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开
(澳门科技大学;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宋国蒙人(蒙,即今河南省商丘市东北,一说安徽省蒙城县)。宋地近楚,后为齐所灭。庄周受楚文化影响极大。《庄子》与《楚辞》通用楚地语,多处可证[1]110。《庄子》内篇的“万物”一“齐”、“逍遥”圣人和“大宗师”真人、生命信息之“道”和知识名相之“虚”是其内容要点。也可谓本体论的齐万物、人生论的逍遥即圣人、宗师大道的“道论”的真人、知识论的生命信息和名实论的名虚实藏,是内篇五论及其体现。或问:南方楚系文化熏陶下的庄子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思想?寻绎其背景,庄周生活在战国中后期,这时,曾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强大楚国已日见衰败,而宋被齐国所灭是公元前286年的事,六十余年后(前223)楚被秦灭。春秋时代的楚、宋,常为史家言说之事是:宋楚争霸,宋在泓水之战(前638)后即一蹶不振,宋襄公的战术给国家带来的灾难,备受诟骂。从此,宋国备受楚国的欺凌达三百五十多年,文化上逐渐失去自主性,原本殷商贵族微子启后裔的宋人的高贵自信变得无影无踪。随着楚国的南扩,原本属楚系文化的宋文化越来越楚人化,而楚人好禨祥、求时应、多祭祀、善巫术,充满神秘性和神话意识。庄子将现实文化中的神秘荒诞和神话意识,不经意地嫁接到学术上去,结出浪漫想象、超越现实的瑰丽奇葩。老子、庄子皆楚人,皆道家,皆超越现实,皆灵动激荡。庄子言说世界的初始、初始之前始、前始之前始,是要从现实此岸中寻找初始大象的描摹、理据、神话形象、美趣看点,铸成内篇“齐物”无限相对、“逍遥”绝对自由和“养生”信息之“天道”的核心思想。
《庄子》内篇的代表作是《齐物论》。客观世界充满矛盾,尤其是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战国时代。面对矛盾,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道家“齐一殊”而入“吾丧我”,都有某种以主观世界消解客观世界,或者说都有某种放大主体心性的唯心倾向。
从言语是否同类的分辨,进入世界初始的不同看法是否也同类,或世界初始是否有分辨的探讨,这本身就是语言哲学的做法。内篇《齐物论》先涉及言语是否同类之辩:“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无论同类还是不同类,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是同类无别的。紧接着,论宇宙初始是否有分辨:“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老子》的“道”,也只说到形上自然无为之“道”,《老子》第4 章“象帝之先”,是说道象征大自然之初始;第21 章“道之为物”,“其中有象”,陈鼓应引元代吴澄《道德真经注》:“形之可见者,成物,气之可见者,成象。”[2]105可见,《老子》的“道”指自然无为之始。书中更多地讲德、朴、万物,显然《老子》由道往下讲,而非由道继续往上,往更高远处讲。《老子》充其量一个“有始也者”就够了,《庄子》继承《老子》往更高远处讲了一个又一个。在宇宙生成论问题上,《庄子》比《老子》分析得更深透,看得更远,这种分析性的认识来自于语言分析,《庄子》书中这一段本身就是由语言进入宇宙的。紧接上文,仍然没有离开万物和语言相结合之分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已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乎!无适焉,因是已。”意思是说,天地万物与我合为一体了,还要有别的言论吗?既已说了“合为一体”的话,还能说没说过什么话吗?万物一体之“一”道,加上我说的“合为一体”的话,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个别的什么就成了“三”。从此,最善数者也算不出来了,何况普通人?从“无”到“有”产生了“三”,不必要再做什么了,任其自然就可以了。“巧历”善数者之说,见于《老子》第27 章。从文义看,这段文字是《老子》第42 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脱胎而来。但《老子》的“二”是阴、阳,这里的“二”是客体世界之“道”和主体世界之言语,更具体化了一点,不如《老子》的“二”空灵,语言参与了世界的生成。确切地说,不是生成,而是合成。《老子》的“一生二”犹言“道生阴阳”,《庄子》是“自然之道加上语言”合成为“二”。《庄子》中语言在客观世界面前的作用极大。紧接上文,《齐物论》说:“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八德,即八种性质,八种区别性标准,八种界说范畴。