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晴川 王雅静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0)
道教创教时期,社会发生剧烈的动荡,道教人士以重整和应对动乱的超人形象出现。他们认为,人伦和社会之所以失序,其根源就在于宇宙失序。社会现实激发起道教人士重建正常秩序的强烈使命感,在人间律法和道德准则的启发下,他们制定了天地人都必须共同遵守的律条,天有天条,冥有冥律,人有律法,三者成为维护世界大秩序的保证。如果仙、鬼、人违反了天条、冥律和律法,都将受到应有的惩处。神仙最常见的惩罚就是谪降红尘,在人间接受一段时间的磨炼后,重返天界,恢复正常的秩序。这是谪降的叙事模式,其目的在于提醒众位神仙:神仙的位置并非永恒不变,只有不断提升道行,警醒自己,才不至于受到惩罚。
道教谪降说表现了道教关于罪谴、赎罪的观念,体现了道教的宇宙观、人生观,其中涉及宗教伦理学中所要解决的罪罚与赎罪问题。道教的这种思想,在古代小说中就形成了“谪世”的叙事母题。这一母题在不同时代被不同作者改造、置换,成为表达不同时代的中心意识和创作者个人人生感触的叙事要素。“谪世”母题经过长期的发展演变,至明清时期基本形成具有“违犯天律→谪降凡世→尘世历劫→重归仙班”四个叙事链的典型模式。
在道教早期经典中,就有关于神仙谪世的记载。《太平经》中就有神仙因为工作不称职,负责监察的神灵胡乱地向天君报告人间的情况,天君“罚谪卖菜都市,不得受取面目,为丑人所轻贱,众人所鄙,过重谪深,四十年矣。乃得复上为诸神使,中者三十,下者其十”。只有“易心自责”,痛改前非,才能回归天上[1]938。有的因失职,天君将其谪降到京都洛阳卖药治病,不得多受病者钱,一年内积有功德,才允许恢复原先的职位[1]997。《抱朴子·袪惑》载河东蒲坂项 都,因在天帝前谒拜失仪,见斥下凡,令重新修行,乃可上天归位。淮南王刘安升天见上帝,箕坐大言,自称寡人,谪守天厨三年[2]101。《真诰》中萼绿华因前世“毒杀乳妇”,“故令浊降于臭浊,以偿其过”[3]495。《魏书·寇谦之传》中仙人成公兴,因坐失火烧七间屋,被谪为寇谦之弟子七年。《四极明科》引《灵官升降品》谓:“高上玉清太真帝皇有犯明科之目,退编皇之录,降道散真,皇治太清中宫,百年随格进号。”并举了上清真人、上元夫人、太清仙人、五岳飞仙、五帝四司三官都校等因犯不勤仙事、漏泄宝诀等罪而受到谪降的处罚[4]26。
可见,仙、人、鬼之间的位置并非固定不变,全视其修为发生升降。如《真诰》卷16《阐幽微第二》所说:“人善者得为仙,仙之谪者更为人,人恶者更为鬼,鬼福者复为人,鬼法人,人法仙,循环往来,触类相同,正是隐显小小之隔耳。达者监之,便无复所关。”[3]495仙、人、鬼只是暂时的区别,身份随修为不同而产生转换。道教的教规是站在神学立场来界定功过标准和进行赏罚,表明谪斥条款是神圣而不可抗拒的。
在道教看来,人间是污浊的,犯错的仙人要清除自身的污点,就要到人世间去接受磨难。道教形成此界与他界的对照,就是清浊、洁秽的仙凡象征,因而如何阐扬善德的修行,就成为初期的功过观。道教将罪过的忏悔与天神的惩罚相联系,既导出他力的解脱,也强调道德完善的自力解救,相信我命在我的自力修成。
