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文雪
明初,太祖朱元璋以佛教有“阴翊皇度”之功而大加扶持。成祖践祚之初,亦崇信佛教,并推行了一系列利用、保护和发展佛教的举措。这些举措的出台,既有标举文治,粉饰正统的政治需要,也有发展经济,振兴文化的时代需要,既奠定了后世佛教政策之规模,也对此期佛教的日渐勃兴提供了政策支撑和制度保障。然而,对此重要问题,迄今论者尚少,仅见何孝荣《明成祖与佛教》、才让《信仰与扶持——明成祖与藏传佛教》两文,主要对成祖与佛教的关系作了初步考察。基于此,本文拟从制度层面,对成祖时期制定佛教政策的缘由、推行的政策及其历史影响等予以较为全面、深入的探讨。
一
明成祖对佛教的态度,既与当时特殊的政治氛围、社会境况有关,也与其价值取向、治国理念密不可分。
1.利用佛教教义麻痹民众,巩固统治。永乐初,民间出现了竭力崇奉佛老而疏于“奉先之礼”的风气,成祖认为“盖溺于祸福之说而昧其本也”[1](卷67,P940)。佛教宣扬的因果报应、业报轮回等观念,确有极大的欺骗性和诱惑力,成祖亦深信佛教有天堂、地狱、善恶、报应之说,若以此诱导民众积德行善,则“儒者乃欲姑息为治也”[1](卷50,P758—759)。可见,成祖推崇佛教,旨在巩固统治,维护王权,使广大民众忠于君上,遵守王法。
2.继承洪武时期“拔儒僧入仕”的政策。明初,太祖撰《拔儒僧文》《拔儒僧入仕论》等鼓励方外高僧出来做官[2](P4—6);后因惧怕精通儒学的入仕僧人会对明政权构成威胁而一改招揽贤才的初衷,甚至不惜对见心来复、一初守仁等高僧加以迫害。成祖即位后,一反太祖的极端做法,转而尊崇方外儒僧。永乐初,成祖闻昆泽思巴有道术,“命中官赍玺书银币徵之”。十一年(1413)二月,昆泽思巴至京,“帝即延见,赐藏经、银钞、彩币、鞍马、茶果诸物”,赐封“大乘法王”,“明年辞归,赐加于前,命中官护行”[3](卷331《西域传三》,P8575)。太仓兴福寺老僧慧暕,原为一介儒生,摄于太祖对文人儒士的迫害而遁入佛门。至永乐,因“圣恩宽大,法网疏阔”,复为成祖征用,与修《永乐大典》。
3.僧人道衍对成祖佛教信仰的影响。靖难之役中,僧人道衍“论功以为第一”[3](卷145《姚广孝传》,P4081)。朱棣入祚后,授僧录司左善事,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命其管理佛教事务,参与政事,监修《太祖实录》。在独尊程朱时,道衍著《佛法不可灭论》《道余录》等,公然维护佛教,并批驳二程、朱熹“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4](卷3《太宗文皇帝》,P74),“颇毁先儒,识者鄙焉”[3](卷145《姚广孝传》,P4081)。对于道衍的“异端”言论,成祖不仅不予惩罚,反而深表认同。道衍死,成祖破例“辍视朝二日”,追赠进封,治丧赐葬[3](同上)。
4.借助佛教鼓吹成祖继位的合法性。为了宣扬自己以藩王入继大统的合法性,成祖曾托仁孝徐皇后之名伪造《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颁行全国,序云:“吾焚香静坐阁中,阅古经典,心神凝定。忽有紫光聚,弥满四周,恍惚若睡,梦见观世音菩萨于光中现大悲像,足蹑千叶宝莲华,手持七宝数珠在吾前行。”[5](P682)后又提及“今将遇大难”“后妃将为天下母”等预言,皆被序文“(洪武)三十二年,难果作,皇上提兵御侮于外”,“三十五年平定祸难,奠安宗社,临抚大统”的事实所证实。后又以三子的名义为该经作后序,继续为其“起靖难而正大统”之地位造势,以伸张其“靖难”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二
承太祖旧制,成祖因时制宜,对佛教既加以整顿和限制又提倡和保护,使明朝佛教政策至此趋于完善,渐成定制。
