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经典回到“我”

2014-04-09 14:44林少敏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人类精神

林少敏

(福建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

在各种时新的出版物乃至电子读物、视频充斥书店和网络的时代,经典教育似乎意味着“不识时务”。熟读《西游记》不如脱口而出《大话西游》的台词显得时尚,《伊利亚特》、《奥德赛》相对《哈利波特》来说显然out,于丹《论语心得》的普及取代了对《论语》本身的阅读……的确,经典总是和“过时”相联,它总是在物理时间的“过去”领受着自己的灯火阑珊。《理想国》倡议的等级秩序与现代大众的平等诉求完全不是一个理想;亚里士多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早已被“人是天生的社会动物”、“经济动物”所取代,不仅如此,现代人还相信人是天生的各种动物;莎士比亚笔下形象猥琐、贪婪悭吝的高利贷者早已华丽转身为令人艳羡的“成功人士”;康德的道德律令充满着18世纪的陈腐气息,卢梭的《论科学艺术是否有伤风化》在N 次科技革命后一看标题就荒唐得令人捧腹,而作为古代中国人金科玉律的孔孟之道更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和君主专制的帮凶……

时潮裹挟着大众马不停蹄地奔向那些看起来确定无疑、简单明白的目标,在这样的奔竞之途上有许多“成功”的榜样和指导人们“成功”的教义在实施着现代教育,并倡导着各种“创新”。人们往而不返,少有人还愿意聆听“过去”的教诲。诚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的开讲辞所言:“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些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因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回复到自身。”[1]然而,一个浅薄的时代无法提供足够的脚力,于是“发展”就显得步履蹒跚甚至形迹可疑,有时,在某种意义上,更像倒退。它常常以背弃“过去”的方式印证了经典的教诲并没有成为过去。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正是由于它是过去的产物——时间的产物。生命是绵延,人是时间存在物。作为时间刻度的不是钟表和日历,而是以各种样式经典化了的人类存在,标识着人类成长历程的关键步履,绵亘于时间中,勾勒出我们的来路,暗示着我们的去处。如果人在时间中的存在是指“可以无限完善”的存在,那么,经典的首要意义就在于为尚不完善的人类提出问题。这些问题重要到没有哪一代人无须面对和回答,这些问题又困难到没有哪一种回答是一劳永逸的答案。

柏拉图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他设想了一个等级结构的城邦,而是围绕何谓正义问题对人类洞穴状态的提醒。直到今天,尽管人类一再地陷入一个又一个洞穴,尽管光亮从未照彻洞穴,但是借助柏拉图的提醒,我们尽力地辨认着洞壁上的幻影。

亚里士多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实际上提出的是:在安于自然动物和成为自由的人之间、在通过暴力还是通过言说(说服)之间,“何为属于人的政治(城邦)生活?”尽管何谓自由直到今天人们仍然聚讼纷纭,尽管人的自然与人的自由如何取得平衡一直是个难题,通过暴力的政治与通过言说的政治至今也未能完全相互说服,但是,人类的政治生活正是沿着这份接连不断的问题的清单,日益远离政治的动物性。

处于现代性之初的《威尼斯商人》直到今天仍然无比犀利地逼问着金钱与人性、货利与人道之间的关系。它既是人世间爱恨交加的古老剧目,更是以市场为轴心的当代生活的焦点话题。利益追求的正当性(right)与利益分配的道义性(justice)之间难解的纠结,从一开始就贯穿于资本时代的主要争执,贯穿于同样经典的斯密、马克思、哈耶克、罗尔斯、诺齐克的著述中。

同时,尽管莎翁明显厌恶夏洛克的贪婪和卑鄙,但经典作家“理智的诚实”使他不得不面对构成夏洛克悲剧背后的种族和宗教歧视问题:“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性?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能受同样的武器伤害,同样需要医药治疗,冬天会觉得冷,夏天会觉得热,跟基督徒一样吗?”(《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场)。这个多少也污染了莎翁本人的问题最后恶化为令人发指的当代反犹惨剧,对它的反省不仅推动了犹太复国运动,而且在广义上启发和推动了种族平等运动的进程。

莎士比亚时代就开始的德福两难问题,突出地成为康德道德哲学的问题意识所在,康德为了弥合二者间的鸿沟作出了最为卓越因而也是最为经典的努力。然而,道德律的绝对自由本性排斥了所有经验事物的羁绊,包括任何功利欲望的参与,使得感官幸福的维度难以整合进人类亘古以来德福一致的理想,康德以实践理性的“悬设”将之寄托于人类经验生活的彼岸,从而使这个致命的问题再度悬而未决。

作为康德的最重要的启发者,卢梭是从淳朴的“自然”直观到良知和德性,从而将自由和良心确认为人之为人的根本。在他一生的长篇大论展开之前,短短的一篇应征论文《论科学与艺术》以惊世骇俗之笔,汪洋恣肆地扫荡近代欧洲文明刚刚开始赖以存身、赖以勃发的科学与艺术:为了文明化的享乐和虚荣,人类人为的智巧和造作将多么严重地扭曲了人性?如果说,这种威风凛凛的挑战和质疑在现代科技和文艺发轫之初还让人觉得危言耸听,甚至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在科技后果和消费主义艺术铺天盖地劫持了人类本性和自然,到处充斥着“全无精神或睿智的专家与毫无心肝的纵欲之徒”(马克斯·韦伯语)的今天,如果仍然对卢梭的经典预言置若罔闻视同笑柄的话,只能证明当代人性的异化比卢梭预言的还要彻底。或者一如韦伯对人类文明前景的判断:要么是精神的重新焕发生机,要么是被一种突发性的自鸣得意感掩饰起来的机械的僵化。后者意味着,除了“全无精神或睿智的专家与毫无心肝的纵欲之徒”[2]外,一切人类可能性的丧失。所幸,现实的困境总是会迫使一任向外驰骛的当代精神稍事停顿,向经典所在的方向回望,围绕人类生活的经典性问题稍作盘亘,有所迟疑。