道教除罪罚降世外,还有使命降世。就是在人间劫难来临时,上仙派使者下凡救世。如成书于西晋末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即云:在末世劫运的大动乱之后,当有真君李弘出世,圣贤及仙人道士为其辅佐,使天下大乐,道法兴盛,人更益寿。道教的这一观念就形成了古代小说中的宗教英雄下凡救劫母题,这一叙事模式也有“高仙预言下世将有劫难→天界派某仙下凡→某仙在人间进行救世活动→因任务完成重归仙班”四个序列。这一类型的小说乃契约叙事,即降世之人与神仙高层订立契约后下凡践约,最后完成任务后回归神仙世界。台湾学者古添洪说:契约包含建立、完成、破坏与发现四个结构点,由契约的完成与否分别带来偿酬与惩罚的结果。如果契约是最高的、自然的、公正的,其建立与完成,自然是得到偿酬。神仙降世救劫叙事就是这一类型;如果契约是权宜的、邪恶的,那契约的建立与完成,虽或暂时带来偿酬,而最后却带来惩罚。凡人与神仙、鬼魂的婚姻故事中,凡人破坏禁忌导致婚姻结束就是这一故事类型”。[5]317-327
古代小说中神仙降世的方式,在继承道经的基础上有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
由于违反神仙世界的种种律条,而受到被遣送到世俗世界的惩罚。
1.思凡羡世
有的神仙虽然在天上过着逍遥自在、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却凡心未除,眷恋或羡慕人间的生活。所谓“凡心”,一是表现为抵挡不住世上富贵荣华的诱惑,二是对男女情爱的追求。
其一,神仙凡心念起,私自下凡,并非因为受罚。如《仙传拾遗·万宝常》(《太平广记》卷14)中的万宝常原是天上神仙,因“念下土之尘爱”,遂“舍九天之高逸”,沦没风尘。《张果老种瓜娶文女》(《喻世明言》第33 卷)中的文女原本是上天玉女,因思凡投胎韦家。《飞剑记》中吕洞宾原是老君慧童,因羡慕人间繁华,径投下界而来。《五虎平南演义》中段红玉前生乃是终南山金针洞看守洞门女童,只为一时思凡,托生于段氏之家为女。总之,这些神仙私自下凡,人间的磨难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其二,神仙思凡受罚,降下人间。《韩湘子全传》中韩湘子的妻子林芦英,原是凌霄殿玉女,因从天门窥探人间,被贬到凡间,嫁给韩湘子,忍受孤眠独宿之苦以作惩罚。《后三国石珠演义》中织锦仙女石珠,“因惰于织锦,偶有思凡之念”,玉帝察知,故将她降于尘世。《一窟鬼癞道人除怪》(《警世通言》第14 卷)中的吴秀才本是神仙座前的采药童子,却因凡心未除,欲念未灭,罚下人间为贫儒,在红尘世界中经历了种种磨难后,被甘真人点破前身,化作清风而去。《薛录事鱼服证仙》(《醒世恒言》第26 卷)中的薛录事和夫人都曾是神仙,因将玉帝跟前弹云璈的田四妃看了一眼,动了凡心,一并谪下人间。《牛郎织女》中的牛郎原是玉皇大帝近侍金童,因在蟠桃会时挑逗玉皇孙女织女,结果二人受罚,织女被命在天河之东织布,金童流放到下界为牛郎。这些神仙因羡慕凡间,本想在人间享受富贵,出人头地,却不料在红尘中备受磨难,最后终于顿悟人生,看破红尘,被其他神仙度脱重回天界。显然,在这类故事中,红尘世界被视为锻炼犯错神仙的炼狱。
2.犯下错误
因触犯天庭戒律而被谪降人间。在小说中,这样的描写很多,如《汉武内传》中,王母说东方朔因擅弄雷电,使风雨失时,阴阳错迁,罚下人间。《广异记·李仙人》(《太平广记》卷42)中的李仙人本是天仙,偶以微罪,谴在人间。《通幽记·妙女》(《太平广记》卷67)中的妙女本是提头赖吒天王小女,因泄天门间事而谪降人间。《仙传拾遗·吴彩鸾》中的吴彩鸾因私欲泄天机,谪降为民妻。《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原皆是天上神仙,因有过而谪降人间,如八戒因调戏仙女、白龙马因不孝、沙僧因打碎圣盏、唐僧因轻慢经教等。《飞剑记》中的铁拐李因戏放老君青牛,牛飞下凡间,作祸人间,被谪降下凡。钟高原因掌书有过,谪下尘界。《韩湘子全传》中的韩愈原是玉帝殿前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因在蟠桃会上与云阳子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两仙皆被贬下凡尘。韩愈的妻子窦氏,原系上界圣姥,因在蟠桃会上盗折葵花,谪下凡间受苦。
