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峰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明代中晚期,随着城市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发展,在审美趣味与文艺思想上有与前不同的发展趋势,以徐渭、李贽、汤显祖和袁宏道等人为代表,针对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推行的复古主义思潮,特别提倡在文学艺术创作中表现发自本心的真情实感,标立以不受闻见道理蒙蔽的“童心”和不受世俗与格套束缚的“性灵”,特别强调自然本心,以情感表现为先,去创作属于真我的作品。由于艺术创作中的诗人作家以表现不得不表现的情思为根本出发点,所以对于文学艺术的既成法式,当以意役法,不为格套所限制,形成唯性情是主的一代之风。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这是文艺发展革故鼎新的规律。明代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前七子”(何景明、王廷相、徐祯卿等),在文学上以古律今,力主以复古为依归,成为复古主张的一派代表。李梦阳在《与周子书》中说:“学不的占,苦引无益。”“文必有法式,然后中和音度。如方圆之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所以“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把法式标为“天生”,“实物之自则”,这就把古式古法当做了不可改变的天经地义,很显然是违背了法式是由人应时而制的事实,这是墨守成规的保守观,必然引起有识之士的反对。
李贽、汤显祖和袁宏道,他们的美学见解,共显与儒学传统颇为相异之论。他们都反对明代的复古主义思潮,不拘成法,贵有独创。徐渭(1521-1593)从艺术表现真情自得的目的岀发,特别反对袭蹈前人,他说:“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岀于已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叶子肃诗序》)这是认为诗应岀于“自得”之情而为,不应空发应声之语;人学鸟语,学音则失性,是断然不可的。
李贽(1527-1602)的《童心说》以诗文岀于本心为尚,不以拟古为高的见解,可与袁宏道之见同观。李贽直言:“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李贽此论是比较早的反复古论。汤显祖(1550-1616)则言:“世间唯拘儒老生可与言文。耳多未文,目多未见,而岀鄙委迁拘之识,相天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余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式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奇奇怪怪,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合奇序》)汤显祖以丰富的创作经验概言艺术之妙在于独有新创,最忌对前人亦步亦趋。
袁宏道(1527-1602)在反复古论上更为坚决,他说:“文之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十好,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雪涛阁集序》)又说:“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序小修诗》)以上各家所主张的,不论是从事何种艺术创作,诗、文、剧、画,都应立足当时,岀自己意,不拘成法,贵有独创。
徐渭著《南词叙录》,推崇发源于民间的南戏,在戏剧表现生活与角色和语言上,倡导以淳朴为宗的“本色”论,要在事物的本来面目上“不掩其素”。在徐渭看来,“人生堕地,便为情使”,“发为诗文辞赋”,“摹情弥真则动弥易,传世亦弥远。”(《选古今南北剧序》)在徐渭的美学论中,真情是他艺术论的基础。
在李贽的理论中,“童心说”是其审美见解之中心,主旨在于岀本心的真情。李贽认为童心是真人之本,无此则必为假人,为文则为假文。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去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是人的自然本心,因何失去的呢?李贽认为“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童心即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岀于童心焉者也”。在李贽看来,只有具备童心的人才能著“风行水上之文”,超越“画工”,而成如“天地之无工”之“化工”。
汤显祖以情感与幻想为宗,提岀了“不真不足行”和奇士灵性论,与李贽的童心说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他说奇士有灵性,“独有灵牲者自为龙耳”,“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序丘手伯稿》)
