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侠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孟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几希”所在即人与兽的差别。人由灵魂与肉体两部分构成,其中肉体是人与动物共有的;也即是说人之为人,端赖于有一个动物所欠缺的灵魂,且这个灵魂应该是一个可以分美丑、别善恶的灵魂。但就目前的经济社会而言,人活在世上,往往背离了人之为人的根本,并非为追求灵魂的善,而是为了肉体欲望的满足。教育的职责所在,就是要人认识自我,主动意识到人之为人与动物的差别所在,培植人灵魂的善。无论是知识的积累,还是能力的培养,教育必须包含或指向人对自我的认识。而在一般意义上,经典代表了人类认识自我的最高成就。经典的阅读有助于我们形成优良的人性,拥有高贵的灵魂,有意识地追求善好的值得过的生活。
这是一个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们的生活效率极大提高,在教育中,我们也力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学到最多的知识。而这种知识,常常并不关涉人的自我认识,仅仅是外在于人的,需要掌握和征服的客观对象。也即是说,我们的教育在科技化的现代世界,更多地被指认为一种着重于“外显”的“认知”行为。受教育者受制于客观的“标准”答案,思维固化,心灵也日渐荒芜,丧失了人之为人的理性思考能力,致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转向社会流俗价值观的迎合,缺少自身的独立性。用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来衡量个人是否成功,这基本上变成了现时代至上的成功学。这种成功学让人充满激情,热切地投入现实的怀抱,追逐利益。它也鼓励人要坚定勇敢,形成良好的习惯。但一个人意志坚定顽强、性格粗犷无畏,本是好事,不过一旦与灵魂的粗鄙结合起来,将可能变成一场灾难,无论就其自身而言,还是对于整个社会,皆是如此。
人人都想借成功获得幸福的生活。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幸福的生活需要两种善来支撑:一是内在的善,也即德性的善、灵魂的善;二是外在的善,指出身、金钱、地位、外表等等[1]。缺少了外在的善,人的幸福将有所缺损,但缺少了内在的善,人与动物的分野将变得模糊,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对外在善的无止境追求,使人在现代性大潮的裹挟下,越来越成为一个生活在自我感性欲望之中的存在,日益丧失了人之为人的道德判断能力和对灵魂善的渴望。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教育乃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集。”[2]教育本质上并不仅仅在于通过外在知识的学习谋求世俗的成功,更在于通过反思,思考人生的目的,认识到自己应该如何活着,怎样才能拥有优良高贵的灵魂。也许在经济价值为主导的科技时代,如何在决不废弃教育的知识积累功能的同时,同等地甚至更为根本地体贴到人之为人的要义才是教育的关键。
所谓教育,当然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事物之所“是”的知识,是人所背负的自然。人必得承受因“自然”而来的知识的确定性和必然性的“重压”。但事物之所“是”,是静态的,唯在事物之所“是”的不断探索与追寻中,在对知识的自我反刍中,经验到自我的存在,并把知识的学习跟灵魂善的培植结合起来,人才得以生长。
在生活世界的矛盾冲突之中,深刻的自我反省如何进行,如何才能够理性地思考和行动?这需要从我们自身的经验出发,因为我们的过去决定了现在和未来,但这个“过去”并非仅仅指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在自我时间的一维中所发生的一切,更是指整个人类的过去,指整个人类全体的精神文明传统。可以这么说,人类开始自我反省处,就是我们“过去”的开始。而这个“过去”的开端,始于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希腊哲学,正是希腊哲学的突然开启,人类才开始关注自身,尝试认识自我,努力培植自我灵魂的善,而这恰是我们的教育所应关怀的根本。但先贤早已离我们而去,唯有在经典的阅读中,我们才能与其对话,聆听其教益,让我们的灵魂渐渐转向善的光明处。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许多疑问与困惑。一个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当拥有自身的精神稳定性,能够从整体上把握自身的处境,并作出相应的符合德性的行动,体现出人之为人的灵魂的善。所有的经典作品,尤其是古代典籍,都涉及什么是善、人应该如何生活、灵魂的德性等根本主题。它们展现著者的灵魂,打动我们的灵魂。阅读经典就是越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与古圣先贤进行灵魂的对话,挖掘隐微于文本中的永恒教益来增益自身。通过阅读经典与自我反思,我们能够获得一种超越性的眼光,这种眼光使人超拔于世俗的价值观,重新理解永恒的人性,从而对自己的生活与周遭的一切产生一种“静观”感,人由此变得清明,面对错综复杂的环境,能够始终坚持自己内心的认识,彰显属人的灵魂的善。而现代人的论著,大多受制于科学技术的确定性和明晰性,能够给人以知识,但“不能与人以启示,透露不出著者心灵深处的消息”[3]。很多时候古代先贤的著作之所以让人神往,不在于他们道尽了人生的真理,而是他们的心境与精神,气象与胸襟本身就足以感染人。这种足以感染人的心境与精神、气象与胸襟同个体灵魂发生联系时,潜移默化的教育便开始了。教育不再只是知识的教育,更是对灵魂的培育。