3.公事不勤
神仙在岗位上工作不努力,也会受到惩罚。《神仙传》中就有几个,如壶公在天曹时公事不勤,谪在人间;太真夫人原是王母小女,其子在三天太上府司直任上,委官废事,有司奏劾,受到牵连,谪在人间;《福禄寿三星度世》(《警世通言》第39 卷)中的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玩耍,懒惰于正事,被谪下凡为贫儒。
还有一些写的较为含糊,大致是说道行不足,需下凡历练,如《水浒传》中宋江因“魔心未断,道行未完”,被玉帝暂罚下方;《金莲仙史》中的玉女精卫因“嗔心不改”,下降人间。
还有谪降为禽畜者,如《元道康》(《太平广记》卷461)中写元道康家巢燕,忽言自己为上帝所罪,“暂为禽耳”。《解颐录·峡口道士》(《太平广记》卷426)载,峡口道士因有罪于上帝,被谪在峡口为虎。这些谪降方式显然受到了佛教六道轮回观念的影响。
降世者受天上最高阶层神仙的派遣,负有特殊的使命。在许多道经中,开头都有一个相似的叙事模式:某位地位崇高的天尊,或元始、如来、老君、观音等,在大罗天上对仙众说法时,忽有一位仙官奏说下界有难,急待解救。于是天尊降下法旨,派遣仙真到尘世救劫。道经的造构神话建立在一个超越于尘世之上的天界,只有一位至高视角的诸天仙尊才能预知人世的劫难,从而派遣仙真传下经法,救济生灵。道教“末世”和“劫”的时间观念,乃建立在六朝乱世的社会基础之上,又融汇了佛教文化中的宇宙论。这种大时间观不仅可用以解说宇宙运行的循环规律,而且借由劫运的形成,说明救劫的圣者如何阐扬道法以救度生民。
1.救劫和应劫
这类小说的开头,通常模仿道经的叙事方式:先安排一段天界的场景,有仙圣启奏下界将有厄难、劫数,依例由一适当的真仙谪降历劫,经由世厄的解除、劫数的完结,最后归天。如《斩蛟记》第1 回写老君寿诞时,忽太白金星越席言江西当有蚊蜃为妖,无人降伏,千百里之地将化成汪洋大海。于是玉帝差玉洞天仙下降尘世,投胎许家出世,取名许逊。玉帝又遣女真谌母下凡,传许逊正一飞步之法,诛灭孽龙。许逊功成完满,拔宅升天。《女仙外史》第1 回写太阴星主嫦娥在参加完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后,返回月宫的途中遭遇天狼星。天狼星自称奉玉帝敕旨,去下界为大明天子,强要嫦娥随同下凡,做他的皇后。嫦娥向玉帝哭诉,玉帝却道:“天狼之帝福,是他自所积,非朕之所予,下民劫数亦是众生自己造来,非朕之所罚。朕乃是顺运数以行赏罚,非以赏罚而行运数也。天狼星即位之后,还有一大劫数,应汝掌主,并完夙生未了之事。”这样,天狼星和嫦娥二人之间的恩怨就与“下民劫数”纠结在一起,展开后文二人投胎尘世、互为仇敌相争的故事。嫦娥投胎到唐孝廉家为唐赛儿,天狼星下凡为朱元璋四子朱棣。朱棣夺了建文的皇位,唐赛儿起兵勤王,掌控中原杀伐权,欲替建文夺回皇位,直到最后朱棣被鬼母天尊刺死于榆木川,两人才了结此怨。《新史奇观》第1 回写阎罗王冥司断狱,见沉狱久滞,不得轮回之判,因奏请玉帝处置。玉帝乃判牛郎织女二星下界为崇祯和皇后,又遣月孛、天狗好杀诸神降生人世,搅乱乾坤。这些小说的楔子,都借用神仙降世完劫说来解说重大历史事件,可谓别出机杼。作者采用至高的视角,将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纠葛都一一鸟瞰明白。这种神话式的解说模式骤视之下,确有简单化、命定化的倾向,不过却也蕴藏着广大民众对某些历史事件的深沉质疑。总之,这类故事把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自然灾变解释为“劫”。因此“救劫”就与道教的济世主题联系在一起。