袁宏道从反复古、反理学岀发,力主性灵说,提倡赤子之心自然生“趣”,把主体之真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什么是“趣”呢?袁宏道在说明这点时他主要用了描述性的语言,进行了比喻,让人感悟什么叫做“趣”。他认为文学艺术特别是诗非得有趣不可。这个趣就像“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山有山色,远有远看的色彩,近有近看的色彩,山上的色对山来说就是山之趣。花中之光是指花的光艳,好花有特色色调。女中之态,指有很多女性,其中有一位光彩照人神态出众,这就可以说是女中之态,你在很多人中一下能把她看出来。文学和艺术的兴趣、性灵和这个状态差不多。那么这个状态怎么来说明,你说说什么算山上之色,你就可以意会了,你就可以体会,调动你的经验去感悟。但要给它下个定义非常难,所以袁宏道说:“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叙陈正甫会心集》)就是说,特别能够用言语表达的人,也难以给它下个定义,这时你就心领神会吧。趣这么重要,怎么能得到这个趣呢?在袁宏道看来得靠“童心”。和李卓吾讲的童心相似,在袁宏道这里他把老子的“复归于婴儿”,孟子的“赤子之心”都拿来了,加以引述。讲恢复童心,他说童子、童心有趣味,这个趣味怎么得到的呢?不是说他明白了什么是童心,然后做出一种童心的表现,让别人感觉到这个童心可爱。对这个儿童自己来说,他有童心的自然本真,但他却不自觉自己有这种童心,他不知道什么是童心,他就是有一种本真之心。他把这个本真之心表现出来,他就有童趣。所以这个童心或者说童趣、灵性、性灵都不是自觉追求得到的、有意表现出来的。有意地追求童心,那是“装嫩”,结果只能造成喜剧的滑稽效果。童心、童趣是本有的,而且具有这种东西自己又不觉得,但却能自然表现出来。“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所以表现出来以后,虽然不知有趣,但是无往而非趣也,这就是袁宏道所说的童趣或者说趣味。
在明代主张性情为艺术之本的诸家,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就是艺术创作要发自本心。徐渭主张诗人之诗应“岀于已之所自得”;李贽主张“不愤则不作”“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杂说》)汤显祖认为“情致所极”始“存乎诗歌序论词辩之间”(《调象庵集序》)。上述所引,突岀表明艺术家之有情与表情之重要,并已成当时普遍的见解。
而袁宏道的“性灵”说更加强化了主体情感的重要性,他极力主张“出自性灵者为真诗”。什么是性灵?和前面说的诗趣相似。袁宏道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叙小修诗》)“唯淡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叙咼氏家绳集》)什么东西不可造呢?就是自然而然的本真性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童心。本真之心,童心,真心,自然而然的那种情态这都是不可造的。性灵它不是造出来的,是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凡是这种自然而然的、从内心里边流露出来的、不受世俗束缚和污染的这种情态,都是性灵。如他所说:“率心而行,无所忌惮”“本色独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叙小修诗》)说到这他特别标榜陶渊明的诗。以苏轼对陶渊明诗的鉴赏和评价来说明这个性灵的表现。苏轼喜欢陶渊明诗里的什么东西呢?就是“贵其淡而适也”。淡是诗里没有功名利禄,“唯淡不可造”,就是普通的生活,平常心态,像“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种自然景态,乃是自然获得,不是穷搜强取。淡泊来自本真之心的摄取。“适”,这个字很难解释,庄子在解释“适”时他用了一个比喻,他说“忘足履之适,忘腰带之适”。淡是味觉轻淡,适是身感无感,都是一种没有不合感觉的存在。因此适也是淡,淡也是适,也是无味。只不过适侧重于心情感觉上的一种表现。他说人们吃的东西,比如甜酒,你要经过发酵,经过泡制,这时你就可以得到甜味。你要是把牛羊的肉切成块,在火上一烤,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吃到的那个又糊又有点微苦的味道,这都是造的。所有的酸甜苦辣咸的味道都是造的。什么味道不是造的呢?没有味道也就是淡,不是造的,“唯淡不可造”。在袁宏道看来,性灵就是淡而适的,由淡而且适的心情去表现,在具体的作品中,如果表现热衷仕途追求的、感慨人生困苦坎坷的,等等这些,都是不合于抒写性灵之作。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如果诗文艺术里边表现的全是不关现实,没有人生感慨的,那么这样的文学还能有多大的社会意义呢?其实陶渊明诗中也不完全是闲情与静穆,也有寒苦的哀怨,有愤世不平的“金刚怒目”。从中国古代诗歌来说,有相续不断的强烈,诗风兴美剌,哀怨起骚人。《诗经》里的许多诗,屈原的《离骚》,杜甫的诗,还有唐代的其他一些人的诗,这些诗很显然里边的味道都不是一个“淡”字所能了得。所以把性灵完全归结为“淡”而“适”,这从文学的潮流上来看,它是很有脱离现实的一面。袁宏道这个思想当时受禅宗思想影响比较大。袁宏道诗里文章里有不少是写佛理佛法的,空的观念在他的思想里边有相当的反映。就袁宏道的诗文来说,他表现的“淡”的思想情感,不是硬要造出来的,没有言不由衷。不是“志深轩冕,虚述人外”,不是一心想当官,但诗文却写着尘世之外的事情。他的性灵说就反对违心之言,提倡要表现真心来说,这是有意义的。但在理论上要把表现民生疾苦,发现实感慨的诗文否定掉。