有的学者说它是八种名相[3]54。这里是说道之初始,语言之初始,都是无界而混沌一片的,后来的逻辑设定是为了区分客观世界之道和主体语言世界之言,客体界道和主体界言的区分同为“八德”。紧接着,又讲了若干论、议、辩、分之道,既是语言界的,也是客体界的:“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道和言产生了某种同一性,都是不可分,不可辩,甚至是不可见的。又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道和辩的同一性在于“不言语”、“不言及”。并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若要对这自然灵动之府进行相似性的描述,则为“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即装不满,舀不完;“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即那“装不满,舀不完”的“天府”里是永远潜藏光明的。寻求大道和言语的同一性,又作相似性的说明,是语言哲学的做法。
事实上,《齐物论》论述的几个大问题,都是从言语分析入手的。开头提出“今者吾丧我”,即抛弃我执、成见。“丧我”的途径是须闻地籁、天籁,仅听人籁是做不到这一步的。文中南郭子綦批评颜成子“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天籁,接下来文中介绍的就是地籁、天籁如何如何,它们是大自然的妙音。人籁主要是指语言,且其可“比竹”,充其量不过是竹箫发出的音乐声,那也是语言呀!哪里能比得上地籁(风声),更比不上“吹万不同”的天籁。第二题揭示主观心理现象中大知、小知之别和语言世界中的大言、小言之别,但它们都不能自主,迷失自我,“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文中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这些不安分的人“不死,奚益”?进而考问这个世界:“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在庄子看来,世界实行无差别的道,言语无辩,就不会有人生的昏昧。第三题是说如以非道家的自我之见的“成心”(成见)为标准,那就会颠倒是非。言辩纷纷,无是非就如同鸟叫声,论道处处,无真伪就会遮蔽一切。故儒墨之辩,不如以道家空明的心境莅万物。进而提出用“道枢”来应对无穷之是与非。文中言辩与论道紧密结合在一起。第四题分析语言的能指,并由能指形式的相对性,夸大地将现实世界推至相对主义。文中探讨了一般类名和个别名之间互解的可行性。“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意思是用一般的马来说明一般马中间的非一般马,犹言用马类来说明马类中的白马,不如用非一般马来说明一般马中的非一般马,犹言不如用白马来说明马中的具体的马。这强调具体的马:白马、黑马、具体的、个别的马的解释作用大,大大超过一般类名的抽象的马。具体高于抽象,具象胜过名理。同样的道理,“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意即“以共名符号来说明共名之非共名,不如以非共名来说明共名之个别的名”。犹言以手指概念说明大拇指,不如以大拇指来说明具体的手指大拇指、食指、中指等。个别事物的解释作用远超于一般概念。公孙龙说的是“白马非马”,庄子这里说的是“马非白马”。《齐物论》又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从大共名即大类名的角度看,“天地”不过是一个大类名的符号,“万物”也不过是大类名的“马”概念的符号。从符号学的观点看,并无不可,但进而说天地万物、小木和大木、丑女和美女并没有差别、“道通为一”,这就错了。第五题正是前述言语同类之辩进入世界初始阶段论,最后引入“无言无辩”的认知境界“天府”和“葆光”。第六题舜以十日并出、普照万物的寓言故事喻说道德光芒胜太阳;继而又以寓言故事“啮缺问乎王倪”喻万物无定准说,以“瞿鹊子问乎长梧”喻体道者生死为一,以“罔两问影”喻无操守的“无待”之旨,以“庄周梦蝴蝶”喻物我界限消解的“物化”,但总题目是贬抑认知,知与不知、知的真与假、是与非、对与错,却无定准,无可把捉。“喻”,本身就是语言哲学的做法。