2.传经说道
道教为了神话道经,常把道经的出笼说成是人间劫难来时天遣神仙携经下凡救度百姓。这种叙述方式充分表明了道经宝奉、慎传的传统,成为宗教性经典的圣经化。这是民众在面对生存危机时,转而企求宗教信仰,试图以此解决劫运来临时所共同面对的集体焦虑。
道经的这种叙事方式影响了某些道教小说,如《金莲仙史》描写宋徽宗政和年间,王升真人奏道:“臣启奏玉帝陛下:臣昔从老君邀游下界,见玄风衰弱,欲降尘寰,将来重整玄纲,作后人之模范;广阐大教,为苦海之慈航。臣敢冒圣聪,允臣奏悃,不胜庆幸之至。”玉皇见奏,玉颜大喜,道:“卿欲下降尘寰,广阐道教,幸其与卿同姓,根原不改。”玉女精卫在旁,见王升真人奉旨下凡,遂起思凡之念,微动秋波,将王升一窥。玉帝早知其意,即命精卫一同下凡,将来配成夫妇,直至功圆果满,可登天阙,同返瑶宫。于是王升下降为长安咸阳县大魏村王仁政之子。
3.辅佐明君
有的则是下凡辅佐明君,如《神仙拾遗·马周》(《太平广记》卷19)谓马周原是华山素灵宫仙官,李氏将受命,太上敕之下凡,辅佐唐室。马周降世乃受太上老君指派,后来在马周迷悟前因的时候,又是太上老君化身骑牛老人前来点醒。作者通过神化马周,以神化李唐王朝。
从佛道的角度而言,佛子和神仙都不能有情,不论是恩还是怨。因此,神仙在天上结下恩怨,就意味着违反了天条,只有到下界去了结,待符合仙家要求后,才能回归仙班。这类小说主要有以下两种模式。
1.报恩模式
《红楼梦》第1 回写绛珠草因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人形。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值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于是趁此机会,一同下凡,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许多风流冤家,最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在结案后皆回归原位。这一神话故事,奠定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色彩。
2.报仇模式
《女仙外史》第1 回写嫦娥遭到天狼星的调戏,加上下民应遭劫数,于是玉帝令天狼星到下界去为天子,太阴星下凡行赏罚,以完劫数。这样,唐赛儿的起义勤王,就夹杂着个人的恩怨和历史的劫运。《说岳全传》开头写如来说法时,因星官女土蝠放屁,护法神祇大鹏金翅明王一嘴将她啄死。如来判大鹏降落红尘,偿还冤债。大鹏在落劫途中,又将铁背虬王左眼啄瞎。后来大鹏转世为岳飞,铁背虬王托生为秦桧,女土蝠转生为秦桧之妻。这一类型的故事包括“结怨”→“报怨”→“解怨”三个序列,“报怨”是为叙事核心。
当然,有些小说的降世描写包含多重因素,如《女仙外史》中唐赛儿下凡,既负有救劫的神仙使命,又带有报天狼星调戏之仇的个人私怨。《说岳全传》中大鹏金翅鸟下世,既有抗衡金兀术的天界使命,又有他个人与铁背虬王、女土蝠的私仇。《红楼梦》中既有顽石羡慕人间繁华而降世的神话,又有绛珠草下世报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的契约叙事。