1.严格度牒制度,限制出家人数。为发展生产,确保赋役,太祖严控民众出家。人们要想获得度牒,须通过相关考试,并符合年龄、性别、身份等规定。永乐时,“天下僧道多不守戒律”[1](卷128,P1592)。鉴于此,成祖对度牒制度加以整顿。永乐元年(1403),参照洪武旧制,“循例三年一给僧道度牒”[1](卷16,P294)。对于私自削发为僧者,成祖严加惩处,绝不姑息。浙江、直隶等地“私披剃为僧、赴京冒请度牒者,千八百余人”,成祖“悉付兵部编军籍,发戍辽东、甘肃”[1](卷63,P904);次年,成祖对非法出家者,“并其父兄送京师,发五台山做工,毕日就北京为民种田”[6](卷226《僧录司》,P2049)。对容留假僧者,“亦发北京为民种田”[6](同上)。十六年(1418),成祖再命礼部规范度牒制度,对度牒的考试、年龄、性别、身份等进一步限制,并将度牒时间由三年一次改为五年一次(实际则由四年一次改为六年一次)[1](卷205,P2109—2110),延长了度牒周期。
2.增设僧司衙门,完善佛教机构。洪武十五年(1382),设僧录司,“掌天下僧教事”[4](卷2《太祖高皇帝》,P54);在府、州、县设僧纲、僧正、僧会等司,掌寺院事务,“有司不许干预”[4](卷2《太祖高皇帝》,P55)。成祖时期,僧司衙门始设于云南、四川、青海、新疆、辽东等边疆地区。史载:永乐五年(1407),设四川播州宣慰司僧纲司[1](卷65,P916),狭西、甘肃左卫及庄浪卫僧纲司[1](卷65,P917),云南府僧纲司及晋宁、嵩明、安宁、昆阳四州僧正司[1](卷65,P922);六年(1408),土鲁番城僧清来率其徒法泉等来朝贡方物,命法泉等为土鲁番等城僧纲司官[1](卷79,P1062);八年(1410),在贵州宣慰使司设僧纲司[1](卷102,P1330)。各地僧司衙门的设立,进一步扩大、完善了明代佛教管理机构。
3.禁止私创寺院,严控寺院数量。洪武时,太祖在鼓励官方修缮、创建寺院时,又禁止私创寺院。承此,成祖御宇之初,即命礼部清理释、道二教,加以归并,凡历代及洪武十五年(1382)以前寺观,“有名额者,不必归并;其新创者,悉归并如旧”[1](卷14,P249)。永乐十五年(1417),因“近有不务祖风者仍于僻处私建庵、观,僧尼混处屡犯宪章”,乃“命礼部榜示天下,俾守清规,违者必诛”[1](卷189,P2008)。这些举措有效遏制了寺院数量,更多土地被节省出来,有利于封建经济的发展。
4.严打佛教组织,净化佛教队伍。明初,民间佛教组织依旧存在,对新生政权构成一定威胁,为此成祖采取果断措施予以取缔。永乐七年(1409)九月,诛江西叛贼李法良,因其“行弥勒教,流入湘潭,聚众为乱”[1](卷96,P1268)。十六年(1418),顺天府昌平县民刘化自称“弥勒佛下世,当主天下”,遂鼓诱民众,相聚为乱,“事闻,悉捕诛之”[1](卷200,P2082)。十八年(1420),山东蒲台县唐赛儿,“自称佛母”[1](卷222,P2193),煽动民众,发动起义。唐赛尔起义失败后,成祖疑其已削发为尼,混迹方外,遂下令将北京、山东等地尼姑悉数囚禁,或“命尼姑皆还俗”[7](卷55,P1314),严禁妇女出家。这些措施短期内净化了佛教队伍,消除了佛教组织的潜在威胁。
5.编纂佛教著作,传播佛教文化。成祖除着力于佛教制度层面的整顿外,还重视佛教典籍的编纂。永乐五年(1407),灵谷寺法会后,成祖“潜心释典,作为佛曲,使宫中歌舞之”[4](卷3《太宗文皇帝》,P74)。八年(1410),覆刻《永乐版藏文大藏经》,凡108帙,成祖亲撰《大明皇帝御制藏经赞》《御制后序》。十年(1412)至十五年(1417),重刻洪武时焚毁的《南藏》(又名《永乐南藏》),收录佛典1610部,6331卷。十五年(1417),成祖“采往昔名僧功行之超卓者”[1](卷184,P1977),辑《神僧传》,收录东汉至元 208位神僧传记[8](P22—26)。十九年(1421),始刻《北藏》,至正统五年(1440)完成。该藏经共收佛典1621部,6361卷。此外,成祖亲撰《佛菩萨赞跋》《佛名经》《普法界之曲》《诸佛名称歌》等与佛教相关的作品。
