题咏,显然又露《红楼梦》之先声。至于同是产生于嘉靖、万历年间的《如意君传》(又称《阃娱情传》)和《痴婆子传》(又称《痴妇说情传》),就更加淫秽,甚至直接以描述男女性爱为能事了。值得注意的是,此类作品内容虽一无可取,但《痴婆子传》叙一七十老妇叙说自己一生的性生活史,显然是采用了第一人称倒叙的叙述方式,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上颇具特色。另外,老妇在自叙时经常言及心理及动机,亦颇具心理分析之特征。这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大量小说类丛书、类书等小说总集的出现,也是这一阶段小说复兴的现象之一。弘治以后,伴随着文化的普及,读者队伍的壮大,书商们为了谋利,除刊印上述通俗化传奇小说读物以外,还大量编辑刊印文言小说类书和丛书。较为重要的有梅纯编纂的《续百川学海》一百卷,《明史·艺文志》子部小说家类著录,顾元庆(公元1487—1565年)的《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顾氏文房小说》《广四十家小说》(《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著录为袁褧编,现存明嘉靖中顾氏夷白斋刊本,题顾元庆辑)三种。《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收宋元至明弘治间笔记小说四十一种,以明人著作为多。宁稼雨称之为“明代文言小说的重要渊薮”[3](P257)。《顾氏文房小说》收汉魏至宋代文言小说四十种,多为历代名作,颇有价值。《广四十家小说》收汉唐至元明间文言小说四十种,元明以前部分名作颇有价值。一人之力编纂以上三种,既见当时风气,又见编者之爱好与功力。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作品,无疑对明代文言小说的复兴起促进作用。是后,袁褧又辑顾元庆《明朝四十家小说》《广四十家小说》为《前后四十家小说》八十卷,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这一风气下,江宁司马泰(公元1492—1562年)又辑《广说郛》八十卷、《古今汇说》六十卷、《再续百川学海》八十卷、《三续百川学海》三十卷,《明史·艺文志》小说家类均予著录,原书虽佚,但当时作用可以想见。至嘉靖间,陆楫又与黄良玉、姚如晦、顾应夫、唐世具等人旁采冥搜,集“古今野史、外记、丛说、脞语、艺书、怪录、虞初、稗官之流”,成《古今说海》一百四十二卷,“凡一百三十五种”,并“集粹鸠工,刻置家塾,俾永为士林之公器云”①(明)唐锦:《古今说海引》。。可见时至嘉靖,人们对小说的态度,已与明初大不相同了。这种改变,显然乃文言小说复兴所致,而同时也为文言小说复兴创造了条件。潮流兴起,则不乏后劲。王圻编《稗史类编》一百七十五卷,今有万历本传世。所载引用书目竟多达八百零八种之多,颇具文献价值。顾起元编《说略》三十卷(《明史·艺文志》作六十卷),采历代说部,裁截割裂,分类编排,故小说价值被类书价值替代。叶向高编《说类》六十二卷,又经林茂槐增删,摘录唐宋文言小说,分天文、岁时、地理、帝王等四十五部,已是颇为典型的小说类书,颇便检索。商濬编《稗海》,《明史·艺文志》子部小说类著录,达三百六十八卷。今据各种版本卷首所刊总目统计,实多达七十四种,四百四十八卷。所收均晋唐至宋元间志怪、志人、传奇、小说及部分笔记杂著,多为名著,又大致以年代为序编排,所以不但当时起了推动文言小说复兴的作用,即今天亦具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史料文献价值。万历庚戌(公元1610年)进士陶珽又重编陶宗仪之《说郛》一百卷为一百二十卷,编《续说郛》四十六卷。前者将陶编《说郛》之七百余种各类文言小说增至一千三百余种,今人多称之为《重编说郛》或《重校说郛》,以别于陶宗仪所编《说郛》。“近人研究认为此书(《说郛》)大多刻于明代,与许多明刻本书版式完全相同,似明代重刻《说郛》卷帙浩繁,后其版片被分别刻成若干小型丛书,至清初又由分而合,成为宛委山堂本《说郛》,其中又有部分补刻,如卷一一五《会真记》,较《绿窗女史》本为佳。”[3](P280)若果真如此,那么在当时的影响更大,对当时文言小说复兴所起的作用也更大。后者撮抄明人文言小说五百二十七种,其中多种未见他本,赖此以传世,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亦功不可没。此风一直延续到明末尚未衰减。冯梦龙的《智囊》《智囊补》《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署名詹詹外史评辑的《情史》等均属此类。这些文言小说丛书或类书虽非创作,但大量刊印流传以后必将促进时人小说观念的变化,促使一大批造诣较高的文人加入到文言小说创作的行列中来,从而进一步促进文言小说的复兴和发展。