在小说中,神仙降世的方式一般是投胎转世,如许逊、韩湘、王喆等。投生的人家一般是积善之家,而久未得子,因烧香祷告,感动上天,特派神仙投胎。这是小说常见的神仙投胎叙述模式。有的则从石中生出,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后三国石珠演义》中的石珠等。
神仙降世,其实就是从“仙”到“凡”再到“仙”的身份转换过程,这样,降世者就必须进行身份认同,而且无论是谪降修道还是派遣救世,都需要帮手,这样,小说中就必须安排一个导师的角色,这些导师或助手,可能是谪降者仙界的好友、师傅或侍者,如《女仙外史》中的鲍母等,在天上就是嫦娥的好朋友。而《五虎平南演义》中的段红玉前生乃云中子女童,她托生于世后,云中子特下世收她为徒,授她兵书,在她遇有急难之际,现身救护。《牛郎织女传》中玉帝命金牛星下凡,化身耕牛,与金童(即牛郎)做伴,并保卫他的安全。
谪降者下凡后,会“迷悟前因”,并不知道自己原来的身份,所以,天界会派神仙前来,不时点醒。降凡者因根器犹在,所以一经点醒,马上悟解。如《水浒传》中宋江是星宿转世,九天玄女娘娘托梦点醒他,授天书三卷,完成保国安民的功业。《七真因果传》中的王重阳出生刚满一月,钟、吕二仙就恐其昧了前因,同去点化。特别是有些谪降者,下凡后迷失本性,这时就更需要神仙及时提醒。如《神仙拾遗·马周》中的马周原是华山素灵宫仙官,李氏将取代杨氏,太上老君派马周降世帮助李氏治理天下。但马周降世后,迷失前因,贪酒好杯,不求上进。后来相士袁天罡指点他去见一位骑牛老人,老人点醒马周,并把他带到华山反省。马周终于恢复健康,心智明悟,至仙王之庭,稽首谢过。后到长安发展,六十天内九次升迁,百日内位至丞相,佐国功成。骑牛老人即老君的化身。又如《西游记》中的八戒投猪胎降世后,贪财好色,强占高太公女儿;沙僧堕落流沙河,忘形作怪。后都因观音点化,保护唐僧取经,将功折罪。有的则是在谪降者期限将满时,天上派神仙前来点醒,迎接回归。如《仙传拾遗·万宝常》(《太平广记》卷14)中的万宝常是个著名的音乐家,忽一晚,神仙降其家曰:“汝舍九天之高逸,念下土之尘爱,沦没于兹,限将毕矣。须记得云亭宫之会乎?”宝常良久乃悟,数十天后归天。《广异记·李仙人》(《太平广记》卷14)中,李仙人与高五娘结婚五六年,忽然一天晚上五鼓之后,空中有人呼唤“李仙人”。李仙人出门,有神仙告诉他,你原是天上的神仙,因过谪降人间,现期限已满,天上召你回去。于是,李仙人向妻子交代完后,随神仙飞上天去。《崔少玄》(《太平广记》卷67)中的崔少玄之妻原是玉华君,谪居人世为卢陲妻23年后,扶桑夫人、紫霄元君前来迎归。这些点醒者,其实也是度脱者,如《飞剑记》中的吕洞宾原是钟离子的慧童,私自下凡,投胎出世。于是钟离子跟着下凡,度他回归仙班。《韩湘子全传》中的韩湘子原是钟离权和吕洞宾的鹤童,在韩湘子下凡后,钟、吕也跟着来到人间,度脱韩湘子,使其觉悟前因,修成正果。
神仙降世小说的叙事手法在不同形式的小说中各有侧重,大致可归为下面几种类型。
这类小说就是通过巧妙的叙事方法,证明某人乃“谪仙”。谪仙必有异于凡人的智慧和能力,因此,在唐代小说中,“谪仙说”就成为美化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及名医术士的工具。如《仙传拾遗·杨通幽》(《太平广记》卷20),写玄宗自马嵬之后,思念杨妃,请方士杨通幽寻找杨妃。通幽自称于东海之上,蓬莱之顶,南宫西庑,见到上元女仙太真,即贵妃。贵妃对通幽说:“我太上侍女,隶上元宫。圣上太阳朱宫真人,偶以宿缘世念,其愿颇重,圣上降居于世,我谪于人间,以为侍卫耳。此后一纪,自当相见,愿善保圣体,无复意念也。”关于玄宗和杨妃为“谪仙”说,《剧谈录》、《长恨歌传》等皆有记载。这篇小说以谪仙说解释李杨情缘和安史之乱,是后来通俗小说以谪仙说解释历史大事件之先导。