如以理念带篇目,说人生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追求精神世界的优游自在、绝对自由、毫无挂碍的境界,《庄子》的另一代表作《逍遥游》的主题即是如此。如果说《齐物论》是讲本体论、认识论的“齐一万殊”、“道通为一”,《逍遥游》则是讲人生观的无差别境界。鲲鹏之名,借《庄子》而传之千古;《庄子》亦借鲲鹏超绝上乘。鹏鸟振翅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鸟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更有甚者,“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无不蔚为大观、奇观。可是笔锋转入了细小的观察,覆杯水于堂上凹处,只能小芥草为之舟,放个杯子就被胶住了,那是水太浅,船太大。结论是:“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载大舟也无力。”这有一定的道理。我们知道,浮力是由物体排开的水量而定,是物体容积和水比重的乘积,铁钉要下沉,大海轮则乘风破浪,都是物体排开的水量不同,所获得的浮力不同。要是“水之积也不厚”,就没有足够的水量可供作排开水量,当然就“其负载大舟也无力”。因而以下想象式的推理则近乎合理:“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鹏鸟上飞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培风即凭风、借风,与大船需要大水是一样的道理。这是由日常的简单观察而明事理的例证,是先秦诸子之常事。这本身就是由“简浅之名”到“复杂深刻之名”的道理,是语言哲学的一种认知方法。鲲鹏算是够逍遥的了,但仍然是“有待”的,要依靠九万里高空的气流而“培风”。鲲鹏如此,其余如蜩与学鸠、斥鴳、知合一官、德合一君者都不在话下,都是“有待”者,都是有功利、目的性很强的利禄之徒;宋荣子“于世未数数然”,但犹有未树;列子“御风而行”,“于世未数数然”,但仍“有待”。“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恶乎待”,犹言“于何待”,即“无待”。三种人进入“无”的最高境界,是“无待”者。一系列寓言故事,展示的是从鲲鹏到三种三“无”的人,从“有待”到“无待”者。“无待”,是庄子人生观的最高境界。接下来,是围绕三“无”的举例,也可以说是三“无”的注释文字,注释的方法也是借寓言明事理:借许由“让天下”、“尸祝不越樽祝而代之”说去名、去功;借“肩吾问连叔”说姑射山神人,而明“至人无己”的境界;借尧去姑射山寻访四道人而忘天下之尊位而知“圣人无名”;借惠施与庄子的对话,大瓠可乘之浮于海,大树可栽在“无何有”之乡徘徊逍遥其下,而说“无用之用”。值得注意的是,据考,姑射山在山西临汾[4]52、182-183,且以“姑”字命名的古地名并不多见,南楚有“姑苏”,北晋有“姑射”,庄子原本立足于楚地文化,写到北方。客观上,固然南北文化融通在《诗经》《楚辞》的年代已达很高水平,要不然两经不会古韵皆从二十八部或三十部,不会语气词“兮”字皆见,这一文化统一的地名镜像被庄子的浪漫思维所摄入;主观上,晚周庄子仍能自觉地注意到融通南北文化,诚为可贵,实为秦统一中国前的文化早获统一的先声。又许由去名一段,飞来许由的名句:“吾将为宾乎?名者实之宾。”名是实的宾位,是先秦有关名实关系的逻辑表达。说这句话的语境是许由弃名利而追求绝对自由,这句逻辑名句也就因语境义而扩大并获得了追求自由的意义。清代晚期启蒙思想家龚自珍写下《宾宾》的名篇[5],其原始思想依据当出于这句话的语境外延义。
宇宙生命,天道人生,是对象宏廓遥远,但却紧扣着人的哲学探讨。研探万事万物不离人,处处赋人,是中国古代哲学的特色,儒、道皆如此。但在大尺度范围内赋人,万有不离人,道家秉承之。《齐物论》追溯宇宙之前宇宙,但发端于“吾丧我”之人,且处处有“自我”。宇宙前始和自身之我统一在一起。《逍遥游》将人置于宇宙空间中任逍遥,至人、神人、圣人达于“无待”。《大宗师》讲述宇宙和道、宇宙和生命、宇宙和人生,似兼有《齐物论》和《逍遥游》两方面的特色,把宇宙和人天然地融合在一起,《大宗师》就是宗宇宙大道为师。
其一,《大宗师》一开始就接连用了16 个“知”(智)字,进而提出了“真人”,引人注目。“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也”。为什么这两“知”就成了“至”高无上的呢?因为“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道天的作为,是顺着自然而生的人。它的意思是:循自然本身去理解自然的人才懂得自然。又因为“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知道人的作为的,是以自己的智力所能知道的,来培养自己的智力所不能知道的。意即以能知培养难知,才能懂得人,也可以说不断求知的人才能懂得人的作为。一是循自然本身认识自然物,一是经不断求知认识人,都是命意不错的说法。但《庄子》并不以此为满足,认为在前面的认识中,认识主体还要受到认识客体的限制,并没有超越认识客体,即所谓“有待”。“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人之非天乎?”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天就不是人,我说的人就不是天呢?即我说的是“天人合一”,因为你“有待”,纠结于认识对象要么是这个,要么是那个,无法超越,你就理解不了“天人合一”。打破认识上的“有待”,懂得“天人合一”的,就是真人。“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正是此意。文中讲了四个“古之真人”如何如何,是给真人造像,但中心归结到“知”、“无待”而“知”。象以说知,知以统象,“象”和“知”的关系可得而知。