6.取消对寺院的限田令。洪武时期,太祖吸取元末农民起义后寺院经济崩溃的教训,严格限制向寺院过度赏赐土地。建文时,因“近代以来,俗僧鄙士,贪著自养,殖货富豪,甚至田连阡陌”[9](卷134“礼部”,P1739),惠帝采纳杭州知府虞谦等人建议,令“天下僧道,每人止令蓄田五亩,无田者官给之。余有常住田悉归官,以给无田之民”[1](卷12,P224)。永乐时,成祖反其道而行之,以“恢复祖制”之名,取消建文对佛道的限田令,“僧道限田制竟罢”[3](卷150《虞谦传》,P4167)。
7.修建寺院,举办法会。永乐初,西域僧人向明廷贡奉金身诸佛之像,金刚宝座之式,成祖为此建立真觉寺。五年(1407)正月,建五台山佛殿浮图。九月,宦官郑和自西洋诸国归来,因“平服诸番风波无警”[10](卷18《卢龙山静海寺》,P209),遂命在卢龙山麓兴建静海寺以作纪念。十年(1412),重建大报恩寺,“上荐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下为天下生民祈福”[10](卷31《重修报恩寺敕》,P276)。十八年(1420),下令预先在北京“建两座大寺,选聪慧的僧主持”[4](卷3《太宗文皇帝》,P77)。此外,成祖还听从郑和等人所奏,将元天妃庙改建为吉祥寺;于明孝陵东南方向新建观音阁;大报恩寺将告成,令以“余羡”重修回光寺[11](P105)。修建寺院之余,明成祖又多次举办法会。永乐五年(1407)七月,仁孝徐皇后去世,命礼部于灵谷守、天禧寺设荐扬大斋[1](卷69,P974)。六年(1408)七月,徐皇后“丧周期”,命礼部于天禧寺、朝天宫设荐扬斋醮[1](卷81,P1078)。七年(1409)七月,仁孝皇后“丧再期”,命僧道于庆寿寺、白云观设斋醮[1](卷94,P1244)。
8.兼崇藏传佛教,礼遇藏地僧人。洪武时期,太祖
对藏传佛教采取了宽容态度,“惟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导为善”[3](卷331《西域传三》,P8572),并对来朝的藏僧首领授予官职,命其管理西藏佛教事务。至成祖,因“兼崇”藏传佛教,在位期间册封了大宝、大乘两大法王和五大教王,又“授西天佛子者二,灌顶大国师者九,灌顶国师者十有八”,至于其他禅师、僧官等,“不可悉数”[3](卷331《西域传三》,P8577)。对于入京朝拜的藏地僧人,明成祖也礼遇有加。早在做藩王时,成祖就听闻哈立麻“道行卓异”,并于永乐元年(1403)派遣司礼监少监侯显、僧智光前往乌斯藏拜访[1](卷17,P310)。四年(1406)十二月,哈立麻至京,成祖“躬往视之”[12](卷22《释道二》,P126)。五年(1407)二月,哈立麻奉命率僧于灵谷寺建普度大斋,为太祖、孝慈皇后祈福。事竣,慰劳优渥。三月,哈立麻被封为“大宝法王”[3](卷331《西域传三》,P8573)。
9.通过佛教加强与周边各国交流。成祖时期,重视以佛教为纽带发展与周边各国的关系。永乐元年(1403),派遣大天界寺住持雪轩道成禅师等人,远赴日本宣读成祖继位诏书[13](P646)。五年(1407),日本国王源道义派遣僧人圭密等朝贡,成祖大加赏赐,“用示旌表之意”[1](卷67,P941)。二十一年(1423),锡兰山(今斯里兰卡)僧人王桑伽剌查来朝,“赐浑金纻丝衣二袭,彩币八疋,绢十疋”[1](卷256,P2372)。次年(1424),榜葛剌国(今孟加拉)侧古麻游方僧人苦剌默剌等来朝贡方物,赐钞币、僧衣[1](卷267,P2426—2427)。明朝与周边国家以佛教为纽带,积极进行双方之间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提升了明朝的大国形象。
三
成祖时期实施的佛教政策,对永乐及此后各朝产生了既深且远的影响。
1.佛教事业的进步,有利于发展经济和维护国家统一。明成祖在位期间,实施增设僧司衙门、严格度牒制度、禁止私创寺院等措施,使佛教事业得到了有效的整顿和管理,僧人数量也得以有效控制;虽取消对寺院的限田令,却不向寺院赏赐大量土地,避免了寺院成为大土地所有者,与封建国家争夺人力和物力资源。另外,修建寺院不仅为方外僧人提供了修行安身之所,也为民众提供了就业机会,这些举措有利于封建经济的发展。通过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设立僧司衙门,封授藏传佛教僧人,加强了内地与边疆的交流,维护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