唐代一些著名的将相和文人几乎都被说成谪仙降世,如《逸史·贾耽》(《太平广记》卷45)称相国贾耽为“谪仙”,讲述了有关他的三个故事,而旁人皆“不知何故”,并说此类事“甚众”。其实都是暗示贾耽与神仙是故旧,而且熟谙道书,以此证明他是“谪仙”。《续幽怪录·李诉》(《太平广记》卷279)云:李诉擒蔡破郓,战功赫赫,而未尝枉杀一人。长庆元年秋,自魏博节度使、左仆射、平章事诏征还京师。将入洛,其衙门将石季武先在洛,梦李诉自北登天津桥,季武为向导。有道士八人,乘马,持绛节幡幢,从南欲上,导骑呵之,道士对曰:“我迎仙公,安知宰相?”并请季武转告李诉,不要留恋浮名,可早归仙班。后三日,李诉果自北登天津桥,与梦中景象一模一样。月余,李诉逝世。李诉即李愬,名将李晟之子,曾平定吴元济之乱。作者以其部下做梦、后来梦又应验的叙述方式,证明李愬是谪仙。
甚至某些奸臣也以“谪仙”美化自己,如柳祥《潇湘录·奴苍璧》(《太平广记》卷303)写李林甫家奴苍璧,忽一日暴死,经宿复苏。林甫问之,自述死时进入紫府,见殿上一人,坐碧玉床,衣道服,戴白玉冠,谓苍璧曰:“当却回,寄语林甫,速来我紫府,应知人间之苦。”苍璧寻得放回。
“谪仙”的身份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秘密的解开者只能靠全知的神仙,或通过与“谪仙”亲近者入梦的方式,揭开“谪仙”的真实面目。
一些文学天才,则直以谪仙呼之,如《本事诗·李白》记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冯贽《云仙杂记》(《太平广记》卷23)写鹅冠童子说杜甫本文星典吏,天使其下谪,为唐世文章海。甚至一些技术人才也自称谪仙,如《潇湘录·益州老父》中的名医益州老父、《仙传拾遗·万宝常》中的音乐家万宝常等。
这类小说把叙事重点放在描写谪仙的奇行异迹上,围绕其“仙”的特点进行描写。“谪仙”在出生前后都会出现神异的征兆,对这种征兆的描写,为小说的视角建立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谪仙”与生俱来的仙性使之具有了全知全能的特性,而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便可很好地借助这种便利,更方便地展开叙事。如《墉城集仙录·黄观福》(《太平广记》卷74)开头就写黄观福“自幼不食荤血,好清静,家贫无香,取柏叶柏子焚之。每凝然静坐无所营为,经日不以为倦,或食柏叶,饮水自给,不嗜五谷”。将要嫁人之际,忽自投门首水中而去。这些不寻常的行为,已然暗示她是神仙。后文写她因母亲忆念,以神仙仪仗归家,并告诉母亲自己原是上清仙人,因小过谪在人间,年限既毕,复归上天。并预言今年此地有疾疫,以金遗父母,使移家益州,以避凶岁。进而又补叙她的预言的实现,以证明她的谪仙身份不容置疑。又如牛肃《纪闻·王贾》通过叙述王贾一系列的奇言异行,来突出其谪仙的身份。他14 岁时预言家中的火灾、告知家人太行南泌河湾澳内有两龙居之。17 岁时,识破假扮姨娘的狐魅,携同僚到钱塘江底,找到大禹治水用的金柜玉符,预言同僚暹有宰相禄。5 岁的女儿死去不哭,称自己的妻子崔氏将是吉州别驾李乙妻,等等。这些预言后来都一一应验。王贾超强的预知能力已暗示其来历非同一般,后来经他自己说出谪仙的身份,就不会使人怀疑。所以,这类小说都是抓住“谪仙”之“仙”的特征进行叙写,反过来又可证明其神仙身份。