在上述风气的影响下,首先复兴的是笔记小说。据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统计,在宋金元时期志怪小说六十七种、杂俎小说一百四十九种、志人小说八十八种、谐谑小说十五种,共三百一十九种。而明代仅杂俎小说一类即多达三百五十八种之多。如果再加上志怪小说八十二种、志人小说一百三十种、谐谑小说五十种,总数竟高达六百二十种,几乎是宋金元时期的两倍。如果采用编年法统计则又会发现,在明代大量的笔记小说中,绝大部分产生在明代中后期这一文言小说的复兴大潮阶段。在志怪类的八十二种之中,作者主要活动在弘治以前的只有《悬笥琐探》(刘昌)和《湖海摘奇》(陈洙)两种。其余作者绝大部分生活于弘治至万历年间。在杂俎类的三百五十八种之中,作者主要活动在弘治之前的也只有宋濂、叶子奇等十余人,作品二十余种。其余亦大部分产生于弘治至万历年间。志人类一百三十种,作者主要活动于弘治之前的亦只有王达、杜琼、彭时、梁亿等不到十人,其余均大部分生活于弘治至万历年间。谐谑类五十种,作者可确切隶属明前期的亦仅陆焕章、支立、陈相三人而已。以上统计可见,明初与大明政权稳固时期专制统治加强,文化政策严酷,故作者人人敛手,故文言小说园地一片荒凉。明代中期即弘治以后,各种原因使封建统治削弱,文网松弛,于是文化发展,小说复兴,迎来了中国文言小说史上的又一个春天。如果仔细翻检各种小说目录还可以发现,这一阶段不但从事笔记小说的文人大幅度增加,而且许多作者兴趣所致,创作编纂各种类型的文言小说多种。如志怪类中朱孟震有《河上楮谈》《汾上续谈》《浣水续谈》《游宦馀谈》四种,梅鼎祚有《才鬼记》《才妖记》《才神记》《三才灵记》四种。杂俎类中瞿祐有《香台集》《游艺录》《存斋类编》三种,都穆有《谈纂》《玉壶冰》《听雨纪谈》《使西日记》《南濠宾语》《奚囊续要》六种,司马泰有《广说郛》《古今汇说》《再续百川学海》《三续百川学海》《史流十品》《河馆闲谈》《护龙河上杂言》《知次录》《西虹视履录》等九种,陈继儒有《见闻录》《珍珠船》《笔记》《太平清话》《偃曝谈馀》《群碎录》《秘笈》七种,赵世显有《一得斋琐言》《听子》《赵氏连城》《芝圃丛谈》《客窗随笔》《松亭晤语》等六种,江盈科有《雪涛阁四小书》《雪涛谈丛》《雪涛谐史》《雪涛诗评》《雪涛闲记》五种,茅元仪有《暇老斋杂记》《野航史话》《掌记》《六月谈》《戍楼闲话》《青光》《澄山帛》七种。志人类中贺虞宾有《古语林》《广世说新语》《唐世说》《宋世说》《明世说》五种,且已自成系列。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还有的作者有几类笔记小说,且数量可观。如祝允明就有志怪小说《语怪编》《志怪录》,传奇小说《义虎传》和志人小说《野汇》《猥谈》《前闻记》,共六种。陈继儒除上述七种杂俎小说外,尚有志怪小说《香案牍》志人小说《读书镜》、谐谑小说《时兴笑话》和传奇小说《闲情野史》《李公子传》《杨幽妍别传》,共十三种。屠本畯有杂俎小说《燕间类纂》《演读书十六观》《山林经籍志》《山林友议》和谐谑小说《聋观》《五子谐册》《憨子杂俎》《文子外语》,共八种。而王兆云竟有志怪小说《王氏杂记》《湖海搜奇》《挥麈新谭》《白醉琐言》《说圃志馀》《漱石闲谈》《乌衣佳话》七种,杂俎小说《王氏青箱馀》《绿天脞说》《广莫野语》《惊座摭遗》《客窗随笔》《碣石剩谈》六种。至于那些有三到五种的,那简直就数不胜数了。这显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代中后期文言小说的复兴大潮。如果再仔细检索还可以发现,这一阶段中许多著名的诗文作家、书法家、社会名流,如祝允明、徐祯卿、王世贞、袁宏道、袁中道、汤显祖、王象晋、赵南星、钟惺之流,均执笔写文言小说,亦可见当时小说观念的变化,文言小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文言小说在当时尤其是正统文人心目中地位的提高,无疑会进一步促进文言小说的复兴,无疑会进一步促进雅俗合流。