经典性的提问有一种经典的特征,因其重大和困难总是引发更多的回应和争执,从而引发更多的问题,使之成为永恒的问题。在连绵不绝的回应与争执中,成就了新的经典,激活了过去的经典。经典的永恒性正是在这样的相互激荡、相互发明中得以实现,并展开为一部经典的历史。人类所有前驱的能力都来源于自身的历史经验,而向历史学习不是学习那些过往时间中的残渣余孽,而是向经典学习。黑格尔说,思想的历史所昭示的是一系列高尚的心灵、理性思维的英雄,他们凭借理性的力量深入事物、自然和心灵的本质,并且为我们赢得最高的、理性知识的珍宝[1]。接受这份遗产同时就是掌握这份遗产,而所谓“掌握”则意味着要有相应的智慧和思想,而思想只有在产生自己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因此也只有在产生自己的过程中领悟经典,在领悟经典的过程中产生自身。

经典的经验中有我们今天各种备选方案的原型或预演,对大多数重大问题,每一部经典或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试图给出自己的解决。它们被最智慧地建构起来,同时也经受着最为智慧、最为严苛的挑剔和诘难,因此使得任何一种应对问题的方案都不可能是最佳方案和最终方案。伟大的作家们固然正确地提出了问题,但未必都正确地解决了问题。对于今天有着自身问题并试图加以解决的人们,如果久扣经典,我们会发现,经典中的问题意识培养了我们的问题意识,它使我们不至于成为经典的简单容器和伟大作家的应声虫。那些伟大的问题将具体地转化我们时代和我们自己的问题,而对于他们提供的解决方案,我们可能有选择地接受或干脆拒绝。要知道,每一部经典都是独一无二的杰作,经典作家也从不彼此复制。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是以其独步天下的个性塑造了他独特的经典文本,而构成其个性要素的就是独具慧眼的批判精神、质疑的气质和另辟蹊径的独创能力。如果我们在经典教养中习得了批判与质疑,养成了自己的个性,那么,全盘接受经典提供的现成方案则成为难以想象之事。经典固然伟大,但你并非都得同意,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激荡,开阔的视野,专著的热情,富于弹性的表述,会把你带得比他更远。

但是,对经典的质疑与批判不能是一种无根基的诘难,无高度的俯瞰,轻佻的放肆,粗鄙的撒野,那样无损于经典的伟大,只是以充满敌意的胡言乱语完成了一个精神流氓无产者和现代信息垃圾制造者的自我写照。

经典阅读也许常常会给你带来间歇性精神触动,但触动和理解并不是一回事。理解当然有解释学的说法——自主的诠释,但其中仍然有一个坚硬的客体不能完全随意主观化,这个客体部分是艰难的理解对象。阅读的苦乐,有一部分,深沉些的,是解密。有时候你会着迷他们思维之精致,律动、语感、结构的无意而精巧,富于联想,充满暗示。初始的阅读也许更多凭感性,没有感性引导,也许读不下去。再理性的著作,内里都是感性的内核,都是偏好、激情、意志,困扰。当你能突入逻辑理性的层层规导和障碍,抵达这个内核时,共鸣和领悟才能出现,才知道,那么繁复的逻辑限定之下,真正想说的意图是什么。但是,当你看了一两句就激动完了,其他不管了,或者望文生义,浮想联翩,恣意妄断,那么你就完全毁掉了你与经典缘分:要把他真正当一个人来理解,同时当然也是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理解。

我们知道,理解一个人有多难,理解一个较伟大的心灵更难。我们的自我,实际上是一个未完成的存在,是在这种与有意义的心灵交互中不断生成的。一个处在经典阅读中的人,尽量要能想到:作为经典的他者,是自我的一部分,构成着自我。有意义的他者,在不同时期,以不同的部分,渐次构成着我,这个过程也是理解力发展的过程,自己的丰富性也随这一过程逐渐获得和得以展开。这个过程越来越多,你的自我就跟别的自我自然而然不同了。这时候不管它是理性还是感性,不管自己丧失原来的什么。原先的东西不一定都值得原封不动地保留,而它值得保留的部分也许会在日后以一种新的方式冒出来——自然、不别扭、尤其是不刻意别扭着进入阅读,任精神之美把自己带走。“自我”不是一个空洞的实体,老是刻意、着意地抓着自我不放,那样不会有自我,或者只有一个可怜、贫乏甚至乖戾的自我。

长时间处在经典的环绕中,会滋养我们自己,疗治时代乱流带给我们的不安、冲突、偏颇和平庸,慢慢生成一个较好的自我,而不仅仅是一个特别的自我。牟宗三先生说:“夫一有哲学气质之心灵乃天地灵秀之所钟,为任何时代所必需,此是污浊混乱呆滞僵化时代中清新俊逸之气也。惟赖此清新俊逸之气始有新鲜活泼之生命,始有周流百代之智慧。”[3]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M].贺 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2]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M].彭 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3]牟宗三.生命的学问[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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