在经典作品中,我们能够找到一种在当下的混乱与虚无中极度缺乏的家园感。当世的成功学把人引向外在善的追求,通过个人不懈的奋斗,我们有一角栖居,有傲人的工作业绩,可是,总有灵光一闪的片刻,让我们不仅自问“我是谁?我属于哪里?”一个人的成功,不仅在于我们拥有了现实的家园,精神家园的存在也许更重要。经典阅读即可以给我们一种永恒的家园之感。黑格尔曾言:“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是我们德国人心目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4]这既是文化认同,也是情感认同。在黑格尔看来,德国人的精神生活中有价值有光辉的东西皆来自希腊,根植于希腊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人即已回到自己家中,享受自己的家园,也就转向了希腊人。”[4]正是通过沉潜的阅读,希腊精神融入到人们的灵魂与血肉中,成为自我生命的底蕴和存在之根。就是这种在经典作品中所获得的家园感,让人虽行走在繁杂的人世间,却拥有超越人世间的勇气和力量,拥有面对流俗时的审慎思考与理性判断,能够遵从自我从希腊那里继承而来的高贵精神而活,不至于被世俗的流波所吞噬。由此,成功学把人引向对外在善的追求,而经典教育则把人引向“故纸堆”,但故纸堆本身并非目的,而是要人从中发现人之为人的自然,发现永恒的人性,以人性的典范作为自己成长的榜样。希腊人所代表的希腊精神,即是这种人性的典范。当人们习惯于回到希腊人所铸就的精神家园,那么混乱与虚无就会远去。“斯宾诺莎说过,一个人的眼前应当时常出现某种人性的典范。换句话说,他应当具有一种他所尊重的人文标准,这一人文标准并不排斥原创性,而是会帮助他区分自己身上或别人那里什么是创新的,什么又是畸形和反常的。”而“最实用的方法就是努力复兴那种今天几乎已经失传的阅读艺术。”[5]
尼采这样提醒我们:“语文学是一门让人尊敬的艺术,要求其崇拜者最重要的:走到一边,闲下来,静下来和慢下来——它是词的金器制作术和金器鉴赏术,需要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地工作;如果不能缓慢地取得什么东西,它就不能取得任何东西。但也正因为如此,它在今天比在任何其他时候都更为不可或缺;在一个‘工作’的时代,在一个匆忙、琐碎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在一个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新的和旧的著作的时代,这样一种艺术对我们来说不啻沙漠中的清泉,甘美异常……这种艺术并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见影,但它都教我们以好的阅读,即,缓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地和小心地,带着各种敞开大门的隐秘思想,以灵敏的手指和眼睛,阅读……”[6]可见阅读经典乃是一项“慢”的志业,需要我们以灵魂投入文本,耐心谦逊地与先哲进行对话,在其中磨砺我们的智性、培植灵魂中的善、养成优良的人性。人的养成如同农作物的生长,通过阅读,我们在灵魂的土壤中播撒善的种子。经过悉心的照料,在适当的时候,种子就会发芽,但种子什么时候发芽,不能操之过急。高贵灵魂的培育与人的养成绝非一蹴而就的事,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静静地等待灵魂中善的觉醒。
也许,经典并不是那么受欢迎,因为堪称伟大的经典如同四季轮回的风景,不会让人一眼看透,它们有着特定的思想高度。换言之,“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总是诉诸我们更高的理性与想象,引领我们去追求内在更高的德性之善。”[7]唯有努力地攀爬,才可能接近并登上那个高度。不过正是这种阅读困难磨炼了我们的意志,更重要的是历练我们的心智,使我们审视自我,省察自己的生活,认真面对自己的灵魂。在经典的阅读中,培育自己的灵魂,努力促进对自我与世界的认识,获得一种超越于世俗的、合乎德性的价值观念,从“如石如兽”①的境况中脱离出来,达到灵魂的“生动的安宁”[8],过一种高贵而正当的生活。
注 释:
①锡德尼.为诗辩护[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传说拥有神赐竖琴,能弹奏美妙音乐的安菲翁曾经用石头引动石块来筑造忒拜城;而俄尔普斯则为兽类所爱听。这里的石和兽是指那些丧失自我意识的如石如兽的人。
[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北京:三联书店,1991.
[3]唐君毅.人生之体验[M].香港:人生出版社,1956.
[4]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 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欧 文.白壁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6]尼 采.朝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刘艳侠,刘铁芳.走向人生的通识教育:一种课程实施的视角[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3,(1):12-14.
[8]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