对袁宏道的诗,真要想在那里找几首使人感动的并不太多。我认为诗文并不是只要淡适就能有意义,因它们毕竟是给现实中的人读的,淡泊仅是诗文作品中的一种格调。袁宏道主张“率心而行,无所忌惮”“吐之者不诚,听之者不跃”“率心而行”,按自己原本的思想情感去写作,不必规范自己的心灵,用一个道德标准或一个政治的限定,给自己的率心的表现做出一个规范。他认为不这样就会把真心失掉,失掉真心之后就不能写出感人的诗文。他的这些主张针对的是封建理学,这与李贽所反对的那个“闻见知识”“入理愈深”,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受封建思想影响越来越严重,这东西严重之后,自己的本心真性被挤压得越来越少,以致失去性灵,失去情趣。这时候再表现会是什么状态呢?表现的都是别人那种封建理性的东西,这实际是别人的思想,没有自己的真情实感。他的这个针对性是有意义的。但一味淡适也很有弊端,它必将远离现实,超脱世事,属于文学艺术必有的兴、观、群、怨的作用也会消失。在这一点上,徐渭所希求的“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李贽所赞赏的“发愤之所作”的《水浒传》,也无位以立了。可见同是性情论者,所论之情也有社会倾向的意义不同,不能一概视之。
凡是艺术皆有其法式。法式是人们从事艺术已经成式的经验,入门者不可不知,但时代各异,人各不同,其实际规律不能不学习和借鉴前人的艺术经验和法式,但是文成法立,又不能不根据此时此地、此诗此文表现的需要,改变和突破原有的法式,创造新的法式。以徐渭为代表的主情派作家、艺术家,都主张任情而作,不受旧法式的束缚。徐渭主张:“诗本乎真情,非设以为之也。”“设情”是非出于真情之为,所作不免是空陈形式,决不可取。李贽认为:“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这强调的是诗文创作当以所表现的情思为主导,不以先验的形式为转移,自当以意役法。
袁宏道在以意役法方面多有论述。他说:“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叙竹枝集》)他认为对古人“迹其法”是“败之道也”。因此要“不拘格套”,以意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主观情思来驾驭过去已经成为文章法式的那个法,站在法式上,不被法所驾驭而是自己去驾驭法。袁宏道讲这个意思是针对已如前述的文艺复古思潮。前七子中的一些人都特别强调“文必两汉,诗必盛唐”,就是要人写文章要学两汉的文章,学写诗要学盛唐的诗歌。此外文章不必学,此外的诗也不必学,因为他们眼中此外无诗文。学要学得像什么程度呢?李梦阳以学书法临帖为例,认为写诗文先从摹仿开始,学哪家要学到和你学的那个人一样,“摹临古帖不嫌大似,诗文何独不然?”固然,摹临古帖可以不嫌大似,不嫌太像,但写诗文却不能临摹。书法是艺术,临帖对写书法的人来说是必有的一个过程,也就是从模仿开始,以摹仿做基础然后自创。诗文创作固然可以借鉴,但绝不能临摹,一开始就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特点,临摹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创造出自己的。所以就诗文来说,前代有法也不能完全依法行事,而应该是以意役法,重要的是表现意。因此文章和诗歌所有的那些格套,应该不受其束缚。袁宏道举了老子、庄子和孔子,举了苏轼,举了李白。他说就孔子来说,孔子思想在很多时代都是传世的,人们一讲就是孔子如何说。然而老子、庄子和孔子不一样,那么他们的文章不也传世了吗?苏轼写文章“随意断续,意有则行文,意断则文止”。“随意断续”,就是写文章写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有意,就继续往下写;如果到这个地方意思表现完了,就不往下写了,文章就停在这,停在这的时候好像文章没有完,这就叫“随意断续”。“意有则行文,意断则文止”。所以,是随意去处理文章的继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瓶史·宜称》)李白的诗不受对偶的限制。七律中间四句是两对,必须得名对名,数对数,词性必须得相对。李白写诗不拘泥于这个限制,常常打破,有时对偶,有时不对偶,所以索性写诗专好写古风,他很少写七律和五律,虽然也有一些七律和五律,但多不是李白的代表作。袁中道更为明确主张“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而诗文之精光始岀”(《中郎先生全集序》)。
前边我们说的不拘格套,实际上重点已经指向了个人的独创。为什么要独创,因为这是作品的存在价值。就是别人没写过才有独创的价值,如果别人写过你就不必要写了,完全是在别人的后边亦步亦趋,就没有自己的存在。所以文章的价值必须得追求新奇,“发人所不能发”,这是他的原话,以至于写诗文的字法、句法、章法都得从自己胸中流出,这才是真正的新奇。也就说凡是你从自己胸中拿出来的东西,它就是新奇的。袁宏道在给他弟弟袁小修诗集写序言的时候,讲到袁小修的诗是“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所以,这时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情与境会,这种发自真性情的诗,写起来就像江水东流一样,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他说小修的诗有毛病,也都是本色独造的,是他本人的毛病,不是抄袭别人的毛病。这是强调诗文要有自己的真性情,自然而然地创造自己的风格特点。明代中晚期的唯情论美学思想,是一种带有艺术思想启蒙性的思潮,对诗歌、小说、文章、戏曲和绘画创作领域都广有影响,对推动当时和后来文学艺术的发展,都有比较大的作用,是一代特别值得吸收的美学思想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