与笔记小说复兴大潮汹涌澎湃相比,这一时期文人传奇小说的创作似乎不太景气,除万历年间邹景詹仿“剪灯”二话创作的《觅灯因话》之外,其它则不是流于世俗化并辗转抄袭,便是流于笔记化,信手拈来,特别是志怪题材,诚如鲁迅所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4](P179)而且即使是《觅灯因话》也只有区区二卷,八篇传奇小说,且所叙“非幽冥果报之事,则至道明礼之谈”①(明)邹景詹:《觅灯因话小引》,引录自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10页。,道学味十足,难与其它二话比肩。《觅灯因话》二卷,《红雨楼书目》《千顷堂书目》小说家类著录。作者生平事迹未详,据书前作者自撰《觅灯因话小引》可知,书成于万历壬辰(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别号自好子,书斋名遥青阁。书中虽然只有八篇作品,但却有四篇被“三言二拍”等话本小说改编:卷一之《桂迁感梦录》,以桂迁忘恩负义,借人银两不还,梦中变犬,摇尾乞怜,反映了明代中叶以后因金钱势力的增加而导致世风日下,道德堕落,以告诫世人,拯救颓世。虽然说教味十足,但颇具现实意义,被冯梦龙改编为《警世通言》中的《桂员外途穷忏悔》。同卷之《姚公子传》中的姚公子是一个典型的“高干子弟”。他“父拜尚书,妻亦宦族”,“自倚富强,不事生产,酷好射猎,交游匪人”,终于荡尽家业,沦为乞儿奴仆。而所交往“见公子饥寒,掉臂不顾,且相与目哂之”,又形象地写出了人情冷暖,世态人情,反映了当时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二二之《痴公子狠使噪皮钱贤丈人巧赚回头婿》即据此改编。卷二之《卧法师入定录》写铁生与胡绥互相欲奸人妻,而自己妻子却被人奸的故事。颇似当今之换妻游戏,更见世风日下。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二之《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即据此改编。另,周清源《西湖二集·会稽道中义士》,亦系据其中的《唐义士传》改编,可见当时影响之大。然而用今天的眼光看,倒是几篇妇女题材的作品更有意义,艺术水平更高。《贞烈墓记》《翠娥语录》《孙恭人传》即属此类,而其中尤以《贞烈墓记》最为典型。作品据元末陶宗仪《辍耕录》卷一二“贞烈墓”改写而成。写郭氏与丈夫少年结发,情深义重。丈夫为旗卒,本卫千夫长李奇因郭氏色美而起觊觎之心,费尽心机,将旗卒迫害致死。郭氏忠贞不渝,最后亦投水而死。热情地歌颂了郭氏的坚贞不屈,揭露了权贵的下流残暴。“作者采取层层推进的艺术手法。将人物置于矛盾冲突的尖端,从而展现出人物心灵之美。”[5](P706)从全书看,“《觅灯因话》语言朴素而雅洁,改变了《剪灯新话》等过多穿插诗词的毛病,更集中地塑造人物形象,因此人物形象一般都比较鲜明”[6](P147)。此后,邹景詹又编选了传奇小说集《剪灯丛话》,署名“自好子”,选录汉唐至明代中叶文言小说一百三十七篇,“多数系将《太平广记》等书中各种小说改题篇目,并妄题撰人。……以致谬种流传,遗害不浅”[3](P237-238)。然而遥想当年,肯定还是对文言小说的复兴起过作用的。其时,又有无名氏承其风气撰《剪灯续录》,陈钟盛奋起余烈撰《剪灯纪训》,从而形成了明代文言小说史上的“剪灯”系列小说这一特殊风景线。值得注意的是,在明代中后期文言小说复兴大潮的冲击下,在雅俗合流的氛围中,“一部分士大夫的审美观念也发生变化,对以前瞧不起的文学样式小说,也重视起来了。市民群众中盛行的当然是通俗小说为主,而文化修养较高的知识阶层和上层市民,则对既有娱乐性而又较雅洁含蓄的文言小说,更感兴趣。创作或搜集整理出版文言小说,也蔚然成风”[5](P703)。在文人创作的传奇小说中,除上述《钟情丽集》类的通俗化传奇小说,《觅灯因话》类的传奇小说集之外,还有一些文人创作的单篇传奇,尤其是文人别集中的单篇传奇小说,至今没有引起学界的充分注意。单篇传奇小说如陆粲的《洞箫记》,田汝成的《阿寄传》,袁宏道的《拙效传》《醉叟传》,袁中道的《一飘道士传》,陈继儒的《李公子传》等较有代表性。