其二,以泉涸鱼沫、藏舟藏山(汕)等寓言故事,说明相忘于江湖、大化同流、藏天下于天下、共存于大道的道理。
其三,为道摄像:真实可信,无为无形,可心传不可口授,可心得不可目见;生鬼神上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六合之下不算深,先天先地不算久,长于上古不算老。这是道家特有的描摹成象的方法。
其四,用说寓言故事的方法答问学道进程,大体有:持守德,忘世故,去物役,无死生,澈心境,悟大道,超时空,总命题是“撄宁”,即在万物的生死成毁的烦乱芜杂中保持自己的宁静心态。以上方法来自何处,答曰:来自文字,来自诵读,来自见解明澈,来自心得,来自实行,来自咏叹歌吟,来自静默,来自高邈廖旷,来自迷茫之初始……总之来自于语言文字、知行、大自然、天地初始之道。方法和来源都为语言哲学范畴所覆盖。
其五,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为友,体验和知取“生死存亡之一体”,形象可怖而道应弥高,交付自然而无所不可,“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此岸之象与超自然之道的关系不可名状。似已成了道教讲义。
其六,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友,不为死生之情悬缚,遭遇子贡不可理解,孔子则在礼仪与形骸、方内与方外、生与死、气结与气散、先与后、原质与形体、内面肝胆与外面耳目、循环变化与分际间界、安闲无系与执求功利、逍遥自适与促促人事、尘垢之外与世俗之内、君子与小人等直指或比喻用法的区界上,尽可能地作出度制清晰的解释,并就儒、道应有的选择态度作出说明。
其七,孟孙才不受儒家礼仪所拘而处丧事,孔子评之为能听任自然,顺应变化,“乃入寥天一”,进入了寥远之处的纯一境界。
其八,许由指责尧以仁义是非黥人,使人无法游于“遥荡恣睢转徙之途”,并告以大宗师的价值观,虽“未可知”,但可言“大略”之象:“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这正是所谓游心的境界。理不可知,以象补之,出境界之美以申未知之理,正此语言哲学之谓,也是中国哲学的特色。
其九,颜回“坐忘”:“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离弃形体由生理激起的贪欲,去了由心智作用产生的奸诈,与万物融通为一。孔子评为:“同于万物无偏私,参与变化少偏执,真是大贤人!”读来或有调侃,但其中的道理却是可取的。
其十,子桑饿病,叹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天地无私,贫至于此是“命”,即自然之理,天地难道私恤于我让我贫吗?寻求贫困的成因而不得,无非是“道”。正可谓站在道家的立场上透破贫穷,“安贫乐道”。这里是以得道的情感来看待贫穷,是对贫穷另外一种自然系统内的诠释[5]230。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参照系统内的诠释,会有完全不同的结论,甚至表现出不同的情感,这是值得注意的。
生命信息论与知识论相结合,是《养生主》的主题。全篇讲护养生命之主:精神,但又涉及“知”、“不知”等问题。生命有限,知识无限,这是人人都会遇到的重大矛盾,怎么办呢?《庄子》的妙法是“缘督以为经”,即循中虚之道,顺自然无为之理,就“可以保身,可以全生(性),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即可以“护养身体,保全本性,培养情趣,享尽天年”。这里,把生命信息看做知识。接下来讲的《庖丁解牛》,是《养生主》的名段,主题是庖丁解牛是如何从必然进入自由,做到了“目无全牛”,“游刃有余”。这已不仅仅是庖丁掌握了熟练的“必然”之技能、本领,而是进入了“自由”之“道”,全文可谓“庖丁以‘道’解牛”。无论是技能、本领,还是“自由”之“道”,都是知、知识、美。文中最后一句小结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听取了有关解牛的知识,懂得了如何保养生命之主精神。正可谓知识即生命信息。这与西方传统“知识即理性”,儒家传统“道德即文章”,都可形成对照。文中的其余几处呢?公文轩见右师残疾,右师以顺天道“知”处己残,以己残“知其天也”。野鸡野外觅食甚艰难,但知处笼中反性道而不自遂,而宁野处。老聃的朋友秦失去吊唁老聃,见哭泣者,知此举为“遁天而倍(背)情”,忘记人生为天所受。并称:夫子顺时而来,顺时而去,何哀乐之有?并以脂膏柴薪可烧尽,而火“不知其尽也”为比喻,说明人由生而死是自然之理,当“安时而处顺”,不必悲伤。右师之见,野鸡所处,秦失之言,皆知生死性命为天性、天道,以生命信息为永久可求的知识对象。