2.佛教文化的广泛传播,有利于淳化民风。成祖积极提倡和保护佛教,使佛教得以广泛传播,“世人竭诚诵经”[1](卷31,P561)。佛教所宣扬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教义深入人心,人们乐善好施、忍受苦难的意愿也愈加强烈。同时,明廷借助佛教大力宣扬的“忠于君上,孝于父母,敬天地、奉祖宗”等观念亦渐起成效,民风愈渐淳朴。其中,民众的孝行尤其值得被后人传颂。永乐七年(1409)九月,金吾右卫总旗张法保因孝行被擢升为尚宝司丞,其祖母“尝病剧,刲肝煮液饮之,遂愈”[1](卷96,P1270)。十三年(1415),大兴县民王万僧人因继母患病,“刲肝和药以进母,服之,汗而愈”[1](卷160,P1821)。
3.佛教政策的完善,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永乐时,明代佛教政策形成定制,且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影响最大者是对全国僧人数量的限定和禁止妇女出家。永乐十六年(1418),成祖对全国僧、道数额作了具体规定,“今后愿为僧道者,府不过四十人,州不过三十人,县不过二十人”[1](卷205,P2109)。承此,宣德二年(1427)十二月,参照太宗所定僧道数额,命将“多系额外滥收,且不通经典”的僧道行童“如例悉遣归”,“若系额内之数,亦待五年考试给予”[7](卷34,P866-867)。正统五年(1440)二月,命“僧道依太宗钦定额数给度”[14](卷64,P1220)。十一年(1446),礼部尚书胡濙等请给僧道度牒,英宗命“在外府、州、县悉遵永乐间定额”[14](卷138,P2744)。景泰六年(1455)六月,命礼部移文天下,“仍勘各寺、观原定额数目,如有不及,给予度牒。如有数多,不与出给”[14](卷254,P5488)。天顺二年(1458),因僧道“冒滥益甚”,英宗皇帝将度牒时间改为“十年一度”[15](卷114,P2064)。弘治元年(1488)闰正月,“仍将十年一度之例停止,待额数不足之日,所在官司照额起送给度”[15](卷10,P231)。弘治九年(1496),裁抑“今次所度名数”,“自后或二十年、二十五年一次开度,当度之年照例施行,庶僧道可渐复额内之制”[15](卷114,P2065)。
此外,永乐年间,禁止妇女出家的政策渐成定制并为后朝所继承。宣德四年(1429)六月,大兴县真元观成志贤等请给度牒,宣宗命“遵先朝令,仍严女妇出家之禁”[7](卷55,P1314)。成化五年(1469)十二月,“仍禁绝妇女不许为尼”[16](卷74,P1432)。嘉靖四年(1525)十月,因“尼僧、道姑有伤风化”,世宗下令“将见在者发回改嫁”[17](卷83,P1866)。二十二年(1543)七月,申明“昔年所奉禁革尼僧圣谕,凡中外一切游聚尼僧,俱勒令还俗婚配”[17](卷276,P5405)。
纵观佛教在明代的发展历程后不难发现,明初的佛教是在统治者的严密控制下成长起来的,带有明显的“包办”色彩。在特殊的发展环境中,永乐一朝的佛教政策秉承太祖时期旧制,经历了长时期的整顿与扶持之后渐成定制,不仅有力地促进了当朝经济的发展、文化的传播、民风的改善以及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团结和稳定,也为此后的各朝各代所沿用。尽管各朝在执行力度上松紧不一,但作为“风向标”的执行理念依然如故。因此,明成祖时期的佛教政策在明代的佛教发展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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