这类小说通过谪仙之口,宣扬道教观念。谪仙既然曾是天界的居民,因此,由他讲述天界的情况就具有权威性。如《仙传拾遗·阳平谪仙》(《太平广记》卷37)中的阳平谪仙向义父介绍仙境“阳平洞”,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从而使人们对他“阳平洞”居民的身份深信不疑。
从谪仙来说,人间世是他改正错误、继续修道、以赎前愆的磨炼之所,因而就形成了“犯错→谪降→赎罪”的叙述模式。神仙赎罪一般隐藏身份,以卑贱之身担任贱役,以自我虐待或他人虐待的方式,默默完成任务。如《列仙传》中的谪仙瑕丘仲,卖药于宁百余年,住在破败的房屋中。《酉阳杂俎·权同休》(《太平广记》卷第42)中的谪仙受雇于秀才权同休。在人世担任贱役,就是接受尘世磨难的一种历练方式。如《牛郎织女传》中的金童、织女下凡投胎后备受折磨,难满之日,经金牛星搭救,同上天界。还有修德、立功等赎罪方式。有孝悌之功者,如《崔少玄》中的谪仙崔少玄妻,在少玄父亲寿数将尽时,为报答其抚养之恩,召南斗注生真君,附奏上帝,准予延寿一纪。《妙女》中谪仙妙女代家人患肿疾。有修炼之功者,如《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等,除妖降魔,磨炼心性,取回真经。《北游记》中的真武,修行为正,学道全真,终返本还原。《飞剑记》中的吕洞宾,背着师父转投下界,但度人有功。谪仙因犯有某些过失而需要重新在尘世历练,而他们在尘世的经历又与他们重返仙界的意向直接相关。主人公前世的“过失”成为小说发展的叙事动力,使小说转入描写主人公的尘世活动。而在此背景下,主人公的一切尘世活动又直接指向一个明确的宗教目标——重返仙界。因此,尘世活动就成为主人公成仙求道目标中的一种考验和磨难。这种安排使整个故事的主题即修道成仙得到了强调,也使众多的故事得到了统一安排,突出了小说“修道成仙”的主题和“出世主义”的人生理想。如《西游记》中的“取经”活动,是唐僧师徒修心去欲的过程,是一个通过改过立功重归天界的机会。
谪降者在尘世遭受磨难,最终经受考验,得到自我净化,经历了从“圣”到“俗”再回归“圣”、从“天上”到“人间”再回归“天上”的过程,由背负前世罪愆到救赎完成,正是从俗返圣的境界。
对那些应劫降世的神仙来说,“济世”是叙事的重点。如《斩蛟记》围绕着许逊斩妖进行叙事,许逊降世、求法、学法是准备阶段,斗法、斩妖、降妖是实施阶段,最后功成升天。《女仙外史》中的唐赛儿起义勤王,阻止朱棣篡位,是诛奸除叛、扶植伦常的忠臣。《金莲仙史》围绕着王重阳创建全真教、度化全真七子而进行叙事。
救劫降世与古代常见的自然、社会大灾难有关。面对大灾大难,人们呼唤英雄出来救世,如射落八个太阳的后羿、修补裂天的女娲、制造诺亚方舟的上帝等等。这些神话传说,就是小说中救劫应劫主题的原型。而道教显然以救世英雄自居,这一深层结构具体表现在中国人的集体意识里,有关天命的宿命式信仰、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人文关怀以及英雄、圣贤对人间的神圣任务,错综复杂地组合在一起,儒、释、道三教思想被通俗化之后,就塑造出了通俗文学中的众多传奇人物。