特别是袁宏道的《拙效传》,“文叙作者家中四位钝拙仆人,冬、东、戚、奎四人生活轶事,十分别致。作者能将目光视向社会下层人物,并愿为其立传,为作者平等观念和尊重个人思想的表现。由此感情出发,文中所写四仆,都能活灵活现,见出个性。如以冬外出迷路四顾欲哭,性嗜酒而几次均未得饮,以及推门倒地成倒立状的描写等,写其拙朴之态,十分传神。在其貌似调侃的笔调中,隐含作者深深爱怜之情。此作详略处理得当,以冬为详写,其他三人均略写,毫无平板之感。本文堪为作者道德文章之具现”[3](P236-237)。袁宏道为“公安三袁”之一,“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论诗重妙悟,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样的人物执笔写小说,自然亦“不拘格套”。通观此类作品,所写主人公均有一定的现实依据而带有某些传奇色彩,实已开明末清初《大铁椎传》《补张灵崔莹合传》《董小宛传》等奇人类传奇小说之先河。至于文人别集中的各类文言小说,明初宋濂、刘基等首开风气,成化、正德间的马中锡等人继张旗鼓,其《东田文集》卷三便收入了著名的寓言体传奇小说《中山狼传》,至明代中后期则几乎蔚然成风。鲁迅所言“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4](P178),殆指这一小说史现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宋懋澄的《九籥集》。
宋懋澄(约公元1569—1620年)①据陈子龙撰《宋幼清先生传》,谓幼清卒年五十一。说见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709页。,字幼清,号雅源,一作自源,祖籍汴(今河南开封)人。宋宗室,宋亡后移居华亭(今上海松江)。以国为姓,为华亭望族。万历壬子(公元1612年)举人,三试进士不第。早年“喜交游,慕古烈士风,私习兵法,散财结客,欲建不世之功”②(清)《松江府志》卷四十四《文苑》。。诗文奇矫俊拔,尤工尺牍及稗官小说。《九籥集》向无刊本,亦未见著录。清初《松江府志》及当时著名文人陈子龙、吴伟业、王士禃等文集或笔记中均曾提及,其后之诗歌选集、小说选集亦曾引用。今人王利器收藏旧抄本,198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据此排印出版,方得面世。全书分《九籥集》与《九籥别集》两大部分。《九籥集》十卷,分为记、序、论、表、笺状、杂文、传、行状、志铭、书、启、跋、赞、议、辩、原、祭文、稗等十八类。目录后注曰:“鲍参军《升天行》云:‘五图发金记,九籥隐丹经。’余好养生家言,故以名篇;一名天籥者,以斗宿下有天籥八星,而余斗分也。”《九籥别集》四卷,分为赤牍、稗两类,卷末附录《宋幼清先生传》,但原文亡佚。二集之后附有《九籥集诗辑录》和附录。其中,《九籥集》卷五、卷六之“传”类,卷十之“稗”类,《九籥别集》卷二、卷三、卷四之“稗”类,多为文言小说。其中不少作品为传奇小说名篇,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前者卷五之《负情侬传》为脍炙人口的杜十娘故事,系据万历年间轰动一时的真实事件写成,时人宋存标之《情种》、潘之恒《亘史内纪》、刘心学《史外丛谈》、无名氏《文苑楂橘》、冯梦龙《情史》等均有记载。冯氏后又改编为话本小说《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一对读,显然以《负情侬传》为底本。①谭正璧编《三言两拍资料》于所引《负情侬传》后曰:“按《情史》卷一四《杜十娘》条即据此文而字句稍有不同,且全删‘宋幼清曰’以下一段文字。”可见其关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后者卷二之《刘东山》与《珠衫》亦属此类。《刘东山》叙嘉靖时名捕刘东山自号“连珠箭”,业贾于顺城门炫耀武功,后路遇侠盗,先以绝技慑之,然后取其腰间物,三年后原璧奉还。字里行间,充斥对绿林豪侠崇敬之意。《九籥集》编者按曰:“宋存标《情种》卷六收入此文,……《聊斋志异》卷五《老饕》,末云:‘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吕湛恩注:‘见宋幼清《九籥集》。’