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嵇康对庄子思想的继承与偏离

2014-04-10 13:1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司马氏嵇康庄子

高 深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嵇康(224-263),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人。三国时魏末文学家、思想家与音乐家。与魏宗室通婚,拜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嵇康深受老庄思想影响,宣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1]《与山巨源绝交书》。有关嵇康的论文多从嵇康对庄子思想的继承方面立论,如认为“嵇康是第一位把庄子的返归自然的精神境界变为人间境界的人”、“嵇康第一个把庄子诗化了”[2],“嵇康是真懂庄子的一位。他由生命的需要去读《庄子》,用心去贴近庄子而与其沟通、对话,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诠释、实践庄子的学说和思想”[3]。笔者以为,虽然嵇康对庄子继承颇多,但嵇康并非真懂庄子,他在继承庄子思想的同时,也存在着严重的偏离。

一、从“自然无为”到“任情肆志”

“自然”、“无为”是老庄的主要思想,老子首倡“道法自然”的原则;庄子进一步阐发,认为事物固有的本性就是“自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4]《齐物论》,强调“顺物自然而无容私”[4]《应帝王》,并认为“无为”才“自然”[4]《田子方》。嵇康处于魏晋交替之际,目睹了司马氏与曹魏的争权斗争,加之玄风大倡的影响,于是向往庄子游心于道、无用避祸、无为逍遥的人生旨趣,追求一种优游适意、超然自得的淡泊人生。嵇康诗文中多次出现“游”字,如“俛仰慷慨,优游容与”[1]《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1]《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四等,还处处流露出对庄子“自然”、“无为”思想的认同,如“含道独往,弃智遗身”[1]《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七,“弃智”即“绝圣弃智”的省略,“遗身”即“无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又如“流代难寤,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 物为一,四海同宅”[1]《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八,“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1]《述志诗二首》其一、“越名教而任自然”[1]《释私论》等。以上引文都体现了嵇康对庄子自然无为思想的继承。

虽然嵇康对庄子自然无为的处世态度多有继承,但不可否认的是,嵇康并没有真正践履庄子“无为”的真意,而是有所偏离。这源于嵇康对“自然”内涵的曲解。在庄子哲学中,“自然”是“道”的属性,在人事,就是“顺物自然而无容私”[4]《应帝王》,就是“无己”。嵇康的认识恰恰相反,他认为,“人性以从欲为欢”、“从欲则得自然”[1]《难自然好学论》。庄子否弃的“人为”,嵇康则有意张扬。嵇康多处强调“肆志”,如“贵得肆志,纵心无悔”[1]《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八,“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1]《五言一首与阮德如》等。他“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1]《与山巨源绝交书》。对他这种性格的形成,嵇康自己有清楚的认识。他自云幼年丧父,母兄有慈无威,“恃爱肆妲”、“冯宠自放”,受老庄思想的影响,“重增其放”[1]《幽愤诗》,遂养成了率真任性、旷达不羁的性格。嵇康以崇尚老庄自然无为的人生态度相标榜,却最终以“任情肆志”、“重增其放”,走向自然无为的反面,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二、从“清虚静泰”到“服食养身”

古人论人有形体和精神两个部分,简称“形”和“神”。世人所谓养生重在形体操练。庄子论养生则是从心态层面切入的,以养神为主。庄子认为,“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不是靠自己的智慧所能避免的,因此应“无以好恶内伤其身”[4]《德充符》,只有“合天德”[4]《刻意》,才能“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4]《天道》。

嵇康深受庄子养生思想的影响,也强调恬淡寡欲以养神。他在《养生论》中说:“善养生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与庄子不同的是,嵇康也极为重视形体的保养,认为形神互为依存,“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1]《养生论》,因而主张形神兼养。他说:

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1]《养生论》

嵇康认为,养生的关键是“修性”、“安心”,即所谓“养神”;同时相信服食、吐纳等可以延年益寿,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后者正是庄子所反对的形体操练。《刻意》篇曰: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4]《刻意》

庄子认为,“天地之道,圣人之德”是“不道引而寿”,因此对“彭祖寿考”之类“道引之士,养形之人”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等做法持否定态度。

嵇康的“形神兼养”论受当时社会信仰影响,他坚信神仙存在,如说:“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1]《养生论》认为,经过身心的修养,人可以长生成仙,做到“导养得理,以尽性命”,即可“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1]《养生论》。这种信仰在他的诗文中也多有流露,如“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1]《游仙诗》,“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1]《与山巨源绝交书》。

长生、成仙的内容在《庄子》中仅有少数几处记载,《在宥》篇借广成子的口说:“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4]《天地》篇说:“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4]并且,《庄子》提到的“形乃长生”、“去而上仙”也不是形体修炼的结果。嵇康的养生思想既继承了庄子的恬淡寡欲、重身轻物的养生思想,又发展了庄子思想中潜在的长生、成仙因素,使长生成仙不再是自然无为的结果,而成为刻意修炼的结果,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三、从“薄周孔”到“非汤武”