谪仙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可能在人间结有姻缘。《广异记·李仙人》(《太平广记》卷14)中李仙人与高五娘结婚五六年,《崔少玄》(《太平广记》卷67)中崔少玄为卢陲之妻23年。女性谪仙可给凡男带来种种好处,因此,唐人常借用谪仙写艳情。如《传奇·封陟》写谪居下界的女仙上元夫人,慕封陟之才貌,一连三夜来奔,自荐枕席,但遭到封陟拒绝。三年后,封陟染疾而终,在幽府遇见昔年夜来求偶的女人,发现就是女仙上元夫人。上元夫人不念旧耻,帮助封陟延寿一纪。封苏醒后追悔往事,恸哭自咎。《通幽记·赵旭》写女仙因时有世念,帝罚下人间随所感配,主动追求赵旭。从这类小说的产生背景看来,或许是借谪仙说粉饰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当然,也有将谪仙与凡人的爱情写得情致动人的篇章,如《湘中怨解·汜人》(《太平广记》卷298)中的汜人,乃湖中蛟室之妹,谪而从郑生,一年后求去,“乃与生诀,生留之不能,竟去,后十余年,生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思吟曰:‘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舫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上帷帐栏笼,尽饰帷囊,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被服烟电。裾袖皆广尺,中一人起舞,含嚬怨慕,形类汜人。舞而歌曰:‘诉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舞毕,敛袖索然。须臾,风涛崩怒,遂不知所在”。仙凡之间那种未尽的绵绵情思,直如洞庭之洋洋而迷离!
“尘世磨难”是一组有着固定模式、并可追溯到一个共同原型的故事,这类故事在演化中受到道教“谪仙”故事的巨大影响。从更深的根源看,它们与古代的“成人仪式”中以神的名义来对未成年人进行“考验”有关,同时也受到古代中国人万物循环的原始信仰影响。由于古代的“成人仪式”和万物循环的原始信仰都直接涉及宗教学中“人”与“神”的关系,都象征了“人”通过“磨难”而达到与“神”合一、或获得神的宽恕的主题,这就决定了后来由此演化出来的这类故事具有很强的宗教内涵和象征意义,实际上就是追求和谐秩序的神话原型。无论是神仙思凡、犯错,还是人世间的劫难,都意味着和谐的秩序遭到破坏,神仙谪下尘世修炼或降世救劫,就是要努力恢复和谐的秩序,最后任务的完成,就宣告和谐秩序的重新恢复和建立。此一和谐秩序乃是更高于此前的和谐秩序,即降世者通过尘世磨难,有了较之以往更高的修为;灾难世界因为神仙的拯救,有了更美好的秩序。
神仙降凡神话常作为长篇小说的楔子,是小说家设计的一个足以笼罩全局的大结构,使所有发生的事件以及事件的因果关系,都能作合理的解释,这就是中国传统小说所常用的神话结构,尤其是道教小说,基于它本身所形成的独特世界观,自有一套解说仙真人物经历世事的哲学,为道教内部及当世之人所共识。小说家之所以采用这种叙述模式,既具有叙事学上为叙述者建立权威的叙述地位,又具有宗教学上为经典赋予极高权威的作用,两者合为一体后,就构成了这类小说独特的叙述结构。
[1]罗炽.太平经注释[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2]葛洪.抱朴子[M].上海:上海书店,1986.
[3][日]吉川忠夫,麦谷邦夫.真诰校注[M].朱越利,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4]无上秘要[Z]//道藏:第25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5]古添洪.唐传奇的结构分析——以契约为定位的结构主义的应用[M]//叶舒宪,编译.结构主义神话学.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