李渔《笠翁文集》卷二《秦淮健儿传》(又收入《虞初新志》卷五),王士禃《池北偶谈》卷二十二《谈异》俱载此事,则此传奇式人物,当时固已脍炙人口矣。……《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则又从《九籥集》出耳。”[7](P265-266)可见其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影响。而卷十之《侠客》篇叙一侠客冒名顶替一位赴任道亡的官员,在任能“上下咸指为神明”。尤为值得称道的是“与士人妻三年未尝一面,二女依然处子”。作者叙完,亦情不自禁叹曰:“噫,其人亦大可重矣!”与《刘东山》之重侠同一情怀。《珠衫》叙一楚中贾人常年在外经商,妻子堕于一新安客人局中,日久生情,竟以珍珠衫相赠。楚中贾人知情,遂成婚变。冯梦龙不仅仅收入《情史》,且改编为话本小说,收入《古今小说》开卷首篇,可见重视。通观宋幼清《九籥集》中小说,虽为文人之作,然以武侠、爱情作品为最,可见雅俗合流之迹。
其实不止《九籥集》,通观这一阶段的传奇小说,亦具有同样的特点,甚至堪称系列。志怪题材的作品,万历之前有吴仲虚编辑的《虞初志》(又名《陆氏虞初志》)。万历间汤显祖又编《续虞初志》,所收虽全为唐人传奇小说,但每篇原作后附有汤显祖等明人评语,“每有奇见妙语,为小说批评史的有用材料,可资参考”[3](P243)。受其影响,邓乔林又编辑《广虞初志》,渐成系列。再加上清代张潮的《虞初新志》、郑澍若的《虞初续志》、黄承增的《广虞初新志》、钱学纶的《虞初新志》、民国初年胡怀琛的《虞初近志》、王葆心的《虞初支志》等,“虞初志”系列文言小说遂成为中国文言小说史上一道别有情趣的风景。武侠题材的作品,从“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集《剑侠传》之后,胡汝嘉撰《女侠韦十一娘传》(又名《韦十一娘》,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谈侠》即据以铺演)。万历间武进(今属江苏)周诗雅又撰《剑侠传》、《续剑侠传》,徐广又撰《女侠传》,已渐成系列。再加上清代郑观应的《续剑侠传》、署名酉阳的《女盗侠传》,署名秋星的《女侠翠云娘传》、无名氏的《女侠荆儿记》等等,遂形成一个文言武侠小说系列,与通俗小说系统的侠义公案小说相呼应,在中国小说史上掀起了一波汹涌的武侠浪潮。在艳情小说方面,继上文所述“语带烟花,气含脂粉”的《艳情集》《双偶集》《钟情丽集》等通俗化传奇小说之后,嘉靖间陆树声辑《赵飞燕外传》等成《宫艳》二卷,王世贞又撰《艳异编》四十卷(又有四十五卷、三十五卷等本),吴大震撰《广艳异编》三十五卷(又有《续艳异编》,论者以为此书之精选修订本),陈继儒编辑《闲情野史》、梅鼎祚辑《青泥莲花记》,遂形成了一个“艳情”小说系列。通观上述系列性文言小说,可见不仅均为文言小说复兴大潮的产物,亦均具雅俗合流的特点。
[1]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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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5]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M].济南:齐鲁书社,1994.
[6]齐裕焜.明代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7]宋懋澄.九籥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张东丽
I206.2
A
1671-3842(2014)01-0042-06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1.07
2013-10-17
王恒展(1948—),男,山东潍坊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小说、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