“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对自己批评时政的概括,是对庄子“剽剥儒墨”、“绝圣弃智”的继承与发展。作为儒墨显学的唯一劲敌,庄子对儒墨仁义说教给予了尖锐的批评。司马迁在概括庄子学说思想倾向时曾说:“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5]394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仁”和“礼”,并以之为治世良方而积极宣传和推广。庄子认为,儒家仁义礼乐等的教化治标不治本,往往为大盗所资,贻害无穷。“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4]《胠箧》、“儒以诗礼发冢”[4]《外物》等即是庄子对儒家虚伪的揭露。庄子对儒家的批评成为历代学者批判虚伪政治的武器。

生活在玄学笼罩下的嵇康,自然地认同了庄子思想,接受了庄子思想;也是庄子言论擦亮了他的眼睛,让他看见了统治阶级的残暴,看清了以名教相标榜而大肆屠杀异己、为夺权制造舆论的司马氏集团的卑鄙伎俩。不满现实的嵇康便以庄子的“自然”与之对抗,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1]《释私论》,自言“每非汤武而薄周孔”[1]《与山巨源绝交书》。天下名士为了躲避司马氏集团的威逼利诱,纷纷归隐山林,嵇康即是“竹林七贤”之一。虽然“竹林七贤”后来有所分化,如山涛、王戎转而投靠司马氏集团,成为朝中的重臣,嵇康却表达了不合作的决绝态度。当山涛举荐他出来做官时,他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予以回绝。据《三国志》记载:“大将军尝欲辟康……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6]606嵇康最终以不孝不忠之罪名被杀害,时年仅39 岁。

面对黑暗的社会,嵇康和庄子都充满着愤懑不满之情,都采取了与官场决绝的态度,也都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论。然而二人的结局却大不相同,原因何在?嵇康所处的时代变了。庄子生活的战国时期,诸侯纷争,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威。诸侯争相养士,“得士则兴,失士则亡”,士人可以为王者师,举足轻重,故庄子可以直斥魏王“昏上乱相”[4]《山木》而无碍。庄子处于“百家争鸣”的时代,他的不合作只是一家之言,没有威胁到某国政权的稳固与否,故没有招致杀身之祸。嵇康生活的魏晋之际则不同,司马氏已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一方面通过收买、拉拢树立自己的党羽,一方面以残酷的屠杀消灭曹魏集团的力量。嵇康作为曹魏姻亲、当时名士,其不合作会给司马氏政权的稳固造成威胁,因而成为反抗的典型而被处以极刑。正如罗宗强在《嵇康的心态及其人生悲剧》一文中所说:“从思想上说,嵇康的被杀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言行为名教所不容;从政治上说,他却是不知不觉代表着当时名士们对于司马氏势力的不满情绪,他的被杀是司马氏在权利争夺中的需要,借一个有甚大声望的名士的生命,以弹压名士们不臣服的桀骜。”[2]

客观环境对人的命运是有影响的,但决定人物命运的却是人的主观态度。在应对险恶环境方面,嵇康再一次偏离了庄子的处世原则。庄子顺其自然,不刻意行事。面对无道暴君时,庄子主张“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4]《人间世》,反对作螳臂挡车式的无谓牺牲。在高压、恐怖的政治气氛中,真正的道家学人就该非常谨慎,虚与委蛇,方可保全性命。嵇康的做法正好相反,他轻肆直言,锋芒毕露,公开自己不合作的立场,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而背离了全身远祸的初衷。正是嵇康学庄不化、背离庄子哲学的精髓,使他走向了断头台。北朝颜之推曾敏锐地指出嵇康悲剧的原因,他说:“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7]《养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7]《勉学》所论可谓中肯。嵇康以崇尚庄子精神相标举,而行为又偏离庄子宗旨。他对庄子思想的片面接受,既是时代风气使然,又是个性所致,皆是由于没有真正理解、践履庄子“自然无为”的真意所致。庄子思想只是他发泄不满情绪的载体和工具而已。

庄子哲学属于人生哲学,庄子的一系列言论是针对险恶的社会环境而为人们确立的行为准则,其目的是探讨获得人生幸福的途径。幸福的最基本的层面就是:“保身”、“全生”和“尽年”[4]《养生主》。嵇康因“任情肆志”、“非汤武而薄周孔”,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说明嵇康身上既有继承庄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一面,也有偏离庄子顺其自然的处世态度的一面。嵇康并非“以自身的生命实践诠释了庄学精神”[8],而是偏离了庄学的精神实质。嵇康的养生思想也偏离了庄子以养神为主、反对养形的做法,而主张形神兼养、服食导引。其仙道信仰与理论对东晋道教学者葛洪有直接影响。可以说,嵇康对庄子精神实质的偏离是具有代表性的,也是很显著的。

[1]殷翔,郭全芝.嵇康集注[M].合肥:黄山书社,1986.

[2]罗宗强.嵇康的心态及其人生悲剧[J].中国社会科学,1991(2).

[3]马良怀.面对社会与面对生命——论向秀、嵇康对《庄子》的不同解读[J].厦门大学学报,2002(2).

[4]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颜之推,吴玉琦,王秀霞.颜氏家训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

[8]暴庆刚.竹林玄学的“生命实践诠释学”——以阮籍、嵇康为例[J].社会科学辑刊,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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