《德充符》是发挥《养生主》右师以己残知天道之说的。《德充符》写残疾人群体的道心世界,他们体现着宇宙人生根源性、整体性之德,这个德与《老子》“惟道是从”的德(第21 章),“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的德(第51 章)是一致的。文中写鲁有兀者王骀,有很多尚“德”的学生,孔子与他们同辈,也想拜王骀为师,甚至要引导天下人都去拜他为师。王骀“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达到“无待”境界,不受外物变迁的左右,主宰事物变化,执著事物枢纽,可比地上松柏“受命于地”而独正,可比人间尧舜“受命于天”而独正,“一知所知”。也就是说,“知”就在于用天赋神智烛照万物,彻底悟生死,“心未尝死”,成了置生死于度外的道家典型人物。另一个兀者是郑国贤人申徒嘉,与执政大臣子产同为伯昏无人的门生,他的名言是以“德”与人交游于“形骸之内”,严肃批评了子产“形骸之外”的嘲弄态度。第三个兀者是叔山无趾,与老聃一起讨论如何教训孔子。老聃说,应使孔子知道“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不当使追求名闻令誉成为自己的“桎梏”。无趾说:“天刑之,安可解!”第四位名叫哀骀它,是个奇丑无比的人,但不论男人女人都舍不得离开他。此为何许人?一为“才全”,一为“德不形”。前者是指对“死、生、得、失、穷、达、贫、富、贤、不肖、毁、誉、饥、渴、寒、暑”十六事,当“知不能规(窥)乎其始者也”,“不可入于灵府”,不为所动,始终保持与外界的和谐感。后者是说德不著于形迹。由外界的水平静止堪为取法,而悟知内心宁静为守真,大德为纯美成和之修,“德不形”则万物亲附不离,故人人都离不开有德之人哀骀它了。第五个人是跛脚、驼背、缺嘴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很讨喜欢,从而悟知与人同类者渺小,与自然同体者伟大。最后,是庄子“人无情”和惠施“人有情”之间的争论。无情,即指不用好恶而伤身,任其自然而保性,天给人以形体,道给人以容貌,这就够了。由上可见,尊道、贵德、天赋、知、内守形体、外无死生、无情而有性等,是《德充符》的主题词。
《养生主》是认知生命信息为主的“道”论,《德充符》是形上之“道”贵德论,《应帝王》是循人性自然之“道”作无为而治论。三者虽分属知识论、道德论、行政论(也可说隶于人性论),但内在逻辑、名理思想是一致的。
《应帝王》一说虞舜以仁义结人心,虽得人心,但未超脱于外物牵累,而古帝王泰逍遥自适,真正进入了《逍遥游》中的至人、圣人境界,“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知见信实,德性守真,而且从未受外物的牵累。二借肩吾和狂接舆的对话,谴责统治者凭己意制法度以绳天下,认为圣人应正己性命而感化他人,任人各尽其能。三在天根与无名人的对话中。无名人说,只要你游心于恬淡,清静无为,顺物自然而不杂私心,天下就可治理好了。四是记老聃答阳子居问政。老聃说,“明王之治”,功盖天下仿佛与己无关,教化施及人间而百姓不觉得要指靠于他,有贡献不说,使万物各得其所,自己不爱抛头露面,好像成天无所事事似的。即《老子》第2 章说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等。五是讲了列子邀神巫给壶子看相的故事。壶子四次变换名相,神巫莫知其实,说明名相可多变,而真实却唯一。推之为政,用名相多变之“虚”而虚己无为,用藏唯一之实、之道而藏己意于“实”、于“道”而不容私见,则政事可安,而民无惊扰。六是说为政勿独断自专,“无为名尸”,勿算计老百姓,“无为谋府”。并讲了凿开“混沌”的故事,今日立一法,明日出一令,凿之七日而自然状态的“混沌”死。六节的主题词是:不为物累、正己、顺于自然、不居功、多名相、虚己无私、勿伤自然、勿凿“混沌”。其中“实唯一而多名相”,名相之“虚”,实意可“藏”之说,最富语言哲学的启发性。
由以上可知,庄周读过《老子》,继承《老子》。《庄子》分内、外、杂三篇,都是研究《庄子》思想的好材料。内篇贴近庄周,但也有晚出或混入;外篇有疏离,但文字较切正;杂篇集后学,但有的又可由后来见本初[3]315-316。而言语分析、语言哲学也是解读《庄子》的一个较好的途径。
[1]李开.《庄子》与《楚辞》互通和用楚地语考[C]//文史研习和理论学语.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及评介[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
[3]张恒寿.庄子新探[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4]杨义.庄子还原[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